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遏雲亭
長幹巷裏書玉互贈,遏雲亭上清簫與共
天亮要離開時蕭殘和芷蕭不約而同地在那尊邪神的神像前叩了好幾個響頭。雨已經停了,兩人牽着手出去,各懷心事,可又像是心有靈犀般地同時回頭,看了那廟一眼。
只見那早已被風蝕得斑駁陸離的牌匾上赫然寫着三個篆文大字:蛇君廟,蕭殘随即倒吸一口冷氣。
“好險,”他說,“要不是我開口報出玄武道,說不定咱倆當時就得死在那兒——這尊東西邪得很,我昨天晚上……”
“你也見到他下來了……”提到這個芷蕭就吓得臉色慘白。
“是啊,不過尊蛇的教門可能都會對四方教的玄武道好一些,”蕭殘點點頭,“若是換個朱雀道,照咱倆昨晚又拆香案又生火的非死在裏面不可……芷蕭你真幸運,這尊神可能不太排斥國人出身的……”
“照你的意思,”芷蕭不由開始擔心起來,“是不是我們這樣的出身,會被人看得……有一點不一樣……”
“不……都,都一樣的……”蕭殘看着芷蕭那緊張的樣子,明知道自己在說謊,他卻還是,只想安慰她。
臺城門外的清晨安靜而荒涼,蕭殘蹲□去為芷蕭綁好繡鞋上散開的絲帶——經過昨天一晚的折騰那也和他的破鞋子一樣被糟蹋的泥濘不堪。牽着手走進城門,芷蕭一眼便認出有郁府的家人在門頭等候——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落魄成什麽樣子使得那人竟然在眼皮底下放了她過去。她不願認他,雖然饑寒交迫也有些走不動,她就只是想牽着阿殘的手。兩個孩子相攜來到朱雀河邊,芷蕭說她要把臉先洗幹淨,只是冬天河水好冷,碰一指頭她便顫抖着放棄了。
“阿殘……我這樣子,怎麽見人啊……”
“呃……我也不知道啊……”蕭殘支吾着,“可是……”
“阿殘,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哎喲喲,你這一晚上不回家我們還真以為你被人綁票了呢,”卻是金桂尖刻的聲音刺耳地傳來,“原來是借着綁票的名義私會情郎啊——看我不回家告訴爹爹去——”
“哎姐姐不要啊,”芷蕭連忙追上金桂,語調裏都帶了哭腔,“不是這樣的,阿殘救了我,要不是他……”
“呀,還‘阿殘’啊,”金桂一臉諷刺地看着她,“你瞧瞧你自己都變成什麽樣子了。真是不要好,找什麽人當情郎不行,你還真打算嫁雞随雞跟他一起沿街讨飯嗎?”
