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朱雀與玄武
救美人祝融張正義,助同侪玄武現鋒芒
正如進了玄武道都要被打探家底,朱雀道男生中間也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住在一間房裏的四位室友,安頓下來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換上禮服到朱雀神像前結拜為異姓兄弟。不管誰将來會變成什麽樣子,在這時候人人都會宣誓不離不棄。每年的新生入道之日朱雀道的神殿裏總是人滿為患,害得那些不想講此規矩的小姐們出門時往往要“翻山越嶺”。
“秀英姐姐,為什麽會這樣呢?”芷蕭有些不能理解地問董蕊,“他們剛來,甚至還不了解彼此……”
“我們道裏的男孩子總覺得自己很勇敢,很好漢,把他們那一點兒哥們義氣看得比什麽都重,”董蕊笑了,“其實也不過就是一樣的幾棵蔥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芷蕭也笑了。兩人好容易來到朱雀神殿前,卻正見到那自大鬼慕容楓,公子哥兒姬天欽,女孩子一樣的楚寒秋和一個又矮又小,相貌糾結,看上去和三個人明顯不協調的男孩子一起跪在那裏說什麽“朱雀神君在上”,“我四人從此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如有異心天地共誅”之類一套套的,一瞬間竟想到了一句俗話,叫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真傻,”出了門芷蕭悄悄吐了吐舌頭,“這些人不胡鬧會死還是怎麽着……”
秀英說男孩們成天在強調什麽“不分貴賤一碗酒”的,大概他們覺得這樣才有意思罷。兩個人走進膳房裏一人讨了一份米粉胡亂地吸着,可剛吃沒兩口,就感覺桌子猛地震顫了一下——
“讓開丫頭,這一塊的桌子被我們占了。”
說話的是一個人高馬大的男生,穿着黑邊的玄武道袍,銀色的帶鈎,腰上佩着綠絲縧系的墨玉。他有兩條粗濃的劍眉,目露兇光,一眼看上去倒讓芷蕭和秀英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憑什麽呀,我們先來的,”秀英有些不服,“那邊有的是地方,你們為什麽不能坐過去?”
“讓你們給我滾過去,哪來那麽多廢話?”那人翻了個白眼,“我數三下,一——”
“你們平時都是這樣仗着個子大欺負人的嗎?”芷蕭更多的是受不了他講髒話,“這裏是學堂——”
“學堂又怎樣?”玄武道的大個子輕蔑地睥睨着她們,“再啰嗦就不跟你們客氣了——二——”
芷蕭和秀英交換了個眼色,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幹脆端碗走人得了。剛待要離開,卻有一個聲音将她們斷然喝住——
“別走,”聲音脆朗響亮而擲地有聲,“坐在那裏,不能讓他們得便宜——難道天下都是他們玄武道的不成!”
芷蕭擡起頭,只見那自大鬼慕容楓,正用他的木劍指着那玄武道男生的咽喉;後面他的三個把兄弟,以姬天欽為代表的,搖着手中的折扇,一副隔岸觀火的架勢,但實際上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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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氣:那慕容楓的法術她見識過,在船上揮起法器結果傷到了自己——盡管讨厭他,現在畢竟他是自己這邊的人,她也就本能地為他祈禱起平安來。
“慕容江湛你來多管什麽閑事?”對方倒是全然沒把他放在眼裏,“我就是看有臭蒜泥在這裏不順眼,你能把我怎麽樣?”
