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圖騰
避無常蕭殘不擇道,苦情深郁蘭遭難題
嫉惡如仇的姬天欽,來自瘋狂癡迷血統的平國府,卻對家中的一切表示出不留任何餘地的憎惡。正如看不慣一切不平的慕容楓最看不慣鮮花插牛糞的現實,姬天欽最看不慣的則是純血統術士對國人出身的術士們的鄙視甚至邪惡的欺負。眼見罪惡就要上演,他三步并作兩步地上前,展開的折扇就潇灑地指向正四處張望聲源的福謝二人。
“喲,大少爺,別來無恙啊,”見是他那福康安竟猙獰地笑了,“要不要也一起來玩玩兒——看多漂亮的臉蛋兒,生在蒜泥身上真是可惜了——哦對了,還有你啊——嘿嘿,”那怪異的眼光說着就掃向芷蕭,“你也來啦?聽賢卿說你喊得那才叫個□呢——怪不得連我們不食人間煙火的蕭颙光都被你勾到沒了魂兒——”
“維瑪拉!”姬天欽扇子一揮,福康安的口中立即吐出了五彩缤紛的泡泡。
“先清幹淨你這張臭嘴,”姬天欽輕蔑地哼了一聲,“還有你謝禛,你也別在那兒躍躍欲試——都給我聽好了,再叫我看到誰敢對郁姑娘無禮,他就跟福壽一個下場。”
“哦,那是,那是,大少爺,我們誰敢惹您哪,”謝禛這厮明顯是想逃跑,“那小丫頭只是兄弟們取個樂子,既然大少爺來了,就送給大少爺,讓您當個英雄……”
“如履寒冰!”随着姬天欽一聲斷喝,謝禛腳下一滑,就很狼狽地爬到了地上。而那地板對他已然變成了光滑的冰面,他愈掙紮便愈是爬不起來。
“你們在這兒玩罷,爺們就不伺候了,”姬天欽鄙夷地看了他們一眼,順便丢出個咒語讓福壽也趴到了地上,之後和芷蕭素商一起走近地上躺的,那個奄奄一息的白虎道女孩。
“多、謝,公子……”她虛弱地呻吟一聲,便暈過去了。
“快送去醫官那兒,”聞得楚寒秋一聲提醒,姬天欽才意識到好像這裏他才是第一勞動力。看樣子女孩只是被施了絞心咒——這倆家夥自然沒本事下個降頭什麽的——他便抱起女孩子,與芷蕭他們一起,朝醫館的方向疾走而去。
在這件事情發生後,芷蕭對姬天欽的印象大為改觀。以前她一直當他是個陶瓷花瓶,除了會彈個琴賦個對子以外就只知道搗亂的公子哥兒,但這次之後她真正發現了這個人的正義凜然,甚至,在平時總不給自己留任何面子的情況下他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捍衛自己的尊嚴。所以她決定當面向他說一句謝謝,表示最起碼之後,彼此間不要再敵視才好。
“你沒必要謝我啊,”姬天欽好像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不愧為慕容楓兄弟地抓了抓那每天早上要花至少兩個時辰梳到一絲不亂的腦袋,他說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情而已。
“我只是謝謝你,那時候會站出來為我說話……平時……”
“哦,這個啊,”姬天欽有點尴尬地笑了,“鑒于你比較讨厭我我一直沒跟你澄清,其實……其實我不讨厭你,我只是不太喜歡那個人而已……呃,你知道,我平時不是針對你。我只是想,江湛是我大哥,我有責任保護他別受傷。他喜歡你,可你喜歡那個人,我想告訴他放棄吧,沒戲——只是這樣。”
“呃……”芷蕭一時語塞,她沒想到姬天欽會這麽說。
“那……那你是不介意,我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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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介意,因為你是朱雀道的,”說到這裏他突然有些得意地笑起來,“早晚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的大才子并不像你想的那樣——因為我太了解玄武道了,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明白,會放棄,會回到我們中間來——我相信你會回來,因為你是最優秀的朱雀道——之一。”
芷蕭默然了。“也許罷,”她說,但最起碼現在,她還是寧願相信她的阿殘,是不會與那些人同流合污,不會走上邪道的。
“不管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那是你的生活,”他又有些鄭重,“你的生活只有自己懂,但不管你選擇什麽,作為一個朱雀道,我會永遠支持你。只不過,你是道裏最好的女孩,所以,我還是希望,你不要等到真的遍體鱗傷了之後,再來思考我今天跟你說的這些——成不?”
