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禁地
蕭颙光勇斬蠱雕獸,楚素商情勸郁芷蕭
芷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學堂的醫館裏,卧榻旁邊亂七八糟堆的全是各種零食點心。回憶着前面的經歷就像是在做夢——她至今仍不願意相信阿殘會為了他在玄武道同年中間的面子而施一個惡咒給她。像是本能般地摸出一直貼身揣在懷裏的雙面鏡,捧在手心,眼前彌漫起一泓寂寥的銅色。不想叫他,鏡的另一頭空蕩蕩的。一瞬間就好想把它摔到地上,最好摔碎,讓那個負心薄幸的家夥見他的玄武神君去。可不知道為什麽,就像當初沖到他的法器前面一般,就那麽鬼使神差地,在想要扔出去的一刻,她最終又把它揣回了懷裏——
還有,負心薄幸,自己怎麽都用上這個詞了——
“啊,芷蕭,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榻前的帷幔被倏然掀開,一張笑容燦爛的臉就映入眼簾:卻是那慕容楓把一只布口袋一翻,什麽蜂蜜百花糕蛙形綠豆餅甚至她最受不了的那種什麽口味都有可能被不幸吃到的茴香豆就一包一包下冰雹一樣地落在她的枕邊。這人也不問她的意見,打起帳子就一屁股在她的床沿坐下,順便把那些大包小包推進她床頭幾乎就從沒動過的零食堆裏。
“那個削皮精真是太過分了,竟然偷襲你,虧你倆以前還認識——”這家夥屁股還沒坐熱就開始霹靂炮般地打抱起不平來,“他有本事當面來啊,欺負女孩子算什麽東西——玄武道就他媽的……”
他立即意識到貌似不應該講髒話,就連忙伸手捂住了嘴——
“玄武道的沒一個好東西,我現在算是看透了,”倒是芷蕭一反常态地沒有對他的粗口表示厭惡,而是把他的話平淡地接了下去。
“謝謝你,芷蕭,”剛還連珠炮一樣的慕容楓不知怎麽一下子就沒話了,他只是伸手反複地抓着頭皮,“呃……真的謝謝你……”
“謝我什麽呀?”芷蕭也被他滑稽的樣子逗笑了。慕容楓只在那邊嗯啊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而她一瞬間就覺得,這個家夥的确有他的可愛之處。他有些魯莽,卻大方,爽直,偶爾犯些小傻,反正就是這麽一個沒大腦直來直去而且一直都會很開心的男孩。相比起他,阿殘就不僅僅是悶——他太聰明,太淵博,也太有心計了。他做一件事情的目的是什麽沒人會知道,他只是這麽做了,然後他成了玄武道的英雄,卻完全不會在意微不足道的自己,在被他背叛的那一刻,想的是什麽——
“哎慕容公子,誰讓你進來的?現在不是探訪患者的時間,”是姚醫官的聲音打破了尴尬的場面,“趕緊回去,想來到時間再來——”
“哎醫官,”被推走的慕容楓顯然還想掙紮,“明天就放旬假了,您就不好通融通融,我不就早來了半個時辰麽……”
“還跟我貧,”醫官在他屁股後面響亮地拍了一下,“你們這些個小毛頭,天天在外面惹是生非,傷及無辜你還得臉了——要不是郁姑娘給自己施了個治愈咒,金剛杵咒可不是她能受得了的——話說你們還能耐了,這麽不大點就會用金剛杵咒——萬一出了個三長兩短,你們的問題就不是關禁閉和扣考評能解決的——”
什麽?治愈咒?
阿殘補上的那個咒,是在救我?