“姐姐,不是這樣子的……我和阿殘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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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回去,”金桂卻不由分說地拖着她繞回清淵裏的地界,“我管你是不是,反正我是不允許你跟那個怪小子在一起——”
芷蕭頻頻回頭去看蕭殘,蕭殘卻也不知該怎麽辦,就只是傻乎乎地伫立在那裏,直望着芷蕭的身影在牆角消失。
“哦,知道了,”郁老爺聽過芷蕭對前一天晚上的描述之後臉色并沒有晴朗半分,“郁寶,”他冷冷地說,“到庫房取二十吊錢來,送給那個蕭家小子,算是謝他救命之恩,也順便告訴他,以後別再來找我家的麻煩了——”
“爹……”芷蕭噙着淚,想要說什麽,卻最終沒敢出口。
“可是老爺……”那叫郁寶的管家則滿臉疑惑,“您昨天不是說送小姐回家者賞紋銀四十兩……”
“多嘴,”老爺毫無語氣地喝住他,“紫蕭,你同他一起去,告訴那小子,這就算是兩清,以後不要再和他有來往了。”
芷蕭委屈屈地答應着,也不敢頂嘴,但心下一股埋藏已久的叛逆情緒不知怎的就被瞬間點燃。和仆人一起走出家門,她知道他一定還在朱雀河邊——反正爹爹不在仆人們也不敢拿自己怎樣,她便命令郁寶你先在一旁候着,我喚你你再過來。
郁寶倒也不敢違背小姐的命令,芷蕭于是一個人走向朱雀河邊,輕輕地,從路旁的常綠樹上摘下一枝小小的葉子,往半空裏一抛,吹氣,它便化成一只撲着翅膀的蝶。
“芷蕭——”有法術的東西果然可以吸引蕭殘的注意,“你怎麽又跑出來了?這麽快就換了衣服——家裏有沒有說你——”
“沒,”蕭殘一下子說那麽多話倒讓芷蕭不由得飛紅雙頰,“你怎麽還不回家……”
“娘知道我回來了,”蕭殘澀澀地說,“不過現在那個酒鬼在,我得等他走,我受不了他——”
“別這樣阿殘,他畢竟是你爹爹……”
“他根本不承認我這個兒子,”蕭殘的嘴角牽起一絲苦笑,“你趕緊回去吧,剛出過事,而且天又這麽冷,趕緊回去烤點火,別受了涼……”
芷蕭一下子就覺得心窩裏暖暖的。
“阿殘,”她輕輕執起他冰冷的手,“昨天真是謝謝你,我也沒什麽東西給你,你就……收着這個罷……”
說着她從左腕上脫下一只白瑩瑩的玉镯子,小心地放在他的手心裏,“這個是郁蘭從小戴着的,據說能辟邪。我身上也沒什麽有意義的東西,你就留着它,做個紀念……”
“呃……這,這怎麽可以……”蕭殘捧着那一環瑩潤的白,如捧着誰人潋滟溫柔的心,“這……可是……”
“阿殘,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嗎?”芷蕭清澈的瞳子閃閃地望着他,“見玉如見人罷,以後不管我們到了哪裏,都要記着最好的朋友喔。”
“哦……那,那謝謝……”蕭殘又怎生忍心推卻芷蕭的一片拳拳之意,“只是……只是我也沒什麽東西給你……”
“給我?不用啊?”芷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是我謝你的——哦對了,你可以給我書啊,你說好了要送我一本藥書的,還有玄武神的故事——”
“嗯,”蕭殘漲紅着雙頰點頭。四目相對,芷蕭覺得自己的臉也燙起來了。
