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5)
奄一息的蕭定方:他早失去了往日意氣風發的光彩,長發散亂、雙目無神,渾身都是血跡。王若琳心疼地扶起他,眼淚早就開始撲簌簌地落。他說若琳你這是要冒多大的危險——別管我了,他們要冤枉我我蕭某人還怕死不成——她卻只是不聲不響地在他的口中放一丸藥,大抵是止痛藥——繼而将他的手臂搭在肩膀,完全不用法術地,一步步扶他離去。她說他們是不可能把你押赴刑場讓你壯烈死去的,他們給你羅織罪名,就是要你不聲不響地在這世上消失。我給一個大人物瞧病的時候聽說,是那個刑部司丞雲中君要置你于死地,他們說術士的上級是不會追查土牢囚犯去向的,刑部讓你死你就死定了。所以定方我們走,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去,以後不要再招惹這些人了好嗎……
場景再度轉換,原來長幹裏的小屋也曾如此溫暖。春日裏和煦的陽光透過窗棂灑了滿床滿桌,桌上攤着寫過一半的字紙。美麗的少婦提着藥籃倚在門口,饒有興致地看着房裏的書生想盡一切辦法哄着懷裏啼哭的嬰兒——
“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仿佛是眼前一亮,他就開始用一種磁性而低沉的聲音吟哦起李義山的《燕臺》:懷裏的嬰兒哭聲漸弱,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若琳你看,我也會哄燦兒了呢——”
蕭殘的眼眶不知道為什麽就濕了。
還是長幹裏,只不過日色黯淡了些。襁褓裏的嬰兒長大了,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亂翻着一本書上的畫。父親湊過去指着封面上的字教他念“山海經”,他就牙牙地跟着念。聽聲音他還很小,但是發音很清晰。母親的神色有一些凝重,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她似乎有話想說但一直沒說出口,便一直踟蹰思慮——
“看我們的燦兒多聰明,”父親摸摸兒子的小腦袋,一臉自豪地站起身來,但眉間很快又鎖上了一層愁雲,“若不是術士當道,他長大定能做狀元……”
“其實……其實現在,他也……可以……”母親像是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說得很艱難,“定方……對不起,其實……其實我一直沒有對你說,我是個……術士,還有,燦兒……也是。”
“啊?”他仿佛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很快就像是遭了一記悶棍:“哦。”
沉默地走到窗前,坐下,他的表情有些扭曲,如在經歷着內心深處極大的煎熬。“你,再說一遍,”他最終還是站起來面對着她,那目光就同當初痛罵當權者時一般犀利刺骨。
“我說……我說我是術士,燦兒他……”
“你這是不是在告訴我,蕭靖你這個傻瓜,到最後還是要被術士玩弄于股掌之上——”
“不,定方……”
“不嗎?”他居高臨下地直視着她,語氣凝重得可怕,“我蕭某當年痛斥妖道當權人盡皆知,我攔過駕、罵過公卿,被冤下獄,棒笞夾板火燒滴蠟什麽刑沒受過——他會妖術也奈何不了我,我以為,我有個好妻子,有個聰明的兒子,那些我都可以忘了。可是現在你是在告訴我,蕭靖你這個蠢貨,你反抗術士,我就把你最愛的人變成術士,讓你的骨血變成妖道的孽種,不是嗎?你當初是何居心?你就是妖道派來諷刺我的嗎?”
“不,定方,我只是……”
“為什麽當初不與我講明白,讓我早死了這條心,你是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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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在一旁翻書的小蕭燦顯然是吓壞了,他丢下書本步履蹒跚地過去,抱住父親的大腿想要把他拉開——
“爹爹不要……”
“滾開,你這個妖道的孽種!”
小蕭燦摔在地上,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也許是痛,但更多的似乎是委屈。母親心疼地抱起兒子,說定方你不能這樣,不管怎麽說,他也是你的親生骨肉——
“胡說,我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孽種!”
……
江城的嚴冬,雪花紛飛,卷着凄寒徹骨的濕氣,把每個人的心都凍得清冷如冰。西門外,荒寂的土丘上,破敗的蛇君廟,裏面被簡易地翻修過。神像不在了,仇戮本人坐在神位上,還不似上次見到的那般面如蛇形,是張人臉,不過戴了猙獰的黑色面具,看不清具體面容。階陛下是王若琳瘦削而寂寥的身影,她默立着,一言不發。
“若琳,”這聲音錯不了,形象變了不打緊,化成灰他也是蛇君仇戮,“本座想要的東西,你決定帶來了嗎?”