——我真傻啊,剛才還差點把鏡子給摔了。若不是姚醫官說到這個,我恐怕是要誤會他一輩子了……
目送着慕容楓的背影離開,芷蕭又忍不住開始浮想聯翩。她想此刻的阿殘是不是正坐在上書房的某個角落裏盯着書本卻擔心着她;她想他是不是已經在鏡子的另一頭呼喚了千遍萬遍卻苦于無人回應——沒有自己的消息他是不是很着急,自己去為慕容楓擋咒他是不是很委屈——可即使是這樣,他依然毫不猶豫地将法器指向自己,毫不猶豫地為自己醫傷。然而自家呢,方才竟然還在罵他負心薄幸——哎不對,在自己的眼裏他究竟算是什麽?為什麽在這一切的一切發生之後,他在她的心裏一下子就變得,那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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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掏出菱花,卻感覺耳邊有人在輕輕呼喚。四顧無人,原來他果然一直在找她。潋滟的銅色裏映出他蒼白的臉,竟比從前愈發瘦削,愈發憔悴了。
“阿殘……”一霎間的語無倫次,眼淚不知道怎麽就會像斷了線的珠子——
“對不起……”
“不,芷蕭,別哭……”對面的蕭殘立即慌了,“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我讓你受傷了……”
“沒,你救了我,”芷蕭輕輕地抹着眼淚,“對不起,我還冤枉你,我還不理你……我,我是不是很壞……”
“你不壞,你是天下最……”蕭殘說了一半,臉紅得像沉醉的夕陽。他四處望了望,卻把最關鍵的部分咽了回去——
“我在上書房,”好不高明的托辭。
芷蕭破涕為笑。纖長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觸上鏡面,鏡子裏的阿殘,慘白的臉上微微漾起了紅暈。
“你……你好些了沒有……”
“我好多了,”芷蕭倚着枕頭喃聲說,“再過個一兩天,呃,最多過個三四天,我應該,就能回去了罷……”
“那……那下一個旬假,你是會回來的了……”蕭殘的聲音壓得更低。
“應該會罷,”芷蕭看着她,忍俊不禁,“怎麽?”
“我想下一個九日,霍先生的課散學之後……”他的臉漲得更紅了,語氣也愈發支吾,“我,我……”
“我等你,”芷蕭自己替他接了,“但願霍老頭別出什麽新花樣。”
“呃……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突然換作了耳語,甚至整張臉都貼到了鏡面上,“是謝嘉祥,我得先走了。等你回來上課。”
說着鏡面上又變作了一片空白,芷蕭的心裏淡淡溫暖,又淡淡失落——而那一線的失落,或許來自他的匆匆而別,但也或許,她只是還沒能真正意識到,之于蕭殘,“等你回來上課”這句話就等同于,“我好想你”。
中秋節當晚,芷蕭終于從醫館裏被放回去了。
念過口令,跨過朱雀道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門檻,在朱雀神君的像前拜了四拜,之後繞過大殿,走進院落。院子裏一反常态地很靜,全然沒有半點過節的氛圍:這哪裏像是向來熱鬧非凡的朱雀道啊。芷蕭心裏覺得奇怪,又有些不明就裏的忐忑不安。四合院裏彌散着桂花的香味,她靜靜地推開朱漆的大廳的門,卻冷不防角落裏響起一聲“烏薩斯”,伸手不見五指的廳堂裏頓時變得燈火通明。中間的挂畫變成了朱雀道土段男生第七房間四個家夥的大幅肖像,慕容風依舊笑得無所顧及,姬天欽依舊是那一臉讓人生厭的公子哥相,王見寶依舊那麽糾結,而楚寒秋在最中間,也依舊那麽清秀,畫上的他靜靜地眨着眼睛——兩旁的對聯也被換過了,變成一幅顯然缺乏文采而且實在不太好看的字,正所謂“中秋團聚慶楚公子圓鎖;下元同游賀郁姑娘回家,”橫批是“三喜臨門”,看得芷蕭啞然失笑。
“嘿,芷蕭,你回來了——”跳出來的果然是慕容楓,“今天真個是三喜臨門啊——中秋節,三弟的圓鎖大壽,還有你回來……”
“呃……這個,”芷蕭一時間就尴尬了:她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這堆大大有失品位的裝飾摘下來換原先的回去。
“喂,你們都開始啦?”這時門外傳來姬天欽的聲音,“哎我說這對聯誰寫的呀?怎麽也不跟我吱一聲——”
“我寫的啊,”慕容楓顯得很無辜,“我也知道我字醜,可問題是今天一大早你和三弟就都跑沒影兒了,你還說好是不驚動別人,我不寫誰寫啊……”
“倒不是字的問題,”姬天欽于是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揀張凳子坐下,“我們壽星今天不太舒服,我陪他去醫館了。今兒個咱先弄着,明朝我們單獨給他補生日——那個我說,你這對子寫得實在是……還什麽‘三喜臨門’,讓人看見都不嫌丢臉——我教你這對聯怎麽寫啊:上聯,‘相似年年共此夜’,下聯‘難逢千載是今朝’,橫批‘月圓花好’——”
“為,為什麽啊?”慕容楓一臉大惑不解的樣子。
“我說,今天不是中秋節嗎,”姬天欽無奈地搖頭,“年年都過中秋節啊,所以‘相似年年共此夜’;但今天是三喜臨門啊,所以才是‘難逢千載’麽——”
“那你都沒說是哪三喜,”慕容楓還不服起來,“就講了個中秋節……”
“我怎麽沒說啊,不過不像他講大白話而已,是吧福子,”姬天欽則俏皮地朝一旁的王見寶眨了眨眼,“月圓花好,看你二哥多有才——敢說你聽不懂看哥我不‘喀哧’了你——”
“我可看不出你這對子寫得哪裏有才了,”慕容楓大概是不想在芷蕭面前丢面子,“不就是文筆比我好點兒麽,咱還不稀罕你這咬文嚼字的窮酸功夫——”
“唉,沒文化,真可怕,”姬天欽朝他吐出舌頭,“大哥你倒說,三弟的小名是什麽?”
