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靈蛇教

真假藥王難分難辨,坎水離火糾纏不清

臘月廿七日一早,在秀英沒完沒了的敦促下,芷蕭終于極不情願地換上道袍,随衆人在院子中間排好隊,依次下山,來到江水邊的城陵頭渡口。

行李已經被用咒語打包在船上了。芷蕭踏上甲板,回頭望見缭繞在雲霧裏的,記錄了她一整年喜怒哀樂的紫微山——那山裏藏着神奇的故事,廣博的知識,有沉默或歡樂的神祗,嚴厲或可親的先生,和一群喜歡熱鬧樂于助人的同窗,也有成見,有矛盾,有傷害,就像朱雀神和玄武神,一個是火一個是冰;又像慕容楓和阿殘,一個讓她笑,讓她感到快樂和溫馨,另一個卻讓她流淚,讓她後悔,讓她痛入骨髓的深處,卻依然止不住會對他夢繞魂牽。

坐在朱雀道男生聚集的船艙裏,想回憶過去,卻找不到阿殘的影子。她找藉口出去,裝作無視一切哂笑與起哄地尋覓過每一個坐了玄武道的船艙,可那副足以讓她在茫茫人海中一眼便認出的面容,卻一直沒有出現在她的視線裏。

揮別了衆人,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慕容楓臨走前給了她一瓶藥水和一本小冊子,說是只要把那藥水刷在自家的鏡子上,那鏡子就可以連入術士各戶。若是在鏡前想一個人的地址,你便可以通過房間的梳妝鏡與大夥中的任何一個人交流——那本小冊子上是朱雀道大量熟人的家庭住址,有了這個想找誰都行,相互拜年也很方便。

坐上家中派來的馬車,在車裏靜靜翻開冊子——字大抵不是慕容楓寫的,看上去倒還工整隽秀,可看到第一頁她便啞然失笑,正所謂“慕容江湛楓,朱雀道鳳儀莊東樓”,反面是“姬天欽玉衡,玄武道平國府天人舊館”——後面跟着楚寒秋和王見寶,至于秀英她們,則在更後面的位置了。

一看這風格必然是慕容楓指使的傑作,芷蕭無奈地搖了搖頭。

回到家,和父母姐姐在一起吃了個飯——金桂依然對她愛答不理的。半真半假地回答了些父親關于這半年來讀書生活的問話之後,芷蕭回到房間裏,将慕容楓給的藥水塗在妝臺的銅鏡上——那鏡面登時潋滟起一種斑斓的色彩,正如她一直揣在懷裏的雙面菱花。

捧起手中的小銅鏡,輕輕地呼喚阿殘,銅色的那一頭寂寥無聲。悵然若失地倒在床上,依然穿着紅邊的黑色學袍。床上鋪的是久違的錦被,緞面上的鳳凰振翅欲飛:仿佛好久沒有接觸過這些國人的東西了。床頭的胭脂至今仍在,被褥下面還壓着被翻過了很多遍的《張術士小劄》——阿殘,阿殘,你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是什麽事讓你失約,什麽事讓你形容慘淡喉嚨喑啞——是什麽事,會讓你這麽長時間,都不給我回音!

第一次覺得過年沒意思了:小的時候,過年可以穿新衣出去玩可以吃好吃的;長大後過年就長一歲,長一歲就意味着離進入術士學堂更近了一步。可是進入術士學堂之後,她才發現一切并沒有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原來道與道之間的隔閡如此深刻,原來彼此深愛着的人會讓對方受傷,原來同一塊木材雕出的法器之間竟隔了一道無法消失的天塹——不論在家裏還是在學堂,兩泓銅鏡之間的距離,也許總會有天與江水那麽遠。

從初一數到十五,足不出戶,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十六日,十七日——去年的今天她正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廿七日到來好去參拜四方廟和請法器——原來一年竟過得如此之快。由曾經想到阿殘,這些日子天天盯着菱花發呆,銅色的對面卻始終不曾出現過那張熟悉的臉。不由得愈發憂心忡忡,想吹會兒簫解悶,剛坐下來就聽到銅鏡裏有男生的咳嗽聲。

