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6)
地撲在臉上。天光開始自眼睑之外流瀉,她慢慢張開眼,原來自己正處在一處山坳裏,而周圍整整一圈,從地面到山坡,紅的、粉的、白的,蜜蠟色的,滿山滿樹,竟缤紛盛綻的全是梅花——
“阿殘——”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裏那枝嬌豔欲滴的紅梅,只感覺鼻梁眼眶裏全是酸楚,“我還以為你忘了……”
“我沒忘,這是我每一年,唯一的節日,”蕭殘垂首說着,臉卻漲得像周圍的梅花一樣紅了,“這帶地方我找了好久,在山坳裏,隐蔽,安靜——我從江城帶來的魔法種子。北涼沒有梅花,我知道你喜歡——”
眼淚還是一下子就湧出來,她開始抽泣,倚在他的肩上,兩個人被四周缤紛的落英與穹頂飄墜的白雪環繞着。他輕柔地撫摸着她的發,心疼地說我的本意不是要讓你哭的。芷蕭哭着笑了,邊哭邊笑地擡起頭說我是激動的啊,我是幸福的啊——阿殘你知道嗎,我現在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起初我以為你忘了,可是心裏面總有一種直覺告訴我你沒忘,你給我準備了一個很大的驚喜——
蕭殘為她揩着淚,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套着紅繩的手腕。
“對不起,”他溫柔地說。
芷蕭靜靜地閉上眼,把臉埋進他的懷中。
“你知道嗎阿殘,我想起了小時候,”她曼聲說,“朱雀河、梅花山……”
“我帶你去遏雲亭。”
她猛地一顫,他卻牽起她的手撥開梅枝,踏着厚厚的雪走上山坡,橫斜的梅樹掩映着一座樸實的草亭,與當年的遏雲亭別無二致,只是亭中的木桌上整齊地擺了七只晶瑩剔透的琉璃盞,每一盞裏盛着高低不一的透明液體,而那些液體的顏色,居然是赤橙黃綠青藍紫——彩虹。
——他如此用心,竟找出了七種不同顏色的藥劑——
他卻不聲不響地從袖中取出一只細小的水晶錘,輕輕地敲在小盞上,依次敲去,自濁羽至清宮七個音,音準分毫不差,而且定音——芷蕭從小吹簫,對音律有一種特殊的敏感:他定的這七個音的音高,與她的簫一樣一般,是精準的正工調。他将那錘輕輕在琉璃盞的邊緣敲打,《梅花三弄》的泛音部分如落花飄零般點點躍出,而四周的雪與梅花淡雅的香氣,就缱绻地,将人的心緒導引至一種微醺的狀态。
持起簫,輕輕地和,四目相對,心髒都漏跳了幾拍。一曲終了,相視而笑。攜手走到亭前,視線裏全是雪上漫點的飛花,紅如酒、臘如蜜,粉如愛人嬌羞的面頰,而那些溶入飛雪的白色,卻像是那一份一直深藏在靈魂最深處的純潔的愛。靜靜地靠近他,閉上眼睛,輕輕踮起腳尖:如果時光可以在這一刻靜止,如果我們可以永遠保持這個幸福的姿勢,如果我們的愛可以在這時光裏定格成永恒。空氣有些潮濕,他的呼吸越來越近:既然早已生死相許,我們為什麽不可以縱容自己,在這樣醉人的時光裏,去盡享那份從一開始就該屬于我們的,醉人的愛……
可是阿殘,你卻為什麽,遲遲不肯吻我?
我期待那種冰涼,冰涼而柔軟,那細膩的接觸會讓我的整個靈魂都變得輕盈;我期待那種溫柔,那是你用整顆心給我的關愛——從小你就願意做我的英雄,我明白,也願意把我的全部交付與你;我期待那種滋潤與綿長,我曾經為那背負過強烈的自責感——那次是你救我,而這一次,我只是想要你明白,我已卸下了那個包袱。我們早已在心中對彼此立下死生契闊的誓言,那為什麽不可以讓我們唇齒相依——阿殘,為什麽不吻我?你還在猶豫什麽、你還在懼怕什麽——難道我們彼此扶持着走到現在,你卻還在懷疑我們之間的感情麽?
