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宿蛇君廟

會竹林初識四方教,避風雨誤宿蛇君祠

“芷蕭——”蕭殘本能地喊叫出聲,一顆心被猛地揪起來。忙把書收回袖中,他循聲奔去:芷蕭是被地上的什麽東西絆倒,左腿上擦破了一塊,有鮮血涔涔滲出,在淡青色的褲管上綻放起點點桃花。蕭殘看得又是難過又是心疼,他忙不疊地扶她在一旁坐好,繼而半跪下去輕輕挽起她的褲腳:

“啊不要——你要做什麽——”

“給你看傷啊……”蕭殘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哪裏做得不對,“你都流血了,我要給你瞧瞧……”

“你,你懂麽……”芷蕭于是不再抗拒,她淚眼婆娑地看着他。

“哦,我娘也是術士,我們家最擅長的就是藥劑,”他小心翼翼地回答着,生怕再說錯什麽,“我要先給你洗傷口,我們去河邊——”

“可是……”

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的臉已然紅到耳根,但終于還是猶豫地向她伸出手。她很乖巧地環住他的頸子,他便紅着臉将她橫抱在懷中,緩緩朝朱雀河邊走去。

他為她清洗傷口,很熟練也很小心,冰涼的河水在受傷的肌膚上有些刺痛,她淚汪汪地抽着冷氣,看着他在河邊找到些有長形葉子的小草,在河水裏沖沖,又放在口中嚼爛,繼而輕手輕腳地敷在她的傷口上——

“啊好痛——”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他一本正經地說,“這是生肌草,止血療傷很有效的。其實我們現在只是還沒有法器,否則這麽小的傷一個迦谛咒就可以醫好——”

“真的嗎?”芷蕭撲閃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真的,”他伸手去替她揩淚,“你看現在不是好多了?”

“哎是啊,不痛了,阿殘,真的不痛了——阿殘,你好厲害——”芷蕭破涕為笑,早把姐姐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蕭殘的嘴角也牽起笑容,他像是醉在芷蕭那兩泓秋潭般的瞳仁裏了。

“哎阿殘,現在好了哎,是真的好了,”芷蕭開心地活動着重新恢複生機的腿,他為她洗掉留在上面的殘藥,一瞬間有些害羞地低下頭去。她便自己放下褲管,滿眼崇拜地望着他。

“哦那個……”他像想起了什麽,“這本書,你還是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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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真是對不起,剛才對你亂發脾氣了,”芷蕭的雙頰也飛起兩抹西天的緋霞,“謝謝你阿殘。哦對了,真的不早了,我姐姐不喜歡我們在一起,她要是回去告訴爹爹我就慘了——我得趕緊回家——”

“哦好的,書你收好,”他就把書冊卷起放進她的袖中——那書大抵是被施過法術,竟能卷成一杆毛筆那樣細。芷蕭看得入了神,自城牆那邊來的霞光輝映在兩個孩子滾燙的臉上,一時間竟然誰都忘了要站起身來。

“還有……阿殘……”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說得很小聲,“你會……你會,穿鞋子嗎……”

什麽?穿鞋子?

委實,方才為了給她洗傷口方便他除掉了她左腳上的鞋襪。芷蕭自幼嬌生慣養衣服鞋子向來是丫鬟們服侍着穿的。本來一天就那麽一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倒也不愁,只是不僅偷跑出門,還被一個男孩子脫了襪子,這要讓爹爹知道自己不倒黴才叫新鮮。無奈她繞了半天也沒法把那絹襪穿好,而蕭殘也沒見過有錢人家形式複雜的襪子,便只得像包紮傷口一樣亂綁,也不知是不是綁了死結,反正它是不會掉下去了。芷蕭羞得不敢擡起眼睛,就一任他輕輕捏起她的纖足,把那只粉紅色的小繡鞋小心地為她穿好——

“鞋子都不會穿,真是個小公主……”