“哎,這位就是蕭公子吧,”一直躲在一旁的郁寶見小姐絲毫沒有叫他的意思便幹脆自行湊上前去,“我家老爺為了答謝公子對小姐的救命之恩,特地奉上銅錢二十吊,以表謝意——還有就是蕭公子以後……”
“芷蕭,他是做什麽的?”蕭殘登時滿臉戒備之色。
“你不用管他,”芷蕭握着他的手柔聲說,“記着要把書給我哦。”
“嗯好的,”他便又醉回她一雙明媚的瞳子裏,而她想到爹爹用那二十吊錢像打發叫花子一樣去打發她最好的朋友就來氣。蕭殘的臉上似乎恢複了一線淡淡的笑意,她就勸他說你也趕緊回家取取暖,下次見到你的時候一定要好好的。
“嗯,我知道,”蕭殘小心地為她理過鬓邊被風吹下的碎發,“那我先回去了,你也要好好的哦——”
說着他便拱個手與她告別走向長幹裏的方向。郁寶連忙追上去再度說明來意,可蕭殘頭也不擡。
“郁寶你回來罷,”芷蕭在一旁淡淡地說,“誰也別想用任何方式破壞蕭公子和我的友誼。”
蕭殘聽得心裏暖暖的。忍不住回頭看她一眼,迎上的隐約是一個甜到骨髓裏的微笑。
“那……老爺那邊……”
“就說給了,錢你自己留着便是,”說出這樣的話,芷蕭甚至都不敢相信這竟出自她自家的口中。
回到長幹裏的蕭殘卻總感覺心情難以平靜:捧着那泓瑩潤的雪白,不由得就看到眼睛直掉。平時揣它在懷裏,夜晚壓它在枕邊,他一刻都不想離開這種若即若離的溫度。犀辟塵埃玉辟寒,原來玉是這世上最溫暖的東西,不僅因這玉色暖心,更因那贈玉之人,在他,便如那凄寒徹骨的冬日裏,一抹勝卻三春的陽光。
悄悄在家中卷帙浩繁的藏書裏翻找:長幹裏的裏屋被隔成兩間,屬于他自己的一間同時做了書房。芷蕭那天只是沒進去,否則若見到這占據着大半屋子的藏書定然會驚嘆不已。它們堆滿書架甚至占了蕭殘半張床,只是看上去大抵都是些國人的詩詞經史。一本《玉溪生集箋注》安靜地躺在他的枕邊,看樣子已經被反覆翻閱過無數次——術士的東西都藏在很隐蔽的地方,因這些在家中是明令禁止的,一旦被發現後果将不堪設想。蕭殘翻箱倒櫃地找了很久,才終于在櫃子下面的某個角落找到那本《四方諸神紀》,連同另外一間櫥後面塞在犄角旮旯裏的《基礎藥經》一并,小心地清理過好久,之後便潤筆研墨,鋪好宣紙,一筆一畫地寫起來:
芷卿芳鑒:
朱雀河畔一別數日,芷卿音訊全無。餘候故地多時,芳蹤不見,愁腸日轉,如隔三秋。奈何府院高牆如海天在望,別後萦思不盡依依,故權托《藥經》一卷,并《四方諸神紀》奉送,聊表寸心。夫《藥經》諸擘石之學,如《四書》之乎國人儒者。昔餘得受此書,欣喜非常;起居沉吟,多有所悟。今手贈芷卿,惟得共勉。情長紙短,草率書此,勿此先複,餘後再禀。順頌
時綏。
一十五年冬月晦
蕭殘鞠啓
落下筆,不知為什麽就笑起來:仿佛自己從記事起就覺得笑是一件很別扭的事情,認識芷蕭一年,竟然被改變了這許多,真是妙不可言。他一瞬間就興奮得幾乎忘了自己該幹什麽,就像被某種心緒控制住一般,捧起書卷和信紙便沖出門去,也沒在意自己身上只挂着家裏穿的破舊的單衣,忘了最起碼該換上一雙不灌風的鞋,甚至忘了心愛的玉镯還和那本《玉溪生集箋注》一起安靜地躺在枕頭下面,他就那麽闖進江城十一月底陰冷刻骨的寒氣裏。迎風狂奔着,一直跑到朱雀街中段的市肆雲集之所:朱雀街東西橫貫臺城門與四方門,與朱雀河并行的一大段都是江城最繁華的所在。這裏有一家郵差小驿,裏面停歇着各種各樣的鴿子與雁。它們聽得懂人講話,只要把信件束在它們左腳邊的袋子裏,告訴它們要去的地址,并在右腳邊的錦囊中投入兩枚小小的五铢,它們就會撲起翅膀,用最快的速度把信傳給你要找的人。只不過,之于蕭殘,本來找芷蕭只是走半條巷子的事情,如今竟要繞個大彎跑到朱雀街上請雁們和鴿子們幫忙完成任務,這也不得不被算作是一件堵心的事情。
