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慕容楓惡咒戲狀元,蕭颙光口誤成情殇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門外一聲斷喝,莫愁便感覺自己渾身都輕起來了——整個人在一瞬間倒轉,她便大頭朝下地倒挂在了天花板上。在這間船艙裏的都是好孩子,三個男孩的第一反應都是用最快的速度低下頭去,堅決不看上方那暴露于衆目睽睽之下的墨色青絲繡鞋纖纖小腳什麽的。倒是始作俑者蕭殘,和他們一樣頭也不擡地破門而入,也不顧衆人的目光,攬起芷蕭的纖腰轉身就走。

“喂,蕭颙光,你這咒也太邪惡了,她是個女孩子哎——”倒是曼吟在門口打抱起不平來,“饒了大夥的脖子吧——你自創的什麽咒啊,有解咒沒你解開再說——”

“帕西伐阿塔瑪,”蕭殘卻頭也不回,只是背着右手用法器指了個大體方向,念出這句破解咒語。莫愁跌在地,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蕭殘則不以為意地推着芷蕭轉身離開,倒把除曼吟和楚寒秋之外的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朱雀道和玄武道……郁芷蕭和蕭颙光……”白虎道那個憨憨的王占夔(王龍友)同學顯然是被吓到了。

相擁着站在甲板上,清冽的江風拂亂了發線——這是蕭殘和芷蕭第一次這樣無所畏懼地站在了陽光下的天地間。船已行至江水,江上時有沙鷗翔集。芷蕭倚在蕭殘的胸口輕輕吹簫,他就用手臂環着她,閉了雙眼,整個人在這種暧昧的微醺裏沉醉。

“阿殘,答應我,以後對女孩子,溫柔點兒好麽?”放下簫管,她喃喃地說,“不管是正是邪,她總還是個女孩子……”

“我當時只是着急,你知道她要念的是……”

“絞心咒,我曉得,”芷蕭往他的臂彎裏靠了靠,“其實你不用擔心,她不會有我快的。”

“我也知道,只是當時……”她可以感覺到不僅是臉頰,他的渾身都被燒得發燙,“只是,只是我怕她會……傷到你……”

手指輕輕觸到他微燙的雙頰,仿佛是炎夏裏的一線清風。她閉上眼,任他把眼睛和嘴唇埋在她香軟的黑發中間……

火段。

新年的第一件事便是摸底考。這件事學堂并沒有預先通知,因而很多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之後,各科先生都像變了個人,平時生動有趣的新課都換成了連篇累牍的講義提綱。每一門學問都變成條條框框被融進筆記。多數先生要求理解,記住大概,到考試時答題不至于抓瞎;也不乏個別學科要求死記硬背,比如詩書,修身,還有術士歷史:每一個事件的時間(不是我們現在概念裏的公元,而是朝代,政權,君王,年號),起因,經過,歷史意義,外加對此事件的評價,一律有官方答案,不得任意發揮,導致本來挺有意思的一門學問登時超越修身課,榮升為紫微山第一大枯燥課程。

三輪複習一輪比一輪悲劇。本以為第二輪着重實踐會好些,未想每堂課如出一轍的套路竟然都是先生點出幾個咒語,大家開始反複練習,直至散學,練熟了那幾個套路便又回到義理複習中去——相傳那幾個咒就是測試時的必考咒語範圍,再怎麽出題都跳不出那個框框。這對基礎不好的小術士們的确是個應付考試的好方式,可是對于每道都存在的那幾個極有天賦的學生,這樣的日子簡直不啻于浪費時間加煎熬。

每個人的步履都變得匆匆,甚至在過道裏見了面也不願多打招呼。盡管芷蕭并不想這樣,但天天看慕容楓和姬天欽耍猴對她來說更不明智。一個人朝上書房的方向走去,并沒想過經過藥劑室的地道會不安全,只是在某個僻靜的轉角處,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如鬼魅般出現,驚得她不由一聲尖叫。

“郁小姐還記得在下罷?”此人說話聽上去有種故作禮貌的惺惺作态,“當初郁小姐的聲音真是讓人銷魂。你知道麽?你若是個純血,那天弟兄們沒有一個會願意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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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盡管芷蕭沒能真正意識到對方到底指什麽,她也明白他的言語很粗魯很難聽,“馬一昊,你……你不是出道了麽?”

