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圓鎖
翻醋壇誤墜沉香露,錯佳期獨守北孤峰
把雙面菱花交給秀英保管着,芷蕭決定開始改變。她下定決心,以後不僅幻術課上要專心聽講,藥劑課也要看書,不許看玄武道的方向——逢九日散學趕緊溜走,免得被霍先生叫去尴尬。她要秀英監督着自己,甚至經常和慕容楓一行人一起行動。她逐漸發現這一群人真的有他們的可愛之處——慕容楓真誠爽直,對誰的困難都很願意幫忙;姬天欽盡管嘴巴毒了些,他竟然賦得一手好詩——本質上他也算是個有些涵養的家夥,只不過他對玄武道的成見真的是誇張到了一定程度。而楚寒秋,他總是坐在一旁靜靜地看書,偶爾跟他們點個頭,之後又無視了衆人的吵鬧——她喜歡和他讨論問題,他對玄學和禦魔術,還有神奇生物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唯一不太擅長的正是她的強項藥劑,于是這些天的藥劑課她總是和他坐在一起,引來慕容楓和姬天欽的強烈不滿。
沒有阿殘的日子,起初像是少了些什麽,時間長了,也倒發現無非如此。只是,每一次見了他都躲着走,對于和誰都不願意鬧僵的芷蕭來說倒委實是件別扭的事情。
嘉佑十七年夏歷十一月。
冬日的雪紛紛揚揚地落下,瑩白了江城,也瑩白了紫微山術士學堂的每一個角落。湖面結冰了,湖岸的假山頂着白雪在朔風中伫立。若是站在北孤峰山腳下的乾位向北,極目遠眺,便可以看到灰白色的寂寥的江水,蒼莽而綿延不絕地滾滾東逝,正如我們流逝不複返的錦瑟華年。
蕭殘顯得愈發憔悴,愈發消瘦了。寬大的學袍已經無法裹住他蕭條的身形,他就像一副衣架,任一冬凄冷刻骨而潮濕的風将他的袍袖與衣擺灌得飽滿腫脹。墨色的頭發長到了肩背,他就任它們那樣垂着,也懶于打理。而當四圍靜阒無人之時,他總愛一個人,迎着獵獵的朔風,默立在山口,眺望着眼下不絕的江流,似乎是在慨嘆生命之逝者如斯。
而芷蕭,她更願意花時間和大家一起笑。冬節到了,膳房裏包餃子包得一派火熱。當晚朱雀道在正堂裏舉辦小型宴會,從很早開始衆人就準備得熱火朝天。祭酒們點亮了所有的宮燈,在各個角落生起騰騰的炭火。桌椅全部被用法術挪到四周,空出中間一大片地方。整間堂屋裝飾得一派溫暖火豔,打開窗,院子裏雪落缤紛。太陽段的男生祭酒羅長生把酒溫好了分給大家,說是冬節的燒酒,每個人都要喝些,喝過之後全年不會挨凍。秀英為芷蕭斟了滿滿一杯,說以前逢到節日你都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這些活動很有意思的,他們會出很多花樣,你不妨瞧瞧看。
話音未落,坐在空場後方的由大家自發組成的樂隊已經丁丁咣咣地敲起鑼鼓來,四個臉上鼻子上抹了白粉的男孩子打着筋鬥翻到了大堂中央。四個人插科打诨地逗了半刻又各自回到座位,羅祭酒端起酒杯,祭天祭地祭神,之後勸大家滿飲,願全年吉祥如意。
“諸位,過了年我們就出道了,這是我們與大家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冬節,”羅祭酒有着朱雀道男孩子典型的爽直豪放,說話洪亮而幹淨利落,“我們也沒啥可說的,就祝大家吃好喝好,大家一起好好開心一下——幹!”
這是芷蕭第一次正式參加朱雀道的聚會——委實,朱雀道無論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這喝酒可真不是鬧着玩兒的。學着大家的樣子一飲而盡,仿佛有一股烈焰從喉嚨一直燒到胸腔又燒到腸胃。兩頰一瞬間就漲得緋紅,秀英驚愕地看着她說你不會是第一次喝酒吧——在朱雀道沒點兒酒量怕是不會好過。芷蕭暗地裏嘆了口氣,卻見羅祭酒站在中間,為大家吹了一支歡快的笛曲。
“兄弟們準備了幾個節目,給大家夥助助興,”放下笛子他朝土段的方向揮了揮手,“來,姬公子,給大家出個拿手的!”
