第1章

長明之禍已是入秋的時節,草屋內升起了溫暖的爐火,一個年逾半百的老人坐在矮凳上,撥弄着爐子裏的碳,點燃了旱煙,聽着外頭嘈切連綿的雨聲,在無人能見處嘆了口氣。

林靜含跪在草屋前的空地上,穿着單薄的衣衫,任入秋的寒雨一遍接一遍地淋過她的身軀,像敲打着一棵孤高傲立的竹。

女子低垂的臉輪廓挺直削薄,幾可到了淩厲的地步,眉眼卻承繼的了她娘親的秋水神韻,江南園林的雕欄畫棟好像都藏在了五官裏。

一眼看過去,讓人不自覺地暗道危險,又斷斷移不開眼睛,是個寒劍般的美人。

如今被雨勢沖刷得臉色蒼白,更如懸崖上料峭的冰雪。

她是江湖大派青峰盟盟主的女兒林靜含,師承的卻是早已隐逸的劍聖蘇一白。

蘇一白成名于三十年前,闖蕩十年。當江湖中不再有敵手之時,他選擇将名劍孤鳴沉入劍池,攜了妻子歸隐山間。

如今在外頭都已成了傳說,成了不确定到底有沒有的一個人。

青峰盟大小姐拜蘇一白為師的傳聞,大部分人聽着,還如笑料一般,認為那是林雲起給女兒造的光環。

師父收她為徒之時,曾要她立誓:絕不出世,絕不攪入江湖武林的紛争。

彼時的她,尚十三歲,清風劍法就已大成,是即将傲視武林的天才。師父卻要她廢劍重練,如今已過了十載春秋。

如今,林靜含想要毀諾離去,自然是再大的苦楚也甘願吃下,深怕師父會因為她的執意離去而不開心。

自從早上和師父說完話,她已經足足跪了八個時辰了。努力忽視四肢的僵硬麻木,林靜含靜靜地看着大雨在地上敲出一個小渦,又一個個消彌,似乎能就這麽熬過接下來的一整夜。

“讓孩子進來吧,淋壞了可怎麽好。”師娘到底心軟,看着雨聲越大地大了,放下繡繃就要去開門。

蘇一白敲着旱煙,只說了一句:“若今夜的秋雨都挨不了,你讓她今後如何受得住江湖風雨?”

師娘也是在那刀光劍影中歷練出來的,自然知道江湖險惡,她将林靜含視作女兒,也是萬般不願林靜含去涉險的,聞言讪讪收回了搭在門栓上的手,轉頭去了廚房熬煮姜湯。

蘇一白站從窗戶看了出去,那挺直的脊背仍沒有半點彎曲,他知道,她意已決,從收她為徒之日起蘇一白就知道了,她注定仍會被這俗世所牽絆,那時她十二歲了,已經有了割舍不下的人,只是不知離開的這一刻竟來得這般早。

她是如何說的來着?說是江南長明山莊滿門被屠,僅剩的大小姐南懷音下落不明,據說是和常螢山秘寶的下落有關。

如今南家人俱已死絕,無人能夠主持公道,更沒人會特意去找尋南懷音的下落。

林靜含言明,無論是生是死,她都必須去找回好友,弄清長明山莊被滅門的真相。

其實,在她拜師的這幾年間,蘇一白是允許她經常回家探視的,回來了徒弟也會與他說自己的見聞。

這南懷音就是她經常提起的一個,可見兩人是不同于旁人的深厚感情。

只是,上來就是滅門慘案,一派之女失蹤,常螢山密寶……那底下掩蓋的,必将是彌漫着血氣和貪婪的真相,事情發展又是否會如林靜含所願呢?

蘇一白不知道長明山莊內裏的秘辛,但是這麽多年在江湖上,他明白一個道理: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江湖的不如意事卻是十成十的,徒弟執意要為摯友出世,怕是将要連自己的一分快樂都守不住了。

可照她的性子,又怎可能忽視掉朋友的安危呢。

沒有把已經成人的孩子死死拴在身邊的道理,出去摔打體驗過後,她才會知道什麽是自己想要的。

罷了罷了,綁着一個盛年的孩子在這陪他們兩個老人,實在有些自私,随她去吧。

算着那頭的姜湯煮得差不多了,蘇一白起身開門,甩袖說道:“進來吧。”

林靜含擡頭,那鴉色的碎發緊貼在了雪白的面頰上,旁人若看了,只覺得更加詭豔,覺察不出半點的狼狽之态。

她應了聲“是”,硬是壓着因僵麻而微微踉跄的身子,狀若無事地起身。

走到門口她便站住了:“弟子有罪,就不進去踏濕屋子了。”

師娘從廚房走了出來,把姜湯擱在桌子上就去拉她:“哎喲,屋子要緊人要緊?風寒可是會死人的。”師娘還是喜歡把小病誇大。

看扯她不動,又補了一句:“你連師娘的話也不聽了?”