“是啊,”馬一昊冷蔑地牽了牽嘴角,“出道了就不能回來麽?來看看你——”

“看我?”芷蕭不屑地朝上斜了他一眼,“你是來給雞拜年的罷。”

“嗯,不錯,我就是那只黃鼠狼,郁小姐聰明,”那馬一昊倒是不以為忤,“不過在下今天無意傷害,只是想與郁小姐,商量件事情。”

“我與你有什麽好商量的,”芷蕭一句話堵了他,轉身要走。

“郁小姐等等,”馬一昊用扇子攔住了她的去路,“既然郁小姐急着去看書,在下就長話短說——小姐也曉得,出道之後,我們很多人都皈依了靈蛇教——蛇君求賢若渴,對皈依的每一個人才,都會給與比四方教更誘人的機會和報酬。在蛇君麾下,尤其是,作為一個玄武道,可以輕而易舉地實現抱負,做出一番大事業來。所以,皈依聖教,對我們,對你,乃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

“你說的是什麽意思?”芷蕭冷冰冰地注視着他,“讓誰皈依……”

“其實郁小姐心裏很明白,”馬一昊陰森森地笑了,“蛇君器重蕭颙光是個天下難得的人才,欲要收他入聖教——他本來可以如魚得水,但是現在,他多了個牽絆,那就是你。”

“那你們想要我怎麽樣?”

“郁小姐是明白人,”馬一昊的神色永遠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倨傲,“你早該知道你和蕭颙光之間是不會有結果的。他疼你,保護你,是因為他寂寞,他想找個人陪——所以他選擇了你,漂亮,單純,還叫得那麽銷魂,完全可以吊足一個男人的胃口了——然後你就把他當了英雄,崇拜他,還想着要一生一世陪他——你忘了他是個玄武道。玄武道男人對女人可以要很多,但是如果真的要說所謂‘白頭偕老’,他們就只有一個共同的底線,而這個底線,你不滿足。”

馬一昊的話如同一潑寒冰,讓芷蕭一下子從心窩裏涼到腳後跟,“不,他不會的……”她只是靠在牆角本能地嗫嚅,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不,他會的,”馬一昊的嘴角依舊那樣微微上揚,“讓我來告訴你一個真正的玄武道男人會做什麽——我認識一個朋友,他年輕的時候像蕭颙光一樣出息——也是年年拿狀元,而且像他一樣寂寞,沒什麽朋友。有個好像是白虎道的姑娘,蒜味十足的笨丫頭,自以為那人很可憐,就一門心思地去幫他,陪他說話,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他,還以為自己做了一件菩薩的事業——她滿以為這個男人會感念她所謂的‘恩德’,殊不知她做的一切不過是一廂情願。男人出道以後果然做成大事,他獨立教派,而且開始擁有自己的大批信徒,之後,他就喜歡上了鎮國府姬家的小姐——後面的事情我想不用多說了。對于那個死纏爛打的傻蠻子,他解決她的方式簡單到不過一個咒語——阿吉瓦,阿末那。”

芷蕭曾經聽過這個咒語,馬一昊一說出,她便當即倒抽一口冷氣。

——阿殘會變成這樣?

不,不會,她是寧願相信阿殘會像戲文裏的玄武那樣的。然而,楚寒秋只是站在一個演戲人的立場上去分析角色的心,馬一昊是敵非友,卻是如假包換的玄武道——只有玄武道才懂得玄武道在想什麽罷。那麽,如果這一切成立的話,自己難道,果真會變成他口中的“傻蠻子”?

蠻子,蠻子——依稀記得小時候阿殘說什麽出身都一樣的。進了學堂以後她發現不一樣,只不過他以為一樣就好——可是按照馬一昊的推斷,是不是所有的玄武道,之所以被神君選中,根本還是由于他們存在着某種骨子裏的,本質上的相同?