——菱花那頭依然是空蕩蕩的,芷蕭這才意識到是妝臺前的大鏡子。走到鏡前,慕容楓的大嘴比鏡中的一切都要引人注目。

“芷蕭我來傳個信兒——我說你把銅鏡傳音打通了也不跟我說聲——”這家夥又開始廢話連篇,“那個,我來幫祭酒們傳個消息哈——就是,是什麽來着——哦那個,你知道靈蛇教吧?反正就是一個魔教,最近有點兒猖狂。上來個新教主,也是玄武道出來的,據說最近在到處拉人,拉不進去就殺,傳出來是死了好幾個了——所以學堂通告讓大家小心點兒,沒啥大事都別出門……”

“喔,我從過年到現在,都沒離開家過,”芷蕭故作平靜地說着,“不過還是謝謝你,慕容公子辛苦。”

“沒關系沒關系,”芷蕭多說一句慕容楓還就燦爛了,“應該的應該的,你一定小心就是了。”

芷蕭點點頭,慕容楓便通知別人去了。只是聞得這樣的警告,在芷蕭,心裏頭卻愈發亂得理不清頭緒——玄武道出來的魔教教主到處收攏手下,拉不進麾下就殺,而阿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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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瞬間不敢再想下去。本能地換上短裝,想想朱雀道的标志怕是太明顯,于是翻來找去,搞了件對襟的小衣套在中衣外面,□的長褲和靴子就用了武打短裝的道袍,整體上倒還幹淨利落,除了上衣的袖子實在礙事。找出腕帶紮将起來,把長發束成禦魔術課時的裝扮,她趁着沒人注意便溜出了後花園。牆上的洞早已被封死,學堂又有規定未出道的術士不可以在學堂之外使用法術,一時間情急無奈,也顧不得形象,便想着禦魔術課上學的運玄功的方式順着藤蘿架爬了上去,深呼吸,縱身一躍,悲慘地摔在地上。好在學的功夫果真有用,要照以往這一摔非要痛到渾身散架不可。既然摔得不痛,也就無暇考慮這牆回來怎麽翻,她轉身便朝弄頭的深處跑去。

整條長幹裏弄,許久不見,竟像是被洗劫了一般,盡管烈日當頭裏,看上去卻有種說不出的蕭條凄涼。芷蕭甚至不敢确認自己究竟有沒有走對,就只是憑着感覺一戶一戶地數過去,數到巷尾最破敗的一戶人家,心尖軟軟一痛,整個人就靠在了爬滿苔綠的牆上。

輕輕叩門,她仿佛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哪位,”應門聲沙啞而無語氣。

“我是郁蘭,阿殘,”芷蕭緊張得甚至不敢轉過身去注視着門扉,“你還好嗎……”

話音未落,門突然被拉開,一只冰冷的手在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觸到她溫熱的肌膚,好像鐵鉗一般,巨大的力道野蠻地将她扯進屋子。她跌倒在那個人的懷抱裏,感覺他沒有溫度的手指觸上她眼角的淚。門在身後被反鎖上,芷蕭擡起眼,看進蕭殘一雙不帶任何感情 色彩的深黑色的眼睛。她讀不出他的悲傷,也讀不出他的心疼——那種神情,後來她才意識到,叫做麻木——一個人悲傷到極致的表現,不是哭,不是發瘋,也不是崩潰,而是麻木。

“芷蕭,誰讓你來的?”竟然一開口就開始責備,“你不知道最近世道不太平麽?靈蛇教到處殺人,你這樣跑出來就不怕出事……”

“我……”芷蕭被說得更加委屈了,“這麽長時間你連個消息都沒有……人家不是擔心你麽,你還……”

“我怕你出事,”蕭殘的語氣則愈發喑啞愈發沉重了,“他們已經奪走了我娘,我不能再失去你。”