說着他法器一揚,廳堂的中間登時間多了一副桌椅。姬天欽也并不推辭,就不知從哪裏抱出了一張看上去相當有年頭的綠绮式古琴,放在桌上,略微調弦,手指便靈巧地在琴面上滑翔起來——
芷蕭懂琴。她從小就吹簫,對于簫的最好搭檔她自幼便多有涉獵,只不過爹爹考慮到彈琴手要生繭,便最終為她選擇了簫。姬天欽彈的是《酒狂》,很簡單,她卻聽得出這人手上的功力委實不淺:每一次吟猱綽注,靈活而老練的長鎖——那耽于佳釀的步履蹒跚,對一切外物的滿不在乎在他的指尖表現得淋漓盡致。琴聲仿佛在控訴着什麽,又似乎有種刀兵之氣,像是要将他所控訴的一切統統打破——真沒想到姬天欽還有這麽一手。芷蕭懂琴,雖然只是略通一二,卻也聽得出姬天欽把這支曲子用自己的方式發揮了。這一切感受存在于她的直覺當中,所以,當她聽到周圍的人不明就裏地在為這支被彈得慷慨激昂甚至刀光劍影的曲子喝彩的時候,她突然就開始為這張琴,也為彈琴的姬天欽,感到了一種被誤解的悲哀。
大抵姬天欽從小練琴,如今已對琴曲有了些與衆不同的見解:芷蕭以為他之所以會彈得如此犀利,若不是誤解了這支曲子,便必然是想要發洩心中的某些東西。慕容楓嚷着嫌這曲子太短,要他換個平時彈的,聽上去大快人心的那種。于是姬天欽在衆人的起哄下開始彈《流水》。這《流水》,聽上去倒比《酒狂》要舒服多了,盡管依然有那麽一點金屬撞擊之聲,也依然有些浮躁,但畢竟感覺上沒有與原意境相差太遠。一曲終了,衆人爆發出尖叫與歡呼。芷蕭本能地輕輕一嘆,說只是殺伐之氣重了些個。
“芷蕭你在說什麽啊,”卻是與她同一房間的許金蓮,此女正兩眼放光地瞄着姬天欽的方向,“你不會不懂琴的吧?在我們術士的琴界裏,這個叫做‘姬門正宗’,是平國府嫡傳下來的,玉衡可是地道的正牌傳人——他那張琴,好像叫做綠绮,據說是當初平國公彈的……”
一聽這話就知道是個僞琴迷——這姑娘關注的并不是琴,只是彈琴的英俊倜傥的姬天欽少爺而已。
Advertisement
對這樣的女生,芷蕭也只能報之莞爾一笑。而遲疑間楚寒秋已在衆人的吵嚷中被推到了大廳中央。他低着頭,垂着睫子,一時間男生們的吆喝聲不絕入耳。“楚公子,來一個,”有的女孩子也跟着起哄。
“三哥,唱小尼姑——”王見寶的叫聲如此不合時宜——
“思凡,思凡,”倒是那群男生看來個個都是梨園常客,這些戲名兒芷蕭可真叫不出來——她能知道的,也僅僅是他們在讓他唱戲而已——
“如果一定要國人的戲文,我還是唱《牡丹亭》罷,”楚寒秋靜靜地說,“或者我們自己的,《廣陵郎》,《淨瓶記》,《勸妫君》什麽的……”
“思凡,思凡,”衆人的喊聲竟然更響了。
“月奴你就唱個呗,”姬天欽此時正坐在一旁往自己的嘴裏灌酒,“每次都唱《牡丹亭》,大家都聽夠了——而且我們又不稀罕那姒青青和妫澨——別害羞,就給大家唱個麽——”
“《思凡》我唱得不太好,”楚寒秋依然想推辭。
“給大家唱一個麽,”羅祭酒笑得像外面的朱雀神君一樣燦爛,“你唱吧,唱好了讓慕容江湛喝一壇子酒——”
“為什麽是我,”慕容楓慘叫着,而姬天欽連連朝楚寒秋使眼色。楚寒秋見拗大家不過,便說我唱好了,只是大哥的酒就免了罷。
衆人倒沒有對此過分糾結,姬天欽揮了揮他的扇子,後面的樂隊會意,絲竹的音樂于是緩緩飄下。楚寒秋并不想搞得過分誇張,于是只和着音樂,唱起了開頭一段雖撩人心弦唱詞卻還相對含蓄的【誦子】:
“昔日有個目連僧,救母親臨地獄門。借問靈山多少路,有十萬八千有餘零……”