他說得很認真,臉上的微笑也很優雅,這讓芷蕭在一瞬間覺得原來自己誤會了這個人那麽久。他其實一直關心着自己——他愛每一個朱雀道的同窗,他對他的兄弟照顧入微,他不想讓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只是,思忖着姬天欽的話,盡管依然相信他只是對道與道之間的成見太深,她依舊開始本能地擔心起來。她擔心今後蕭殘會走上邪道,并因此不斷傷害她,但殊不知,他是寧可傷死自己都不會忍心傷害她的。不過,有些事情他不是不想去做,只是不知道該怎麽做,抑或,是和她處理問題的方式,太不一樣。
在白虎道女孩風林晚遭到襲擊的事件發生之後,學堂在各種方面都增強了管理與戒備。所謂靈蛇教的魔爪已伸入學堂,很多人開始惶惶不可終日。而玄武道,出于歷史原因,變成了全學堂人的假想公敵,當然這些假想也并不是毫無依據。
芷蕭決定要和阿殘談談了。在這樣的生活環境裏,即使他再不會背叛自己,也難免會被周圍的人同化。況且他本就天天埋頭鑽研他的小惡咒,看那些消失已久的古老巫術,甚至如何下最邪惡的降頭——他每次都輕描淡寫地說他只是在研究學問,做個考據而已,可是眼睜睜地看到跟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室友正是這次襲擊事件的元兇——想到這裏她就感覺連飯都咽不下去。
“阿殘,我覺得我們應該談談,”那天她終于在假山那邊找到了他,心想決不能錯過這個機會,“關于最近發生的……”
“你是說,那個風彤霜麽?”說到近來發生,想起此事倒是一般人的本能。
“我不是說她,我說的是我們兩個,”芷蕭對他的反應遲鈍有點不開心,“是我親眼看到的,那兩個人是你的朋友,有的時候還會叫你一聲四弟——你的朋友做出這樣的事,我真的是……”
“可他們是他們啊,”蕭殘似乎有些無法理解,“他們也沒有傷到你——他們曉得見着你是要避開的……”
“這和我沒關系!”芷蕭不開心地甩開了他的手,“你跟他們說什麽了?朱雀道的郁芷蕭是你們的什麽什麽人,你們不許招惹她,別人你們自便,是不是?你知道他們究竟對風彤霜做了什麽!”
“我跟他們說你是我的……”在這個問題上蕭殘很不中要害地支吾了半天,“我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難道我們不是麽,最好最好的那種……”
“是啊,我一直當你是的,”芷蕭氣呼呼地轉過臉去不看他,“你就拿它去到處炫耀,讓你那些狐朋狗友們都知道,你有一個國人朋友,而你和她在一起是因為她……我說不出口,阿殘,很惡心……”
“我沒這麽說啊,我沒有說我們是因為……”
“因為我被妖術襲擊的時候叫得很好聽是吧?”一氣之下說出來,只是芷蕭也找不到一種能表明意思又比較幹淨的說法,所以理所當然地,在這方面大腦缺根弦的蕭殘完全理解錯了方向。
“那一次我……我真的不知道是誰幹的……”他的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以至于整個人完全處于不知所措的狀态,“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會……”
“別轉移話題,”芷蕭倚在了一塊湖石上,擡起頭,明澈的眼睛裏潮乎乎地,注視着他凄蹇而消瘦的臉龐,“我說的是這一次,阿殘,我不懷疑你會站出來保護我,可是你不能再和他們做朋友了,他們會把你帶壞的——我不想讓你被他們……”
“這沒什麽的,芷蕭……”蕭殘試圖低下頭去為她揩淚,“他們也只是找找樂子而已,我們不哭了好不好……”
“找樂子?”這是第一次,芷蕭毫不留情地推開他為她拭淚的雙手,“這是黑道法術,是妖術——他們在用妖術找樂子!如果你認為讓人在地上痛得要死要活很好玩的話——如果你覺得別人的慘叫很好聽——”
“哦那怎麽會……”說到這裏蕭殘的臉又紅了,“如果我覺得這樣子是好玩的話,你就把我……”
“把你怎麽樣啊?”芷蕭還是自己抹了抹眼睛,“阿殘,你能不能就聽話一次,別和他們在一起了,我……我不喜歡……”
“呃,我不會讓你不喜歡的……”蕭殘說得很沒頭緒,“只不過,其實,其實他們也就是那個樣子……你看你的那些朋友,也強不到哪裏的,你看慕容楓,他們在幹什麽……那個楚寒秋,他……”
“素商的身體一直不好,”說實話芷蕭真不想牽扯慕容楓,因為一說到這個話題,後面極有可能順理成章的便是她又不得不把曼吟拿出來說事,盡管現在她也知道曼吟和他沒什麽。
“你見過第二個怕打雷的男人麽?”蕭殘好像有點得理不饒人了,“一到晦日就氣虛,每逢望日就總是‘生病’缺課——”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了,”芷蕭不客氣地堵了他回去,“然後你還想去證明這件事?我曉得十五那天你去幹什麽了,還去找什麽‘歪脖樹’——我倒有興趣聽聽,你究竟想幹嘛?”