不知道為什麽又會哭出聲音——這是芷蕭第一次看到蕭殘不穿全黑——純白,清一色的白,悲涼的重服,襯得他黑色的頭發與黑色的眼睛更加寂寥不堪。他冰涼的十指輕柔地撫上她的發線,她靜靜地把臉埋在他的胸口。她說阿殘,郁蘭不會離開你的。這是我們命中注定,即使是分道也無法改變它的。

蕭殘苦笑了笑,他不知道命運會給自己怎樣的安排,只是從小到大,誰也沒有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一下子就好感動,握着她溫暖的手,輕輕揩她頰上溫暖的晶瑩。帶她走進靈堂,一切慘白而凄清,只是細心的她突然注意到,那靈位上漂亮的黑色的字,卻分明是先妣王氏諱雅玟之位。

——難道是術士的習俗?按照道理來講一個“蕭門”總是該有的——

不過她也沒敢多問,就只是靜靜地守在他的身邊。兩個人彼此沉默,直到她終于耐不住這死神降臨一般的沉寂——

“阿殘……那之後,你怎麽辦……”

“一個人過呗,”他牽強地笑笑,“平時就在學堂待着,逢個寒食中元什麽的給娘上個墳,沒錢花了就出去給人配藥。”

“那你爹爹呢……”芷蕭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真的不管你了嗎?”

“靈蛇教找我娘的麻煩,很難說不是因為他,”蕭殘沉沉地說,“這個靈蛇教也是聖教裏分出去的一支,他們的法術往往很高深,而且主張保持術士血統的純淨,你知道,國人大多數是反對術士的。在別的國,像周圍的越國還有中都什麽的,術士都會被當作妖道受到排擠甚至屠戮。靈蛇教主張除掉這些國人,就得到了很多純血士族術士們的支持。”

“可是國人也不完全是……”

“你是術士,芷蕭,”他輕柔地玩弄着她的發梢,“你還記得以前朱雀河邊那些國人小孩是怎麽看我們的,你也知道蕭定方是怎麽對我娘和我的。我承認靈蛇教是做得過激,殺掉他也就罷了——我娘嫁給他可能只是受了他的騙,他們不應該——”

“阿殘,”芷蕭連忙止住了他,“我覺得事情不是這樣。那靈蛇教,四處戕害人命,不論是術士還是國人,他們濫殺無辜,單憑這一點就活該千刀萬剮。我聽說,他們是在招納賢才,從了他那人就會入了魔教永世不得翻身,可不從他就會被殺死——你有沒有想過,是因為這個呢?你外公那邊有那麽多的藏書,還有名貴的藥材,他們是不是為了這個呢——阿殘?”

蕭殘沉默了,沉默着,卻只是緊緊地攥着她的手。芷蕭被他捏得痛,輕輕地呻吟了聲。他看向她,眼睛裏漸漸潋滟起了一線溫柔。

“我生在國人家,我知道國人對術士怎麽看,”芷蕭于是繼續說了下去,“家父在這一點上還比較開明,他也對我講過,在他年輕的時代,還有很多國人一直在反抗術士的統治,因為對超能力的強調斷絕了很多國人,尤其是文人的生路。我記得你說過令尊大人曾經是位詩人——他會不會也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特別不能接受術士。可是後來,他和一個女子相愛了,他們在一起,還有了一個像你這樣聰明的兒子。他們本來可以很幸福,但是他最終絕望地發現,他一生中最愛的兩個人,竟然是他最痛恨的術士……”

“芷蕭你別說了……”聽得出他已然有些哽咽,“我只是不敢去想……”

“相信我,你爹爹絕不會是你想的那樣子,”芷蕭靜靜地說着,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他也許有很多苦是你不知道的。縱使他做過千萬般的不好,他也是你爹爹,是你最愛的母親深愛過的人。我想你娘嫁給你父親有她的理由,這些理由也許你不知道,卻會足以讓你原諒他做過的一切。如果你知道了這些,或許你也會一樣愛他……”