“讓你知道慕容楓的厲害,”慕容楓正抓住了逞英雄的時機,看上去眼裏幾乎能噴出火來。大抵是吸取船上的教訓他幹脆直接動了手。對方沒料到他來這一出,就被他撲倒在地上——可以看出這家夥雖然法術不怎麽樣,武功底子還是夠硬的。兩個人撕扯在一塊兒,姬天欽似乎想要搞偷襲,又有點投鼠忌器,躊躇了半天,倒是楚寒秋想上去拉架,被姬天欽止住。
“哎,這是怎麽回事?趕緊給我住手!”是梅先生嚴厲的聲音,“慕容江湛,莫賢卿!我剛說什麽來着,學堂裏不許打架……”
——有先生出面,兩人只好住手各自去了。作為懲罰,朱雀道和玄武道的年終考評各被扣去了二十點。秀英對芷蕭說你看到了吧,這個人就是大将軍家的少爺莫等閑,玄武道的人都是這幅德行的。而芷蕭也終于意識到,原來朱雀和玄武之間的梁子,遠不止為古人擔憂那麽簡單——雙方的一些成見,就是在身邊的一些人身上,活生生體現着的。
“你看,告你別去別去,”倒是姬天欽在一旁大聲責怪起慕容楓來,“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幫這個女人沒什麽好處——她相好是玄武道的,讓他們自己窩裏鬥去,你摻和什麽呀——惹了一身臊到時候那削皮精還不領你情,嫌你沒事瞎賣好……”
“可她是我們朱雀道的呀,”說到這個慕容楓還憤慨了,“你說那個削皮精我見過,不就是那個頭發好像幾百年沒洗過還成天不束起來的家夥嗎?就他還配得上郁姑娘,我就是看不慣這一朵鮮花插在……”
“你得了吧,”姬天欽一把拍在他的後腦勺,“能進玄武道的家夥老底我都知道——你以為那削皮精就是坨牛糞而已?那可是未來江都第一大妖道的料子——我覺得吧——郁姑娘什麽出身啊?他不會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目的吧……”
芷蕭聽得心頭一顫:記得當初他說出身是沒關系的,然而進學堂的第一天——她又不是傻子,這出身看樣子不僅有關系,關系還很大。只不過,她一向對那慕容楓和姬天欽無甚好感,尤其是在姬天欽說出那番在她看來就是無禮龌龊之至的話之後。還有慕容楓就是想要炫耀自己的能耐,打着幫人解圍的旗號,還扣道裏的考評——委實,在這一點上蕭殘是騙了她,可她還是更願意相信他只是為她好而非別有用心的。只不過,她也知道,照這樣的趨勢下去,盡管朱雀道和玄武道還有很多課要在一起上,盡管在這些課上她都可以見到阿殘,但大抵充其量也只是見個面,而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一起玩了。
次日,也就是初三日開始正式上課,第一堂課就是藥劑。藥劑室藏在紫微山主峰的山腹裏,據說從藥劑室附近的某處通道下去就可以找到玄武道的大門。芷蕭和她的三位同窗室友,秀英,還有賀怡紅和許金蓮,早早就到了藥劑室。只不過,有人到得比她們還要早,是一個散着頭發的男孩子,坐在極不起眼的角落裏,桌上攤着很厚的一冊書。
“哎阿殘,你來得好早哦,”忍不住跑上去跟他打招呼,“你看的什麽書這是?”
“《丹方備要》,”他掀起封皮給她看了下,“是一些不常見的藥劑處方,有一些需要加符的,還有些需要很特殊的藥引。”
“哦,你已經在看這種書啦,”芷蕭羨慕地輕撫着那些書頁,“你說的‘加符’,是不是在黃紙上寫一些奇奇怪怪的字,然後燒成灰……”
“沒那麽簡單,”蕭殘說,“符不僅要畫得精準,而且畫的時候必須保證術士處于通靈狀态。一道符往往帶着一個術士的靈魄,說以不同功力的術士配出來效果是不一樣的——對了,你也該往下看看了,反複學你會的東西太浪費時間,你想看什麽書主峰的上書房裏都有,借出就好了。”
“哦,謝謝你阿殘,”芷蕭笑着,冷不防阿殘将一張紙條悄悄塞進她的手心裏:
“他們都該來了,你回座位罷,我要看書了。”
接到逐客令芷蕭點個頭便走開了,低頭瞥見紙條上工整秀氣的蠅頭小楷:散學留步,有事相告。蕭殘。
心裏不知為什麽就甜了小下。兩道的學生陸續來到,在周圍發出一陣陣的私語聲;而後木門的旋轉打破了衆人的議論,接着就看到門後一個巨大的肚子挺了進來。
“哦,諸生,晨安——”這是一個肚子占了整個人三分之一的笑得滿面褶子的老頭,穿紅棕色的道袍還戴了塊傻乎乎的方巾,眼睛在滾圓的臉上顯得有些小,滴溜溜地掃視在衆人中間。這人操着一口越地口音極重的江城官話,兩眼常常瞪着天花板,但又好像能把下面諸生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在下霍朗,霍乾坤——大氣的名字哈——格麽玄武道諸生已經認得我啦。日後由我來為諸生教授藥劑,格麽就是煎熬本草還有研擘丹石的學問啦。那麽諸生哪位可以說說,格麽藥劑都能幹什麽用處啦?”
