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巳

借蟬衣暗覓山莊路,贈芍藥羞題義山詩

“好了兄弟們,咱們打道回府吧,”慕容楓朝半迷糊的衆人揮了揮手,又在兩個身高和他相近的兄弟肩上拍了兩下,那三個就颠颠兒地回去了,留下慕容楓和芷蕭站在大廳裏。

“你怎麽不回去休息……”芷蕭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擔心你呗,”慕容楓習慣性地抓了抓腦袋,“不是說有人出事了麽——哎你手上這道袍是……”

“呃……這不是……”芷蕭胡亂答應着,唯一想做的就是趁他還沒注意到趕緊把那鑲墨色坎卦的玄武道花邊兒給藏起來——

“你怎麽會有玄武道的衣服——”果然想別怎麽着就來怎麽着——“難道是罪證?芷蕭你給我看看,這……”

“慕容公子,你聽我說,”芷蕭現在就恨不得趕緊學會遁地術開溜的好,“我真的很感激你擔心我,但是現在真的很晚了,我們能不能不糾纏……”

“芷蕭你有什麽心事一定要說出來的啊,”厚臉皮的典範中之典範,“悶久了不好,說出來了,我們大家都可以幫你……”

“那麽好,”芷蕭終于被迫無奈了,“我現在唯一的心事就是,你怎麽還不回去休息。”

“啊?那是因為我不困啊——那個你別有負擔……”這人給鼻子倒還上臉,盡管話音未落一個響亮的哈欠便出賣了他。

“可是我要睡覺了——另外,今天謝謝關心啊,”芷蕭說着終于甩開他奔上了樓梯。盡量不讓自己發出響動,又忍不住心下焦急:阿殘答應回了房間會跟她講一聲的。他應該已經到了,她沒回應他會不會很擔心……

而此刻的蕭殘,正念過玄武道的口令,跨過門檻,走進湖底的地宮中。習慣性地在玄武神前拜了四拜,剛要起身,卻聽到有個優雅而低沉的聲音輕輕喚住了他。

“蕭公子。”

本能地擡頭,玄武神君的眼神依舊高貴而憂傷,那居高臨下的睥睨卻藏不住若隐若現的一絲關切——看來神君總是心疼自家弟子的。

“玄武神君在上,弟子有違學堂規定,至此深夜方歸,辜負神君教誨,罪該萬死,”他連忙再拜,盡管總覺得神君的眼神是善意的,但自己心虛,想想總還是先認錯的比較好。

“蕭公子不妨在殿裏坐坐,”果然是神君在說話,“今日之事,你做得英勇,也幹得漂亮,只是身為玄武道弟子,傷害自己去救別人總是不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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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教誨的是,”蕭殘跪坐在殿前的蒲團上諾諾地應着,“只是這次……神君……”

“我曉得,”神君典雅的聲線就仿佛是傳音入密般的,在他的耳邊安靜地回蕩,“但你是個能成大事的孩子,你的前途比什麽都重要,明白嗎?”

“可是神君,我……呃弟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孩子,”那嗓音愈發顯得柔和渾厚而頗具磁力,“你愛她,我懂,那就好好去愛。她在,就用心疼她,保護她;她要走,就痛快地放手,讓她自由地去——記住無論什麽事別硬撐着,該放棄就放棄,不要讓她委屈受傷,也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更不要讓自己悔過終生。”

“可是神君,”蕭殘仿佛被這番話觸動得再也藏不住心事,那些積郁許久的言語突然就全部湧向了唇邊。一時也不知道該講什麽好,只他曉得神君該是最懂他的,盡管他還不能完全領會他的意思。

“難道愛着她,不應該留她在身邊嗎?”