當時玄武神君沒收下自己,她現在想來,大抵只是因為她的出身。

“知道那個朋友是誰麽?”馬一昊淡淡地仰起他高貴的頭顱,“他就是蛇君。蛇君後來選擇了鎮國府的二小姐,也就是娅心(姬天荃)的姐姐。名義上我們的姐夫另有其人,但實際上……你該明白了,玄武道要的就是這種血緣紐帶,如果你沒有,你就注定不過是個玩物。所以,請郁小姐,好自為之。”

說罷他轉身去了,;臨走前又刻意地補充上一句,說是蕭颙光已經在動搖。

芷蕭的心下充斥着強烈的失落感——不僅是失落,還帶有一種對未知的嚴重的恐懼:如果到頭來自己當真不過是阿殘的玩物,為什麽周圍總有種種跡象表明彼此是命中注定——若誠然是命中注定,那麽阿殘……

只是,人總是會變的,這點,她懂。她突然在想那蛇君當初或許也是個孤獨而缺愛的少年,他曾承諾會給那個在他最難熬的時刻陪他度過的女孩子一個溫暖而幸福的未來,甚至,他也許曾經夢想等自己有一天出人頭地身居高位,他會用最煊赫的榮華來報答這個女孩子的愛。只是,當他真正實現了理想的那天,他早已不可遏制地變了,變得嗜權,冷血,貪得無厭,自大自私——他早忘了當初自己淋在雨中是誰人為他撐傘,遭到冷遇時是誰人陪在他的身邊:那個人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曾期望他做得多優秀,她只想要他好好地,幸福地生活。但可惜他不甘于平凡,就像阿殘一樣不甘于平凡。他有雙鷹的翅膀,總想着有一天會用它沖破天際。之後,他愛上了那種感覺,便再也瞧不起當初呵護他成長的溫馨的香巢,轉而去追求那些華麗的虛榮,并從此将過去,棄擲塵埃。

想着便怔怔落下淚來:如果有一天阿殘用他那與她同根而生的法器指向自己,用她熟悉的冷冰冰的聲音念出那曾經救過她性命卻不可饒恕的死咒,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他想換一位光鮮高貴的純血統新娘,自己那時會怎樣!

我為他笑為他哭為他受傷害,為他不在乎同道中人甚至自家神君怪異的眼光,可如果結局他竟這樣對我,我這輩子究竟是造了什麽孽——

血統,血統,見鬼的血統!

他敢與我談論這個問題我就跟他一刀兩斷!

當然,口頭上這麽說說,此時的芷蕭依然在堅定不移地相信着,馬一昊不過在離間他們,而她的阿殘是不會變得要她不認識的——盡管他總在研究妖術、做各種讓她不開心的事,盡管他什麽都還不曾承諾過她。

在這片江水與河水養育的土地上,自古至今,歷朝歷代,無論是國人還是術士,永遠不能擺脫的一個規則叫做應制。譬如國人,以其詩文風行之盛如唐,詩賦辭章本為心作,一用在取士上便出現大量華而不實的應制之文。術士也不例外,所謂幻藥禦玄方,除玄學修內在之外,門門均是适時應世之技,按此理講本應生動活潑,技法重于義理,能掌握技法即可在術士治下立身處世。然而學成出道,為官為民,總需有個考核方式,否則粥少僧多,政治上必然混亂不堪。于是科考是必需的,不論是術士還是國人。只不過國人考的是經義策論,術士考的卻是五門主修四門輔助,門門考義理,外加四門主修的實際操作,合計起來,倒比國人的壓力還大了許多。看上去全學堂最淡定的只有三個人:朱雀道那自诩天才四處惹是生非的慕容楓和姬天欽哥兒倆,還有蒼龍道一個姓路名修遠字曼吟的丫頭。芷蕭不淡定,倒不是因為她擔心考試,只是心裏有別的事情,憋在那裏,總是讓自己靜不下來。

會科的日子如期而至,時間安排表像一摞蒼白的臉,黑色的格子鐵青着面孔,從曼吟的手裏無情地落在芷蕭手中。抱回道裏發下去,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呼天搶地的哀聲。當晚梅先生召集火段全體在朱雀道休息大廳裏開會,強調大家要放松心态,反正複習的程度大家都差不多,心态好的就是最後的勝利者。道裏幾個有希望進頭甲的要努力,但不要有壓力——芷蕭知道先生這話是針對她的,因為她近來完全處于為情所困的游魂狀态,為此梅先生還找她談過話。不過眼前這幾天,在強大的考試壓力下,她的情緒也慢慢地恢複些了。

——是啊,他還什麽都沒做,我又何必擔心!