“我只是想要你知道……”他蒼白語調帶着一線無奈和凄涼,“我只是想要你知道,他們并不像別人說的……那麽好……”
他筆直地看進她的眼睛,她的兩頰泛起了潮紅。手指不止是什麽時候扣在了一起,而芷蕭也沒去管它。
“但他們畢竟……他們畢竟沒有使用妖術……”她的聲音沉下去了,還帶着一點點委屈,繼而又像是發現了什麽般地甩開了他的手,兩行清淚又不知不覺地順着雙頰滑落。
“阿殘你怎麽會這個樣子……我知道那天他們救了你,要不是江湛你恐怕命都丢了……你把慕容江湛和你那些朋友比,你不覺得這也太……”
“慕容楓他不是救我,他在救他自己,”提到慕容楓蕭殘的聲音就變得冷冰冰的,“如果那天出了事情他們一屋子人都死定了——芷蕭,你不能和他們……不,不能和他……你知道我也是為了你好,我不能允許你……”
“你允許我?”芷蕭像是被觸動了某根火線,本來一雙凄哀的含露目就在一瞬間帶上了愠怒的神色,“憑什麽要你允許我?你是我……”
“芷蕭我不是這個意思,”蕭殘此刻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就只能一臉緊張地站在那裏,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我只是不想……我只是不想要你被騙,我不想你……你知道嗎,慕容楓喜歡你,我看得出來……”說這些話他仿佛是着了魔般地,就那樣說着,手指不停地攪着法器上的流蘇,“可是他……他不像別人說的那麽好……你知道,武狀元,雲中擊鞠的大英雄……”
“慕容江湛是個自大鬼,這我用不着你告訴,”芷蕭企圖冷冷地堵他,不料卻越說越激動,不知覺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我本來以為你才是我的英雄,可是你就在一次一次地告訴我,你不是——我一直當你是個君子,但你就縱容你身邊的人做些小人勾當——不只是小人,他們簡直就是邪惡——邪惡你懂嗎阿殘!我真不明白我的英雄是怎麽了,他是多麽儒雅斯文的一個人,他學識淵博法力高深,他是不屑于和一切小人同流合污的——我的英雄到底怎麽了,他是什麽時候開始接近魔道的;他是什麽時候開始變得,要我不認識了……”
哭着,她終于忍不住撲倒在他的懷裏。他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背,把臉埋進她香軟的發線中。有什麽濕漉漉的東西在青絲裏漸漸消逝。他的嗓音啞掉了,四圍靜寂得只能聽見淺薄的抽噎。他輕撫她的長發,伏在她的耳邊柔聲說相信我,我永遠不會堕入魔道的,為了你。我,發誓。
有了蕭殘的誓言,芷蕭覺得踏實多了。年終測驗她考得還可以,只不過姬天欽發揮得更好一些。排在二甲的第一位,第一甲的狀元榜眼依舊是蕭殘和曼吟。回到家,便又恢複了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有道裏的衙役過來發告示說是近來魔教猖獗,夜間有詭異陰性物質游蕩,因而務使臣民夜晚扃門閉戶,不得外出走動,門口燒艾葉挂八角銅鏡,房中多生爐火,并參拜神祗。國人家庭請務必莫問國事,潛心農商,以免惹禍上身;有術士的家庭請一切術士随身佩戴法器,以備不時之需。同時,傳聖上敕令,未出道術士如于年假期間遭到襲擊,可施咒語反抗,朝廷将不予追究。