“你要記着,孩子,真的愛一個人,我們會把她永遠,留在心上。”

蕭殘似乎領悟到了什麽。

“承蒙神君教誨,弟子明白了。”

“不,你還不明白,”玄武神君淡淡地說,“但你會慢慢懂的。快去罷,你的小公主在等你——做她的英雄。”

“是,多謝神君,弟子記下了,”蕭殘說着又叩了四個頭,就連忙起身疾走離開神殿,回到自己的房中去。捧出菱花,菱花的對面,有個可人兒在等他。

如果日子能這樣過,畢竟也不算很壞。其實蕭殘未必會考慮玄武神君在暗示着的某些不可說的深意,芷蕭說不定會把受傷的事情記一輩子,而慕容楓又何嘗不知道芷蕭拿的那件玄武道道袍是蕭殘的東西,只不過大家裝作無所謂,事實上各有各的打算罷了。

然而上天好像總不讓人安靜片刻。嘉佑一十八年的冬天,江城又一次經歷了它建都以來總會經歷的事情——年僅三十七歲的嘉佑皇帝姬元钊,在他僅僅享受了十八年的宮殿裏結束了他價值連城的生命。關于皇帝的死因江城衆說紛纭,有人說是修仙煉藥不得法,有人說是玩樂過度,還有一種說法和近來人人談虎色變的靈蛇教有關。據東君及官方說法只是患了絕症,而這并不足以徹底消除全江都國民的恐慌。

當時只有十六歲的太子姬天澂就是在這樣的一種環境裏登基繼位的。在江都,皇室成員由大祭司單獨教習,不入學堂——看看他也不過就是個該上木段的少年,這樣的年齡讓他親政是不太可能的,于是朝政大權更是完全掌握在了東君和三公的手裏。随着辭舊迎新的鞭炮聲處處響起,江都迎來了嶄新的崇德元年。改元在某種程度上相當于改弦更張,但之于江都臣民們,似乎換了個皇帝,一切和平常也沒什麽兩樣。除了靈蛇教帶來的與日俱增的恐慌——這不是換個皇帝就能解決的。

術士學堂還是像往常一樣開學了,并且,完全沒有因滿城風雨的恐慌而改變的是,水段以上的學子們依舊可以在上巳祓禊日的假期集體到逍遙山莊去踏青。逍遙山莊,阿殘很早以前就講過,是江都全國唯一一處沒有國人生活的村莊。那村莊坐落在紫微山東山與紫金山之間的山坳裏,術士們各自耕織經營,生活的自得其樂。芷蕭早就盼着可以去見識一下了,又趕上上巳這麽個好日子,她迫不及待地叫父親簽了同意聲明——水段的學子尚要征得父母許可,郁老爺不明就裏,只是本着入鄉随俗的原則揮毫在最後面寫了個大大的“同意”,芷蕭将那張符箓質地的黃紙小心翼翼地夾在裝重要物事的錦囊裏。

開學一個月之後的三月初一,祭酒們開始在公共休息的大廳裏逐個收取水段學子們的黃紙。芷蕭自手袋的最深處取出錦囊,打開一翻,裏頭卻除了大量阿殘寄來的字條以外什麽也沒有——

怎麽會這樣!

她問衆人有沒有看見,大家俱是搖頭——可那張紙是黃色的,普通的的火焰燒不壞的符紙,一眼就認得出來的——它會在哪裏呢?

“你再一張一張打開看看,”秀英在一旁提醒道,“說不定誰跟你開個玩笑,把它的外觀變成了普通的白紙頭——”

“誰會這麽壞啊……”芷蕭兀自嘟囔着,目光本能地瞟向了一旁的姬天欽。但她還是把那些紙條依次展開,映入眼簾的全是一排排齊整而隽秀的蠅頭小楷,開頭一律作“芷卿芳鑒”,落款一律是“蕭殘鞠啓”,直到一張明顯不一樣的字跡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眼球——

我只是想讓你不開心。蕙。

手中的紙條翩然墜地,她呆滞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緩緩地轉過身來,靜靜地對祭酒說真的對不住,我不小心遺失了條子,看樣子這次是去不成了。

女祭酒很抱歉地拍了拍她的肩,說沒關系以後還有機會,另外也可以再找我,找到了明天午時之前給我就行。

祭酒剛一走就有極不知趣的家夥湊上前來:“芷蕭你怎麽可以把這玩意兒給弄丢了呢——我還想邀請你到百香齋去吃七寶羹……”

芷蕭只是垂首不語。

“唉芷蕭啊,”慕容楓倒還真有不輕言放棄的優良品質,“你別着急,我有辦法把你弄過去的——你明天傍晚來找我們好了,我跟你說怎麽弄,實在不行我帶你過去——第一次正式祓禊好不去啦——而且那七寶羹,還有蜜豆青團和新鮮的荠菜,你不吃到簡直是可惜……”