“月奴啊,”慕容楓很驚訝他怎麽在問這個——
“那郁姑娘怎麽稱呼?”
“芷蕭啊……”
“今天是什麽日子?”
“中秋節啊,”慕容楓終于不耐煩了,“你問這些不相幹的做什麽?我只是想不通你那個月圓花好它……”
“這不是月圓花好是什麽,”姬天欽又好氣又好笑地塞了一塊月餅堵住慕容楓的嘴,而芷蕭一霎間就覺得,看着兄弟幾個打打鬧鬧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于是她終于沒有拒絕大家的盛情款待——七房間的三個男孩子加上自己的三個室友,還有秀英的未婚夫婿孟晨光一共八個人,占據了整個一間大廳。少了楚寒秋像是缺了些什麽,不過他的三個把兄弟卻淡定得仿佛是壽星缺席這事情順理成章一般,倒也有些稀奇。
其實朱雀道很好,有着永遠熱情洋溢的一群人,他們就像火,走到哪裏都會燃燒,也都會帶來溫暖。不論平素有什麽樣的隔閡,在必要的時候他們會伸出援助的手。他們友愛,正義,喜歡大家熱鬧地在一起。制造的驚喜雖然效果頗為驚人,卻也委實讓人覺得心裏暖暖的。
之後芷蕭就回去上課了,也沒好意思問楚寒秋究竟生了什麽病。從十六日到十九日,三天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下午的一堂藥劑課大家都已經在讨論這個旬假做些什麽了。而芷蕭也同大夥一樣,不過她早有打算,只是盼着它快些到來而已。
現在她聽霍先生講課基本上都是廢話,也就不浪費時間,只坐在位子上看蕭殘推薦給她的書。一下午的課總算是熬到了盡頭,對秀英她們謊稱要幫霍先生幹活她打發她們離開,而自己就在那裏拖拖拉拉地整理着書本,并準備瞅個霍先生沒想起來的機會先溜掉——
“哎,芷蕭啊,颙光——”不幸的是那個大肚子還是轉了回來,“正好你們兩個在,格麽過來幫個忙——”
相視無奈一笑,兩個人只好又拖拖拉拉地過去了。
折騰完一堆藥草,從紫微山山腹裏出來時天色已經晚了。周圍很靜,似乎每個人都已經找好了地方去享受來之不易的旬假。芷蕭問我們還去嗎,蕭殘點頭,他說明天不太好見面,說定了今日,就是今日。
說着他拉起她的手一路疾走,繞過湖,穿過排列着講堂的空寂的院落,從一個小門鑽出,一片幽深的綠意撲面而來。眼前的是一片森林的邊緣,林中依稀可見古木參天。暗的棕與深的綠,仿佛在昭示着前途的神秘與未知——
“這裏是學堂的東南角,對應的是八卦裏巽的卦位,”蕭殘解釋道,“巽為風為木,此地生氣旺盛,因而嘉木蔥茏、鳥獸群集,而人跡罕至。”
“人跡罕至……”芷蕭卻若有所思,“莫非,這裏就是我們來到第一天就被明令禁止涉足的深林禁地——”
“正是,”蕭殘的嘴角仿佛牽起了一絲笑意,“來到紫微山,我一直想找到一個梅花山那樣的地方,幽深,安靜,只有我們兩個人——”
“可是這裏……”芷蕭還是帶着一線猶豫,“聽說這裏是兇位,而且……還有好多傳說中怪異的鳥獸什麽的,據說還有狐貍精……”
“生氣旺盛的地方,”蕭殘倒是冷靜得仿佛事不關己,“說不定還會有鬼呢,你怕不怕?”