“治病,”有人拖腔拉調地說。
“毒藥——”玄武道裏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
“九轉銷魂丹——”
整間講堂裏登時爆發出一陣噓聲和哄笑,臺上的霍先生顯得有點兒窘。芷蕭用餘光瞥到楚寒秋不滿地瞪了姬天欽一眼,姬天欽則滿不在乎地吐出了舌頭。
“哦,那也是一種藥哪,”不過姜還是老的辣,老頭子就是比一般人淡定,“但是配藥的功夫是要用在正道上咯。格麽類似于銷魂丹那種藥來,效果麽是有的嘞,不過格麽想要長久麽,靠用它是不行的咯。”
這番解釋其實更有歧義,于是衆人笑得愈歡了。只可惜芷蕭依然沒弄懂那“九轉銷魂丹”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除了曉得它不是個好東西以外。
“格麽制作藥劑,當然要以治病救人為重的咯。但是呢,學習毒藥的配制方法也是必須滴~因為格麽只有熟悉毒藥,出了事情才不至于慌手腳的咯,”霍先生倒是無視群衆地繼續講了下去,“另外啦,還有些藥劑是可以使人興奮,昏迷,講實話,甚至交到好運氣的咯。格麽這些藥可以控制人的心緒,就像是前面說的那種藥一樣啦,只是控制一時哦——做人不可以一輩子靠它過活對毋啦。還有那個長生不老咯,有些藥是可以延長人壽命的啦。不過諸生一定要曉得,格麽陽壽都是天數,是不能靠着藥劑改變的呶。格麽藥劑最好的用法是調養的咯,所以研讀藥劑的學問唛,并不是教你們去尋找長生不老藥滴——”
下面鑽出一陣幹澀的笑聲。
“有幾位公子一直很開心唛,”霍老頭笑得也很開心,不過開心之外還帶着那麽一點陰險,“叫那個笑得最開心的起來回答問題——格麽就你,坐朱雀道姬公子旁邊的那個——公子——”
盡管男生女生的道袍樣式大不相同,不知道為什麽楚寒秋又被誤認為女孩子了。
慕容楓當然知道是叫他,也只好憋住笑硬着頭皮站起來,按規矩先自報家門:“弟子慕容楓江湛。”
“哦哦,格麽是鳳儀莊慕容莊主的令郎——好的好的,格麽令堂大人當年也是精于藥劑的咯,”霍先生的臉上笑開了花,“來說說何種丹砂謂之上品啦?”
“啊?”慕容楓光顧着笑了:他本來就出生于武學世家,自小對藥這些東西也不太感冒,再加上對玄武道還有那麽點點抵觸,他哪裏提前預習過書本——情急之下向周邊投出求助的眼神。可惜衆人都怕被叫到,只顧各自埋頭翻書找,誰也沒空理他。芷蕭看她可憐,又怕他給道裏扣考評,大抵朱雀道這邊只她一個人會,就只得充了這個好人:
“舊坑砂,”她輕聲提示他。
“嗯?就吭聲?”他顯然也意識到不對,“哦,砂呀——守宮砂?”
全堂爆笑。
霍先生無奈地搖搖頭,“格麽剛才那個問題可能太難了,我們換個容易些的咯:格麽甘草最基本的作用是做什麽用處啦?”
“清熱解毒,”芷蕭繼續給他口型。
“請人監督?”看表情估計慕容楓自己也覺得這個答案太胡扯。
“格麽令堂大人我曉得咯,她藥劑好的嘞,”老頭子顯然有些不甘心,“你肯定會啦,格麽再試一個——伏龍肝和竈心土哪些區別哇?”