“多謝慕容公子美意,”芷蕭此刻明顯就是沒心情,“不過煩勞公子就不必了,違反學堂規定的事郁蘭還沒做過。反正明年還有機會,不去也罷。”

且不說這從沒破過學堂規矩一事純屬托辭,單看那一臉幽怨的神色,是個人都知道在她心裏其實很有所謂——

“沒關系,學堂規矩的問題……”

“大哥!”一旁的姬天欽終于坐不住了,“你就不能長點眼力啊——後天什麽日子?三月三,踏青佩蘭的禊日——”

“所以我才要芷蕭去啊,”慕容楓還想和他争辯。

“你操這閑心做什麽,我們郁小姐天姿國色,早有人等着送她芍藥花了,”姬天欽一臉淡淡的不屑與諷刺,“讓送她芍藥花的郎君想辦法呗,別去蹚渾水,你要是吃多了撐的大夥就一起去找削皮精幹一仗。”

芷蕭憤怒地斜了他一眼,楚寒秋萬般無奈地抱怨了聲“玉郎”。

“有人送她芍藥花怎麽了,”慕容楓倒是不以為意,“那句老話怎麽說的來着——‘沒見過搶不走的愛人,只見過不用心的情郎’——”

當着道裏衆人的面,芷蕭真受不了這群家夥,便收拾了東西轉身回房去了。

一天的時間過得飛快,然而在這一天裏,芷蕭一直在糾結為什麽金桂要讓自己不開心,自己哪裏惹到了她值得她這樣做,同樣還有阿殘為什麽一直不肯在鏡子對面出現,她要告訴他自己去不了逍遙山莊了——

他一定精心準備過了罷——怎麽辦,被心愛的人放了鴿子的滋味她嘗過也知道。只是那次他的理由足以得到她的原諒,而她呢——

宵禁了躺在床上,她依然不想放棄,可是那鏡子也一如白天般寧如止水,不知是他沒帶在身邊還是沒聽到——直到她也不知不覺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天色微明。

三月初三,上巳。

上巳對于術士們來說是個比較重要的節日。自古以來,人們就選擇這一天沐浴踏青,并祓禊祈禳求得全年祛病消災。無論術士還是國人,上巳都是官定假期,是所謂暮春者春服既成。但對于術士們,這一天的祈禳是真實存在的。他們會在發際腰間佩蘭,按照習慣吃新鮮的荠菜和七寶羹,同時,男孩會送給女孩們盛綻的芍藥花——這僅僅是一種習俗,沒什麽特殊含義,然而在愛着的人們的眼中,這就仿佛是在告訴她,我會珍重你一輩子。

芷蕭早就盼着這一天了。自己就是“蘭”,佩蘭對她來說本是再平常不過,可是這個上巳,将會第一次有人送給自己芍藥花——這該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然而金桂似乎不了解這一天對她有多重要——她藏起了那張紙,這下子逍遙山莊是與自己無緣了。而且二日全天的功課是玄學方法和術士歷史——沒一堂是和玄武道一起上的。白天碰不到晚上又聯系不上,雙面菱花完全起不到應有的作用,這下子芷蕭可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穿着新裁的春服坐在房間裏,又感覺胸口憋悶得慌,想到走廊上去透氣,卻冷不防一只紙燕子從樓下的某處橫飛上來,傻愣愣地就撞進她的手心裏。展開一看,是一封信,字跡醜得實在是傷人。下面還懸了個小小的錦囊——它顯然被施了法,從裏面竟然取出一本裱成奏折狀的黃紙來,另外還有一件水銀顏色的,貌似是衣服的光滑的東西。

芷蕭:

那本折子是個地圖,我們弟兄辛苦了兩年多的成果。術士學堂大部分道路,還有每一個人在什麽地方,它都能自己定位。去逍遙莊的路我已經給你畫好了,你就用法器指着紙頭說尋歡無罪造反有理,朱雀神君急急如律令就可以。另一個東西是我家的祖傳寶貝素蟬衣,你穿在身上就沒人看見你了。你過來,我們在山莊等你。祝上巳愉快。慕容。