芷蕭本能地握緊了他冰涼的手。
“我又沒做過虧心事,才不要怕鬼呢,”她嘴上卻還是這麽說,“而且,有你在,我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呢?”
蕭殘似乎是有點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于是他們按照蕭殘找到的路線成功地避開守林人。走進古老的禁地,周圍的光線頓時黯淡下來。芷蕭拉着蕭殘的手,一步一步地,避開橫斜的枝條,一路陶醉着深山老林的幽遠與玄秘。他們在林中一片空地的石頭上坐下,芷蕭把頭靠在蕭殘肩上,一時間什麽話也不想說,就只這樣坐着,想如果能一直這樣坐到地老天荒。
“阿殘,你是怎麽想到這裏的呢?”
“因為這裏很靜啊,我不開心的時候都是一個人到這裏來的,”蕭殘甚至陶醉地閉了眼睛,“你聽,風吹動古木的聲音——”
“可是,”芷蕭閉目谛聽,手卻不由得攥緊了蕭殘的袍子,“可是我好像聽到……有小孩在哭……”
蕭殘一手攬了她,一手本能地握住法器。
“按道理應該不會,”口頭上他卻依然平靜地對她輕聲耳語,“我們沒走到很裏面,林子裏的怪獸一般都藏得很深,我來過好幾次也從來沒在這裏遇見過——哦神君——”
芷蕭也吓得一聲尖叫。并沒養成蕭殘的習慣她早忘了去抓法器,只是緊張而本能地鑽進蕭殘的懷裏——
這個東西是從背後出現的,幸好是蕭殘回了頭,否則兩個人估計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這是一頭龐大的家夥,像狗一樣的身軀,卻偏偏長着老雕的腦袋,更詭異的是頭頂上還生了一只角——它目露兇光,長長的喙探向他們。蕭殘連忙起身把芷蕭護在身後,并本能地向後退了兩步,而這東西則發出一聲嬰兒啼哭般的怪叫——
“阿殘,這是什麽東西……”
“拿出你的法器,”蕭殘後退着,緊緊握住芷蕭的手,“這玩意兒叫蠱雕好像是,會吃人的——要用你會的最狠的咒打它——”
芷蕭點點頭,手卻在不停地顫抖。而那東西步步逼近,嬰啼般的叫聲在深黑色的老林裏尤其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尼西基塔!”卻是蕭殘的木尺先下手為強,一道耀眼的白光刺破了深林的幽黯。他扯着芷蕭快跑,可寬服大袖的學袍在逃命的時候當真是個累贅,還沒跑兩步就被勾到了樹枝上。
也不只是這家夥刀槍不入還是那昏迷咒沒打準,猶疑間嬰兒的哭聲已在耳畔。情急之下蕭殘也顧不了那麽多,把身上的罩袍一扯脫下,就任它留在了樹枝上。
裏面的長衫下擺依然累贅得緊,不過好歹袖口是窄的。脫開身趕緊施咒,金剛杵咒向來為他所擅長。這回好像頂了點事,那東西就仿佛中了錘一般向後倒去。蕭殘拖着芷蕭跑,邊跑邊要她也把大袖子的罩袍脫掉。可女孩子的罩袍是連着□的曲裾一并被腰帶束緊的,還挂着玉佩,一時也脫不下來。那蠱雕看來生命力極強,眼見着又朝他們逼近,蕭殘也顧不了許多,就只管推着芷蕭逃命,卻冷不防一腳踏在自家長衫的下擺上,整個人順勢向前撲去——
芷蕭只感覺自己被重重地推了一下,整個人摔出去老遠。轉過身找阿殘,卻赫然見到他仰面躺在地上,而蠱雕一只巨大的爪子,就不偏不倚地壓在他的胸膛——
“阿殘……不……”
她甚至不敢承認現在正在上演着一幕什麽,陰森恐怖的嬰啼聲仿佛在耳邊的每一個角落響起。那只蠱雕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它的獵物,而長長的喙就向他的胸腔啄去——
“阿殘——”
淚腺在一瞬間崩潰,她唯一的想法只剩下沖上去,要死死在一起好了。兩個人一起喂了蠱雕,也好過眼睜睜地看着他從此失去。她想撲向他,想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扯開那怪物的爪子,可此時此刻,她才絕望地發現,原來自己的能力,甚至不足以把長袍的下擺從纏繞的藤蔓間扯開——
“阿吉瓦——阿末那!”