想到這裏便不覺心中釋然,低頭看到手中的時間,從六月廿一日開始,上來第一門考詩書加做文章一上午,下午是玄學,第二天考方法義理和實踐,第三天全天幻術,第四天史學和古密文,輔助科目不曾選擇古密文的也是在這個時間考掉他們的輔助課——第五天禦魔術實踐和修身,第六天上午藥劑義理下午禦魔術義理,第七天全天藥劑實踐,因為配藥這東西最耗功夫。從廿一到廿七,七天的時間完成一次會科。在術士的世界裏,雖然作九休一,但出于歷史原因逢七總給人感覺像是過了一個輪回。過了廿七日火段就算是大祀放假了,那就像是緊繃的弓弦突然放開之後的輕松愉悅。

芷蕭并沒覺得考試有多艱難,試卷上的題目她均是信手拈來,自我感覺相當良好。廿六日的下午,坐在講堂裏提着毛筆答最後一門義理課——剩下的那門是她最擅長的藥劑實踐,解決了這一科她已經覺得大功告成了。墨的香氣在紙上淡淡暈染開來,她用餘光瞟到不遠處一個黑色的身影低着頭奮筆疾書,紙上的方塊字工整而細小得如各種不同形态的小黑點——他的紙頭看起來比別人的都要長些,右邊已經疊了好幾道。姬天欽應該是答完了,在朝慕容楓使眼色,慕容楓伸了個懶腰,繼而開始用毛筆蘸了墨汁在草稿上勾勾畫畫。楚寒秋似乎在反複檢查,不時提筆修補——這間講堂裏朱雀道和玄武道的諸生千姿百态。文先生在前臺監考,他邊看沙漏邊提醒大夥時間不多了——

外面有沉郁的鐘聲響起。先生叫聲停筆,之後衆人的卷子都像長了翅膀般飛到了講臺前的書案上。一夥人叽叽喳喳,成群結隊地離開,隐約是王見寶在問衆人如何對付狐貍精這問題怎麽寫,姬天欽回答說把他養在家裏喂水喂食換漂亮衣服,還要彈琴給他聽,說到一半挨了楚寒秋的揍,慘嚎一聲便趕緊閉上了他的嘴。芷蕭懶得聽他們瞎扯,就一個人走到湖邊,靠着周圍開滿野花的太湖石坐下,靜靜地把手中的藥劑資料攤開——那兩旁有很多他紅色的細小的批注,比如燒枯礬的小竅門,還有一些特殊藥材切片的技巧,都是平時上課不曾講到而他自己摸索來并為她補充上的。常常就在想,優秀如他,他怎麽會變壞,他怎麽會是那種在意虛名的人。他會不在意同道的眼光下咒救自己,盡管那手段委實有點……呃……荒唐。

想着她便不由得看向湖的另一邊,那個她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認出來的身影。他正落寞地坐在一棵樹下,膝上攤着他厚厚的劄記——慕容楓一行則七零八落地散在離他不遠處的草地上:楚寒秋在看書,姬天欽懶洋洋地躺在他的腿上,慕容楓在用木劍放煙花而王見寶在一旁叫好連連。

蕭殘一直潛心于他的書,以至于完全忽視了那群人的存在,所以當木尺從鞘中毫無防備地彈至百步開外時他甚至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慕容楓舉着他的法器,一臉壞笑地盯着他,姬天欽逍遙地晃着他的扇子。楚寒秋沒過來,他還在原地看書——而王見寶倒從不會錯過這類好戲,他跳着腳在一旁吶喊助陣。

“如履寒冰,”慕容楓手中的木劍潇灑地一揮,就把去抓自己法器的蕭殘滑倒在地。

周圍的人都開始圍觀——可以這麽說,伏羲和女娲的子民們有這樣一種特性:但凡遇見個熱鬧,不管和自己有多大關系,總會有那麽一群人把事件的焦點圍得水洩不通。站在前面的面露娛樂欣賞的神色,偶爾還要咂嘴回味一番;後面的則踮起腳尖抻起頭顱,委實就像那一只只鴨,被無形的手提着似的,都生怕錯過了一個細小的片段。

蕭殘的黑袍上已然星星點點全是草屑的痕跡,而慕容楓和姬天欽朝他走過去,各自舉着法器,慕容楓還邊走便扭頭向湖對面假山根下的方向瞟。王見寶充滿饑渴地注視着針鋒相對的三個人,仿佛是大戲園子裏正在上演一出精彩的武戲——