如今的蕭殘一個人住在長幹裏。大祀期間他還可以待在學堂,年假學堂不留任何人,他便用配藥的方式給自己燒一些藥湯一樣的菜配他發幹的白米飯。只可惜那些菜不像菜藥不像藥的東西估計也只有他自己能将就,芷蕭偷跑過去一次看得哭笑不得,便不由分說要他去家裏。當然蕭殘死活不肯去,芷蕭也曉得那樣畢竟不是個事。于是平時千金寶貴的郁二小姐幹脆親自下廚,燒出了一些還能看但未必比蕭氏配藥手藝好吃多少的東西,兩個人哭笑不得地一起将就了一頓。
“阿殘我真是害苦你了,”芷蕭滿臉無奈,“以後我看着還是從家裏包些吃的找只雁給你送來……”
“不,不用……”蕭殘的臉頰又在微微發燙,“我喜歡這樣,我們……呃……你燒的,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看來我得學學燒菜了,”芷蕭的頰上也泛起了兩團淡淡的胭脂,“要不然以後,我們……豈不是要……”
“呃……不會的……”蕭殘不知怎麽就抓到了芷蕭的手,芷蕭也沒躲,他越說越小聲,“我說過的,等我出道了,我做國相,或者有可能的話,做大祭司,這樣我們就可以養得起菌人……”
“菌人?”這對芷蕭來說又是個新鮮名詞。
“菌人是種個子很小的東西,它們依附于術士,”蕭殘輕聲說,“很多古老的家族裏都有,它們打理一切家務,世代為術士做事——我們學堂裏也有很多菌人,膳房裏的飯都是他們燒的,還有學堂各個院落的清掃……”
“哇,那它們一天要幹多少事情啊——它們不累嗎?”
“它們就是為這個而生的,”蕭殘說,“菌人依附于主人,不能違抗主人的任何命令。等以後我們住進祭司府……”
芷蕭羞得連忙把頭低了。她不敢看他,殊不知他也發現這問題有歧義,窘得垂着頭接不出話來。兩個人于是這樣在時光的微醺中凝滞,夕陽的餘晖溫柔地灑進屋子,那溫暖煨得兩個少年的臉頰愈發火辣。
“阿殘……”她終于嗔聲責怪了他小下。
倒是他害羞得像個大姑娘,連忙把臉扭到了一邊。芷蕭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她笑着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發燙的臉——
仿佛有一霎冰冷,就像席卷而來的潮水在一瞬間冷卻了房間裏溫暖而暧昧的氛圍。似乎就是彈指之間的工夫,窗外的天倏然暗了下來,而四周也陰風大作。前面天氣絲毫沒有下暴雪的跡象,可如今兩個人只感覺周遭破爛的窗牖都在悲怆地戰栗,外面仿佛有什麽力量,企圖要推開那扇古舊的門扉——
“芷蕭,拿好法器,”面對這類情況總是蕭殘會稍微冷靜些,“是無常,家門口沒挂八角鏡它很有可能進來。這裏我們跑不掉,你一定要挺住——”
“無常?”芷蕭的大眼睛裏露出一線顯而易見的恐懼,“就是你以前說的,我問你你還沒有跟我細講?”