“我本來考慮着給你一株,換我全家安寧來着,”王若琳冷冰冰地說,“沒想到你會做出那件事,你以為你殺死他我就無牽無挂了是嗎?”
“你是說那個蠻子呀,”蛇君的嘴角浮漾出一線不經意的冷笑,“他要是不那麽啰嗦,本座本來可以放他一馬——他說什麽‘家國天下倫理綱常’?那個愚蠢的蠻子,據說你讓他去荊南不是麽?你是明智的,只不過蠻子就是不可救藥,倒自己要留下來,還膽敢要挾本座,說是敢動你們母子就跟本座‘玉石俱焚’——那句話怎麽說的,‘當效嵇叔夜奏廣陵于刑臺’?是不是這麽說的——滿是蒜味的鬼話,真是酸腐之至,留他何用——”
“這也就意味着,蛇君您想要的東西,得不到了。”
“難道你也不怕死?你該想想你兒子——”
“現在你們還奈何不了東君不是麽?”王若琳笑得很坦然,“再說燦兒現在會的法術已經夠他念太陰段了,他知道怎麽保護自己。另外,我王雅玟的兒子是不會和你們這群敗類沆瀣一氣的。”
可以看得出蛇君是在強忍着怒火——大抵他還想要從她身上得到些什麽,于是終究放她離去了。最後的一幕是王若琳将昇源興的莊票與鑰匙交給東君,求他在适當的時候交付燦兒,銀葉紫菀則留着物盡其用便是。之後,時光便永恒定格在了嘉佑十七年的臘月二十一日。
有巨大的力量,如旋風,将他們從龍洗裏抛出。芷蕭倚在蕭殘的懷裏掉眼淚,蕭殘沉默着,卻不覺早是淚光瑩然。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她擡起頭,看着他,語調裏還帶着些哽咽。
“我爹爹他……是個君子,”他沉重的語氣中似乎帶了一線淡淡的內疚。靜靜地伸手拭過她的淚,他收好那些記憶回到水晶瓶裏,繼而與她一起,轉身離去。
稀薄的空氣之外,恍惚傳來了缥缈的,《燕臺》的歌聲。
☆、二十四章 祭竈之夜
折紅梅嬌娃映白雪,擊晶盞檀郎和清簫
坐上木人拉的小車離開金庫,一路上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阿殘……”芷蕭最終還是忍受不了這樣的沉默,“只是我一直沒想明白,雲疊璋的父親為什麽會跟令尊大人過不去——那個時候他只是個刑部司丞,似乎指責別人‘妖言惑衆’也不該是他……”
“你一直很聰明,”蕭殘邊在掌櫃那裏簽署提貨手續邊低聲說,“從一開始你就對我說我爹爹是個英雄——你那麽聰明,你難道會看不出他們的關系……”
他突然便打住了,也沒在意她在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只是靜靜地攜她走出昇源興,那方銅錢的青磚緩緩升起,很快便有天光襲來——他們又回到了地面。走出破舊的院子,芷蕭示意性地朝門口的老頭點了個頭。
“其實我爹說的那些話是直接沖着四大望族去的,”大概思考了很久之後蕭殘還是決定不把那層所謂的“關系”說破,“你知道我們江城的四大望族,姬謝雲潘,雲家是其中之一,所以必然也會……”
“我覺得不止這個,”芷蕭搖搖頭,“這中間會不會有什麽其他關節——我總覺得雲國相的做法有點奇怪,令尊大人上書的事情東君已經解決了,而且據我看他也不像起初那麽激憤……”
“多數人和人之間,是被利益牽扯的,”蕭殘說得很沉重,“如果有人損害了他的利益,他就會不擇手段地設法置那個人于死地——”
“真沒想到雲國相是這個樣子,”芷蕭悶悶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我确定莫将軍福将軍馬尚書他們不太好,因為莫賢卿福康安馬灏旻都很壞——可是雲疊璋,我總覺得他人還可以……”
“那你覺得姬開陽這人可以嗎?鎮國府又怎樣?”蕭殘淡漠地說,“對這些膏粱纨袴而言,家裏怎麽要求并不重要,你們那個姬天欽也是如此——相比埋頭做一些事情他們更傾向于讓自己開心:他們不想加入死士不是因為覺得那不好,而是懶得去,又要申請又要接受訓練考核的,在他們看來有那時間還不如多出去玩玩。”
“那你怎麽不用,什麽申請考核訓練的,”芷蕭有點被他講懵了。