不知道為什麽,出自他口中的話偶爾也會這麽甜蜜。回家的路上他們牽起了手,誰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穿過長幹裏窄窄的小巷,他說我的家就在這裏。那是一間破敗的瓦房,粉牆似是久不打理,四處洇染着斑駁的苔綠。他送她回去,看她通過那株廣玉蘭樹掩護下的牆洞在院子裏消失,才放心地轉身離開。踏在巷子裏青石的路,小小的心倏然便如那江南六月的雨,纏綿細膩,久無寧息。

回到家裏,金桂果然在生她的氣——只是出乎芷蕭意料地,姐姐竟然沒有告訴爹爹——當然她為此付出的代價便是要替姐姐做一個月的文章。不過這樣也好,被脫襪子這件事算是瞞住了,只有侍候她的梅香看出了端倪,不過梅香總是會替自家的小姐保密的。

日子于是一天天過,到朱雀河邊與阿殘見面成了芷蕭每天最快樂的事。他為她講術士的世界裏上可騰雲下可遁地,鴿子和雁真的可以給人傳書;他為她講術士們可以用法術将房間裝飾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像皇城對面四方廟的天頂就是一個星空,與真實的星空別無二致,而且會根據時節的變化鬥轉星移。他說術士的神像會說話,壁畫會動,畫上的人物會眨眼;如果逢年過節全家團聚,茶水酒和點心都可以根據需要自動添加。法器可以施很多高深的咒語,還有藥劑——那是一門天下最深刻,內涵最豐富的學問,一只砂鍋一只丹爐一雙箸,幾種藥草幾樣丹石,便可以囊括陰陽五行之法。那些瓷的砂的,陶的青銅的,水晶的琉璃的小瓶藏匿着生命,蘊含着玄理,甚至貯存着死亡——他一講起這些就會滔滔不絕,也答應她過陣子就送她一本關于藥劑的書。芷蕭喜歡這樣的生活,喜歡陶醉在阿殘奇妙的故事與淵博的知識裏:在當時的她看來他就是天下懂得最多的人,比先生懂得還要多。于是朱雀河畔的竹林裏成了兩個孩子的天堂,他們一起在這裏見證花開花落、雲卷雲舒,春去秋來,直到冬天的步伐,悄然而至。

冬月二十日。江城的嚴冬,陰冷徹骨,太陽一直不曾露臉,周圍的人都說是一副要下雨的樣子。但芷蕭可沒管這些:她提着只籃子,又一次從廣玉蘭樹後的牆洞裏溜了出去。自入冬以後他們不再天天在朱雀河邊碰面,相互的約定是天氣好他就會在那裏——這一日的天氣顯然很糟糕,不過她也沒打算去朱雀河找他:從那個牆洞出去往右走個二三十步左拐的巷子便是長幹裏,她踏着那些青石鋪成的路,小心翼翼地尋到弄頭的最深處,又最終在角落裏最破落的一戶人家門口停下來。

我該怎麽敲門呢?

——如果有大人出來了,我該怎麽說——

我用不用送名帖呢……

思來想去,一咬牙她還是叩響了房門,之後就開始一直祈禱只有阿殘在,否則——

門“吱呀”地開了,卻不是蕭殘,而是一位衣衫破舊,形容慘淡的中年婦女。那臉上的憂郁已消磨掉了她該有的風致,卻隐約還能察覺出一種只有讀書人家才具有的高貴氣質。她的深黑的長發,瘦削的面孔與寂寥的眼神,讓芷蕭一下子就聯想到阿殘——

“請問夫人,有一位蕭公子住在這裏麽?”