楚寒秋平時說話的聲音是深沉的,是使人聽了就會靜下心來的那種,沒想到他的小嗓竟然如此妩媚動人。那唱詞念得芷蕭的心都被軟軟地揪着——周圍爆發出一陣陣的叫好聲。在衆人的強烈要求下他只得把後面的【山坡羊】什麽的一并唱了下去,而芷蕭全然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出戲,羞得連忙把頭低了。在衆人目光裏的楚寒秋,那眼神,那身段,那一颦一笑,竟然是個活脫脫的懷春少女——秀英扯着芷蕭的袖子,說這麽精彩的表演你幹嘛不看,人家是演戲呢,楚素商自己都不害羞你怕什麽。
“月奴,我也是剛從祭司廟裏逃出來的,我們一起私奔吧——”又是姬天欽在亂嚷嚷。
楚寒秋看了他一眼,沒理他,徑自坐到一邊去了。
太陰段的女祭酒招呼着幾個高段的學生端來了熱騰騰的餃子,那很快就被人搶奪一空——慕容楓還是被灌了一壇子酒,竟然笑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又有幾個高段的男生們表演了些節目——秀英悄悄對芷蕭說朱雀道的男孩子喜歡表現,在道裏往往也是自願當猴耍的,這讓芷蕭不由得就把目光朝向了慕容楓。
慕容楓也跳到了中心區域,抛起一根小沖天索把自己懸浮在不高的半空,繼而踩着雲氣打起一套讓人眼花缭亂的醉拳,沒一會兒又換了招式,把一柄木劍舞得虎虎生風。這人倒真不愧是進學堂第一年就被破格收錄朱雀道擊鞠隊的主兒,仿佛一踩到雲上他就一改往日沒頭腦的形象變得英姿飒爽,直看得芷蕭也禁不住為之喝彩。周圍的音樂很激昂,而慕容楓就随着音樂的節奏舞動招數,木劍的尖頭上不時閃出五彩缤紛的光環——
“幸運從天降——”
只見那木劍中爆發出一團焰火般的東西,朝着他木劍指向的屋頂的方向,在梁間爆破開來,綻放起朵朵絢麗的花。而其間有光暈重重聚集,又在衆人頭頂上拼出幾個耀眼的大字:郁芷蕭我愛你——
全朱雀道爆發出一陣驚天地泣鬼神的尖叫。
芷蕭此時只恨地上沒個縫,不能讓她鑽進去溜走了事。在衆人不約而同的“從了他”的叫喊聲中,她慌忙不疊地沖出人群奔回自己的院子,狠狠将房門一鎖,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來。
仿佛是本能般地打開秀英的衣櫥,從最裏面把那個東西取出來——潋滟的銅色裏,竟一反往日的靜如止水:那其中正倒映着一張憔悴而消瘦的臉——
“芷蕭,你終于……”
“阿殘……”
一瞬間蹲在牆角泣不成聲,對面的他眼睛裏滿是關切與疼惜。他不停地問着“怎麽了”,她也不回答,就只是哭,哭到沒有了聲音。他蒼白的手指觸向冰冷的鏡面,只恨觸不穿那一道沒有溫度的銅。她的淚打在鏡中他的臉龐,心痛在淚水的肆虐中逐漸蔓延。此刻的他只恨自己遠在湖底的玄武道,不能将她擁入懷中安慰,一句冷冰冰的“不要哭”,卻全然不能寬釋她的心情。
“十九日霍先生的課後,你能來……哦那個……”他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芷蕭含着淚點了點頭,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只是在這個時候,他提出的一切,自己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把鏡子揣回懷中,擦幹淚,無視衆人的目光徑自下樓。她找到慕容楓,說是要和他談談。
“在神君面前,我們都要講實話,”她扯他去了朱雀神君廟,“你剛才究竟是說認真的,還是有意耍我?”