“芷蕭……”蕭殘空洞的眼睛裏似乎泛起了一點點潮水。他用手臂将她環在胸口,輕聲地說我以前一直有個願望,就是等我出道了,我要做國相——如果東君決定告老還鄉,我就做大祭司——我要做江都最有權勢的人,這樣才能讓娘過上好日子。現在,這個願望永遠都不可能實現了。芷蕭在他的懷中恬靜地抽泣,她說阿殘你不要傷心,因為你不會孤獨,因為,你還有我。

夕陽西下,透過破舊的窗棂,斑駁了一對寂寥的身影。

這是怎樣的一種承諾,淚光裏埋藏的,是怎樣的溫柔……

嘉佑一十八年二月初二日,紫微山術士學堂又迎來了一批新的學子。

蕭殘寂寞地坐在湖畔的某棵樹下,垂頭讀着手中印滿細小字體的厚書,與假山那邊歡聲笑語的人們俨然兩個世界。一群身着玄武道袍的女孩子們談笑着走過,其中不時爆發出少女銀鈴般的笑聲——

“哎,那邊坐的也是我們道裏的哎,他的側臉好好看——”

“人家在看書,就不要去打擾人家了吧。”

“哎你們知道嗎?我好像見過他哎——聽師姐說他是現在金段的段狀元,我們玄武道的第一才子——對了,最擅長的是藥劑——”

“靈素你不去跟大才子交流交流嗎?你們家是世家,他可能會很喜歡你的——靈素你去吧,把你的幸運草也分給他——”

“哎珊珊你別亂講,人家靈素那可是許了鎮國府大公子的——”

“婉兒你讨厭……”

等蕭殘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的時候想逃已經來不及了。一群土段的女孩子就像觀看珍稀動物一樣地把他圍了個水洩不通。

“師兄你好,我們是道裏土段的新生,”說話的是一個眼睛不大卻撲閃的女孩子,“我叫王淑玑,師兄可以叫我靈素——家父是藥王的獨子——師兄怎麽稱呼?”

“姑娘說的是哪一位藥王?”一聽“藥王”,蕭殘看上去像是登時間來了興致,但他的眼中,卻滿是質疑的神色。

“天下只有一位藥王啊,”王靈素大概是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先祖的表字是晉安,祖母是狀元裏謝公最小的女兒,家父是……”

“哦,令尊大人是藥王的獨子,我記着的,”蕭殘淡淡地說着,眼睛又回到了他厚厚的書本。

“那師兄怎麽稱呼嘛,”周圍的衆女生竟然開始起哄,“師兄你那種深沉的樣子好誘人喔——”“師兄你有訂親嗎……”

“你們吵夠了嗎?我要看書。”冷冰冰地堵上來一句。

“那師兄你就留着這個吧,”那王靈素大抵覺得就這樣撤退面子上太挂不住,就從後面的女孩子手裏接過一簇藍紫色的小花遞給他,“這是王家秘藏的寶貝銀葉紫菀,聽說師兄精于配藥,那你一定會喜歡這個……”

蕭殘擡起眼皮,單手拈過那枝花,修長的指尖在銀色的葉子上輕微地蹭着,嘴角就浮起了一線淡淡的冷笑。

“你們的藥王世家,就是把這種最普通的紫菀草的葉子描上銀粉拿出來冒充銀葉紫菀的嗎?”

“這……”王靈素似乎有些氣急敗壞,卻終究不失貴族教養地克制着自己,優雅而傲然地仰起頭顱,“銀葉紫菀是王家家傳的寶貝,師兄不認得,就不要糟蹋了這件好東西。”

說着她向蕭殘伸出一只手,卻沒料到蕭殘仿佛是不經意間地一片一片将那花瓣扯下來,把玩着,又随意地任它飄散在早春剛冒頭的新草間。

“如果你不這麽糾纏的話,我本是想給你留點面子的,”他依舊用着那樣一種沒有語氣的口吻,“不瞞你說,這銀葉紫菀我兒時倒當真見過,是家母攜出王家的,後來不知被藏在了哪裏。銀葉紫菀并不是說它的葉子是銀的,而是它的葉脈——葉脈裏的魔力可以使人真元回轉,并祛除邪祟,恢複被消耗的法力,以及修仙長生。王姑娘,你可以打着藥王的旗號招搖撞騙,但我不會允許你敗壞藥王的名聲——姑娘應該早有耳聞罷。藥劑王家三代單傳,而藥王根本就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嫁在蕭家——在下蕭殘。”