“考試怎麽樣啊,削皮精?”慕容楓滿臉壞笑地湊上前去。

“我瞧着他呢,他那頭發梢在宣紙上擦啊擦的,”姬天欽惡毒地說,“把墨都暈開了,考官能認出一個字來才怪。”

幾個看熱鬧的人在一旁大笑起來——盡管蕭殘蟬聯四年的段狀元,成績實力有目共睹,但在學堂裏,衆所周知,這人的孤高冷僻是出了名的。或許是不熟,或許是出于嫉妒,或許是嫌棄他恃才傲物擺狀元臭架子,亦或許是因為他來自玄武道,反正最起碼,他在學堂的口碑是不太好,而圍觀的衆人也沒對他抱以一星半點的同情。王見寶尖聲嗤笑起來,而蕭殘的掙紮似乎徒勞無功——

“你們,給我,等着……”他喘息着,怒視着慕容楓,臉上是純粹的厭惡,“等着瞧,我早晚會……”

“你早晚會怎麽着啊?”姬天欽搖着扇子一臉不屑的冷笑,“削皮精,把你削不完的頭皮都掉到我們身上?”

“姬天欽你那點見不得人的毛病別以為我們不知道,”蕭殘此時已憤怒得有些口不擇言,“倒當心你那狐貍精男伴兒把你的精魄都吸了去——”

“把你的嘴洗幹淨,看你還敢亂說,”慕容楓睥睨着他,念了句“維瑪拉”,蕭殘便也像當初他一對光榮的室友那樣滿嘴吐出缤紛的泡泡。可憐堂堂蕭颙光,也沒做什麽錯事,便在衆目睽睽之下成了全學堂人的笑柄。他憤怒,他詛咒,恨不得法器現在就在手裏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收拾了這一群渾蛋——

“放開他!”

慕容楓和姬天欽不約而同地轉身,而慕容楓不由自主地便開始抓他的頭發——

芷蕭撥開衆人走進垓心,美麗的眼睛裏寫滿了厭惡。

“你好嗎,芷蕭?”慕容楓的聲音一下子就變得令人愉快,甚至還更低沉、更成熟了些——大概他也意識到芷蕭好像更喜歡這種風格。

“我告訴你別招惹他,”芷蕭憤怒地重複着,她此時此刻看慕容楓的表情沒有一處不昭示着極大的反感,“他對你做了什麽?”

“哦,”慕容楓又在抓腦袋,擺出一副正在考慮要點的樣子——“事實上主要是因為他的存在……呃……如果你能懂我的意思的話……”

圍觀衆人均大笑起來,芷蕭不屑地瞟了慕容楓一眼。

“你覺得你自己很有趣,”她冷冷地說,“可說實話你只不過是個傲慢自大,恃強淩弱的笨蛋。慕容公子,我再說一遍,放開他——”

“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出去玩兒的話,我就照辦,真的,芷蕭,”慕容楓歡快地說着朝她伸出一只手,“來,跟我一起出去,我發誓我再不會動老削皮精一根汗毛——”

“就算讓我在你和三足龜之間選我也不會選你的,”芷蕭不客氣地說。

“唉,真不走運啊大哥,”姬天欽開心地揮着他的扇子,“我看你還是算了吧——哦不——”

“斯提那亞!”

說時遲,那時快,趁他們扯皮之機蕭殘已拾回了他的法器。一道犀利的白光登時擦向慕容楓的臉頰,而一條長長的血口便皮開肉綻,點點殷紅灑在他的袍子上——

“達伐阿塔瑪!”

此時的慕容楓已經不比當初。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待,時隔五年,他下咒的速度早不是蕭殘輕而易舉就能連避開帶反擊順勢解決掉的了。況且蕭殘體力還不曾恢複,但見金光乍現,他就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頭朝下懸在了半空——他長衫的下擺垂下來遮住了頭臉,露出蒼白細瘦以至于皮包骨頭的雙腿和一對因為過分寬大又沒紮腳而一直滑到腿根的黑色褲管。他就像一片搖搖欲墜的枯葉,被榨得毫無水分地挂在樹梢,被風吹得發抖,又難以掙脫某種無形的束縛,最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圍觀者爆發出一陣歡呼,除了芷蕭。她臉上狂怒的表情在一瞬間扭曲了,似乎有點想笑,但最終哭笑不得——這是阿殘自己創的咒語,他拿它做了件很不體面的事,之後竟被慕容楓學去,很不體面地回敬了他——