——這慕容楓,又在搞什麽花頭——

但好奇心驅使她還是想要試試。剛捧起折子卻發現抱着素蟬衣的半條左臂全然看不見了。

看來這還真是件新鮮玩意兒。芷蕭拿它比劃了小下,而後便疑惑地舉起法器,念出了那個古怪的咒語——

“尋歡無罪,造反有理,朱雀神君急急如律令……”

果然,泛黃的紙上開始顯現出點點墨跡,自右向左依次寫下:

紫微山術士學堂,內外通道及人物去向全覽。

緋羽客,廣陵郎,明月奴與小福子之大作。

尋歡無罪,造反有理。

繼而字跡消失,一條條道路開始在紙面顯現。折子的右上角以五行八卦标注方位,而道路上有很多斑駁移動的小黑點點旁标注着那個人的姓氏與表字。芷蕭所在的位置是一枚紅點,旁邊一縱列清爽而大氣的小楷是郁芷蕭,而一條紅線就從這個點開始蔓延,一直綿延到地圖之外。

也不知究竟是見阿殘心切還是僅僅為了好奇,芷蕭就鬼使神差地披上素蟬衣沿着紅線的方向走去——随着她的移動地圖上的內容也在移動,以使她一直能追蹤紅線的走向。根據指示她走進了假山湖石後面一處她待了兩年都不曾察覺的密道。用法器點光照亮腳下的路,她突然覺得向慕容楓他們這樣活着也挺充實的。

而蕭殘這天早早就到了逍遙莊——他向來不喜歡和別人一起。只是當走進黃四娘家的花坊,他突然發現原來有的時候自己一個人也會很無助。

黃四娘家是逍遙山莊最有名的花鋪,隔着老遠你可能都會被一群缤紛飛舞的蝴蝶給吸引過去。大約在百步開外的地方就開始有花團錦簇,沿着小徑走進去更是落花成蹊。走進店裏,已經采摘好的蘭芷和芍藥争奇鬥豔地一瓶瓶插在那裏,有些已經被施了法術,絢麗的花瓣随着周邊流淌的音樂一開一合。他一時看得眼花缭亂,再加上從來沒進過這種地方,花粉的氣味嗆得他透不過起來。一下子忍不住,便驚天地泣鬼神地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哦,一百歲,”看來這個噴嚏的唯一功效就是招來了笑得跟周圍的花一樣招展的老板娘,“小公子第一次來吧?要給你的公主挑點什麽?”

蕭殘一下子就窘得臉紅到耳根。

“呃,我應該挑什麽啊……”很顯然挑花和挑藥材不一樣,而他現在特有種沖動把這些玩意兒拿回去陰幹了再說。

“今天是上巳啊,蘭花和芍藥是一定要的,”老板娘是個說話很溫柔的中年婦女,“蘭花要單獨佩,這裏有做好的;芍藥可以打成花束,紅色的代表熱情和誓言,粉色的是甜蜜溫柔的愛,白色代表純潔的友誼——”

“哦,還有這個講究啊……”蕭殘看樣子是有點昏頭了,“那,那我就拿白的罷……還有,那個……這裏有白芷嗎……”

“賣蘭花的日子哪裏會沒有香芷啊,”老板娘說着便從某個角落裏移出一大瓶來,“看,這麽多呢——挑吧。”

“呃……”蕭殘竟然捏着葉子摸索了半天,“這些……是不是太嫩了點?我想大約該再熟些才好……”

“呵呵,小呆子,再多放幾天就只能拿去做藥啦,”老板娘笑着為他選了一枝出來,“你看這枝多好,骨朵很快就能開開——”

“颙光?”

花鋪裏突然出現了第三個人,而且還認識自己,蕭殘陡然一驚,當即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一看那挑花的架勢就知道是你啦,”還好是曼吟,“有你這麽挑花的嗎?看完葉子還要找根,你當你拿它做藥啊?”