衆人聞之俱是一個激靈,各種錯愕的眼光,看向蕭殘也看向王靈素。

“哦,那小妹也就不妨直說了罷,”那王靈素倒是極具玄武道人的風範,竟然沒有惱羞成怒,“按着蕭兄的意思,蕭兄才是真正的藥王之後,而小妹是個冒牌貨——蕭兄以為沒錯罷?”

“這種閑事何必理他,”蕭殘看着書,頭也不擡,“本領上,自見分曉。”

“那蕭兄認得這個嗎?”誰知那王靈素竟随手取下頸子上的挂墜——是一枚銀質的小牌,一面镌太祖皇帝欽賜禦玺,另一面則赫然刻着四個篆文小字:藥王世家。

一霎間蕭殘僵在那裏了。

“這……怎麽會在你那裏……”本能地脫口而出——

“蕭兄也不得不承認,”王靈素仰起臉得意地一笑,“不管蕭兄你有多大本事,最後證明誰真誰假的,還是這個。”

之後衆女孩随着王靈素一哄而散,隐約有女孩子在嘆息大才子真是出了名的不好相處。

蕭殘把頭埋進了書裏。

幻術課上得依然那麽按部就班,蕭殘不敢看芷蕭的方向,做好了自己的功課之後就只在那裏低頭翻着書,冷不防梅先生出現在他的身後,倒委實把他吓了一跳。

“蕭公子,散學之後到主峰上去找一下東君,他有事情講給你。”

“喔,是,梅先生,”蕭殘答應着,眼睛本能地向朱雀道的方向瞥了一眼——芷蕭正在一姿一板地教王見寶如何把桌上的烏龜變成硯臺。

東君找我做什麽?

他估摸着應該還是家裏的事情,不過他可不喜歡這老頭子擺出一副慈悲相來向他提供幫助,反倒是,他更想知道這見鬼的王靈素究竟是哪裏冒出來的,不過東君很可能會含糊其辭——胡思亂想着梅先生已道了散學,他就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匆匆忙忙地向紫微山主峰走去。

東君的書房坐落在紫微山主峰南麓一個環境優雅的所在。這間小院并不容易找到,學堂裏有傳言說紫微山主峰上的建築,除了頂端的天象塔以外都會随着天幹地支陰陽五行的變化更換位置,就像夜空裏除卻北辰之外其他的星宿俱會随着時令的變化鬥轉星移。然而也有一種說法是找到了梧桐樹就找到了東君,因為東君有一只鳳不離左右,而鳳非梧不栖。走進東君別院的路上果真植滿了梧桐,盡管時值早春,這裏卻已是滿路清蔭,垂墜的紫花在微醺的山風裏搖曳。道路直通一座大殿,殿上的匾額是:四方先賢。殿門開着,跨過門檻,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四方諸神傳道圖,旁邊的對子他也無心去看。繞過正廳,四壁的壁畫均是自古至今各術士政權的祭司像,每幅畫像都像所有的術士畫像一樣會動,畫像旁邊标注着這些祭司的時代,國籍,封號和名諱,有一些是單純的畫像,有一些則有适當的情節。走出大殿就進入了四合的院落,而東君正站在院中等他。

“颙光別來無恙?”他的笑容倒是分外和藹可親。

“哦,還好,”他冷冰冰地答應着,“東君宣弟子前來有何貴幹?”