“蛇君要利用我,”蕭殘壓低了聲音,“不過現在看來這步棋他也走錯了。很多人加入靈蛇教是因為蛇君能給他們想要的東西,但顯然我想要的他給不了我。”
“那照你這麽說,”芷蕭又恢複了撒嬌的語氣,一雙大水杏眼撲閃閃若有所思,“姬開陽雲疊璋他之所以不變壞是因為他們不想要靈蛇教的東西,而雲國相……”
“這不是壞不壞的問題,”蕭殘對她柔聲耳語着,“芷蕭,你太單純,但現在你應該明白,我們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是不能夠用‘正’與‘邪’,‘好’與‘壞’來衡量的。你說雲國相的做法是陰險狠毒,可是如果現在是個太平世道,我和慕容楓也會用同樣的手段去想辦法除對方而後快,那你說我們誰對誰錯呢……”
“江湛不會的,”她連忙伸手去堵他的嘴,“而且我也不許你這麽做……”
“他不會麽?”蕭殘的眼中淡淡的苦澀,“你就那麽相信他……”
“他不會想要殺了你,他……”
“他巴不得我自己死,最好身敗名裂,這樣用不着他動手,還可以表現出他很正派,”蕭殘說得很小聲,小聲到只有緊靠着他的芷蕭才能聽見,“但事實上我知道他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除掉我。所以,如果現在是個太平年頭,我自然也會想辦法除掉他——那你說誰對誰錯呢?”
“阿殘——”芷蕭有些不開心地甩開了他的手,“我說了我不許你這麽做,你知道我會一直站在你這一邊的,所以我不許你做壞事……”
“我只是假設如果現在還很太平的話,”蕭殘的臉上閃過一線幸福與憧憬,但很快又扭曲成一陣強烈的痛楚,“現在你盡可放心,我,不會那麽做了。”
“那就好,”芷蕭倩聲說,“我不許我的阿殘變壞,你要向我保證——”
“我保證……”
蕭殘沉靜地把手搭在她伸出的手心,閉上眼,卻感覺不到一線溫暖。心亂如麻,他知道她永遠不會懂:無論她如何愛他,她畢竟是個朱雀道。朱雀道的心裏有一記永恒的标杆,他們甚至可以忽略自己的幸福,卻一定要分出這件事究竟是對是錯。其實這世上,尤其是感情上的許多事都無關對錯,也許雲中君當初只是害怕失去若琳,也許慕容楓的一切惡意不過源于他想更好地照顧芷蕭——誰知道呢。只是蕭殘自己心裏明白,自從左臂烙上這記邪惡的疤印開始,這場戰争自己就輸定了:因他以為愛到頭來不過是一輩子給她最好的照顧,可如今自己早已若泥神渡江、朝不保夕,又還有什麽底氣,去承諾心愛的人!
随着芷蕭在涼州的街上閑逛,她總是很有興致,見到什麽小東西都要玩弄一番。他就乖乖地跟她走,替她付錢玩些他覺得很無聊的游戲,什麽套圈圈一類的,結果還真教她套中了:看上去很廉價的一對紅線手環,上面甚至連個墜子也沒有。攤主人用法器召喚過來,便問你們是什麽關系,是小兩口還是——
“呃,這有關系嗎……”每次被問到這個他們都很尴尬。
“客官可別小看了餓們這對紅線咧,”攤主說,“這個叫同心環,綁在小兩口的手上會産生一種奇妙的感應,開心生氣還是想他了另一個都感覺得到,神奇得很。”
“嘿嘿,好呀好呀,”還沒等蕭殘發話芷蕭就開心地把手伸了過去。攤主說男左女右,未想這一說剛探出右手來的蕭殘便觸電一樣地把手縮了回去,而後就只是一言不發地站在一邊——
“我來給他戴吧,”芷蕭自然知道蕭殘是為什麽。
“你們要互相給對方戴的,”攤主說着把一對紅環遞給他們,芷蕭倩笑着為蕭殘戴上,悄聲說這下子你想我我就知道了。蕭殘的臉頰泛起一片紅暈,他小心翼翼地為她系好,繼而兩人辭別攤主,又一路朝街市的更深處走去。
中午坐在地攤上吃羊肉泡馍,巨大的一碗兩個人分。芷蕭連吃帶玩不亦樂乎,蕭殘就坐在一旁看着,偶爾從她的碗邊扒兩筷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兩個人窮不起了,事實上只是蕭殘太挑。
“阿殘,如果我們以後一直都能這樣該多好——”
“哦不要啊……這種沒有飯吃的日子真難受……”
“阿殘!!!”