“我……我是認真的啊,”慕容楓說得一本正經,看樣子是就差指天指地對朱雀神君發誓了。
“那麽在神君面前,我也認真地對你說,”芷蕭很嚴肅,“慕容公子,你人很好,我很喜歡和你做朋友,可是……”
“可是你不喜歡我?”此人倒還有些自知之明。
“可是,現在談這些還太早,”芷蕭大抵還想說得再委婉些,“我們才念土段,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我們會變的,不是麽?”
“哦,是的,我們會變的,”慕容楓聽上去委實有那麽一點想象中的掃興,“那對不起唐突姑娘了。”
“唔,還有,”鑒于依然願意把他當做朋友,芷蕭想了想還是轉過頭來補上了這一句,“以後對女孩子做類似的事情,拜托換種方式。”
之後她轉身離開,留下慕容楓有點苦澀地回味着她前面說的話。但不知為什麽,慢慢地,他的嘴角泛起了笑意。
冬月十九日,又是一個旬假前的最後一天。
芷蕭終于決定在藥劑課散學後出現在霍先生的眼前了——當然她本身是別有目的的。
不出所料地,霍老頭對她的出現報以極大的熱情:“芷蕭啊,”那滿是褶子的臉笑起來有如鮮花盛開,“你今天可是有空了,格麽這麽久也不說說過來的啦——你可不知道咯,格麽你不在哦,我讓蒼龍道那個曼吟在這裏嘞——格麽她和颙光兩個咯,辦事情倒是利落的嘞,就是每一次過來就躲在藥房裏麽兩個人啊一起呀搞啊搞的,把我藥材都搞掉了嘞——格麽還以為我不曉得……”
“哦,這樣啊……”芷蕭不知為什麽就感覺自己像被什麽重物擊了一下,胸口悶得發慌,頭暈目眩的甚至有些想吐,“那……”
“啊呀芷蕭還愣着幹什麽啦,過來過來,”倒是霍老頭無比積極地推着她走向通往藥房的密道,“芷蕭啊,你來麽正好咯。也幫我瞧瞧看,這兩個到底在搞些什麽名堂的呶——”
芷蕭随意地答應着,事實上卻心不在焉。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藥房門口,一擡眼就看到一個背影,黑瀑布般的長發直直地堕到腰間——
——果然是個女孩子!
“哎呀曼吟,早到啦?”霍老頭笑容燦爛,“這個啦是芷蕭,國人出身的,但是藥劑上麽她很天才的呶——格麽這個是曼吟咯,江城路太醫的掌珠,母親是那個什麽宗的琴師來着——”
“是文人們比較推崇的清流宗,”那曼吟轉過身來,芷蕭看到她白皙而清秀的瓜子臉,細挑的蛾眉與有些修長卻靈秀澄明的眼睛。她淡淡地笑,從哪嘴角牽起的弧度就能看得出她讀過很多書——玄底青邊的蒼龍道袍,腰間的銅鈎上挂着翠色的玉佩——芷蕭現在不用猜都知道這必然是蒼龍道的第一才女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在她的眼中,竟然會有七八分的讓人生厭。
“路修遠久仰郁姑娘大名,”她像男孩子那樣朝她作了個揖,十指修長得讓人嫉妒,“今日得見芳容,入睹天人,幸甚至哉。”
“令尊大人倒是給姑娘取了個十足陽剛的名字,”這樣的話不知為什麽就會完全忽略禮節地脫口而出,芷蕭說着,甚至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該用怎樣的方式向她還禮。
“是啊,我很喜歡這個名字,”那曼吟倒是絲毫不以為忤,“‘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所以我的表字就是‘曼吟’。”
“哦,幸會,在下郁蘭芷蕭,”芷蕭總算是別別扭扭地答了禮,之後就頭也不回地轉進藥房裏去了。
“哎,郁姑娘——”誰知天下竟然有跟慕容楓一樣不識趣的人,那曼吟倒是像尾巴一樣地跟了進來,“你知道麽?颙光經常說起你——你真美,怪不得颙光會那麽喜歡你——”
“哦,他還跟你說這個啊,”芷蕭像是着了魔。她只是讨厭她,只是不高興——“你們兩個一定有很多共同語言罷。”
“那是的啊,”這人還真是不識趣到了極點,“他配藥的技術真是讓人佩服呢——他現在就要我跟他合作,配……啊我錯了我不該說的——”
“那你不說也罷,”芷蕭悻悻地轉過身去,“對了路姑娘,郁蘭還有事,先失陪了。”
說着她便大步向門外走去,冷不防一頭撞在一個黑色的身影胸前——
“啊芷蕭,我剛才在講堂裏等你……”
“你還知道來啊,”芷蕭此時極不開心,她甩開他便離去了,留下蕭殘一個人在門口發愣——
“哎颙光,你不是說今天把藥給她的嗎?”倒是曼吟從屋裏轉出來,手裏托着一個晶瑩剔透的小琉璃瓶子,“我差點說溜嘴了,不過我覺得她今天好像不太開心——這藥正好有用,你趕緊拿去哄哄她,她剛走——”
蕭殘這才意識到芷蕭是真的生氣了。匆忙地接過瓶子,他連謝謝也沒說就快步追了出去,一直追到講堂,才終于繞到她的面前——
“芷蕭,對不起……”
“你對不起我什麽?”芷蕭氣憤地推了他一把,“我要走,讓開。”
“這個叫沉香露,服過之後一天都會交好運,所有的願望都能實現,”他倒不由分說地将那瓶子遞了上去,“很難配的,我做了兩個月才弄出這一點,送給你……”
“我哪裏配受你這麽貴重的禮物呢,”芷蕭卻擋開了他的手,“你配了兩個月才配出這一點,為什麽不和那陪你一起配藥的人共享了呢?”