“呵呵,你一定就是郁家小姐了,快請進,進屋喝杯茶,”看來阿殘是對他的母親說過她的事情,蕭夫人對她的來訪一點也不感到驚奇,“這兒比較寒碜,小姐別太嫌棄——”

“哦,不,沒關系的夫人,”芷蕭是第一次自己拜訪別人家,緊張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燦兒總是說起你,”蕭夫人則笑盈盈地端來一盞茶給她,“燦兒,郁小姐來了。”

芷蕭注視着自己手中的茶盞:從那瓷器的樣式上她看得出這曾經是戶很體面的人家,只是不知為什麽會破落得如此。正思忖着,蕭殘已經從裏面的房中出來——大抵這屋子除大家坐的客廳以外只有那一個地方可以容身了——他的臉上帶着一線訝異的神色。

“芷蕭……我沒想到你會來……”他看上去比她還要不知所措。

“我是來給你祝壽的,”芷蕭小聲對他說着,就輕輕打開她的竹籃:那裏面盛的是一只壽桃狀的面制品,捏得很好看,只是火候用得不太對,周邊有些黑黑的烤焦的痕跡。

“這是我自己做的……第一次做,面也沒發好,而且……好像有點糊了……”她很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

“謝謝……”他嗫嚅着,眼裏有些潮潮的。翕動着嘴唇想說些什麽,只是最終出口的卻變成這樣的一句:

“寒舍簡陋,芷蕭你別太介意……”

芷蕭淺淺地笑了。蕭夫人要他們先坐,自己出去買些果子來,芷蕭連道不勞——

正在這時,外面破舊的門扉“吱呀”地開了,随即一股沖天的酒氣便随着濕冷的寒風撲面而來。蕭殘叫聲不好,蕭夫人的臉上也露出緊張的神色。

“燦兒,要不然,你陪郁小姐出去走走——這家裏太亂太擠,怕是委屈了郁小姐……”

“若琳你跟誰說話?”一個缥缈而醉醺醺的聲音。

“哦,我同燦兒講呢,”蕭夫人說着便迎向門口,同時向蕭殘的方向不停地使着眼色,“定方,你回來了,方才燦兒與我說他出去走走——”

芷蕭還沒徹底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被蕭殘拖着溜出門外。蕭夫人一手扶着那個喝得頭重腳輕的男人一手去掩上破舊的房門。她看看他們,臉上透出一絲淡淡的歉意與無奈。

“你看到我的家裏是什麽樣子了,”蕭殘牽着她的手朝朱雀河的方向走去,“我娘很不容易,天天伺候這個醉鬼還要遭他欺負——我總跟我娘說幹脆讓他死在外面算了——”

“可是,阿殘,”芷蕭輕輕地把手絹遞給他,“他是你的爹爹,他為什麽要這樣?”

“可能是,他不喜歡術士……”蕭殘沒有接她的手絹,只是用手背揉了揉發紅的眼圈兒,“可是誰要他喜歡。他罵我們是妖道,說術士用妖術為害天下——他根本就不懂,他根本就不配住在我們家裏——”

芷蕭把他的手握得緊了些。

“阿殘,你別難過,他的心一定不壞的……”

“天知道呢,”蕭殘賭氣地往河邊一坐,“那些國人從心眼裏仇視我們術士,你看那些天天在這裏玩的家夥們就知道了——一群井底之蛙,他們只想到術士在江都他們好像得不到重視,也不看看四方教做得哪點不好,比他們以前那些狗皇帝強上幾百倍。他們就是恨術士,就是想要消滅我們……”

“阿殘……”

蕭殘大概是氣急了,竟然一口氣說出這麽多憤世嫉俗的話來。其實芷蕭對誰搶誰的政權這類事情還如聽天書,她也只能夠抓住個別詞語,企圖用它們轉移蕭殘的注意力——

“可不可以打斷一下……我想知道,四方教是什麽?”