這回人家主動望向芷蕭了。
“一樣的……”芷蕭無奈,卻只得把好人做到底。
“一陽的?”慕容楓這回覺得自己一定聽對了,連氣都比以往粗了些。不過想想這說法不太全面,于是自作聰明地将之補充完整——
“一個是陽的一個是陰的——”
蕭殘坐在另一頭,用餘光瞥向他們的方向:他看到芷蕭一次又一次地為那個見鬼的家夥題詞,那家夥竟還一次一次地說出這種離奇的答案——多基礎的東西啊,在他的眼睛裏,連這種東西都不會還好意思稱自己是術士——可是話說回來,芷蕭卻是在幫他。想到這裏,心裏一下子就覺得相當不是滋味。
“格麽慕容公子你坐下吧,有人會回答這幾個問題嗎?”霍老頭說着就看向蕭殘的方向。起來回答這種問題他都嫌丢人——蕭殘連忙把頭低了。
“哈哈,格麽有人主動的咯——好,這位姑娘——”聞得此言,蕭殘以為躲過一劫,可擡頭一看,站在那裏的,卻不是芷蕭又是誰——
“回先生的話,丹砂中,有一種偏紫色,不會染到紙上的叫舊坑砂,是上品;甘草最基本的作用是清熱解毒;伏龍肝只是竈心土的一個雅稱,它們是一個東西。”
“非常好,非常好,”老頭還沒聽完就已經笑開了花,“格麽姑娘怎麽稱呼啊?”
“回先生,弟子姓郁,單名一個蘭字,表字芷蕭。”
“嗯,芷蕭——好名字好名字——”老頭對此贊不絕口,“格麽那個編修術士歷史的郁太史跟你什麽關系咯?”
“先生見笑,弟子是國人出身,”芷蕭一字一句地回答。
“哦,不得了不得了,”霍老頭聞此兩眼放光,“國人出身——不得了不得了,格麽天才了得天才了得——姑娘有前途,請坐請坐,朱雀道考評加十點——格麽還有你們在坐的,都好好跟人家學學啦,看人家國人出身都懂這麽多——你們哦,尤其是那些世家出來的,給我好好反思。”
秀英悄悄朝芷蕭點了點頭,而芷蕭在想:來到學堂人們都說玄武道只重血統,其實也是不盡然的,盡管很多人是這樣,但最起碼,眼前這位霍先生不是,而阿殘,也不是。
散學之後芷蕭讓秀英她們先走了,謊稱是去問先生問題。蕭殘收拾書本的動作很拖拉,看上去仿佛是在找什麽東西。
“哎颙光啊,”倒是剛剛被芷蕭當了幌子的霍先生在對芷蕭極度褒揚之後相當不識相地來了這麽一句,“格麽後面你沒課到藥房裏幫我理理幾味藥材——”
聞得此言,蕭殘和芷蕭面面相觑。
“哎芷蕭哪,你有空你也來吧,”到不知那霍老頭是不識相過頭了還是略微看出了些端倪,“過來幫我個小忙,格麽回來給你兩個加分數咯。”
兩人只好極不情願地跟在老頭後面朝藥房走去。紫微山主峰下面的暗道迂回曲折,蕭殘小聲對芷蕭說藥材放在這樣的地方才不容易受潮——
“哎,對呀,你們兩個交流交流唛,”這老頭看來還真不敏感,“芷蕭啊,格麽還沒介紹給你認識來——這個是我們道的蕭颙光,正牌藥王的後代,格麽今天那幾個問題他都覺得小兒科了是毋啦?”說着他就那麽自得其樂地笑起來,“你兩人認識認識,格麽以後我經常會叫你兩人合作的咯——”
這老頭自顧在前面說着,全然沒注意到後面的兩個手都牽在一起了。
——其實他們也不是有意的,只不過多年兩小無猜的生活已經讓他們形成了習慣,走在一道手就牽起來,大抵他們自己都沒能察覺到。
于是在走進藥房的一刻霍老頭慌了一下,而蕭殘和芷蕭也當即意識到不對,連忙尴尬地把手放開了。
霍老頭幹笑了一下,大概他還在想這倆人怎麽進展得這麽快。
蕭殘邊把那些藥歸類邊嘀咕霍老頭不地道,耽誤他倆的時間給他坐在那裏自己跟自己喝茶下圍棋。芷蕭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阿殘,一時倒也忍俊不禁。
“哎對了,你跟我說你有事?”