“呃……芷蕭……”蕭殘看她不高興了連忙轉移話題,只可惜六年下來他轉移話題的技術還是沒有半點長進,“聽說東君組織了一個斬蛇會,專門反對靈蛇教的,出道以後,你……會去嗎?”
“當然,”芷蕭剛剛裝生氣只顧埋頭吃,被他一句話說得險些噎着。
“呃……你……你一定要去麽……”蕭殘看上去很嚴肅。
“當然去啦,”芷蕭放下筷子不假思索地說,“難道你不想讓我去?可是你事實上也在反對靈蛇教不是麽——”
“可是你知道,我同時是個死士,我的工作是在靈蛇教卧底,”他低沉地說,“所以我不想讓你加入那個組織,因為蛇君疑心很重,有的時候為了獲取他的信任我必須要動手殺死某些斬蛇會成員,如果那個人就是你,我該怎麽辦——”
“殺了我,”芷蕭說得毫不猶豫。
“我不能,”蕭殘的臉上有明顯痛苦的痕跡,“你知道我下不去手……”
“為什麽下不去手,你對別人都行——”
“別人是別人,可是你……”
“阿殘……”那系着紅色繩結的皎潔的玉手緩緩滑過桌面,軟軟地搭在對面與她系了同樣繩結的蒼白的手上,“告訴我,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如果可以選擇,你會,替我死嗎?”
“會的,”蕭殘的語氣斬釘截鐵。
“所以我也會的,阿殘,”她細膩地在他的手背上撫摸着,“你不能不讓我這麽做,如果我的死能夠換來你的生命,我是願意為了你取得他的信任做這個犧牲的——”
“取得他的信任?”蕭殘的痛苦似乎更深了一層,“我為什麽要取得他的信任?你以為我願意為四方教當細作嗎——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如果你死了,我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可是……”芷蕭的心一下子就暖暖地抽痛起來,“可是你可以在靈蛇教裏取得更穩固的地位,直到打倒仇戮……”
“打倒?蛇君?”蕭殘仿佛有些難以置信,“你以為這很容易嗎?”
“總有一天會的呀,我們齊心協力,他總有一天會被擊垮——”
“我知道,”蕭殘的聲音慘淡而憂郁,甚至微微有些顫抖,“但是芷蕭你也要明白,沒有誰比我更想看他死,但是我本來可以把這件事做得更簡便些——跟他拖——我比他富餘二十多年,他看的書我都會看,他懂的法術我都可以研讀得出,我總有一天會比他強大,總有一天會親手毀滅他——那樣最起碼,我還可以為父母報仇……”
“可是難道,你不覺得用這樣的方式殺掉仇戮更類似于弑主篡位而不是為民除害——”
“但是我拖不起,”他卻緩緩站起身來,俯下臉去,深深看進她的眼,語調悲涼,“芷蕭,我拖不起,我不可能要你等我到那個時候。所以我才甘願冒這個險,用一種快捷一些的方式——因為只有盡早除掉他我們之間才有未來可言。所以,如果連你都沒有了,還說什麽未來,我還不如好好做我的死士,直到他對我深信不疑再趁他不備捅他一刀會讓他更痛苦……”
仿佛有潮濕的氣息彌散在他的眼裏與她的臉上,他精疲力竭地跌坐回自己的位置。“芷蕭,別跟我講什麽家國天下的大道理,我不懂,也不屑于去懂,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你也為了我們……”悠悠長嘆,兩行淚終于還是順着面頰淌下來,“所以芷蕭,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事,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為了我,為了我所做的一切不要白費,甚至,為了我的血不要白流……”