“四方教是我們的國教啊,”蕭殘的注意力果真被吸引開了,“術士有很多門派,我們四方教是其中的一支,也可以說是這些教門裏最正宗的一支,從元始天尊時代就有的。不過那個時候,術士的地位都很高,每個國家的大事都由術士掌管,所以還沒有獨立成教。到了巫觋時代晚期,也就是你們說的周朝剛開始的時候,那些愚蠢的國人們想要掌控,就污蔑術士為妖,剝奪了術士們的權力。從那之後術士們只能自立門戶,所以當時最了不起的一位術士,也就是我們四方教的主神中土神,聯合四位同樣法力高強的術士一起創立了四方教,他們就是我前面講給你的五位神君——皇城那邊我與你說過,禦街對面就是四方廟,供奉他們的,每年長夏的大祀一段時候都供全國術士祭拜,除了七月七當天不可以——大祀我們休假不去學堂,就是為了紀念他們。”

“哦這樣啊,”芷蕭聽得若有所思,“那以後大祀你可以帶我去廟裏嗎?”

“呃……當然……”蕭殘的嘴角也重新牽起一絲生澀的笑意,“那間廟裏的玄武神是天下最莊嚴的,只不過聽說術士學堂的玄武神君更像是傳說裏講的那樣子……”

“哦,”芷蕭滿臉期待地點着頭,“對了阿殘,你先前還答應要找個囫囵時間給我講《昊天城》的故事呢,就是關于玄武神君——”

“哦,對呀,我還一直想着,只是那故事太長——”蕭殘思忖着,“要不這樣吧,我哪天回去把那本《四方諸神紀》給你找來,書上說的比我講的好多了……”

“那好的,”芷蕭乖巧地點點頭,“你可不要忘了哦,上次你還說……”

“還要送你一本藥劑書,”蕭殘果然沒忘,“過兩日一并捎給你。”

芷蕭甜甜地笑了。天色越來越陰暗,她便說是要回去,他也不留她,就只是牽着她的手朝清淵裏方向慢慢地走,一雙墨色的瞳仁淡淡貪婪地注視着她,似乎整個人都沉浸在這樣的一種牽手的幸福裏。

“芷蕭……謝謝你……”

“謝我什麽?”

“呃……”一說到心裏話他便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一般開始語無倫次,“我是謝……謝你陪我過生日,還有……還有你還,送我禮物,你還……記得……以前從來沒有人……”

“我當然記得,阿殘是我最好的朋友呀,”芷蕭微微歪着腦袋,看着他的樣子忍俊不禁,“阿殘你回去吧,我到家了——”

“我看着你進——唔——”

倏然一記猛烈的撞擊,什麽人将他惡狠狠地摔在地上。從身後襲擊的人是一群,他們迅速地堵住芷蕭的嘴,就用那樣一種國人得不能再國人的方式,填了塊麻布,繼而把她的手腳綁起來塞進布袋裏扛走——他們一走他就一骨碌爬起來,跟着他們一路奔去:這群蠻子想做什麽!芷蕭是術士,只要她想想那些幼稚的綁縛就可以被解除掉的——她怕是已經吓壞了罷。不過還好,反正芷蕭是不會被幾個蠻子輕易傷到的。自己現下裏還沒有法器,他們人多只能先穩住然後靠智取。四方諸神中他最崇拜的就是玄武神君,他在四方教裏象征智慧,是那種既機智又勇敢,冷靜沉默而總能把握最佳時機的角色。如今芷蕭遇上危險,他知道要像玄武神君一樣不慌不亂,才能找到營救她的最佳時機。

那些人越走越快,他也越跟越快——當然他是術士,術士的意念力可以讓他的潛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激發。他就一直跟着他們,出臺城門外,過臺城河,穿越雜草叢生的田壟,繞過荒僻的村落,直到一座破敗的磚屋。

這磚屋供養的大抵是某個國人的神祗,神像早已不在,只剩下一只空洞的神龛。蕭殘躲在門外,大氣也不敢出,就看他們把芷蕭用繩子捆在柱子上。芷蕭醒了,掙紮着又喊不出來,喉嚨裏發出的響動讓他聽着心疼。一個黑衣人在一旁罵罵咧咧,說這小賤人還挺不老實,再亂動把你剁了下酒——