“其實我也沒什麽事……”蕭殘不好意思地扭了扭垂下的頭發梢,繼而從自己的包裏緩緩翻出兩面小小的銅鏡。
“這是什麽?”芷蕭好奇地接過一面。
“這叫雙面菱花,”蕭殘輕聲說,“你對它講句話看——”
“阿殘——哇——”
“不管我們在哪裏,只要你想找我,對着這個鏡子叫我我就會在,”他說得有一點羞澀,“我本來是想當驚喜送給你的,被霍先生給搞亂了……”
芷蕭對着鏡子裏的蕭殘吃吃地笑起來。
“其實,在我們的世界裏銅鏡很多都有這種功能,”他倒只顧低着頭講了下去,“不過一般都是家裏的大鏡子,這種能裝在袖子裏的很少見……”
“那你是從哪裏弄來的呀?”
“昨晚上幫一個火段的家夥趕出了一篇文章,”講到這裏他仿佛還有些自得,“他拿這個作為交換的。”
“火段?”芷蕭的眼中有一閃即逝的欽服,“只是你怎麽好幫人家做文章的呀,這是不對的……”
“只是,我想要這個……”他低着頭,臉慢慢地紅了,“因為它很有用,因為,因為,我會想……”
他還是沒好意思說出那個“你”字,而溫暖的手已在不覺間輕輕觸上了修長的冰涼。之後熱與冷,層層交彙,就若有似無地連結了一對,低垂的目光。
下午的課兩人是分開上的,分別是玄學和方法。玄學先生文質斌人如其名,清瘦颀長而仙風道骨;方法先生李逍遙則是位和藹可親的夫人,她教新生們拿起法器,開始使用簡單的咒語。初四日早上的課是幻術,又是朱雀和玄武一起。芷蕭早早就到了,蕭殘依然坐在角落——梅先生還沒有來,先生的幾案上供着一只青銅的古樸的花瓶。
“哎呀叫你別磨蹭啊,”安靜的講堂後方突然響起門扉旋轉的聲音和慕容楓低聲的抱怨,“我說兄弟你一大男人束個頭發要那麽長時間——看現在晚了,梅先生不劈了咱倆才怪——”
“謝天謝地梅先生還沒來,”姬天欽說着一屁股坐在了楚寒秋身旁專門為他空出的位子上,發出很大的響動,“月奴她真沒來過吧?”
“慕容公子,姬公子,閣下二人來遲了,”卻見前案白光一閃,那只青銅花瓶竟赫然變作穿墨綠色常服的梅先生,“若我早知二位公子缺一只日晷儀,我就該變作它才是。”
講堂裏發出一陣輕微的騷動,有的是贊嘆有的是哂笑。慕容楓和姬天欽只得在衆人的眼光中灰溜溜地坐好,一聲不吭地準備上課。
梅先生說這是一種叫做身體幻形的高級別幻術。每個人都有一種最初始的幻形,并且一定是一種動物,這種法術已經很難,而且一旦練不好極易出偏;更高級別的則是變化多端,從十八變幻到一百零八種幻形不等,活物靜物均可造就。然而若想徹底從心所欲,則非是凡人所能為之了。幻術可以把一種東西變作另一種東西,比如點石成金,把紙人變成千軍萬馬等。但幻有兩層含義,一層是變幻,即将一物變作一物;另一層則是虛幻,通過幻術變出的東西都是虛幻的。因此,不能靠幻術得到一切想要之物,幻術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猶記得阿殘在很早以前就說過極其類似的話——他懂的真是多——為什麽他的樣子總是會如此恰巧地在腦海裏出現。第一堂課學的是最基本的幻術咒語“嘛亞”,講堂裏的每一個人都練得很認真。不覺間沙漏已經流到了盡頭,衆人又成群結隊地向下一堂課的院落走去。在路上望見阿殘的身影,微微一笑;在無聊的修身課上抽出雙面菱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芷蕭原本以為日子也可以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盡管朱雀與玄武之間常有沖突,盡管只有在上課和幫霍先生幹活時才能跟阿殘見幾面,她覺得這樣的日子,畢竟還可以接受。
然而事實并不像她想得那麽簡單,大祀過後的第一堂禦雲課上,真正的悲劇,還是發生了。