“阿殘……為什麽不……嗯,你懂的……”
Advertisement
張開眼,潋滟的瞳中掩飾不住的失望。他心疼地用手指畫着她的臉頰——大抵是那同心環的作用,她總有種強烈的感覺,感覺他只是在盡力地控制自己不要俯下臉去——他的心在痛,被撕扯得快要流血,她感受得到,就仿佛那是自己的心一般真切。“對不起,芷蕭,現在還不行……”他沉沉地說,“吻了你,就承諾一輩子了。我現在還沒有這個能力承諾你,所以,這個吻,我還不敢輕易給。可是,相信我,芷蕭,如果将來有一天,我們能夠順利熬出頭的話,我會的;如果我确定你和我在一起,會很幸福、會很安全,我……會的……”
最後的那些話他說得很艱難,因他自己也不曉得那一天他究竟有沒有福氣等到。他可以耗,可以等,可是她只有一次青春,他不能允許她把自己最美好的時光耗費在無望的等待裏。心裏好絕望,好悲傷,用溫柔掩飾着,總有種得過且過的僥幸。只是,蕭殘畢竟是蕭殘,他永遠不會像姬天輔雲巒那樣不計後果地去享受青春和愛情——他很自私,給一份愛就是承諾。因此,他必須,保證自己擔負得起愛的重量。然而,他也深切地明白,最起碼現在,他以一己之力還做不到。
夜幕不知是什麽時候降臨的,第一聲鞭炮響起,涼州城的方向有煙花冉冉升空,在頭頂綻放開來。施了法術的煙花使人在城外也如當場一般看得真切,于是漫天流光割亂了穹頂繁複閃耀的星座。煙花綻放只是一瞬,一如我們的青春;煙花在空氣裏冷卻,就像我們的愛情。我們曾對着漫天飛舞的煙花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殊不知煙花本身即是一閃即逝的美好。人們總有那麽多的心願,一顆流星如何能帶走——既然它自己,也是同樣的一般剎那芳華。
可芷蕭還是很開心,兩個人牽手回去。晚宴遲到了些,餃子卻委實美味,連蕭殘都吃下去了幾個。随北涼學子祭竈之後回到窯洞,感覺手腕上紅線的位置暖暖的——盡管芷蕭也覺得出蕭殘的心裏面,依舊帶着一線,抹不去的悲涼。
☆、二十五章 絕情丹
緋羽客悉心反增亂,半親王絕情卻有情
“阿殘,我在想——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呃……不知道,但一定是很溫暖的事情……”
“呵呵,這同心手環還真管用,”芷蕭開心地牽起他的手,卻微微有些害羞地低下頭去,“是很溫暖的事情啊……我在想,我們小的時候,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在朱雀河邊一起玩的那個游戲,只有我們兩個——我在想……等真的到那一天的時候,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就在梅花山上,找開滿花的日子,只在遏雲亭上供一張香案兩尊神,也只有我們兩個,再加上一位司儀和一位媒證……”
“呃……你是說……拜堂成親呀……”蕭殘的臉一下子就燒得不像話了,“你怎麽……想得……那麽遠……”
“你沒想過麽?”芷蕭一臉甜蜜地看着他,“你真的一點也沒想過啊——”
“呃……也想過……一兩次吧……”
“那你想是什麽樣子呢?”
“由你啦……”蕭殘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不過話一出口他就發現有些不對頭——“哎什麽呀——不對不對,說那麽遠幹什麽,我們現在還……”
芷蕭羞答答地笑了。
“不是,芷蕭……我與你說過了,現在真的是不可以……”蕭殘這人,你是永遠也別想和他玩出情調來的。
“我不管不管,”她便索性撒起嬌來,“人家這輩子就是非你蕭郎不嫁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可是靈蛇教……”蕭殘卻很絕望,“他不會放過我們的,就算逃到廣寒宮去,蛇君也能找到辦法把人抓回來——我一直沒與你講,前兩天我就收到飛鴿傳信了,馬灏旻的鴿子帶來的,告訴我蛇君說我雅集上表現得不錯,回去還有封賞——你看我們在北涼發生的事情都會被他看在眼裏……”
“他們的奸細還真是無孔不入啊,”芷蕭聞此也不得不嚴肅起來,“阿殘,那天你突然提出教我鎖心術,就是因為這個……”
“是啊,”蕭殘凄涼地嘆道,“從我入教那天起,蛇君就抓住我的弱點了。所以芷蕭,答應我,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一定要把自己保護得好好的,千萬不要讓死士們鑽了空子,好嗎?”
“阿殘……”芷蕭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線堅決,“我們私奔吧,這回是真的走。北涼本來就天高皇帝遠,我們可以往東走去肅慎,也可以向西逃到大漠裏去——我相信只要路途足夠遠,死士标志也會不起作用的……”
“我們上次不是已經試過了麽……沒用的……”蕭殘的眼神蒼白而無助。
“可那次是從江都走啊,”芷蕭看樣子是極力想要說動他,“相信我,這次一定不會了——我們這樣執着,神君也會為我們感動的——”
“哦,好吧,”她沒想到的卻是他這麽容易就答應下來,“我随你走,走到哪裏都行,只要你開心——”
“真的?”芷蕭喜形于色,“阿殘你可不是騙我——你真的和我走?”