一股冷氣直逼上蕭殘的脊椎骨。他剛待要找根木頭試試能下得了咒就上手,卻聽得另一個人說你別在這裏瞎羅咤,還先是等城裏的消息,找到那郁老頭子讨來錢的是正道。否則若這小妞出個三長兩短,錢要不回來,上頭的可不會給咱好臉色——

哦,原來是勒索的。

見鬼的蠻子,見利忘義倒罷,竟敢傷害芷蕭,真是不要命——若是我有一支法器現在就可以一個阿吉瓦幹掉你們全部。他這樣想着,卻只苦于自家如今掌握的心法只能應付死物,面對活的東西就算只是蟲子也必須有法器才成。然而畢竟什麽東西也不能代替法器的功用,眼見着兩個人走出門外,他正着急,倒聽得屋裏剩下的人在說等那倆人打來兔子野雞什麽的好好吃一頓,只愁沒有酒——

酒?酒是個好東西。當這個念頭閃現在蕭殘的腦海裏,他轉身便向城門的方向飛奔而去。盡快回到家,酒,酒是個好東西。

屋子裏響徹着沉重的鼾聲,娘沉默着,坐在廳裏補衣服。他簡單地向母親打個招呼便直奔裏屋——那酒鬼睡在外面了,時機正好。在自己床下一個陰暗的角落,他掏出一只小小的白色瓷瓶揣進懷中——

“燦兒,你動那勞什子做什麽?”

“我就用一點,你別跟他說,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

說着他就抱着那一牛皮口袋的偷來的酒沖出門去。這樣跑下來真讓人疲憊不堪,若非自家是術士估計早死在半路上了。他邊跑邊想着,做術士真好。那白瓷瓶裏裝的是自己按母親從娘家帶出來的秘方配成的迷藥——那酒鬼不在的時候他就可着勁兒地鼓搗這些東西:如今雖還不能下咒,論起配藥的功夫估計念過學堂的孩子都比不上他了。他把迷藥倒在酒袋裏,順便在口中含下一丸解藥,調整一下呼吸,便像個野小子一樣冒冒失失地撞進了那間廟裏。

一股烤肉的香氣撲面而來,他不忍轉過頭去,卻還是用餘光瞥到一旁的女孩子臉上有銀光亂閃。于是定一下神,他朝那些人不自然地笑,說各位有好吃的,介不介意我加入——

那些人當然不會好心地收留他,他早也曉得,于是在他們趕他走的時候他晃了晃腰間的牛皮口袋。

“拿這個換成不成?”還是那種一如既往的冷冰冰的口氣,“要換就來好了,”說着他抱起袋子喝了一口,好像被嗆到了,但強忍着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淡漠甚至有些鄙夷地看着那些人。

衆人一見有酒,也顧不了那許多,更想不到這小毛孩子的酒中有詐——當然,他自己都喝了,于是他們也紛紛搶過口袋,一人一口地分。蕭殘以前從沒喝過酒,這一大口如烈焰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裏,直要他幾乎吐出來,臉色一下子就慘白得讓人窒息;然而那些國人卻更不景氣,一個個就像被風吹起的破布口袋開始東倒西歪。蕭殘鄙夷地白他們一眼,繼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沖将過去,用意念松開芷蕭的繩子,又取出她口中的麻布,任那個女孩哭倒在自己的懷裏。

“不行芷蕭,”蕭殘還是不敢任自己沉浸在她長發的香氣中,“我們得快走,他們會醒來的……”

“嗯,”芷蕭懂事地點點頭,就随着蕭殘一直跑出去很遠。天色漸晚,她也累得氣喘籲籲——當然,蕭殘經過這麽來回幾趟折騰,兩條腿也像是踩棉花了。

“阿殘,謝謝你……”她偎在他的肩膀輕聲說,“我方才好怕……”

“我也好怕,”他現在則是徹底脫了力,坐在地上連話都說得沒精打采,“不過芷蕭,記着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想繩子松開就好,你是術士……”