“沒錯,就是那個東西,”蕭殘小聲說着,帶着她退到裏屋的牆角,并把她護在身後,“詳細說來它是陽世存在的一種陰性物質,平時鎮守在天牢裏,沒有眼睛,但可以找到任何有陽氣的地方——它們專門吸收人快樂的精魄,所以一旦它進來了,記着千萬別讓它那個像嘴一樣的東西給碰到——那就是術士說的‘死亡之吻’,被它吸收了精魄的人會像行屍走肉……”
芷蕭渾身顫抖地抱住了他。
“阿殘,我怕……我看見了咱們以前在城外看到的那個……”
“盡量想些快樂的事,有個咒語的可是我不會——我們需要冷靜。”
一陣陰風怒號,仿佛連時間都被凍結。芷蕭緊緊地摟着蕭殘,蕭殘也緊緊抱着她,右手握着法器——那無常是循着有陽氣的地方來的,不同于國人的勾魂鬼它只有黑色的一種,也戴着大高帽,卻沒有眼睛,也沒有吐出的長長的舌頭,只在“臉”的中間開出一個深黑色的洞。它所到之處沒了光線,連空氣都變得凄寒徹骨。擁着阿殘,她卻只感覺他周身冰冷,眼前若不是那隆冬的冷雨和破廟裏猙獰的塑像,便是一年前被玄武道某些人施降頭的場景,或是深夜禁地裏蠱雕嬰啼般的慘哭——心口絞得厲害,頭腦發暈,甚至連擁着他的手臂都沒了力氣。蕭殘揮起法器,打了幾個粉碎咒甚至不可饒恕的死咒,可那東西根本就沒有生命,死咒也奈何不了它。芷蕭只感覺眼前一片黑暗,自己的身體在不斷地滑落,仿佛心中留存的一切快樂時光開始從胸口裏抽離,有什麽冰冷的東西慢慢接近自己的臉龐。但她睜不開眼,也發不出聲音,整個人像是堕入了上古洪荒的恐懼,上天而無路,入地而無門……
蕭殘明白,芷蕭身上的溫度比自己高,所以無常自然會先朝向她。眼見她從自己的懷中漸漸滑落,而無常空洞的口向她逐漸接近。苦于咒語打不走它,情急之下便丢了法器:此時他唯一的願望便是可以替芷蕭承受一切,但他也深知,無常那個黑洞洞的口,用一個成語形容最為合适,正所謂欲壑難填。
它不會放過他們任何一個人。咒語沒有用,而他堅決不能讓它吻到芷蕭——想到“吻”,大抵這也是一種以毒攻毒的本能,仿佛就是腦海中靈光一現,也顧不得多考慮,眼睛一閉,他的唇便壓在她已有些冰冷而微微顫抖的雙唇上。
輕呼吸,深深地吮住,柔軟,滑膩,冗長,而纏綿。如癡似夢,百轉千回,在抱起她的一瞬間腦海裏便不再有恐懼,看不到父母摔東西争吵,看不到蛇君像看不到慘白的靈堂,也看不到被下了降頭的芷蕭雙目無神望向天頂的樣子。仿佛周身都溫暖,甚至燥熱了起來,他只感覺有什麽細膩而修長的纏上了他的頭頸,愈纏愈緊,愈陷愈深。懷中的她開始慢慢地回應,輕輕地喘息,而他始終不敢張開雙眼,直到自己都覺得快窒息了,才上氣不接下氣地放開她,夕陽的餘晖已重新開始溫暖地照耀。彼此對視,目光接觸的瞬間,一下子便誰也不再敢看對方,便只是各自低下頭去,臉頰漲得緋紅。
但低着頭,誰都會忍不住去回味那唇齒間留下的,陽光的味道。
崇德二年,木段。
自從那次無常事件發生之後,芷蕭悶在家裏好幾天想都不敢想蕭殘。大概有種自己罪大惡極的負罪感,到了學堂她見了他依舊會紅着臉低頭跑開。但偷眼看他時,發現似乎他也在臉紅,也不敢看自己,兩個人誰也不敢多看對方:在學堂裏碰面都是尴尬一笑,之後能溜就溜——倒不是吻的問題——其實以前她也吻過他,但那就像蜻蜓點水,只是一種兩小無猜之間表達感情的方式,“你真好”,“謝謝”,“你不要不開心”——然而這一次,盡管也是為了逃命,他們選擇了這樣一個委實有效的方式,然而那實在是太綿長,也太放肆,綿長到她甚至有一刻想就這樣永無終止,放肆到她甚至有一刻渴望他會抱她到無力掙紮。但在這之後,一種強烈的負罪感籠罩了她,大概是自幼受的教育作祟,她覺得這或許太不應該,在兩個人無媒無聘無終身之約的情況下,這簡直就叫做……實在不敢再想下去,否則她怕是真的要把“淫婦”兩個字和自己聯系在一起了。