“真的,”他說得很認真,也很堅決。
“今天二十三、明天二十四,本來後天要回江都的,”芷蕭便興奮地盤算起來,“只剩下明天一天了,事不宜遲,那我們今晚各自打點東西,明天一早就走——你把白沙湖給我們的那套‘獸皮’也帶着,我覺得會有用——”
“哦,好的,”他看着芷蕭的眼睛,溫存、疼惜,還帶着淡淡的一線貪戀。
“那我先回去收拾東西了,你也收拾一下,明天早起我們就走——”
“嗯,”他慢慢地放開她的手,“芷蕭,要……好好的……”
靈魂裏本能地一下子抽痛——
“呃……好好的……”她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了,“好好幹什麽?”
“好好收拾東西啊,”他一臉真誠地望着她,她看不出半點不安與欺瞞——當然她一直是相信着他們的愛情的,于是興高采烈地,她轉身開門準備回房去——
“等等……”
“怎麽了?”她回過頭,見他把手探向頸間,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枚王家的銀質挂墜,走上前,近乎虔誠地,将它,戴在她的頸子上——
“這樣,不管走到哪裏,我都會在你身邊了。”
芷蕭當然知道這枚挂墜的分量:那是他的家傳之寶,他将它送給她,在她看來,那就像是他向自己,承諾了一輩子。
于是她歡快地回了自己的洞,對着地圖開始思考路線,并随手在一張紙上勾畫着還要先去涼州城買齊的必需品,就這樣一直折騰到半夜,才定好雞鳴枕的呼叫時間,倒在炕上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芷蕭便一骨碌爬起來——她甚至在懷疑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如此精力充沛的。去叩蕭殘的房門卻無人應答,輕輕一推發現門開着——她走進去,隐隐覺得有些不尋常:屋子裏竟然如此幹淨,确切點來說,是如此——空蕩——
阿殘……
發瘋一樣地開始翻看每一個角落,她只想讓自己找到哪怕只有一線他還留在這裏的痕跡——衣櫃空了、炕頭空了,所有的書也全部被帶走,只剩下桌子上一張墨跡幹掉多時的宣紙,是他清隽工整的小正楷:
芷卿愛鑒:
餘有事在眉睫,不得已先行一步。未能與卿同赴塞上,深致歉意,惟謝罪書此。江城罹難,生民朝夕難保,伏惟芳卿歸國日後,多自珍重,萬事當心,而莫以蕭殘為念。頌
時安。
崇德四年臘月廿四日晨
蕭殘謹啓
原來他,還是走了。
淚水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不停地落,一滴一點,綻放在手心裏的宣紙上,暈開了他工整的字跡——為什麽一切永遠來得這麽突然:他究竟是下過多大的決心才用了“愛鑒”二字,但為什麽在看到這樣梯己溫柔的話語的時候,他的人卻已在千裏之外了呢!