“我可不想再遇到這種情況了,”芷蕭不開心地說。

“哦,對不起,我的意思是……”

“阿殘,我們回家吧,天快黑了。”

“好的,我們走。”

蕭殘說着就很漢子地站起來,牽起她的手朝臺城門的方向走去。夜的陰影逐漸籠罩了大地,四圍變得愈發陰翳怖人:一陣濃重的霧氣開始在周邊彌散開來,原本還在視野裏的城門逐漸模糊,直到漸漸消失,直到再也看不到。

“見鬼,怎麽會起這麽大的霧,”蕭殘忍不住咒罵一句,又轉眼看到芷蕭紅腫的眼圈,一瞬間就心痛得無法壓抑。

“那我們怎麽辦……”可以看得出芷蕭是在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

天色愈發混沌了,蕭殘也只能逞強着對芷蕭說不會有事的,可心裏的不安估計并不比芷蕭要輕些。濕冷的冬天本就讓人周身難過,加上心裏的恐懼兩個孩子本能地抱作一團。芷蕭哭着問阿殘回不了家怎麽辦,蕭殘也不知道怎麽辦,只好說還有我在,我們一直在一起——我還有好多藥,如果再有壞人來我就藥倒他——

——其實他哪還有什麽藥啊,都倒進酒裏的說。

冬天本來天就黑得早,再加上濃郁的夜霧,兩個孩子只能相互鼓勵着憑感覺走。芷蕭勇敢地對蕭殘說沒關系我不怕,我們一直在一起,她溫暖的手給了他溫暖的力量。

按照蕭殘的記憶,過了村落,只要再穿過一片荒地就到臺城河邊了。只不過進出臺城門是靠吊橋渡過,天黑已經這麽久,城門肯定早關了,那麽該怎麽進去才是呢……

“阿殘,好像下雨了……”

還沒等他想出進城門的辦法,冰冷的雨滴就開始如攻城時的箭般刺在臉上身上。冬天的雨最淋不得,尤其在這荒郊野外的,他連忙拉着芷蕭跑起來。雨驅散了霧氣,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地上開始變得又軟又濕,于是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掙紮着,她的鞋子跑掉了,他俯□為她穿好,之後咬緊牙關繼續——突然,芷蕭就像見到神明般地大喊起來——

“阿殘,有房子——你看那邊有房子——”

果然,在前方的不遠處有個小土坡,土坡上是一座破房子,大抵是間破廟,不過好歹也算個避雨的地方——

“堅持一下,我們就到那裏去躲雨,”他邊跑邊打氣。

芷蕭摔倒了,他扶她起來,她堅強地說沒事。終于兩個人接近了廟門——那廟很小,顯然荒廢已久,瓦片零落,門柱上的漆色也早已斑駁不堪。手拉着手,兩人一起邁進去,只是當擡頭看到殿前那尊神像時,芷蕭忍不住就尖聲驚叫起來——她雖出身國人之家,自小至今,各種神像也見過不少,像什麽四大天王雷公電母藍臉的綠臉的像神的像妖怪的她都看得理所當然,甚至閻羅王的畫像也沒什麽可怕,只她從沒見過這麽詭異陰森的一尊神。這讓她懷疑自己真的是到了酆都的門口,守門的不是傳說中的牛頭馬面,而是比之更恐怖的這個東西——

一般的神像總有個冠冕的,正所謂冠冕堂皇,這神像卻偏偏光着頭頂,只披一頂黑色鬥篷風帽,與長得恐怖的脖子結合在一起,像要吞噬衆生般地居高臨下;整張臉是慘白色的,渾如蛇形,單一雙詭異的紅眼睛,讓人看一眼就頓覺汗毛倒豎。厚重的陰森之感籠罩在濕冷的水氣中撲面而來:這廟已多年失修,蛛網密布在各個角落,外面雨聲陣陣,又為這氛圍平添了一筆濃墨重彩的妖異之氣。

“阿殘……我、我怕……”

這廟裏的氣氛就仿佛能抽離人身上心中的全部溫暖,強大的蠱惑力讓芷蕭完全驚懼到不知所措。她絕望地去扯蕭殘的袖子,可蕭殘似乎看呆了,就像是被定在那裏一般,眼睛直直的,連動也不動一下。

——莫非,他是,中邪了?