“放他下來,”她還是不喜歡慕容楓這樣做。

“當然,”慕容楓說着,就猛地揚起木劍,蕭殘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掙紮開來,站起身,猛地扯下長衫的下擺,就立即拾起他的木尺。但一對二的悲劇在于,你永遠快不過他們兩個。姬天欽揮揮扇子念了句“阿伐迦薩”,他便再度仰面跌倒,僵硬得如一塊板。

“我再說最後一遍,放開他,”芷蕭幾乎馬上就要忍不住爆發了。她從腰間抽出自己的法器,與蕭殘一模一樣的同心流蘇——慕容楓和姬天欽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手上卻不由警惕地握緊了法器——

“啊,芷……呃郁姑娘,別逼我對你用咒語,”慕容楓的态度一下子就變得尤其認真起來。

“那就解開他身上的咒,”芷蕭毫不畏懼。

慕容楓悲哀地長長一嘆,之後轉身面向蕭殘,低聲念出了破解咒。

“算你走運,郁姑娘在這裏,”他居高臨下地睥睨着他站起身來,“趕快從我眼前消失,削皮精——”

“我不需要小蠻子來幫我!”蕭殘大概是被沖昏了頭,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就只是冷冰冰地注視着自家法器直指的慕容楓,“你有種,藥劑考完,明天晚上演武場見,別給我帶你的兄弟——”

只是芷蕭的世界仿佛在那三個字脫口而出的瞬間崩塌了。

“好啊,蕭颙光,”忍着不哭,她盡量讓自己沉住氣,“早知道你是這樣,我從一開始就不會犯這個賤——削皮精!”

“向郁姑娘道歉!”用法器直指着蕭殘的咽喉,慕容楓朝他咆哮起來。

“我不需要你來逼他向我道歉,”芷蕭轉身怒視着他,“你跟他半斤八兩,沒一個好東西!”

“什麽?”慕容楓尖聲大叫起來,“可是我從來也沒說你是——你知道……”

“把頭發弄得亂七八糟,就因為你覺得讓自己看上去像剛從雲頭上下來會感覺很潇灑;滿學堂亂逛,看誰不順眼就咒誰,就因為你覺得只有你可以這麽幹——我就想不通,有你這麽個大頭在上面,你的筋鬥雲竟然掉不下來——你讓我惡心!”

說着她轉身大步疾走而去。低着頭,只是怕一旦接觸到別人的眼光,自己眼中的酸楚就會完全控制不住洶湧而下。

慕容楓想叫住她,可她頭也不回。

“她,怎麽回事……”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在問一個對他來說可有可無的問題,不過很明顯,沒有成功——

“從她話裏的意思看,我不得不說,她認為你有點狂妄,兄弟,”姬天欽說。

“好,好,”慕容楓如今大抵真的是狂怒不已了,他的法器指向依然盯着芷蕭消失的方向,目光凝滞的蕭殘——

“達伐阿塔瑪!”

與是蕭殘再度被挂在了空中。在他,這一刻,整個世界都像是被不期待的外力生生倒轉。衆人的笑聲仿佛很遙遠,很缥缈,仿佛來自某個空洞的未知。颠倒的世界在眼中的晶瑩裏變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只是耳畔的某個角落,突然響起了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

芷蕭發瘋一樣地奔回房間,從包裏抽出藥劑書,企圖用明天的考試把自己麻木掉,卻不料用力過猛,書裏夾的那一沓字跡工整的他為她整理好的常用藥劑資料就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那些刻入她靈魂深處的筆跡——原來他當初的那些寵愛與心疼也全是出于寂寞。他從沒向她承諾過什麽——大概他是怕一旦确定了關系,自己早晚會成為他做大事的阻礙。他是想和一個人一起住進他未來寬敞舒适的祭司府的,只那個人絕對不是自己,不是一個他口中的“小蠻子”——他要的是一個純淨高貴而體面的純血女人,而自己的下場只能是被他遺棄。

