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拂衣閣林靜含靠着方塌上的一張小案,單手撐着額頭閉目養神。
楚雪澤睡不着,看她閉上了眼睛,便看她,能這般一直看她的時候極少,隔得也沒有在長明山莊時這麽遠。
“疼得睡不着?”林靜含仍閉着眼,問他。
楚雪澤驚了一下,收回視線轉向床的內側:“只是不困。”
林靜含睜眼走了過來:“那我陪你說說話吧。”
她這話剛說完,楚雪澤點了頭就要坐起來,林靜含卻壓了他下來:“別亂動,這樣也可以說。”
本就沒蓋住的被子從身上滑落,楚雪澤卻說:“難受。”
确實,林靜含恍然發覺他已經躺了一個下午,再看看背上的藥膏已經幹了,他将人扶了起來。
她拿了一件早置辦了的衣服給他穿着,楚雪澤總算是端正的坐下了。
現下已至黃昏,沒想到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林靜含看他穿好了衣服才打開了窗戶,檐廊外雨打竹葉,吵鬧又安靜。
“你今日的打扮……極是好看。”楚雪澤早就看她穿了一身青衣,雖妝發仍是素淨,卻如碧湖出清,柔冷動人。
“你喜歡便好,”林靜含對自己的打扮不甚在意,“在長明山莊的時候……我怎麽覺得從未見過你啊。”雨讓心靜,她閑聊的興致也漸濃。
暮雨風涼,楚雪澤為她倒了一杯熱茶,道:“大小姐并不讓我們上前,所以含娘記不太清是很正常的。”
但她并不是時時刻刻與南懷音相伴,偶爾南懷音有事,林靜含也可以在長明山莊的一些地方閑逛。
有一次她看到一個的仆役,竟是在習字,長明山莊要求人人會琴,但字卻不必,看到這麽上進的仆役,她閑着也是閑着,便看他在寫什麽。
“我先生說過,練字需寫大,才練得出筆鋒。”她的聲音突然想起,吓了那小仆役一大跳。
原來他只有一張紙,在上面細心打了小小的格子,在格子裏寫字。
那仆役擡頭,厚實的劉海幾乎把眼睛要蓋住了。他答:“回小姐的話,紙對小的來說,并不便宜,不知在沙地上寫是否可行?”後半句也是誠心之問。
林靜含了然,原來這人為了習字,竟是拿原本就不多的月銀去買了紙墨,于是決意幫他一次,這才有了她給這仆役買了這大疊雪紙的事情。
想到這個,林靜含問對面的楚雪澤:“你的字可練好了?”
楚雪澤聽了這話,起身到書案邊,提筆寫下幾個字,又走了回來。
“弟子這便将課業呈交于師父。”他雙手恭敬拿着,好似恭謹的學生,逗得林靜含也忍不住笑。
拿過一看,确實有了極好的筆意,“習字時仿的柳公的字,為何?”
“柳公字在書肆中售賣,是翻開來的。”
林靜含一時啞炮,又起了感嘆,這般努力和才情,當有更大作為才是,若脫了這火坑,也能盼一個前程遠大。
“對了,你家是在哪裏的啊?”林靜含想更了解一下他。
“黃藥村……想來,在北方吧。”只是當他能分清南北的時候,沒不得自由身去尋找了。
林靜含撐着下巴看雨,喃喃道:“黃藥村……總覺得名字有些耳熟。”
“楚雪澤,黃藥村。”他的話帶着提醒,心裏也不知是期盼她記起還是忘了。
“我想起來了!”她忽地轉頭,探身湊過來仔細端詳他,“竟是半點不像了。”那時候在廣霍城,這孩子瘦小又黑黃,難怪教她聯想不到一塊去。
她記起來了,“含娘……”楚雪澤喊了一聲,卻不知道還說什麽,自己的從前到現在鋪開在她面前,能看到的都是狼狽。
“嗯,不應當是喊姐姐嗎?”她挑眉,那些光景又重回了腦子裏。
“你允許我叫你含娘了。”楚雪澤辯道。
林靜含搖頭:“但我更喜聽那一聲姐姐。”
“篤篤篤——”門被敲響,接着進來了一個小厮,還帶了一套衣服,也是青色的,看見屋中二人端坐在窗邊,松了一口氣,看來是老鸨着急地打發來看情況的。
小厮賠着笑道:“雪澤公子,媽媽來催您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林靜含說道,窗外的雨還在下着,已轉成絲絲細雨。
回織雲樓的馬車已經停在了晖園的門口,林靜含替楚雪澤撐着傘,她先上了馬車,朝他伸出手。
極修長的一只手,握得住劍和鞭子,在微涼的細雨黃昏中帶着些許暖意,楚雪澤放上了自己的。
林靜含輕輕一拉,将人拽進了馬車裏,消失在了簾子後面。
昏暗的車中,楚雪澤不慎撲在林靜含身上,即使小心撐着兩側,兩人也挨得極近。林靜含嗅到了他身上藥膏的味道,還有一股松香,是他房裏常熏的那種。
楚雪澤不知她為何故意拉他,“為何這樣?”既然有疑問,就問出了口。
“好玩罷了。”這話又是任性。
“你總這樣戲耍于我。”他話裏好像含着指責。
“抱歉……”林靜含終于為自己幼稚的行為感到羞恥了,趕緊坐好。
她這般和山下村裏小孩扯自己喜歡的小女孩的頭發有什麽區別,實在是既讨厭又過分還不自知。等等,喜歡……?她被這個詞吓了一跳,随即又釋然,美人誰會不喜歡,她只是個俗人罷了。
想是這麽想,之後一路林靜含就沉在了自己的思緒裏,沒有在說話了。
這沉悶的情緒也被楚雪澤察覺到了:“可是生氣了?以後随你便是。”
林靜含又閉上了那雙眼睛:“我只在想,我什麽時候離開了蘇州,該跟你這個朋友道個別的。”
她這突然的轉變讓楚雪澤始料未及,她,離開,朋友?一字一個打擊,讓人心頭空茫,不知該如何回話,他知道林靜含不是在等一個回答,而是告知,她有離開的計劃。
今晚的月兒挂不上了樹梢,馬車穿過安靜下來的街市,乘着細雨在織雲樓前停下了。
帶掀開簾子下車時,他轉頭用只有兩個人問她:“含娘,我們……只是朋友嗎?”