“阿殘!”
一聲凄厲的嬰啼之後,周圍一下子就沉寂了,沉寂得如死亡一般。無邊的紅色在芷蕭的眼際蔓延開來,像是光暈,但似乎更像是血液。她睜不開眼,甚至無法呼吸,而無邊的絕望也随着那紅色不斷地生長,直到那些鮮妍如沸血的嫣紅,化作了永無絕期的夜的黑暗——
“芷……芷蕭……”
緩緩地張開雙眼,像噩夢一般,他慘青的消瘦的臉,寂寥的黑色的眼睛。撲倒在他的懷裏,任眼淚肆虐成河卻哭不出聲音。他冰冷的手指撫進她的發線,那種清沁刻骨的溫柔就浸淫了整個靈魂。他如此蒼白,如此沉默,沉默着召回了他遺落在樹枝上的袍子,之後兩人一直無聲地走,走向叢林的盡頭,把那具冰冷的蠱雕的軀體留在身後。
“我……用了……不可以被饒恕的咒語……”最終竟是蕭殘打破了這外表上冷靜到讓人毛骨悚然的沉寂,“那個咒,是聖教禁用的死咒……芷蕭,你會、你會饒恕我麽……”
“你不用那個咒,我們都會死,”芷蕭說着不由自主地就靠進了蕭殘的懷抱,“阿殘,你是……你是我的英雄……”
走出深林,原來林中全無天日,外面的世界,竟早已宵禁了。
蒼白的月色寂寥了兩個人蒼白的臉,冷夜的風吹動着被刮碎的長衫。蕭殘用咒語為它們修複如初,之後送她直到桃花山山門,看她念了口令,消失在朱紅的門扉裏,他才疾走離開,向湖對面玄武道的地道入口奔去。
芷蕭匆忙地低着頭,疾走着繞過朱雀神君像,穿過空蕩蕩的正廳,奔進自己段住的四合院。幹淨得不染纖塵的月色自東邊灑進院子,在地上投下屋檐和樹木的斑駁的影。這是八月十九日,可以看得出入夜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幸好沒讓巡夜人或者先生們發現,芷蕭暗自慶幸着,可心下又不免淡淡開始為阿殘擔憂——
“郁姑娘?”
芷蕭陡然一驚,才發現樓下第七間門前的檻上坐了個人,雪白的中衣,幹淨得纖塵不染——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上面散發出的淡淡的艾草香——那墨色的長發如法器上墨色的流蘇安靜地垂墜,有細微的風吹起千絲萬縷。他看着她,長長的睫子下面一雙瞳仁如今夜的月色般寧谧透明——
“呃……楚公子……”她只是被這一瞬間的美震懾了,“你還不休息……”
“我只是氣悶,出來坐坐,”他的聲音——她第一次注意到,竟然是深沉的,有一種能讓人鎮定下來的力量,“月色真好。”
“是啊,真好,”芷蕭只是不由自主,那種靜谧的美,就如夜色中的禁地一般,有種神秘的蠱惑力。她就在他身邊坐下來,望着方正的天井裏,皎潔的月亮——
“說真的,郁姑娘,”楚寒秋深沉的嗓音正若一泓月光下明澈如鏡的秋潭,“你這麽晚回來,是去了哪裏?”