四方教的大祀在夏末秋初,也就是整個農歷七月。大祀過後,天氣轉涼,紫微山的學子們都換上了厚一些的秋裝。禦雲課是術士最基本的的一項技能,它依靠沖天索飛上雲頭并控制雲頭行進,在術士長途旅行中,以及那項類似于蹴鞠的叫做“雲中擊鞠”的運動中都必不可少。所謂“雲中擊鞠”,其實就是兩隊人以沖天索馭雲,在雲上用一杆偃月的球杖将一枚會飛的拳頭大小的“鞠壤”小球打進對方的球門裏。比賽前後兩場共打一個時辰,進球多的隊伍勝出。在紫微山這項活動是一場年度盛會,安排在九月末至十月初天氣微涼的日子,四道比賽,以鞠會友,每個道都對此十分重視。只不過由于升空有危險,這項功課被安排在學子們接觸法術半年之後。這一日慕容楓好像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開心,他早早就換上了玄色滾紅邊的短裝,紮好武靴,在睡房外的院子裏把一只鞠壤拿在手中飛來抓去。姬天欽和楚寒秋坐在走廊的檻子上閑談,而他們的四弟王見寶,那個又矮又小,形貌還有些糾結的小男生,則在一旁喝彩連連——
“大哥你快把你那勞什子收起來吧,”姬天欽懶洋洋地搖着手裏的折扇,“你再這麽折騰下去,我們德福要激動得尿褲子了——”
慕容楓于是對那只鞠壤做了一個漂亮的抓捕之後收它進懷裏。他坐到他們旁邊,滿不在乎地朝天空吹着口哨。
“哎大哥,”王見寶又激動地跳了起來,“郁小姐下樓來了——”
姬天欽從鼻子裏發出鄙視的哼聲。
——芷蕭此時正從臺階上下來,她也換好了短裝——紫微山女孩子的習武服裝都是米色底的,和男生們的玄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她裝作無視了他們——自進學堂到現在都半年了,盡管這四個家夥,确切點說只有慕容楓和姬天欽,在學堂裏呼風喚雨,同窗都很喜歡他們,她卻硬是沒和他們說過幾句話:如果說她對慕容楓的厭惡還僅僅停留在表面,她最不屑最鄙視的一個人便莫過于姬天欽了。當然,姬天欽也從沒給她過好臉色,還經常對她講些龌龊的閑話——看樣子在這個人眼裏男生和女生稍微親密就是相好,真是下流之至——捎帶着,他也很少跟楚寒秋講話,盡管她一直覺得,這個漂亮而內向的男孩子本質上并不像那倆人那麽差勁。
仿佛這四個家夥一直陰魂不散地跟着她走到了演武場——這裏是西山頂的平地,下面據說是白虎道的住處。教授一切神行技巧的齊笑天先生要求衆人站好并嚴格按照要求做,之後下令大家舉起發在各自手中的沖天索,集中精神靜想沖天索的一頭與雲相接,之後用力向上抛的同時念顯咒:“入雲”——
這回,做得最快的竟然是慕容楓,他看上去相當得意。阿殘倒是和往常一樣淡定——當然他也很快做好了。芷蕭想大抵是自己以前沒接觸過的緣故,試了好幾次才把那根看上去和沒什麽異樣的繩子抛到雲頭上。衆人的面前各自垂下一條天梯樣的繩索,齊先生要求大家深呼吸,氣沉丹田,抓住繩索,運氣,在心裏念出顯咒:“騰空”——
一條條繩索載着小術士們抽離地面,穿上半空裏的雲層。由于是初學,繩索都不長,故而飄得也都不高。大家在雲上晃悠悠地站着,先生說在雲上手裏的沖天索繩頭就相當于馭馬的缰繩,可以通過它來控制雲頭的上下左右。不過我們今天不學這個,下面按下繩頭,氣沉丹田,念:“歸位”。
慕容楓穩穩地落在地上。芷蕭一直沒敢睜開眼,落地的時候踉跄了小下:她突然發現以前最愛蕩秋千的自己竟然有一點暈高。衆人紛紛降落了,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應有盡有——可是有一片雲,卻遙遙晃晃地向高處飄去——
“王德福,下來——深呼吸,握緊繩頭,集中精神想着歸位——”