蕭殘也很害羞,每次想到自己那日的嚣張,雖然只是為了救命的應急之舉,臉頰還是會莫名其妙地燙起來。于是半年下來兩人就這麽躲啊躲的,都想趁對方不看自己的時候偷看那人兩眼,又都會在目光接觸的一刻不約而同地紅了臉低下頭去。
大祀過後的第一堂禦魔術課是在講堂裏上的。“諸位該都知道,新年前後,靈蛇教放出了一批原來鎮守在天牢裏的東西,叫做祙,我們平時俗稱它無常,”先生說,“國人出身的學子們尤其要注意,此無常非是國人所說的地府使者,卻與之有個共同特點,即勾魂。衆所周知,人有魂魄,魄随形而在,魄散則魂飛,但是魂飛魄卻不一定散。國人的無常分黑白,勾魂散魄之後人即死亡;而我們所說的無常只勾魂,更确切地說,是勾掉人生存的快樂之本。被無常勾去魂者将如行屍走肉,生不如死,故而所謂‘死亡之吻’,便是我們術士意義上的極刑,遠甚于枭首淩遲者。”
衆人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氣。
“但是無常并不是不能對付的,我們今天就要來學一種比較高深但很有用的咒語,叫做召喚圖騰,”先生示意衆人別慌便接了下去,“每個人都有一個圖騰守護,這個圖騰來自希望和快樂的源泉。一般講來圖騰大多是一個動物的形象,因每個人的生活狀況,家庭背景而不同,也會随着經歷的變化而發生改變。當然,守護神不見得對每一個人都呈現為動物,偶爾會出現其他一些通靈的東西,比如草藥世家可能會是一株珍稀的仙草在守護你;還有些圖騰是樂器,最靈的樂器就是七弦琴——我們今天在座可能就有人會變出琴來,”說着他意味深長地朝慕容楓等人坐的方向掃了一眼,“好了,先說這麽多。下面我就開始給諸位說咒語。上首是‘那嘛’,如果你對上古密文有所研讀,這個詞彙應該不陌生,是請一切神明的尊稱;下段則是‘菩拉迦帕提’,猜猜也該知道是守護圖騰的意思了。連起來念這個咒,着重在‘嘛’的音上,清音稍微拖一下——那嘛菩拉迦帕提。”
衆人齊刷刷地跟着念了一遍:至于大多數咒都早已掌握掉的蕭殘,他很少有幾堂課是像這樣在認真聽的。
“剛才說過,圖騰來自希望與快樂的源泉,所以在咒語的背後,心法便是要集中精力回憶讓自己開心的事情。無常出現的地方,即便沒有死亡之吻,也會使光明和溫暖消失,快樂被吸走,所以面對無常,我們必然只會想到恐怖和悲傷。這就需要我們強大的意志力去尋找快樂,并将它們集中起來,念出這個咒語——對諸位可能有點難,但是出于實用我們必須要盡早接觸,而且只要肯練習相信各位都能做好。那麽諸君不妨看我做——那嘛菩拉迦帕提!”
先生的圖騰是一匹天馬,銀白色的,有修長的四蹄和巨大的翅膀。它優雅地在半空中奔跑,繼而在門口盤桓兩圈就消失在窗外稀薄的空氣中了。
之後大家開始嘗試着揮動法器,可芷蕭卻連動都不敢動,因為一提到無常她就會想起那個罪惡的長吻,繼而便什麽心思都沒有了。用餘光瞥向玄武道的方向,發現蕭殘也是愁眉緊鎖,全然沒有平時游刃有餘的模樣。
“那嘛菩拉迦帕提!”