“我……”芷蕭被點到了痛處,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我……我只是心情不太好,在外面走走……”
“心情不太好,就去了禁地?”楚寒秋轉過臉來,幹淨的目光直視着她,“那裏很危險的,萬一……”
“你……”聞得此言,被他注視得不自在的芷蕭登時間變作了滿臉錯愕的神色,“你怎麽知道我去了禁地……”
“你身上的氣味,”楚寒秋卻依舊那樣靜如止水,“我對氣味很敏感的。你身上帶上了些氣味,像是禁地裏的某種獸類,人面鸮,或者蠱雕什麽的……”
“是蠱雕……”芷蕭已經由抵觸變成了欽服,“這你都能聞出來——”
“天,你沒事吧?”倒是一直平靜着的楚寒秋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那東西吃人的,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那種東西——”
“楚公子你別說了,”再度提起蠱雕芷蕭終于撐不下去了,“好可怕,真的好可怕,如不是阿殘他……”
“蕭颙光?”楚寒秋陡然一驚,“是他帶你去的?”
“若不是他法術厲害,今天,怕是我們……都回不來了……”提到這個芷蕭依然是心有餘悸。
“蕭颙光帶你去那裏做什麽?他明知道那裏很危險——”
“呃,這個……”
場面一下子尴尬起來:芷蕭畢竟是國人出身,再怎樣被同化也不會像術士女孩那麽豪放地在一男孩子面前大談那種郎家妾家的問題——多少容易引起誤會的話題,她又怎麽好意思說得出口。
“郁姑娘,你不好意思說也無妨,但我知道你喜歡他,”卻是楚寒秋幽幽接口,“我無意多管閑事,也不講什麽道與道之間的成見,只是想告訴你,對男孩子,還是有一點戒心的好。”
“楚公子的意思是……”
“郁姑娘讀過戲文嗎?”
“沒……”芷蕭稀裏糊塗地答應着,她不知道楚寒秋怎麽會突然問起這個;“我想姑娘大概只是不曾琢磨而已,”楚寒秋卻恬靜地說,“戲人人都看,可是很少有人會仔細思考那些故事——像《淨瓶記》裏的檀幽素,她以為潘生對她一往情深,她為了潘生甚至心甘情願失去法力。可事實上,潘生之所以接近她是因為幽素是術士,是高貴的女祭司,只有通過術士的法力他才有可能得到想要的功名。他是個國人,可你說他究竟知不知道術士的禁忌呢?我想他心裏是清楚的,他明白術士需要什麽,當然也會懂得術士最忌諱什麽——帶一個女祭司私奔就意味着自己先前的一切用心都白費了:地位,名聲,依靠幽素失去的法力為他換來的一切。故事以悲劇收場,所謂愛情,到頭來卻不過是徹頭徹尾的利用。”
“你的意思是,阿殘在利用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楚寒秋輕輕地搖了搖頭,“進學堂之前我就見過蕭颙光——他對一些東西有成見,但的确是個好人。只不過,生活的經歷會改變人的。他現在在玄武道,而且我聽說,他以前還想過要你也進玄武道——我不知道他當時究竟對道與道之間的事情明白多少,但我曉得一個現在就能用咒殺死一只蠱雕的人,他對術士的了解,對四方教的了解,絕對不會像我們當時想的那麽簡單——最起碼,在進學堂之前我就知道他對一些東西存在很深的成見,可即使是這樣,他還是要你進玄武道,而且他帶你去了禁地——我不排除他可能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但我想謹慎些總是沒有錯的。”
芷蕭若有所思。
“郁姑娘,不要輕易地愛上一個人。如果你愛上了他,就像檀幽素那樣,到最後卻發現他在騙你,那個時候,再想走出來,就難了。”
他說話的口氣,俨然像他曾深深愛過,又被深深傷過,仿佛是歷盡滄桑飽經憂患。從他清澈的眼睛裏,芷蕭讀得出他的真誠,甚至,還有一線淡淡的絕望。她不曉得僅僅比她大四個月的他究竟經歷過怎樣的事,只是,她知道最起碼這次,他不是在騙人。他說愛不可以輕易給,那麽自己給阿殘的,又究竟算不算是一種愛……
“謝謝你,楚公子,”她還是微笑着這樣說,“時候不早了,我想我該上樓去……”