事在眉睫、事在眉睫——除了靈蛇教,還有什麽事情可以算得上是“事在眉睫”——可是阿殘,我們不是說好的麽?我們不是說好不去管那些繁冗的瑣事我們一起走麽;我們不是說好了生死相依,山崩水絕也不會分開麽——哦,這好像是我說的,而你從不曾這樣承諾過我。你永遠只是淡淡的,徘徊在情愛與高深法術的邊緣,并最終選擇了後者。你說過很多,你說只有變強大才可以保護我——可是你知道嗎,我好怕你變得太強大,好怕你會像玄武甚至仇戮那樣變得讓原先深愛你的女孩不認識。我毫不懷疑你對靈蛇教的痛恨,只是我想讓你好好的,沒有必要身着繁複高貴的禮服踏上祭司府的紅毯,沒有必要那樣華麗而莊嚴地向玄武神君叩頭——我與你說過我只想我們簡簡單單,就這樣不離不棄,別的什麽都不要在意它。你答應過我,可你最終還是做不到,就這樣甩下我一個人,人生地不熟地,在北涼如刀刻骨的罡風與紛飛的瑞雪中默立,一任發線裏塞滿了雪花,眼淚沒有了溫度、晶亮亮地凍結在臉上。阿殘,阿殘,小時候是誰說過他永遠不會丢下我一個人來着——你忘了嗎?阿殘,你還是食言了,你最終離開了,我想要你一個解釋,你卻一直無法給我。
手指不由得撫向頸間緊貼在胸口的銀,暖暖的相融的溫度。一霎間想起他昨天的話:不管走到哪裏,我都會在你身邊——原來這句話意味的不是承諾,而是離別。原來他早就預料到了,原來他早就算計好了——原來他從一開始,就已經在準備抛下自己,獨自離開。
一個人坐在他空蕩蕩的房間裏,周圍安靜得只剩下風吹白雪與沙漏點滴的聲音——這不是中夜,她卻只想就這樣枯坐到下一個天明。把他的字條收在胸口,溫暖地藏着他這許多年都說不出口的一個愛字。天大亮了,屋外開始有人聲喧鬧,可外面的世界愈嘈雜,便愈襯得她寂寥的心裏,一片淩亂的慘澹與不堪。
這樣的一天像是經歷了一輩子,腦海中反反複複全是自一小至今在一起的畫面:他們的相識從一場陰差陽錯的拜堂游戲開始,但最終是不是也可以用一次真正的拜堂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外面的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在北涼的最後一個凄廖的冬夜也在不覺間拉開了帷幕。明天就走了,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坐着空蕩蕩的看不見的東西拉的車,在天上飛——車不算颠簸,可在自己感到暈高時不僅失去了懷抱,就連那個推推車門說這裏很安全的生澀的安慰都已經成為奢望。
無心去點燈花,窗外的雪光反射進屋裏皎如月色。不知是誰在用北涼的方言唱一支情歌,西北男孩高亢的嗓音,缱绻而悲涼,似貼着視線之外那白雪覆蓋的荒原傳來,千回百轉,只一聲嘆,就唱碎了中夜枯守的離人的心——
“對面山的那個圪梁梁上站了一個誰,那就是咱那個勾命的二妹妹。你在你的那個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溝,看中了哥哥妹妹你就招一招手。”
地道的北涼方言芷蕭根本聽不懂,然而那憂傷的調子卻無疑宛轉起了她孤寂的柔腸百結。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歌唱,大聲地喊出來,讓那個唱歌的人聽見——或許他也聽不懂自己在唱什麽,但歌中詠嘆的相思無疑是一樣的——而遠在江都的阿殘,若他真的心有靈犀,大抵他也能,感受得到罷。
“古簾空,墜月皎,坐久西窗人悄,”江南的歌并不似這高原上的嘹亮,卻更加柔婉低回。這樣的聲音本不很響,但芷蕭自幼吹簫——那本就是一種聲音不大卻可以傳得很遠的樂器——用氣的方式是早已深深镌在她的靈魂裏的。江城的鄉音精潤美媚,甜中帶苦、苦裏帶傷,“蛩吟苦,漸漏水丁丁,箭壺催曉。引涼飔,動翠葆,露腳斜飛雲表。因嗟念,似去國情懷,暮帆煙草。”
走出去,就這樣,沒披大氅便走出去,走進窗外的一片雪光。外面那個唱歌的人仿佛是聽到了回應,她唱的時候便安寂無聲,而她的聲音剛落,那揪人心弦的北涼的聲音便又悠長地響起來:
“漫天天的那個星星一顆顆明,有兩顆顆最明的那就是咱二人。你在你的那個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溝,看中了哥哥妹妹你就招一招手……”
一個是高原上搔首問天的悲涼的唢吶,一個是茜窗下行吟坐嘆的幽咽的洞簫;高音如靈魂深處迸發出的最原始的吶喊,低音若欲訴難訴将怨未怨千般苦水吐不盡的淚落無聲。盡管兩個人彼此聽不懂對方在唱什麽,他們就像是有默契一般地,一聲落一聲起。芷蕭衣衫單薄地伫立在朔北之夜凜冽的寒風裏,卻一點也不曾感覺到冷。只是唱着,只是一任淚水肆虐滂沱。而那其中的凄廖之意,對面的他,又可曾懂嗎?
——而遠在江都的他,又可曾懂嗎?