老板娘和曼吟一起笑,把個蕭殘窘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配藥的确是要找實用的,可是給女孩子挑花是要挑好看的,四娘您說是不是,”看來曼吟和老板娘已經很熟了,“您忙去吧,我幫他挑兩枝,到時候讓他付銀子就是了。”

說着她便開始為他挑花,出乎意料選的是粉色芍藥,理由是全白跟那啥似的,但看着蕭殘滿臉不自在,便又找了幾枝白的搭在一起,旁邊配上星星點點的白芷,倒也分外清秀可愛。

“四娘,好了,”曼吟朝屋裏喊着,“再給他加兩串蘭花,還有我也要一串——”

“嘿,曼吟,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随着些清脆的聲音又是三個着春服的女孩子跑進了店裏,“也不說等等我們,真是的……”

“四娘我要四串蘭花,”曼吟說着便轉過來朝向她們,“我們得抓緊,要不等一會兒人多起來這裏要排隊的——颙光,她們是我同窗室友,水翠微,殷寶瑜,景田田——各位這個我就不介紹了哈。”

“哎呀曼吟,”那殷寶瑜殷琪倒是極富有八卦女生的幽默,“我們的榜眼姐姐什麽時候跟狀元爺搭上了啊?”

蕭殘張着嘴,似乎想要解釋。

“到時候吃喜酒要叫上我們哦,”景田田景新荷是三個女孩子中間最嬌小甜美的一個。

“我看着咱火段的瓊林宴一塊兒解決罷,”水翠微水袖同學則冷眼旁觀般地站在一旁打趣,“狀元榜眼湊一對兒,朝廷省了兩個人的飯。”

“我說你們別亂來成不,”看着蕭殘的臉青紅皂白陰晴不定曼吟連忙出來打圓場,“咱大狀元可是名藥有主的人,把我扯進去我是跳進江水裏也洗不清的呀——”

——有這麽打圓場的麽這。

“哇,蕭颙光你是有相好噠?”衆女倒真有不達八卦目的絕不罷休的天份,“你們道裏的嗎?誰呀——”

“玄武道的怕是沒一個女的能入他法眼罷,”這水袖同學看樣子還真是塊眼毒的料,“我就想不通除了咱段榜眼還能有誰啊。”

“行行行你們幾個出去成不,”曼吟可真怕再拖下去蕭殘同學會全面爆發,就連忙把這三個女生連推帶搡地弄出了花鋪,“今天的蘭花還有中午的七寶羹都我請了啊——”

外面爆發出一陣恍然大悟的“哦”聲。

“女孩子們都愛這樣,”還得趕緊安撫這個,“其實她們就是尋別人的玩笑開心,嘴上說說而已,沒人當真的。”

而吵鬧的功夫黃四娘早把花包好了遞給他們。兩人各自付了錢,把一串蘭花佩在腰間,之後一并離開了花鋪。

“呃……曼吟,你能不能幫我拿着這個……”蕭殘的臉頰依舊是一種怪異的緋紅色,“我拿着……別扭……”

“別扭也得你拿着,”曼吟向來是個不客氣的主兒,“我拿着像話嗎?到時候再遇上你家那位醋壇子一打翻咱倆就等着下輩子平反昭雪去罷。”

蕭殘一臉無奈。

被曼吟絮叨着女孩子該怎麽哄,不覺間已走出那條落英缤紛的小徑。剛準備拐到大路上,倒只見迎面嘻嘻哈哈走來四個人,卻不是慕容楓一行又是誰——

“噢噢噢削皮精——”姬天欽一見面就不客氣地尖叫起來,“收到芍藥花了啊——誰那麽沒眼光送給你呀——”

蕭殘見此,便也顧不上旁的,把一捧芍藥往曼吟懷裏一丢,随手去抽法器準備防禦——

“烏基蒂達!”倒是慕容楓手快,木劍一揮,蕭殘的木尺就落進了他的手裏。他慕容楓深知,有法器的蕭殘不知道要比他厲害多少,但丢掉這把破尺子,他收拾個削皮精簡直如同探囊取物。所以見面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解除他的武裝,然後四對一,看他削皮精還能往哪裏跑。

“哈哈,削皮精,這下子有你好玩兒的了,”姬天欽大笑道,“邊上這位是清流琴派的路姑娘罷?我相信你只是很不幸地路過這裏——如果這束花不是削皮精買給你的,建議你還是放下它,不想瞧熱鬧抽簽走人也無所謂——”