林靜含聞言,忙道:“不是。”內力将滴水的衣衫震蕩一幹,才小心地邁進了屋內。

又接過師娘遞過來的姜湯,卻沒有喝。她不孝順,實在配不上師娘對她的好。

蘇一白又回到矮凳上坐下了,丢過來一句:“好了,這麽嚴肅做什麽。喝了姜湯聽我同你說。”

林靜含聽到這句話,也顧不得燙,忙将手裏的姜湯往嘴灌,喝得急了還嗆了幾口。

“急得去投胎啊。”蘇一白嫌棄地看着她這樣子。

師娘溫柔地撫着她的背,這孩子啊,平日裏看着大大咧咧的,卻是最重情誼的孩子。

林靜含喝完了湯,聽了師父這話,才嘿嘿的一笑,一掃之前的沉肅,又恢複了平日裏不着調似的俏皮,和冷麗的模樣半點不像。

“師父,我喝完了。”她把藥碗傾倒了過來。

“好,”蘇一白把旱煙杆子丢到一旁,仍它燒着,“你要離開,聽我交代你幾件事。”

林靜含神态也鄭重了起來:“徒兒受教。”

看着他們說話,師娘轉身去了偏房,給林靜含收拾好行囊。

“第一,若非必要,少沾人命債”“是。”

“第二,在外頭死了殘了,師父師娘都不會出手救你,也不會為你報仇。”

“是,徒兒若是死在外邊,是學藝不精,沒有勞煩師父報仇的道理。”

師父輕哼一身:“外頭死得多的,都是學藝精深了,自恃武力,掉以輕心的。第三,別小瞧了任何人,就算是一個孩童,八旬老翁,都要注意他們。”

“徒兒受教。”林靜含下跪磕頭。

“下山之前,先去把柴砍了,把蜂蜜收了,去陳二家沽二斤酒和一斤醬油回來。”蘇一白盡力想着還有什麽遺漏的。

師娘又回來了,不滿道:“哪有你這樣的師父,先讓她去洗個熱水澡去去寒氣。”

蘇一白不服氣:“她都要走了,我養了這麽久,還使喚不得了。”

林靜含笑道:“可以可以,我最喜歡的就是替師父幹活了。剛剛烤了火衣服也幹了,我這就去砍柴。”

“你最喜歡的難道不是偷我的酒喝?”他居然旱煙杆子就要敲她。

蘇一白話未說完,林靜含就從門腳拿出了雨傘出去了,發絲半幹地随着動作晃蕩,十分十是個不拘小節的人。

師娘不解:“就這麽着急嗎?這大半夜的……”

“嗨!你随她去。”

*林中,一個穿着紅色圓領騎裝的少年正慌不擇路的左奔右逃,他已經跑得呼哧呼哧地喘氣,吸進的空氣沒有出的氣多,喉頭腥甜。

但是背後的殺手緊追不舍,護衛也全被殺光了,他根本不敢停下,少年聽着背後越追越近的腳步聲,心中絕望,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裏了嗎?

“聽說,林雲起打算和洗劍城聯姻,人選就是他?”一個清潤的男音響起。

手下答道:“回公子,是他,名叫劉城珏。”

站在樹梢上的男子看着底下奔逃的獵物,冷冷說道:“殺了他,丢了喂狗。”說完便消失在了原地,只剩樹葉在原地微微顫動。

“是,公子。”

後面的聲音已經到了耳後,冰冷的刀鋒似要切到劉城珏的頭皮。

死了,他要死了,嗚嗚……他還沒娶媳婦,還沒留一個後……

劉成珏顫着手摸上腰間的劍,他雖然不是什麽絕世高手,但怎麽也是洗劍城的少主,今天就算是死也一定要帶走幾個。

篤——篤——前方穿來了砍伐樹木的聲音,沖過一個彎,撞開擋在眼前的枝葉,劉城珏就看到一個人,是個纖細高挑的女子背影,正拿着一把大斧,在雨夜裏一下一下地砍樹,場面,當真有幾分驚悚。

但劉城珏實在是跑不動了,幹脆撲在了樹墩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那個女子看了過來,劉城珏一時說不上來話,只能着急地指了指身後。

林靜含看着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少年,她晚上的視力極好,這是個漂亮的少年,雖然尚不成熟,但白嫩又俏皮的臉,看着也足夠享受了。

該說不說,林靜含是個徹底的顏控,對美人有天生的好感。

林靜含看了看他身後,十幾個黑衣人持刀站住,哦,原來這個小可愛是被人追殺了。

今天跪了一天,好像還沒練劍呢,她擲了斧子,給自己找了個拯救美人的理由。

劍鋒在黑夜中劃出一條銀線,猶如索命的靈蛇,在齊齊砍下的刀劍中穿行自如。

今夜無月,劉城珏只能在幾道劍光中看清林靜含的模樣,劍鋒割裂了雨滴,劍柄朝着黑衣人而去,顯然,她不想殺人。

一時之間,不管是她驚才絕豔的劍法,或是危險勾人的容貌,都讓劉成珏移不開眼睛。

十幾個黑衣人,或是被打斷了手骨,或是被踢碎了腿骨,很快就失去了戰鬥力,林靜含将佩劍清輝收回劍鞘中。

整個過程不過幾個呼吸間,原來不用拔劍啊,林靜含在心中暗道多餘。

那些個黑衣人知道今夜的刺殺怕是失敗了,只能忍着疼痛從地上爬起來,迅速退走。

林靜含回頭,她住在山上很久了,也有好久沒見過美人,走近蹲下欣賞,又問他:“你為何被追?”

劉城珏被這一問,才忽然回過神來,吶吶開口道:“多謝恩人,我是洗劍城少主劉城珏,正欲往江南去,這夥人來路不明,将我的護衛全殺了,我也不知是為何。”

“令牌我看看。”林靜含伸手。

劉城珏趕忙将少城主令牌遞給她。他也不覺得面前這位高人會騙他得令牌,畢竟真想要,直接殺了他就能拿到。

“還真是啊……”林靜含感嘆,青峰盟和洗劍城都是正道大派,素有來往,看來今晚路見不平,還助對人了。

劉城珏拱手道:“敢問恩人尊姓大名?劉某來日必将……”

“以身相許?”林靜含看多了話本子,不由自主地接了話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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