“阿殘,阿殘——”

“芷蕭,趕快跪下,”卻是蕭殘低聲而急促地說,“這是術士某個教派裏供奉的異神,不是正道,要求得這些神的幫助,是要付出代價的……”

“可是,阿殘……”芷蕭怯怯地看看他,“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這周圍也沒什麽別的地方了,”蕭殘說着已經跪在神像前,芷蕭見狀,也只好随他跪下。

“我要說什麽……”

“不用,你什麽都別想,我來,”蕭殘示意她随他一起叩了四個頭,“神君在上,四方教玄武道弟子蕭殘,與小友迷失城外,天色已晚而中途遇雨,實難扶持。得見神君寶殿,如将溺之人得遇行舟。故稽首求神君憐見,收留弟子二人,借宿寶殿一夜,改日發達,定為神君,重塑金身。”

說罷,他撚土為香,又帶芷蕭叩了四個頭,之後領她繞到後殿,在那裏找到一條破香案,并将它倚在牆角,讓芷蕭先坐在那裏休息,自己去找點枯枝什麽的,最好能生起火來。

“不,阿殘,我一個人怕……”芷蕭滿眼畏懼地拉着他,“你別走,我不敢一個人在這裏……”

“可是這樣會很冷的,”蕭殘遲疑着,“我要是有個法器就好了。”

“為什麽不上學堂就不能有法器啊……”芷蕭絕望地嘆息着。

至于郁老爺,他本以為女兒在房裏睡得好好的,從而全不相信那些勒索者的鬼話,直到晚飯時芷蕭還沒出現他才意識到事态不妙。小姐這個時候還沒回來梅香也慌了,郁老爺急憤之餘,也只得一面派人全城尋找,一面想辦法聯系那些綁架了芷蕭的人。

芷蕭也很着急,她明白這回事情真的是鬧大了;蕭殘用心法烘幹她的棉衣,只是這并不能使她感覺溫暖些。情急之下蕭殘也顧不得這供桌上的邪神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便把那條他“借”來的香案拆下四條腿做了木材,掩上大門,直接以意念取天火将它們燃燒起來,剩下那張案板就為芷蕭當了床鋪。周圍的陰氣漸漸消散,蕭殘要芷蕭睡着,自己為她守夜,可芷蕭哪裏睡得着。于是二人相擁而坐,倒是蕭殘折騰了一整天,疲苦交集,不知不覺就把頭歪在芷蕭的肩膀上。

外面的雨停了,凜冽的北風吹動破舊的窗牖,仿佛是誰人凄涼的嗚咽。芷蕭睡不着,又冷又怕,想叫醒阿殘,但想起他為救自己折騰半天累成這樣,又再不忍心打攪他。

恍惚中,仿佛周圍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神龛那邊好像有人走下來了。芷蕭微微一顫,又安慰自己那是幻覺,可眨眨眼睛,神龛前仿佛又動了一下。

“啊……阿殘——”

芷蕭恐懼地大叫着他的名字,可怪異的是他竟睡得如同死屍一般,而陰冷的氣息再度彌散,那龛中的邪神走下來,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整個人就僵在那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張慘白的面孔——

“日後你們會為今天付出代價的,”他說。

芷蕭吓壞了,她動彈不得,頭腦裏一片空白,也不知道這邪神所謂的“代價”究竟指些什麽,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詛咒。只是當一切重歸于寂,她還是不能抑止自己周身的顫抖,更不能抑止兩行清淚如瀑布水般奔湧而出。

“不,不要!”睡夢中的蕭殘突然大叫着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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