随着衆人不約而同的一聲驚嘆,朱雀道某個人的扇子畫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而一只銀白色的大狗閃着俏皮的目光,開始在講堂的上空旋轉跳躍。在衆人的注視裏楚寒秋安靜地收起扇子,長長的睫毛有些羞澀地垂了下去。而姬天欽像是自己成功了一樣大聲歡呼起來,看他那架勢就差在他三弟的小臉蛋上親一口了。慕容楓笑得有點詭異,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
之後楚寒秋開始在朱雀道的衆人中間走動幫起了大夥兒。芷蕭很想叫他來幫個忙,又苦于到現在臉還是紅的,于是閉上眼睛,開始想自己有什麽開心的事情。可不知道為什麽,周遭搖晃着的卻總是他的影子:被他救和他一起夜不歸宿,第一次去學堂的船上他生澀地哄她不哭倒和別人打起架來,第一次去禁地他為救自己險些在蠱雕的爪下丢了性命,讓人毛骨悚然的禁咒,吃他的醋摔壞了他精心準備給自己的禮物,圓鎖日他的缺席和孤單的守候,靈堂裏他悲傷到麻木的臉,聖靈般的滋竹和他不輕彈的淚;他為她除降頭吐過血還堅持抱她回去——是那血漬留在他的袍子上她才發現的;第一次吵架最後還是倒在他的懷裏哭得滂沱——還有那個罪惡的吻——好像沒有一樣是能讓自己真正開心起來的。委實,和他在一起她總在流淚,但仿佛很矛盾的是,痛得愈強烈,她卻最終發現自己經已陷得愈發,不可自拔。
“哇,我成功啦,我成功啦——”是慕容楓的歡呼打斷了她混亂的思緒。一只巨大的類似烏鵲的鳥撲閃着翅膀從大家頭頂飛過,還堕下幾粒閃亮的銀羽。有人想抓住,卻發現什麽也沒有。
“嘿,芷蕭,你也努力哈,”他說着就屁颠屁颠地湊了過來,“你看到我的圖騰了嗎?緋羽玄鳥,我家族的圖騰——我在我們兄弟之間的名號就是緋羽客……”
“哇,有人變出琴了哎——變出琴啦!”一陣朱雀道女孩子的騷動打斷了慕容楓的聒噪。定睛看去,竟是一張綠绮樣式的七弦琴,銀色的冰弦皎若月光。它在半空裏旋轉,又随着姬天欽折扇的指向或疾或徐地移動。
“嘿,二弟,”這一出還真把慕容楓的注意吸引了過去,“那不是你的琴嗎?它在守護你,也不枉你那麽喜歡它——”
“整個姬家我都可以丢掉,除了這張琴,盡管他的名字很不好聽——”姬天欽搖搖扇子,那琴也消失在了講堂的另一端,“姬門正宗,以後我一定得給他改了——不過我從小到大所有讓人厭惡的年頭都是和他一起過的。我高興了彈他,不開心也彈他,所以剛才我除了想兄弟們,也在想他啦——”
聞得此言,芷蕭開始想她的簫。
但這樣也無濟于事:一想簫就想到法器,想到法器就想到他,想到他就又想到……
玄武道也陸續有幾個人成功了,兩道上空各自銀光亂閃。楚寒秋很善解人意地坐到芷蕭的身邊問她需不需要幫忙,芷蕭長出一口氣,事後楚寒秋說她當時那就是滿眼的幽怨——
“素商你身體那麽不好,我知道你一定打小就受過很多苦,你是怎麽會不去想它們……”
“凡事總有好的一面,”楚寒秋靜靜地說,“小的時候,我受傷,痛到要死,可是有娘疼我支持我,她鼓勵我堅強,所以我找回了自己;娘不在了,我又有了朋友,仗義的大哥,體貼的二哥,還有有趣的四弟,他們都在我身邊,就讓我感覺到,我受過的苦,都不算什麽……”
委實,她曾見過楚寒秋身上斑駁的傷痕,從他的言行舉止她都看得出他小小年紀便已歷盡滄桑。只是,他可以把他承受過的一切都往好的方面想,而自己呢——比起他所經歷的自己簡直可以算是一帆風順,比起阿殘自己有完整的家,比起姐姐自己可以上術士學堂,有一個命中注定而彼此珍視的英雄,他和自己有同樣材料斫成的法器——怎麽又回到了那個罪惡的吻,簫上剛冒出的一線銀絲再度斷掉了。
第一次感覺散學散得太不是時候。走出講堂時仿佛聽見雲巒在給蕭殘講怎麽尋找快樂——看來這一堂課下來,他也沒能做成功。
想要叫住他,卻最終克制了自己的想法。也許不能再讓罪惡延續,而如今的當務之急,則是要竭盡全力地集中精神,讓自己能夠很容易地想到些快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