芷蕭開始低聲抽泣,晶瑩的淚水一滴滴打在碗裏,一雙系着同心的手環環相扣,越握越緊,仿佛依靠着這樣就可以給彼此堅持走下去的力量。
“芷蕭,答應我,”他還在盡力地遏止住喉頭的哽咽,“要好好活着,答應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嗯,”芷蕭把另一只手也遞過去與他緊緊握住,“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以後,不管我們中的一個出了什麽事,另一個都一定要……好好活着……”
此時此刻,只恨一方桌子的距離太過遙遠,竟如一道銀漢隔斷了想要緊緊相擁的愛人。彼此揩拭着對方臉上的淚,他寂寥的瞳仁溫柔地融進她潋滟的秋波。過了很久兩人才相攜離開,芷蕭一直靠在他的肩膀,他的手指拂過她的發,甜蜜而柔軟,只是他的心中,卻總揮之不去某種濃烈的傷痛,與苦澀。
“芷蕭,你知道,現在靈蛇教越鬧越兇,以後恐怕很多時候,我都不能在你身邊保護你了……”
“沒關系啊,我會自己保護自己——”
“傻瓜,你以為黑道法術也是平時鬧着玩玩兒嗎?”蕭殘愛憐地伸手理着她的長發,“最輕的咒打到你身上都是好幾道口子,還有養小鬼,下降頭什麽的,我們禦魔術學的那點東西遠遠不夠——”
“那你說怎麽樣才夠?”芷蕭一臉期待地望着他。
“呃,我想……”蕭殘又開始支吾加臉紅,“今天是十八,離我們回去還有七天時間,這七天我們每天都找時間練練,最起碼,死咒要會,那是為了防身,還有……嗯,鎖心術,這個有點難,現在都沒什麽人練它,不過很有用——”
“哦,那好的,你教我什麽我都學,”芷蕭才不會像他那麽嚴肅認真,她很快便重新活躍起來,“阿殘你陪人家到那邊走走去嘛……”
第二天一大早芷蕭就跑到隔壁找蕭殘,只可惜還是沒有早過他——蕭殘已經出去了,留在桌上一堆墨香未散的手稿,字跡倒還工整,但整張紙頭被畫得亂七八糟——她大體可以猜得出應該是什麽什麽藥和另外的什麽藥配出來又生成些什麽,但所有的藥名他一律簡寫,有的甚至只寫了偏旁,幾個偏旁湊在一起用一個字代替了一種藥,就像是古琴的減字譜,在不懂的人看來完全就是天書;另一張紙上則畫了七只杯,每個杯都标注着不同位置的朱砂記號,旁邊塗着一大堆幾寸幾分,甚至,幾厘——
也不知他又在搗鼓什麽東西——他這個人,神神道道的,芷蕭心裏暗自思忖着——永遠也搞不懂他在想什麽,大抵普通人真的永遠無法理解天才。昨天經過涼州城的書院他又扛了好幾本天書回來——那種密麻麻排版的文言藥書——她甚至懷疑他現在白話書已經看不懂了。
外面響起敲門聲,芷蕭正驚異是誰門卻直接開了,上次來送馍馍的那個劉喜順小朋友滿面紅光地闖進來——
“啊,幾勺姑娘——”看來北涼人都發不準江都的音,也不看看是什麽字就只管跟着亂念,“大祭司讓餓過來陪幾位還留在這裏的客人一起出去耍——那位勺公子咧?”
“哦,他還沒回來,”芷蕭說着把他桌上的紙重新整理好,“找他有事嗎?”