“對不起,耽誤了你休息,”楚寒秋也随她站起來,“可我只是想跟你說這些,因為你是我們道裏最好的女孩子,我怕你受傷。我從小做戲,戲文中這樣的事情太多了,甚至包括蒼龍神君,玄武的承諾到頭來都是一紙空文。那戲中的女子們有些瘋掉了,有些從此麻木,有些郁郁而終——那些悲慘的結局,我不想你變成那樣。”
“多勞楚公子挂心,”芷蕭玩弄着自己簫上的流蘇以強迫自己顯得平靜些,“我會小心的,還有,楚公子放心,我還沒……沒愛上他。”
“那就好,”他靜靜地轉過身去,“如果你決定要愛,就先确定那個人在用真心對你。否則,請不要輕易言愛,愛,是很沉重的。”
“謝謝楚公子,郁蘭明白,”芷蕭也轉過了身去,閉上眼,想用一個深呼吸使自己內心平靜。
“那麽,郁姑娘晚安,”楚寒秋在她身後躬身作了個揖,而她也還了禮,轉身,上樓去。
推開房門,三位同窗早已酣然入夢。芷蕭躺在床上,反複思忖着楚寒秋的話:難道自己真的是,愛上阿殘了嗎?現在說愛是不是早了些?他究竟是不是別有用心會不會傷害自己——盡管這個答案應該是否定的,然而他畢竟,是個玄武道。
玄武道的是非觀很不明确,玄武道出了很多妖道,甚至分出了好幾個邪惡的教門;玄武道對非術士的血統,有着十足的成見……
盡管阿殘不是這樣——一瞬間想到他殺死蠱雕的那個咒語,他說那是不可饒恕的殺戮咒——他才念土段,和自己一樣剛進學堂,竟然就會念很多術士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掌握的邪惡咒語——他用那咒語救了他們的命,可是,那畢竟是一個不可饒恕的咒語——
想着她便覺得自己陷入了某個自我矛盾的怪圈中。也忘記了用雙面鏡向他報個平安,她就這樣躺在床上,一夜失眠。第二天,正逢十日的旬假,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問問秀英姐——在這些方面,毋庸諱言,她懂得多些,并且絕不會像怡紅和金蓮那樣只關心八卦。
“你的意思是,你愛上蕭颙光了?”秀英的關注點果然在這裏,“你确定你那是愛嗎?我還不知道我是不是愛時曉呢——”
“我好怕,我覺得楚素商和那個姬玉衡不一樣,他沒有惡意,”芷蕭完全不知道究竟該怎麽表達才好,“他覺得我可能會陷進去,我也好怕我自己會陷進去——我本來以為我們只是朋友……”
“不過楚素商說的對,現在你決不能陷進去,尤其他還是個玄武道,”秀英抓了她的手,“你們又沒有父母之命,六年以後誰知道會怎麽樣——況且每個道的處事風格是不一樣的,萬一有一天他不愛你了,那你該怎麽辦——所以你絕不可以愛上他!”
“那我該怎麽才能不愛呢?”芷蕭困惑了,“我以為術士們是可以做朋友的。在國人那裏男孩子和女孩子過了七歲就不能在一起了,我以為術士不在乎這個……”
“只是沒有國人那麽嚴格而已,”秀英說,“在術士的觀念裏,圓了鎖魂魄就全了,就不再是小孩子——這也就意味着,你和他牽手,別人就會當你們是未婚夫妻,如果你們沒有父母之命,尤其是像你和他還在這樣不同的兩個道,別人就會指指點點——”
“啊?”芷蕭越聽越絕望,“那我該怎麽辦啊……”
“依我看啊,你就少理他,少和他見面,不跟他說話——還有把你那個見鬼的鏡子收起來——大半夜的躲在被窩裏聊天說你倆沒什麽鬼才相信——實在不得啊,我姐姐告訴我,想讓自己不喜歡他,就天天想他的不好,想多了你就讨厭他了——”
聽了秀英的話,芷蕭立即就将之奉為聖旨——其實,秀英比芷蕭多的,也無非是個純血術士家庭,和一個自幼訂好的娃娃親而已。她也只有土段,也剛過圓鎖,她甚至還沒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愛着自己未來的小丈夫。既如此,她又哪裏真正懂得愛是怎樣一回事。她只是這麽說着,芷蕭也就這麽聽着——芷蕭只是覺得,她不能愛上阿殘,于是,便也只有按照秀英姐說的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