他選好一只雁——盡管鴿子更快,但是魚雁音書,在讀書人的概念裏雁總是相對要浪漫些。将兩枚五铢塞進它腳邊的口袋,他從懷裏掏出那些書和信件——可面對空空如也的衣袋他才猛然意識到:镯子,她給的镯子自己竟然沒有帶在身上——
記得她說見玉如見人——當時只顧着要得到她的消息,竟把這麽大的事忘在九霄雲外,自己真是該死。他怔怔地看着那雁撲着翅膀飛出,越想越不對:家裏一片混亂,枕頭下面又不是什麽私密的地方,更兼自己那屋子還是書房,娘到集上去買菜,可不見得某個人發現了不會拿它去換酒——
想到這裏一瞬間心跳加速,他連忙用最快的速度沖回家去——門沒關好,這個醉鬼向來不曉得關門,大抵是他又出去了,也不怕家裏進賊——當然他也顧不得那許多,一進屋就奔向蜷縮在角落裏的自己的床——
镯子果然不見了,只剩下枕邊一段鮮豔刺目的紅綢,如誰的心在淌血的樣子。
蕭殘大驚失色。他連忙追将出去,雖不知那人去往何方,但進酒肆去問問總沒有錯的。他從朱雀街上的第一家酒館問起,不出所料,但凡賣酒的都認識那人——酒保說你是找那個書呆子酒鬼蕭定方是吧,這家夥今天不曉得從哪裏偷來一只小孩的玉镯子,說是要換酒,我們只收現錢,他大概是去當鋪了。
蕭殘叫聲不妙,就匆匆闖進當鋪去,可當鋪的夥計說是有這麽個人,不過那厮嫌錢少,又到別處去了。他在門口看到一個家夥說是那邊給錢多就拉着他朝右拐——這死窮酸起初還不幹,說些什麽也乎哉的亂七八糟的鬼話,後來看樣子是抵不住誘惑了:那條巷子裏全是賭棍,他喝得醉醺醺也不曉得個是非長短,估計進去了不被剝光是出不來的。
聽得如此,他也顧不得那夥計絮叨什麽那镯子本就不值幾個錢的渾話,直奔出門就轉進巷子裏最顯眼的一家,耳朵裏登時就充滿一片嘈雜的呼幺喝六。有大漢見他衣衫褴褛怪異,俨然如小叫花子,就要趕他出去。他說是找人,并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一眼瞥到裏面的一桌,影影綽綽的,仿佛是他那個老爸潦倒的樣子。
“請問這裏有一位姓蕭的老爺麽?”他覺得還是問問為妙。
按照賭館裏的規矩,蕭殘得到個允許就進去了。可還沒等走近那一桌,就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頹然倒在桌上淩亂的牌九中間——
“蕭老爺,現在您這只家傳的玉镯子已經是這位赤老爺的了,”卻見一個家夥拿着賬本笑呵呵地說着,将那只押在一旁的镯子遞到莊家的位子上,那個滿臉橫肉,還抱着個漂亮的白衣小童的胡人大漢手裏,而那大漢則将镯子套在他懷中那個長睫毛的小童子的皓腕上——
“來,月官兒給狼主擲一個,”他說着就把兩枚骰子塞在那小童的手裏,小童盯着他,純淨的眼睛裏撲閃着滿臉的驚懼——
“等等!”蕭殘終于沖破了摩肩接踵的人群混到桌前,“這镯子是我的,你們把它還給我——”
“小公子,你得懂咱們這兒的規矩,”那夥計不緊不慢地怪笑着:這種賭鬼們抓狂的家人他見得多了——“既然這镯子是令尊大人押的注,令尊大人輸給這位赤老爺——”
“這不是他的東西,是我朋友送給我的!”蕭殘氣憤地甩開那人,“蕭定方,你把它還給我——你拿什麽還賭債我不管,你把它還給我!”