“可我是為你配的呀……”蕭殘聽得大惑不解,“曼吟只是幫了個忙,配這藥很困難,我一個人不太能控制得住……”
“那你就找你的藥劑天才一起研究去呗,”芷蕭仍然沒能消氣,“我可擔當不起,你拿回去——”
“哎削皮精,你這算是幹什麽?”竟然是慕容楓和姬天欽,這倆人出現還真會挑時候。慕容楓向來路見不平一聲吼,事涉芷蕭更是沒得商量——“欺負姑娘家麽?你給我閃開——”
說着他便不由分辨地一掌拍上去,蕭殘本能地一閃,手中相互推卻着的藥瓶就跌落在地上,發出一記清脆的響聲。
“芷蕭,別理他,我們走,”慕容楓一把抓住芷蕭的手腕就将她往外拖,蕭殘本想說什麽,卻一瞬間哽在了喉嚨裏。
“慕容江湛,你放手!”更像是一種本能,芷蕭的全部精神就在這一刻全線崩潰,這幾句話她喊得聲嘶力竭,“這裏沒有你們的事——還有你,姬玉衡!”
慕容楓仿佛很想不通,但他還是緩緩地把手松開了。在芷蕭憤怒的注視中他扯着姬天欽一步步退開,留下藥劑講堂裏淚痕滿面的芷蕭和滿臉絕望的蕭殘。
“我本來想,給你個驚喜……”那兩人離開之後他終于幽幽開口,“明天是我圓鎖的日子,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讓你一天都開心,所以……”
“別說了,阿殘……”芷蕭終于泣不成聲地撲進了他的懷裏,“又是我不好,我不該亂生氣的,我……”
“沒關系,我只是想要你開心……”蕭殘不自然地觸到她的發線,“不哭了好嗎?你哭得我好難受……”
“好的,郁蘭不哭了,”芷蕭從他的懷裏脫開,胡亂地抹了把眼淚,之後就蹲□去,開始收拾那些碎片——
“不要了罷,別割到手……”
“不,我要留一輩子的,”芷蕭兀自用一種任性的語氣說着,從懷裏掏出手帕将那些細小的碎片包好,“我要記得我有多壞,我以後不會再這樣的……”
“不,你不壞……”
“阿殘,”芷蕭将那小包裝進袖袋,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扯了他的袍子,“那明天行嗎?明天我來陪阿殘——”
“對不起,芷蕭……”蕭殘眼中有一閃即逝的失望,“我的生辰是在二十日,正好趕上旬假。圓鎖又是大日子,道裏那些人不會放過我的——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們……”
“那好罷,”芷蕭委屈屈地轉過了身去,“你那些人總是比我重要的。”
“沒……”蕭殘此刻真是有苦說不出。
“那麽阿殘,”她說得依然有點委屈與不甘,“我圓鎖那天是逢三日,不放旬假,那你……能來麽……”
“呃,這……”他支吾着,“和你的朱雀道朋友們一起祭竈……”
“祭竈歸祭竈嘛,”芷蕭嬌嗔地搖着他的袖子,“再說了,大家都去祭竈就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了呀——我們去北孤峰上那座閣樓好不好,只有我們兩個人……”
蕭殘生硬地笑了一下,說好的,不過等到過小年要等好久呢。
“可那之後我就不是小孩子了啊,”芷蕭淚跡斑駁的臉上重新綻放出了大大的笑容。
“我從來就沒把你當小孩子,”蕭殘靜靜地說。