“颙光跟我來,”東君說着,便慈祥地攬了他的肩膀,帶他走進中間的正廳。廳前供着中土神的塑像,有些怪異地起着一頭麒麟不像麒麟貔貅不像貔貅的東西。兩人走近神像,拜了四拜,那怪獸便開口要通過的口令。

“蛋黃芭蕉酥。”

蕭殘險些噴出來——這老頭的品味還真是獨特。他說的那種東西自家小時候吃過一次,又甜又幹又澀還帶着一股濃重的面堿味——自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敢碰過任何甜食。

但見話音剛落,神像便緩緩升起,随之從地底現出一道暗門來。門自動打開,東君帶他跨過門檻,繞了幾繞,這才進到書房裏面。

書房裏除了書還擺放着各種制造機巧的小玩意兒。牆的正中挂着一副太祖聖戰圖,是太祖姬曜手執閃亮的黃金法器,身後的東君道袍紛飛,揮金剛拂塵;再後面是鎮國,平國二位年輕的公爺,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那背琴的年輕人是平國公。四人均騎高頭駿馬,畫面裏馬不停蹄,背景也是奔跑的大軍揚起黃沙。蕭殘随東君走到書案前,卻注意到那案上正中央壓的一張宣紙,上面畫着一副白描神像,而那神像,竟赫然便是多年前與芷蕭在城西破廟裏借宿時,撞到的那尊面目猙獰的邪神——

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氣,東君指着旁邊的一個位子要他坐下,還問他要不要來一點蜜煉的板栗羹——

“多謝東君,弟子不吃甜食,”他道過謝,就巴不得這老頭子趕緊說正題——

“颙光啊,家裏的事情處理得還好吧,”果然接着客套,“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都來跟我講……”

“承蒙東君厚愛,弟子不勝感激,”蕭殘心想這麽亂扯下去也不是個事,不如先把自己的疑惑說出來,免得他浪費時間。

“然弟子有一事不明,還請東君不吝賜教。”

“但說無妨,”老頭子揮手示意他不要拘束。

“東君明察,今年弟子道中新入道一位師妹,名喚作王靈素的,自言是藥王之後。渠以紫菀草冒充王家至寶銀葉紫菀四處炫耀,并持有王家遺失多年的禦賜銀符——”

“此次喚你前來,要說的就是這件事,”東君揮揮手,有茶盞自動斟滿了茶落在蕭殘面前,“這件事與前些日子蕭君家裏發生的事情也有莫大關聯——颙光你看,你可見過這個?”

東君推過那張神像,蕭殘的表情僵在了半空。

“回東君的話,弟子入道之前,曾有一日夜宿荒郊,見過此神像……”

“說詳細些——”

“那天天很冷,還下雨,城門關了我回不來,就随便找了個避雨的地方……”蕭殘說着只感覺自己在微微顫抖,“那廟叫蛇君廟,很破敗,龛上供的就是這個東西——我只道他邪,當時也沒太在意,然後那天晚上我就做了個怪夢……”

“颙光別緊張,此事有關,但關聯不大,”東君的手搭在他瘦削的肩似乎給了他一點點溫暖的力量,“蛇君是靈蛇教崇拜的唯一神祗。靈蛇教是四方教玄武道裏劃分出的一個小教派,很早就有,但一直不像靈通教,熒惑教那些大魔教一樣曾經盛極一時。這個教派的主張和熒惑教差不多,就是用高深而邪惡的法術維護術士血統的純淨——你可能還覺得這個沒有錯,但他們為了達到目的向來不擇手段。也就是去年的光景,一個有些本領的人物成為了靈蛇教的教主。這個人很有號召力,很快就召集了一批人為他效命——模仿玄武神君的方式,他也稱那些人為死士——他要得到一切他所需要的人才和寶物。而令堂大人不僅是藥王世家的唯一傳人,還擁有世間罕見的銀葉紫菀——”

“也就是說,”蕭殘已經恢複了冷靜,“他是為了王家的秘方和銀葉紫菀害死我的家人,下一個目标就是我了——”

“你現在還小,對他尚無法構成威脅,”東君說,“那王靈素的父親本是江城一個小醫師,被他們選去做了傀儡。他們只是想先用這種方法小試牛刀,看看能不能從你的口中,套出銀葉紫菀的下落——”

“看來他們要失敗了,”蕭殘不屑地哼了一聲,“我自己都不知道它們藏在哪裏,還有禦賜的銀符……”

“那個東西不見得就是真品,”東君語重心長,“屬于你的東西早晚有一天會回到你的身邊。但是颙光,現在不要盲目下手明白嗎?你還小,還不能真正明了地權衡利害,但是你要記得,令堂大人之所以選擇犧牲自己而非加入靈蛇教是為了保護你。你要好好保護自己,不要辜負了她,明白嗎?”