“這不關你事,走開小子——”那蕭定方此時卻完全是一副連醉酒帶輸錢到六親不認的狀态,“倒還沒問你又是用什麽歪門邪道搞來的不義之財——你吃穿用度,那個不仰仗你爹予你?你還偷家裏的酒……”
“蕭公子,既然這樣,就請回罷,”那笑裏藏刀的夥計還裝出一副客氣,“令尊大人怕是還要再賭下去,所以得煩勞公子跟令堂大人說說,家裏的房子……”
“把那镯子還給我,”蕭殘的眼裏卻不曾有絲毫畏懼,“你怎麽不看看你自己?只說我們是旁門左道,你的聖賢書就教你做這個?把镯子還給我,你也趕緊回家去,家裏不能容得你這麽胡鬧——”
“哎喲喲這小子,人不大,還敢管他爹呢,”一旁的人開始起哄。
“蕭公子啊,”那夥計笑道,“別說你還不起這賭債,就算你還得清,赤老爺就看上了這只镯子——赤老爺您說是不是——月奴公子帶着它,那簡直就是錦……”
還沒等他說完,蕭殘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他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下。賭館裏混亂了,兩個彪形大漢應聲而上,就像抓小雞一樣把蕭殘丢出門外,還有,蕭定方也被丢了出來。
“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就不要出來混喽,”那些夥計站在門口嘲笑着。
蕭殘轉身就走,也不理蕭定方,就向朱雀河的方向走去。他感覺那個給他丢盡了臉的蠻子老爸一直在後面跟着他,于是他猛地停住,準備劈頭蓋臉先吼上一通再說——
“公子,對不起……這個,還給你……”
蕭殘登時驚呆了:站在他身後的不是他的國人老爸,而是那個坐在胡人大漢腿上的白衣童子,他捧着那镯子,遞給他,十指修長而秀美——聽他的聲音應該是個男孩,嗓音沉靜而略帶羞澀,而且衣着發飾上都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可是那般長相——若不是镯子的事把他逼到氣頭上他一開始就會懷疑他的性別——秀美的臉上玲珑的五官,長長的睫毛下面一雙凝愁的含露目。如果說芷蕭的美麗在于她的活力、陽光,在于她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親切,他就更像是望日天空裏那一輪皎潔的明月,寧靜,憂傷,而不染纖塵。他正用一雙潔淨得剔透的手,将芷蕭送與自己的那一捧玲珑奉還——
“月奴知道,這一定是對公子很重要的東西——不是月奴的,月奴不能收——公子快拿下罷,月奴出來久了老妖精會懷疑的……”
接過镯子,蕭殘在一瞬間下定決心:他握住那月奴的皓腕,也不聽他解釋,便一路狂奔,直帶他跑到朱雀河邊。
“你離開這裏罷,到天涯海角都行,”他說,“如果你回去,那家夥不會放過你的。你要是需要幫忙的話,到白虎道的長幹裏去找我,我姓蕭。”
“多謝蕭公子美意,月奴心領了,”他眼中的一線欣喜的神色轉念就被低垂與憂傷取代,“可是月奴的娘還被老妖精關在九陰山,月奴不可以就這樣走掉……”
聽到“九陰山”,蕭殘的神色一瞬間就陰郁到極點。
“既然你不領情,那我也只好告辭了,”他轉身就走。
月奴很不理解,這個人,他為什麽不聽自己解釋,既然他還想過要幫自己逃出苦海。
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滑下,他知道,他的離去,也許僅僅是因為他聽到了那個詞語:九陰山……
捧起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身邊的寶貝,緊貼它在心口,蕭殘暗暗發誓今後再也不可以讓它離開胸懷半寸。回到家裏,出乎意料他的醉鬼老爹竟然極其清醒地向他道了句歉,說是當時昏了頭,本不該去那種地方的,甚至,謝謝兒子,讓他一瞬間懷疑今天是他吃錯藥還是自己在發燒。