一個月說快也快,轉眼間嘉佑十七年已走到了盡頭。學堂裏還沒圓鎖的,只剩下芷蕭等幾個生日極小的孩子。一般說來,祭竈神的小年還是在學堂裏過的。術士們講究年假從臘月二十七開始放,因為在術士的傳說裏,七是一個極有魔力的數字。諸神于七月初七日正是創立四方教,江都政權則是七月廿七日建立的。所以連學堂裏都是七年學制,逢七日齋戒參拜神祗。七月初七不僅是女孩子們的乞巧節,更是四方教的大日子。廿七日放年假,二月初二回返學堂,這已成了紫微山術士學堂自創立以來不變的規矩。
趕在小年當天過生日,芷蕭已經習慣了每次做壽都吃一成不變的餃子,但是這次她想要弄出點新意來。在這之前臘月中旬的年終科考,發榜的時候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名字被寫在本段的頭甲——是探花,榜眼是蒼龍道的路修遠,而段狀元,不出所料地,是阿殘。
那麽這一次,就索性一起慶祝,慶祝某個人在紫微山學堂的土段裏搞了個“蟾宮折桂”——芷蕭想着,阿殘不喝酒,她為他備了他最愛的鐵觀音——她特地去看了看北樓的地形,二層不僅視角極佳,而且牆上多有歷來學堂才子們的遺墨,有絕有律有長短句,甚至還有一首古風,倒委實是個風雅的所在。那裏桌椅俱全,還擺着屏風和宮燈架——她準備在那上面綴滿星星點點的蠟燭。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高處不勝寒,上去非要穿上最厚的冬衣加披鬥篷不可,并且萬一當天下雪問題就會更加嚴重。
祭竈的夜晚,果然沒有人會關注寂寥的北孤峰。推開北樓古舊失修的門扉,走上樓去,用咒語将周圍清理幹淨,生好炭火,點亮所有的蠟燭,把從膳房帶來的餃子在爐上溫着;擺好茶具,只等水開了泡茶,一切都打理得有條不紊。倚在座椅裏吹簫,靜靜地,眼睛卻一直瞥着桌上的銅鏡——她是多麽盼望那熟悉的身影會在鏡中出現——當然,如果他直接出現在自己的身後,也許她會欣喜到掉出淚來的。
銅壺裏的滴漏在一滴一滴地流盡,窗外窗內星子漫天,只是那人遲遲不來。簫聲如泣如訴,而芷蕭的心也随着旋律,變得愈發凄涼——
“阿殘,茶都快冷掉了,你在幹什麽?”
“阿殘——”
“芷蕭……”
鏡中突如其來的回音驚得芷蕭的簫管甚至掉在了地上。顧不得彎腰去拾,她連忙捧起銅鏡,鏡子對面的蕭殘面無血色,在閃爍不定的燭光裏,竟凄涼得有幾分像鬼——
“對不起……芷蕭,我不能來了……”
“為什麽?”裝作自己很平靜,“我需要你解釋。”
“芷蕭,對不起……”他經典的語無倫次狀态,“家裏出了些事情,我不得不回去……我在長幹裏現在……對不起……”
“長幹裏?”芷蕭愣了一愣,“你回家了?”
“家裏出了點事,我實在是來不了了……芷蕭……對不起,以後我會加倍補給你的,但今天實在是……”
一下子就覺得好委屈,委屈得想要把心中的一切不滿一股腦地倒給他,要他知道自己有多在意這次見面,而他的爽約讓自己多麽失望。可是話到嘴邊,卻始終說不出來,最後只變作了最平凡不過的一句:“很嚴重嗎?”
“還好罷,”蕭殘的嗓音不知怎麽聽着就覺得有些沙啞,“放心,我自己會處理好的。你別難過,過年以後我陪你……”
芷蕭輕輕地嘆一口氣,點下了頭。丢開銅鏡,兩行淚水就在不知不覺間淌下,一點一滴地,滴落在繡滿朱紅色離卦紋飾的袍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