蕭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颙光,走到哪裏都不要忘了你是誰,還有,你的法器。”

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木尺,那一枚黑白相間的同心方勝,流蘇如誰的心情搖曳垂墜。

離開東君的書房,滿腦子全是母親的影子,母親關切的慈祥的微笑,悲涼的無奈的太息,又在轉瞬間化作了芷蕭,姣好的面容。

別忘了法器——法器——是啊,我還有她。

忍不住會想見她,捧起雙面菱花卻欲言又止。禦魔術課上和朱雀道一起伫立在西山頂上的空地,郎先生說土段一年的時間,我們練習的是最基本的玄功基礎和肢體的格鬥技巧。學這些東西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是足夠了,但我們是術士,術士要應對的就不僅是普通的暴徒強人。我們都知道,那個新興的魔教在江都愈發猖獗,所以與妖術的搏鬥在我們術士的生活中變得必要。與妖術搏鬥,要求便不止是肢體上的格鬥,關鍵要用好我們的法器,簡言之,叫做鬥法。鬥法必然要用到咒語,那麽我們就先來溫習一下以前方法課上的認識:李先生必然給諸位講過,咒語分為哪兩種形式?

芷蕭不明白為什麽這麽簡單的問題竟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回答,放着給道裏賺考評的機會舉手呗——

“好的,郁姑娘——”

“回先生的話,咒語分為顯咒和密咒。顯咒通常用我們熟知的語言寫成,一般不用語助詞,多用在生活中簡單的各方面;密咒用的是上古時期的魔文,常用在兩個方面,一個是自古就在使用的世代相傳的咒語,比如召喚咒瓦魯那、照明咒烏薩斯,另一個是一些比較高深的咒語,多用在戰鬥防禦等方面,比如……伐迦伐那……”

說金剛杵咒就像是一種本能,同時本能地看向玄武道的方向——蕭殘一聽就知道她會做什麽,于是早早地把頭低了。郎先生為朱雀道加了十點考評,之後說從今年開始,禦魔術将和方法課一樣,要接觸各類咒語。但方法偏重實用,禦魔術則是戰鬥專用咒,以密咒為主,也有适當顯咒。而這堂課我們首先要教習的是一個最基本的,解除對手武裝的咒語——在鬥法的過程中法器十分重要,所以收繳去對方的法器就等同于為自己增添了七分以上的勝算。而這個咒的咒語是,烏基蒂達。

對于金段的很多人來說這都是第一次接觸戰鬥中的密咒,因而大家學得都很認真。在半堂課的演練之後,郎先生決定請兩名弟子到中心為大家演示一番——

“各道推舉一位做得好一些的,”郎先生站在兩夥人的中間高聲說,“朱雀道——”

“我來!”慕容楓自信滿滿地出列——玩文的他不行,論武的他可真在行。好容易這回不是給道裏扣考評,他得趕緊跳出來炫一下——

“玄武道呢?”

“蕭颙光——”衆人異口同聲。

蕭殘本不想出頭,卻耐不住衆人橫拖硬拽,還喊些玄武道第一才子,給朱雀道點顏色看什麽的,便拉着臉沉默地出列,面對着躍躍欲試的慕容楓——

“兩個人相隔百步站好,”郎先生發出命令,“記着,只可以用繳械咒,我數三下,之後你們要上前相互作揖致敬,答禮之後再度退至百步開外,施咒——再強調一遍只準用繳械咒——好,準備好了,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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