沒錯,該做一些了斷了。如果不能相守,毋寧選擇忘卻。忘卻相伴時的溫柔,忘卻分別時的依戀;忘卻老屋裏唇齒的甜香,忘卻禁地中眼淚的酸澀。從分道的那一刻起,一樣的法器卻注定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本想守住我們的宿命,我曾相信只要我們不放棄就一定可以編織永遠。只是,你最終沒能守住,抑或,從一開始你就沒想過要守住。如果在你的心裏我不過是個肮髒的小蠻子,那麽從今以後,你也将不再是我的阿殘……

拾起一頁,他隽秀的蠅頭小楷,持在指尖,輕輕,一聲裂帛。密如心麻的字跡被撕成小片,如這如荼六月紛舞飄落的悲涼的雪花。如果撕去這些就可以解開心扣,如果撕去這些就能徹底将他忘記——撕扯着眼淚不覺就濕了衣衫。秀英不知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她驚叫着那麽好的資料你別撕留給我們呀,明天還要考試呢。只是現在,她根本就無心考試,心中唯一念想的,就只是要把他的影子從記憶裏除盡。

秀英曉得她必是和玄武道那位出了大事,卻也不敢過問,便道聲你好好保重,千萬別想不開——她知道她心煩的時候總是喜歡自己靜一靜。趁着剛落了更,還沒宵禁,她便想着去膳房給房間裏這位淚人兒拿些吃的——這丫頭打包票沒吃晚飯。揀了些芷蕭最愛吃的回到桃花山,卻赫然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悄立在山門口,一雙寂寥的眼望向天際某個空洞的未知。

“董姑娘,”他倒是發現了她,出乎她的意料他謙恭有禮地朝她打了個拱,“蕭殘今日罪該萬死,沖撞了貴道的郁姑娘。還請煩姑娘代蕭殘轉告一聲,勞郁姑娘大駕出門,蕭殘在此謝罪。”

“你倒還好意思來啊,”秀英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你沒看見今天一回來芷蕭哭成什麽樣子。看在她那麽傷心的份上,我幫你問問她。她若不見,那就由不得董蕊無禮了。”

“董姑娘,大恩大德,蕭殘感激涕零,”蕭殘說着,竟撩起長衫下擺往桃花山門口一跪——“煩勞姑娘轉告,若郁姑娘不肯相見,蕭殘便在此長跪不起。”

秀英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行行行,你倆還真要死要活啦,”她說着很無奈地轉身進了大門。

芷蕭出現在桃花山朱雀道門口的時候簡直像變了一個人:那一頭青絲淩亂不堪,道袍上隐約還有哭過的痕跡,漂亮的大眼睛看上去呆滞無神,眼圈腫得一片嫣紅,嘴唇幹裂喉嚨喑啞,讓蕭殘一見,就覺得比被人無故施了絞心咒還要難受三分。

“對不起,芷蕭,我……”

“我不想聽。”

“對不起……”

“你可以省省了,”芷蕭啞掉的嗓音很決絕,但又似乎帶着一點不易捕捉到卻無孔不入的幽怨,“我出來是因為秀英說你今晚要跪在這兒——現在你可以起來了。”

“你不原諒我我是不會起來的,”蕭殘寂寥而憂傷的眼慢慢地看進她有些晶瑩閃動的瞳子,“我當時不是故意要叫你那個的,我只是……”

“你只是脫口而出?”芷蕭的眼中已全然不帶一線憐惜,那可以叫做某種空洞的憂傷,甚至淡淡的怨恨,“可惜現在太晚了,蕭颙光,這麽多年我一直在為你找藉口,可是你為什麽從來都不能給我一點點希望——我的朋友們都很疑惑,她們認為我甚至不應該跟你講話!可是我卻把你當成英雄,我一直在騙自己——其實你早就和你那些靈蛇教的小朋友們沆瀣一氣了不是嗎?你看,你自己甚至都不懷疑你将來會成為什麽——你早就想做你那個蛇君的死士,為他老人家效命終生了不是嗎——你加入靈蛇教,你自己都不否認你會如魚得水不是嗎——”

蕭殘很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只有用蒼白的手指不停地攪動着法器上的流蘇,一直跪着,垂下頭去不再敢看她的眼睛。

“所以,我再也不能裝下去了,我受夠了,”兩行清淚終于還是順着芷蕭的眼際滑下,“既然你已經選好了你将來的路,那麽以後我們就各走各的好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們之間不再有任何關系——”

“不,芷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故意……”

“你不是故意叫我蠻子的對罷?”芷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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