只是芷蕭卻一直沒有動靜。雁帶來她的回信,說是最近爹爹不讓她出門,先前跑出來的地方也被堵上了,沒辦法見他實在是抱歉。她小年的生日他送她一柄切藥材的鍍銀刀,盡管她不知道怎麽用,卻還是很開心很開心。
于是嘉佑十五年就在鞭炮聲裏走到盡頭,直到第二年踏青的上巳芷蕭才被從囚籠般的後院裏放出去。小朱雀河的水依舊那麽清澈——原來不知不覺地又是一個春天了呵。恍惚記得是在上一個春天裏逢到他,彼此相攜說對方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只是河邊的花又開了,阿殘,阿殘,我在腰間佩一串蘭芷,伫立在朱雀河畔等你的身影。我像一只羁縻得太久的鳥,被深鎖庭中,化作了一春魚雁無消息。這麽久,你有沒有想我?只我每一天都在思念你,想見你深黑的眼睛,想聽你說故事,只可惜沒有雙翼能帶我,飛出那囚籠。
有新草撲扇着翅膀飛來,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随着那草葉奔跑,他在河上游的蘆葦蕩裏等她。執手默視良久,兩個人竟都不由看得癡了。手上的溫度在彼此間蔓延,臉頰慢慢地燒起來,直到有小石子倏然打入,驚得芷蕭一聲尖叫——
“喲喲,驚着鴛鴦了呀,”是外面一群大一些的男孩子在亂喊,“出來呀,出來呀,光天化日狗男女——”
芷蕭知道這是種很難聽的話,羞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蕭殘也氣憤得兩頰通紅,咬咬嘴唇,外面幾個男孩子手中的石頭便紛紛朝他們自己砸回去。
“見鬼了,見鬼了,蘆花蕩裏有妖精,”那些男孩子們叫嚣着便撥開葦杆闖進去——他們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蕭殘也懶得多管他們,就拉着芷蕭一直往南走,直到離開蘆花叢,那些人開始追他們,他就領她跑進一條叫做石城裏的巷子。這一帶那些男孩子們明顯沒有蕭殘熟絡,他就帶着芷蕭躲在暗處看他們被突然出現在腳下的石堆絆倒。他們喊蕭殘“長幹裏的小妖道”,聲稱他們如今的使命正是要把郁二小姐從“妖道牛鼻子”的手裏解救出來。芷蕭不喜歡他們這樣,但也不準蕭殘傷人,于是蕭殘只得帶她跑,鞋子跑掉了,他熟練地替她穿好。兩個人就向着眼不見心不煩的目标一路狂奔,最終在朱雀河邊幽靜的山裏停下來。
“芷蕭,還記得這兒麽?”終于擺脫那群蒼蠅,他開始牽着她慢慢地走。
“我們第一次在一起玩的地方?”芷蕭眼前一亮,“好美,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這裏叫梅花山,是小朱雀河的最上游,”蕭殘認真地說,“很安靜,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過來,只是太遠了,怕你要說,才沒有……”
“以後我們都到這兒來不好嗎?”芷蕭閉着眼,像是在盡享着鳥鳴啁啾與水聲潺潺,“這裏又安靜,又美……”
“嗯,好的,”蕭殘停下來,伸手為她整理方才奔命時被刮亂的發,“對了芷蕭,我帶你去看個地方——”
說着他又拉着她跑起來,跑到山坡上,半山腰,一座素淨的草亭。亭中有木桌椅,但看起來很久都沒有人用過了,只那視角很美,小朱雀河如在腳下緩緩流淌,而四野山花爛漫,不時間有若有似無的幽香襲來。
“好美,”芷蕭陶醉地垂着睫,臉上淡淡的幸福,“阿殘,你是怎麽找到這個地方的?”
“家裏待不住,就出門亂逛,”他說,“這裏人跡罕至,也不知道是誰修了這座亭。”
“肯定是某個風雅的人罷,”芷蕭興奮地抽出随身的簫管,放到唇邊,卻在瞬間想起什麽,于是停下了。
“阿殘?”