曼吟本就看不慣這群人以多欺少,無奈抱着一大捧花無法出手。剛待要為蕭殘伸張兩句正義,卻猛然發現自己的正前方有一雙清亮的眼睛正錯愕地望着拿花的自己——

——完了,這下子真的是跳進江水裏也洗不清了。

芷蕭沒能想到,她平生收到的第一束芍藥花竟然是以如此不浪漫的一種方式落到自己手裏的。在她掀開素蟬衣的一刻,對面的曼吟就像甩掉了個巨大的包袱一般地将它推到自己的懷裏。剛想喊出來,卻發現對峙雙方是阿殘和慕容楓,她想她還是躲起來的好。而曼吟則展開手中的折扇,一片白光随着一個漂亮的扇花旋轉出來,如一道牆壁阻隔在針鋒相對的兩組人中間——

“琉璃金鐘罩!”

慕容楓明顯發現他的咒不起作用了。曼吟淡定地念了一句“烏基蒂達”,随手将慕容楓的木劍,姬天欽的折扇,蕭殘的木尺連同楚寒秋和王見寶的法器一并收在手裏。

“先聲明我只是路過,”她淡淡地說,“但是大過節的我可不想沾上晦氣。想打仗過兩天也一樣,別在今天鬧不愉快惹得神君煩,”說着她将木尺丢給蕭殘,順便走過去不由分說地扯起慕容楓的袖子,“走吧,四位朱雀道的大英雄,帶你們認識幾個蒼龍道的美人兒去——我們房間那三個,個個都是美女加才女——”

本就不想鬧僵的楚寒秋也去扯了姬天欽,曼吟把法器還給衆人,順便大搖大擺地擠到了他們中間。慕容楓和姬天欽不約而同地朝後面狠狠瞪了一眼,之後也就滿臉無奈地被曼吟和素商兩位美人給架走了。

“我要你解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芷蕭脫掉素蟬衣,一臉不滿地瞪着蕭殘。

“呃,這花是給你的……”蕭殘支支吾吾地把來龍去脈大體講了講,芷蕭也跟他說了自己弄丢條子的事,只是隐去了金桂惡作劇的部分。兩人邊說邊朝人煙稀少的地方走,不知不覺就到了一條小溪邊。肩并着肩坐下,芷蕭玩弄着那些粉的白的花瓣。

“芷蕭,我很沒用是不是……”他只是垂着頭反複扭着自己法器上的流蘇,“還要女孩子出手幫我……”

“沒有啊,你一個他們四個,”芷蕭恬靜地偎依着他,“而且他們奪走了你的法器:你是君子,你不會先動手的——況且,況且曼吟也不是幫你,她只是在中間拉架而已……”

“她怎麽不是在幫我——那金鐘罩保護的是我們兩個,她……”

“看來她真的是在幫你,”蕭殘不知道為什麽芷蕭一下子就會不開心了起來,她靜靜地撕扯着那些花瓣,揚它們在空中,于是粉的白的,點點片片,都飄落回旋,輾轉,又随水流去。

“我本來給你畫了一張畫,等你題款的,”她有些幽怨地說,“現在想想還是回去撕了罷。原來我第一次收到的芍藥花,還是——她——幫我挑的——我料你也沒有這麽好的眼光。”

“可是曼吟幫忙挑花也有錯麽……”盡管蕭殘自己還沒有想明白醋壇打翻是怎麽一回事,骨子裏卻很顯然已經開始大酸而特酸,“照你這麽說,我是不是要追究你不該披着慕容楓的素蟬衣來……”

“可是我也沒有刻意見他呀——他自己要幫我的,而且人家也是為了過來見你嘛……再說,我要是和他有怎麽樣,你們要打架的時候我就直接出現了……”

“那難道我就要刻意見她嗎?我也只不過是給你挑花的時候她正好進來,而且我并不需要她幫忙……”

“她如果不幫忙,估計某人要把鋪子裏長得像藥材的都抓來了,”說到這裏芷蕭突然就“噗嗤”一笑,“其實阿殘,剛才人家只是怕你會……”