“啊,沒有啦,”劉喜順那張臉顯得愈發喜慶了,“其實餓是過來找你咧……餓想着明天就放旬假咧,餓想帶你逛餓們涼州城……”
“哦,其實……”芷蕭這下被他弄尴尬了,“其實用不着麻煩你啊,我和那位蕭公子,我們可以自己逛……”
“其實吧,其實吧……”那張喜慶的臉已經漲得堪比正月裏的紅燈籠,“其實餓就是想叫上你一個人咧……”
“呃……這個……”
“芷蕭,你在這兒啊,”蕭殘這回從天而降得可真及時,“我還去敲你的門。今天給你帶的小籠饅頭,我知道你喜歡——”
說着他把那一個大油紙包遞給她,只是不明白她的一舉一動怎麽會如此反常——
“阿殘,你真好,”在他印象裏她從不曾用過這種誇張的撒嬌口吻,“阿殘你還記得喜順吧,剛來那天給送咱東西的,他明天要約我出去玩——”
說着她去拉他的左手,有意把那一對同心環讓劉喜順看到。蕭殘朝另一邊不自然地坐了坐:他可不習慣這麽旁若無人。
“你讓不讓去,”芷蕭丹唇輕啓,一雙潋滟的瞳子看得他心都醉了。
“可是……只有你們兩個嗎……”蕭殘一到這種時候就不知道該說什麽,“而且我們不是說好了每天下午去……”
“呃……”那劉喜順估計是終于看不下去他倆打情罵俏了,于是灰溜溜地找個借口告辭,留下芷蕭鑽在蕭殘的胸口笑得快要抽掉。
“嘿嘿,別那麽緊張嘛,我只不過和你演一下——把他趕走了我們才能好好去練習防禦咒啊——”芷蕭看他那麽認真只好給他各種蹩腳解釋,“再說了,什麽叫‘只有我們兩個’啊——你心裏頭在想什麽?說——”
蕭殘大抵也習慣了她逗他,就只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
“算了,不跟你玩了,”芷蕭于是故意埋頭吃起她的包子,害得蕭殘又跟她驢唇不對馬嘴各種不搭調地賠了半天不是。
剩下的時光裏芷蕭一直和蕭殘在一起練習防身咒語。死咒似乎很容易,用芷蕭的話說這就是天下最邪惡的咒語?我練個召喚圖騰都比它麻煩。蕭殘說用這個東西對你的可不是些無力反抗的蟲子,嚴格說來沒用它殺過人都不能算真正練會了。鎖心術有些難度,起初倒不是因為閉鎖思維太難,而是大眼瞪小眼的時候他們兩個誰也忍不住笑,結果讀心術施不出來,鎖心術也派不上用場。之後蕭殘改變策略開始深情凝望,他自己不笑了,倒給芷蕭增加了難度:她很容易就醉進了這兩泓深黑色的瞳子裏,導致完全無力反抗他的一切要求。被人讀心思是很痛苦的事情,兩個人偶爾會因為看到了某些暫時都還極不想去共同回憶的經歷,彼此尴尬上好一陣子,相互抱怨一大通,最後被某個人以轉移話題為目的開始繼續練習。
“阿殘,你以前有沒有偷偷看過我的心思啊?說實話——”
“呃,有過……一兩次,不過……”
“不過什麽呀?你真壞,人家不要理你了嘛——”
“哦……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呀,快好好教我,哪天也讓我能看到你的我心裏就平衡了——”
“呃……”蕭殘永遠是塊煞風景的料,“估計是不會有這麽一天的。”
……
于是日子就在這樣無憂無慮的甜蜜中一分一秒地過去,很快又到了歲末年終。盡管術士的新年慶祝活動一般從廿七開始,但根據代代延續的習俗進入廿三年味兒就逐漸濃了起來。北涼的冬天一直覆蓋着皚皚白雪,家家戶戶的窗上都貼起漂亮的窗紙,門口挂起紅燈,紅白相稱的煞是好看。芷蕭選了好幾幅精致的窗花,有梅花鹿、五子登科,五福臨門什麽的,蕭殘卻只揀一幅歲寒三友貼在窗前。芷蕭硬要把一張龍鳳呈祥給他貼上,最後此決議在蕭殘一張苦瓜臉作用下被永恒擱置。
臘月廿三,小年,民間習俗中祭竈神的日子。
從前一天晚上就一直下雪,皎潔的雪光把整座白沙湖術士學堂都折射得白亮亮的。芷蕭起了個大早——她一定要趕在蕭殘離開之前去找他,因為今天可是個特殊的日子,也不知他忘了沒有——天,這還能忘,一大過年的都能忘這藥劑天才也太不長記性了,想想自己就忍不住笑出聲來。給自家揀一套漂亮衣服穿着,蜜色的曲裾宮裝,領口袖口以及腰帶上均軋着淡金色的邊線、繡着暗紋,主體卻沒有過多點綴,僅在腰下垂墜玫瑰色的流蘇——頭發绾成百合樣式、只簪一支步搖;臉上略施些淡淡的粉黛,不太看得出,卻襯得整個人尤其文靜優雅;大氅是淡黃色的,雪白的毛邊,下擺繡着一支清俏的紅梅,在一片素雅中格外引人注目——用法術做這些事情費不了多少時間。叩開蕭殘的房門,這人果然還在,看到她的樣子委實吃了一驚,就那麽一臉錯愕地石化在那裏,也忘了叫她進屋去。
“我說,幹什麽哪,”她看他那呆呆的樣子又忍不住想笑。
“呃……沒,沒什麽……”蕭殘支支吾吾,“不過,你這是……”
“當然是有特殊意義啦,”芷蕭歡快地晃進他的屋裏,“告訴我,今天是什麽日子?”