“嗯?”他本在等她的簫聲,聽她呼喚他有些驚愕地張開眼睛。
“你家裏怎樣了……”
“就那麽個樣呗,”他便從一旁的枝上扯下葉子在手裏揉着,“還能怎麽樣。”
“他們還在吵啊……”芷蕭委屈地看着他,“你爹爹不喜歡術士……”
“他什麽也不喜歡,除了酒,”蕭殘撇撇嘴,“不說這個好嗎?”
芷蕭于是乖覺地點點頭,清揚婉轉的簫聲開始彌散在山間與谷底的各個角落。風在輕訴、蟲在微吟,流水如琴,泠泠低和,連陽光也變得愈發芬芳和煦起來。蕭殘的心像被無形的手軟軟揉捏,整個人都若醉了似的,直到一曲終了,山間只剩下歡欣的鳥鳴與微風吹動樹葉的聲音。
“知道嗎,我一直想為這亭取個名字,”安寂許久之後蕭殘終于幽幽開口,“今天我終于想出了,就叫它‘遏雲亭’——”
“爽籁發而清風生,纖纖歌凝而白雲遏,”芷蕭立即心照不宣地笑了,“阿殘,你也會讀這些國人的詩歌?”
“偶爾,”他說着,目光卻恍惚是游離到天的另一隅,“芷蕭,好快啊,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就已經在術士學堂了。”
“阿殘,你要向我保證,你說的都是真的,”芷蕭不知怎麽就不放心起來,“不是你編出來的故事,四方教,大龍船,還有術士學堂,我姐姐一直說你在騙人……”
“我對玄武神君發誓,”蕭殘信誓旦旦地指着天說,“對我們是真的,明年的正月十五我們就會收到學堂的來信,二月初二就可以坐船去紫微山了——但是她不行,你姐姐不行,她只是普通的國人。”
“哦,”芷蕭點着頭,語調中不無遺憾,“阿殘,再給我講講天牢罷……”
“我給你講過的呀,就是江水入海還要往東,在海裏的孤島上,專門關押術士欽犯的——”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無常……”
“你聽這個幹什麽,你就知道有這東西便是了。”
“可是萬一我在學堂外面用了法術,你說上學堂以後他們就不讓那樣了,一直要等到出道……”
“你太多慮了芷蕭,”他坐在她的身邊,眼中滿溢着一種愛憐的神色,“他們充其量把你拉到公堂裏教育一下,不會因為你在學堂外使個咒語就把你交給無常:那些東西還是不給你講的好,它們看管的都是些罪大惡極的欽犯,所以你不會進天牢的,你那麽……”
他一下子就哽住了,臉像被刷過一樣地變成紅色。芷蕭也不曉得他想說什麽,就只是順着他的話題問下去:
“我不會,那什麽樣的人會呢?是殺人犯那樣的?”
“術士的講究,天牢對應天上的星,”在芷蕭看來蕭殘永遠那麽淵博,“有一種說法是天牢星宿裏的星星越多,人間就會有越多的貴人下獄。所以一樣的道理,東海裏的那個天牢,關押的人一般都是很有身份的,或者換句話說,最起碼是術士——這個我說過罷,國人犯法會被關在刑部,所以嚴格地講,天牢關押的是術士的殺人犯,手段要比國人恐怖得多,像那些把黑道法術用來效忠魔教的,養小鬼下降頭的,好多好多,反正就是罪大惡極啦。”
“也就是說,術士裏也是有惡人的?”
“術士的惡人比國人更邪惡,”蕭殘柔聲說,“我們不說這個了,你不會變成那樣的芷蕭——我們來說說術士學堂,一年很快就過去了——”
于是兩個孩子偎依在遏雲亭裏,一起憧憬起未來術士學堂裏的生活。在這之後,只要芷蕭能瞅到機會就會和蕭殘一起在遏雲亭裏談天說地,賞景品簫,直到皚皚白雪覆蓋了江城,寒梅的馨香盈滿了衣袖。于是芷蕭開始扳着手指期待:離嘉佑十七年的正月十五,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