白玉的面頰在雨絲裏顯得清冷又落寞,問完這句,楚雪澤卻不等答案,轉身便走進了織雲樓。
林靜含看着他的背影進了門,也沒說出一句話。她是個極果斷的人,這一個多月的相處,她知道:自己對他産生了興趣。
可方才那一瞬間,她沒能給出答案,她和楚雪澤……應該不算朋友。
林靜含承認自己對他有極大的欣賞和興趣,男女之間的。平日裏也總有有意無意的親昵舉動,總想與他靠近些。可那有怎樣呢,察覺到有一點喜歡了,就應該遠離。
送楚雪澤回了織雲樓後,林靜含就回了郡王府領罰,為了防止老夫人心軟,她沒有請示自己去祠堂後邊請了家法。
夜色漸深,悶悶的,紮實打到肉的聲音在郡王府祠堂響起。
她和明挽珠說的自然不是玩笑,這不僅是罰自己的不謹慎,也是為了警告明挽珠切莫再任性妄為。
打完就哪也沒去,打算回自己的院子睡了。誰知老夫人帶着明挽珠早已坐在了竹闕館裏。
老夫人見人回來,又看她一瘸一拐的模樣,如何不知道她自己去領了家法,心疼不已,連她沒有及時回來的事都不想追究了,只罵道:“是挽珠胡鬧,你打自己做什麽。”
“外祖母,我也沒看好人。”答應的事沒做好,林靜含不想找借口。
老夫人也知道自己這個外孫女,平日裏吊兒郎當的,卻是個極為可靠的姑娘,比男子還頂天立地一些。
當下什麽也不想再罵,問道:“用飯了沒有啊,乖兒。”林靜含搖了搖頭。
“祖母,我也沒吃……”明挽珠弱弱地開口,不意外地被老夫人戳了腦門:“你去晖園吃西北風去。”
最後三人還是坐在竹闕館裏用了飯,明挽珠傷了的手打上了木板,現下要丫鬟喂着吃。飯罷,老夫人又想起什麽,問道:“聽說今日有人先救了挽珠?”
林靜含答:“是織雲樓的雪澤公子。”
老夫人臉上又起不愉:“就是你之前日日去瞧的那個彈琴的清倌人?”
林靜含扮世子的事,在府裏不是秘密,反正明修況已經成親了,這樁事既不影響他的名聲也不影響他讨媳婦。對于林靜含,府中上下可以說是甚為縱容。
這時明挽珠趕緊開口了:“祖母,你都不知道,那個皇城司的人鞭子有這麽粗,我看那個雪澤公子被抽得肉都爛了,血從這裏到這裏……青衣紅了一大片。”
她這般說得老夫人心裏果然起了後怕,對楚雪澤也多了幾分感激,朝林靜含說道:“我置備一份禮物,你送去吧。”林靜含答應了。
翌日,林靜含又去找了明修況,“陸秉元住哪裏?”她依舊開門見山。
明修況昨晚回府就已經聽聞了晖園裏發生的事,雖然是明挽珠胡鬧,但那到底是自己的親妹妹,他對陸秉元也有些不滿。
“你要去報仇?”
林靜含不信他不生氣:“你不想我去嗎?”
“你覺得自己打得過他嗎?”明修況只是在擔心她的本事罷了。
“不然我為何要問他住在何處。”
她都這麽說了,明修況才答道:“陸秉元現下住的應是刺史大人為其準備的皎蘆別館。”
“住處只他一人。”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守衛不多,也不會挨他住。”
“為何?”
“陸秉元此人算得上是個瘋子,他對自己的本事很有自信,而且願意給人暗殺他的機會,讓自己時刻處在危險之中,才能永不放松警惕。”
其實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陸秉元此湘來了蘇州絕不是小事,昨夜明修況自然已經郡王爺細致論過。
如今蘇州的大小官員,也都在心裏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