可齊先生的指點仿佛無濟于事,那小個子王見寶的雲卻越飄越高——他顯然也慌了,在上面大叫起來——
“傻瓜,別亂喊,靜下來想着歸位,想不了就喊出來——”慕容楓顯然是此道中的高手,然而他的叫嚷反而使王見寶更緊張了——
“啊——哇——”
須知禦雲是靠術士的意念控制的,前行時要心在當下,否則一旦心慌意亂,雲便會不聽使喚。王見寶吓得亂喊亂叫,又豈能集中注意于他的雲上——沒一會兒工夫上空便是煙消雲散,而王見寶同學則拉着一條貌似不再能派上任何用場的繩子從半空裏重重地栽到了地上。
“你們都站在這裏別動,我送他去醫官那兒,”齊先生臨走前反複強調大家切莫亂來。可齊先生的身影剛一消失,人群中便引起了一陣騷動:
“嘿,你們看這是什麽,”卻是玄武道裏蕭殘的室友,那個人高馬大的福康安,舉着一個小小的本子,“給你們念念哈——朱雀道小呆瓜的記事本,進朱雀道大門的口令是,大家都聽好了哈——是……”
“你把它給我!”又是慕容楓,他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上前,劈手去奪那本子。福康安出身武将家庭,武功底子當然不薄,幾回合之後,他突然扯起沖天索騰空而起,而慕容楓也就不甘示弱地躍上雲頭,兩個人在半空中過起招來——場上的衆人都看呆了:這兩個人剛學會禦雲就敢在雲上打架——福康安的塊頭顯然比慕容楓要大些,姬天欽怕大哥吃虧,幹脆也騰雲而上,半空裏登時變作一片混戰。
“朱雀道你們二對一,好不要臉,”謝嘉祥在底下扯着嗓子大喊起來;“有種你也上啊,”朱雀道裏幾個男生不滿的聲音。
“誰、誰武功好的?”也不知是氣憤還是緊張他的聲音都在發抖,“別讓他們朱雀道看笑話——颙光,我知道你法術厲害的,幫忙啊——”
蕭殘陡然一驚,芷蕭手中的法器掉到了地上。
“我……”他說得有些遲疑。
“咱玄武道就看你的了,”謝嘉祥急得直跺腳,“你是咱道裏第一人才啊——讓他們瞧瞧我們的厲害……”
蕭殘愈發猶豫了,仿佛是本能般地,他看向朱雀道的方向,而那期待中的一張臉上,寫滿的全是驚懼與不安——
顫抖着舉起法器,他猛地回轉過臉不再看她。戒尺指向前方,前方的慕容楓,正得意洋洋地舉着搶來的本子緩緩降落——
“伐迦伐那——”
“不!!”
——不知道是什麽力量驅使,芷蕭就那麽無視眼前危險地直沖上去。也許她只是不想讓自己的阿殘變成背後偷襲的壞人,也許為什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就那麽義無反顧地沖上去,沖到蕭殘指向的前方,而蕭殘臉上冷靜如水的表情就在一瞬間變作了錯愕與驚恐——
四目相對,她仿佛看到了他的悔恨和心疼:他不是故意的啊——倒下去的剎那,一下子就好想他會沖上來抱住自己。只是,他沒有動,而眼中的那一線憐惜,也随即回複了原先冰冷的神色。
——芷蕭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時候棄她于不顧,更沒想到他會毫無表情地補一個咒給她——如果第一個咒語算他失手,這個卻是他故意的——他不僅不來救她,反倒唯恐她不死——她第一次發現也許對于他,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累贅,在他偉大的玄武道與玄武神君面前,自己卑微得,仿佛是一直蝼蟻。
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剎,她的腦海裏只剩下了一個場景,依稀是有人輕聲說,我再也不會打架的,除非他們,欺負你。
天地間,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