雙頰慢慢漲得通紅,她就把後面的話都咽回肚裏去了。蕭殘聽得一知半解,不過他還曉得最起碼芷蕭是不會再生自己的氣,于是她究竟怕什麽他也無暇去管,就只是探出冰冷的手指,輕輕地握住她溫暖的手。

芷蕭果然沒有掙紮,兩人就一直坐着,手牽手,任山間的微風拂過發線。“真美,”她說,“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們在梅花山……”

“那裏也很靜,只有我們兩個人,還有朱雀河,”他說着,有些神往地凝望着遠方,“你為什麽不把這些花瓣都散掉呢?反正帶回去也會枯萎,倒不如讓它們随水流走,把最美好的瞬間,都留在我們的記憶裏……”

“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芷蕭輕輕地吟哦着,便任那片片花瓣在手中飄落——

“歌唇一世銜雨看,可憐馨香手中故。”

不知為何蕭殘會想起悲傷的這句,也不知為何芷蕭會突然覺得眼眶裏是濕的。委實,剎那芳華最是讓人百般留戀,然而,若是那剎那的美麗,便是眼睜睜地消失在自己的手中,是否有人真正能夠承受這樣的一種痛楚,又是否有人能夠在經歷過這樣的痛楚之後,帶着想要遺忘卻欲蓋彌彰的假笑,麻木地活在這世上,只為了能讓這曾在自己手中生生流逝的美好,能夠真正美麗而幸福地,永存于天地之間……

芷蕭還是把那張畫給蕭殘了——那畫着一個短發少年教一個少女配藥時的樣子,是當初在霍先生的藥房裏,他手把手教她配制照影水的場景。照影水,顧名思義,就是喝下去便可以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的藥。當時他對她說,藥劑是囊括一切的學問。藥有陰陽五行,寒平溫熱之理,是為玄學;能讀人心思,祈迎福祉,修身養生,是為方法;能治百病,醫蠱毒,是為禦魔術;又能使人幻化萬狀,是為幻術。她當時佩服得五體投地,以為他就是天下最淵博的人。她把他的話題在畫面,而他只輕牽嘴角,不語。提起狼毫,在畫面上方芷蕭漂亮的落款旁題上兩行清晰隽秀而公整的字跡:

研丹擘石天不知,願得天牢鎖冤魄。

其實芷蕭并不太懂李商隐,不知道他那些窈渺幽微的詞句究竟蘊藏着怎樣的深意。有些句子她不過單純知道出處而已,像這一句,她只曉得那來自阿殘最喜歡的詩。單讀這兩行,似乎怎樣理解都講得通,于是像是出于本能地,她便當它是某種,他給她的誓言了。

只是那時她還太年少,一些道理她還并不曉得。

有一些溫情可以在心底珍藏很久,但并不是每份愛戀都經得起現實的重重考驗。

時光飛逝,轉眼又到了秋末。旬假的天氣往往不盡如人意,和楚寒秋一起從上書房回來時天正下着密密麻麻的雨點。好在沒有打雷——身邊這個小帥哥雖然身子弱,平時很堅強的,有時候病到路都走不動卻吭都不吭一聲——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怕打雷,一見到閃電便立即臉色慘白。所以仿佛是成習慣般的,只要一下雨,不管打不打雷,姬天欽這個好哥哥一定會準時出現在他的身邊,護花使者一樣地給他撐傘,擁着他的肩膀給他力量。從書房的正大門出來,姬天欽果然在那裏等着。盡管芷蕭對這姓姬的素無好感,可總是同道中人見面了也不好搞得太尴尬,于是三人結伴同行。考慮到随時可能打雷盡量避免走戶外,她便随着他們繞下另一條她從未走過的密道。一路上她和楚寒秋讨論學術問題,姬天欽只抱怨沒意思,倒也沒有過多插嘴——

“嘉祥,你打算把這蒜泥怎麽着?”某個角落突然傳來一個有些可怕的粗氣粗聲——

“再玩兒她一次呗,”這個家夥的聲音顯得有些尖厲,“你不覺得她叫得很好聽嗎?”

“像在床上,”前面說話的那人□地笑了,“你來還是我來?”

“一起罷——來,一,二,三——”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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