“今天……”蕭殘好像完全不曾反應過來,“小年啊——”
“是啊,小年是什麽日子?”芷蕭一臉期待。
“呃……小年就是小年啊……”蕭殘似乎想得很吃力,“哦我想起來了,今天應該是離我們回江都還有三天的日子——”
芷蕭當時特有種沖動把手上抱的棉鬥篷扔到他身上。
不過她知道他不是開玩笑——他從來就不會開玩笑,他是認真的,他只是真的把今天是什麽日子給忘記了——哦,也許,會不會是驚喜呢?可是只會制造藥劑的他,真的有可能在這樣的一個日子裏,為自己,制造驚喜嗎?
只覺得鼻孔裏酸酸的,就有些潮濕的溫暖拼了命地想要往上湧。強迫自己不要哭出來,她淡淡地說要不要一起去用早膳,或者我給你帶——
“哦不,還是我去罷,”蕭殘依舊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你今天,這麽……漂亮,還是我帶回來罷,別弄髒了衣服……”
“我不要,一起去成嗎?”芷蕭的心裏還是格外期待他會突然想起來的,就算他真的是忘記了,她也還是希望這一天,是和他一起度過的。
只可惜這一天,除了兩個人換個地方一起吃頓早飯以外一切都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北涼祭司邀請他們天黑後到膳房大廳參加祭竈儀式,順便嘗嘗北涼包的餃子。芷蕭空洞地答應着,卻只覺得半點精神都打不起來。蕭殘似乎有些反常,又讓人琢磨不出他究竟反常在那裏。芷蕭對這場祭竈晚宴一點也不期待,盡管紫微山的祭竈夜向來只在道裏過而從未有如此大規模的。對于她,年年都是全天下人民給她過生日,所以她從不在意這是場怎樣的盛宴——她只是想和一個人在一起,她只是想那個人記住這一天——如此好記的一天。只是,他從來不曾上心,也許,歸根結底,他關心的永遠還是他的法術罷。
胡思亂想着,從中午枯坐到黃昏,也懶得叫他帶自己去鞏固剛練出成效的鎖心術。北涼的冬日白天尤其短,仿佛也沒幹什麽外面的光線就黯淡下來。有人敲門,芷蕭懶洋洋地去開,卻是蕭殘站在門口,手裏拿着一枝嫣紅如酒的梅花——
“阿殘,這是……”
“拿着,”他說着便把花塞進她的手心,也不解釋就裏,只是徑自到衣架前取下大氅為她披上,又為她把風帽系好,繼而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條緞帶蒙住她的眼睛——
“外面很冷,別涼着,”他也不顧她掙紮牽起她的手就跑了出去。芷蕭大叫着“你要幹什麽”,他只說帶你去個地方,卻不說去哪裏。芷蕭心下覺得怪異,但轉而想到也許張開眼會有驚喜撲面而來,便也不再多問了。仿佛随着他跑了很久,什麽也看不見,她只覺得腳下磕磕絆絆的。正待埋怨兩句,卻感覺身子一輕,整個人便被有些蠻橫地橫抱起來——
“阿殘你要幹什麽……”她本能地開始亂叫——
“前面路不好走,”他只平淡無奇地說着,卻像佩了神行符般飛快地奔跑。芷蕭只好緊緊摟着他的脖子,也不敢亂動,又緊張得要命,就自管瞎喊阿殘你不會想圖謀不軌吧。他也不回答,只是抱着她,在某一個地方猛地轉了好幾個大圈——
“啊——阿殘,放開我……”
喊着便感覺雙腳觸到了地面,蒙在眼前的緞帶被輕手輕腳地解開。有淡淡的香氣随着風的冷沁入肌骨,雪花紛紛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