“帶眼暗消磨,為近日愁多頓老。衛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萦繞。搖落江楓早,嫩約無憑,幽夢又杳。但盈盈淚灑單衣,今夕何夕恨未了……”
今夕何夕啊,阿殘,你在哪裏,如今你的心,又是否正像我一樣淋漓地流淌着鮮血呢——
“東山上的那個點燈喲西山上那個明,一馬的那個平川上啊了不見個人。妹妹站在那個圪梁梁上哥哥站在那個溝,想起我的那個親親呀淚滿流……”
淚滿流,淚滿流。長江不應滿,是侬淚成許。
哭到哽咽、哭到累,哭到渾身乏力,哭到喉頭無聲——也不知是哭到什麽時候,哭着哭着她就什麽也記不得了。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溫暖的炕上,周圍像是醫館裏的氣息,那兩個北燕來的高大壯實的男孩子和荊南的一男一女在一旁關切地望着她——
“我……這是……”
“昨天晚上你是怎麽了,”那個荊南的女孩子見幾個人裏還是她最方便,就率先開了口,“起初我聽到外面有人唱歌,好好聽,唱着唱着就沒了。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就到隔壁去問晉益——”她的眼光掃向身邊的荊南男孩子——他們穿着荊南自己的道袍,黃米色底與道裏服色的領袖邊,一眼就看得出她是朱雀道的,而那叫晉益的男孩來自白虎道。“然後我就看見你躺在那兒,還穿那麽少,”她說,“我過去的時候你整個人都凍僵了。”
“啊,這樣啊……”芷蕭稀裏糊塗地揉着眼睛,“我是記得昨晚我有唱歌,可是別的就記不清了……”
“然後我就叫人啊,然後他們就來了——”她倒一刻也不曾停止,而那個當初清談時還找過芷蕭麻煩的大男孩一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
“謝謝你們……”芷蕭有氣無力地笑笑:看來昨晚委實凍得不輕,到現在手腳還有些麻泱泱的感覺。
“沒,應該的……”那北燕男孩好像更不好意思了。
“不過你的郎君哪裏去啦?”荊南女孩還是耐不住好奇心,“昨天晚上你凍成那個樣子他也不出來,我還在門口喊他半天——”
“他有急事,先回去了……”一想到這個芷蕭就感覺心口一陣抽搐。
“那他也不能丢下你一個人不管啊,”朱雀道的同志們走到哪裏都是這麽正義凜然加憤憤不平,“我一直在懷疑個問題啊——你們江都朱雀道和玄武道關系很好嗎?起初我還以為你倆只是工作搭檔……”
“瑩萃!”旁邊的男孩略帶責備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沒關系……”芷蕭艱難地笑了笑,“其實我們也就是……好朋友啦……”
“嘿嘿,朱雀道就別懵朱雀道啦,”瑩萃活潑地坐到了她的旁邊,“其實除了他是個玄武以外——我看他平時很心疼你啦,還天天幫你帶早飯——我們那邊要是哪個玄武對朱雀這樣子一定要傳為天下奇談了——”
“行了,瑩萃,”一旁的晉益大抵看出芷蕭聽這些話不好受,便連忙打住了她。
“行行,我不說了,”瑩萃調皮地笑笑,“我叫江瑩萃、他叫褚晉益——你好好養病哦,明天就回去了,身體可要保證好——還有以後有空可以去豫章找我玩哦——我們荊南是朱雀神的故鄉。現在也就是國人掌着權,若是和你們一樣有術士在弄,估計蒼梧那裏早被搞成一座巨大的廟,供天下四方教衆前來參拜了——”
“讓我想到他們巴陵的文章,”芷蕭也勉強牽起了淡淡的笑容。衆人又混在一起聊了半日:那兩個北燕男孩其實都是淳樸老實的人,他們也邀請大家有機會可以去房山——之于芷蕭,這次北涼之行一直和阿殘二人世界,到了最後一天才真正認識同來的幾個朋友。有一點點開心,原先籠罩在心頭的一層愁雲似乎淡了些許。
只可惜第二天早上大家就要各奔東西了。重新坐上勃皇拉的車,車裏空蕩蕩地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行李中裝着要帶給東君的銀葉紫菀,手卻忍不住觸向頸間:他留給她的那枚銀質的挂墜,他們家族裏最珍貴的東西——藥王世家,曾挂在他的胸前,又貼緊着她的溫度。只如今,這種溫柔相擁的觸感如在懷抱,好貼切,但不知為什麽,又覺得,好遙遠……
車子降落讓芷蕭覺得很難受,直到被慕容楓拉開車門她才算是徹底讓自己相信這車已經安全着陸了。朱雀道衆人夾道相迎,除了慕容楓兄弟和寝室姐妹之外還有好多湊熱鬧的。曼吟作為蒼龍道被埋在大量的紅花邊兒中間,好容易才擠進稍微靠前的位置。朱雀道的似乎沒有一個人能意識到芷蕭的反常,除了楚寒秋——他大老遠看見曼吟擠不過來,便過去拖了她一把——他悄悄對她說芷蕭一個人回來了,狀态不大對,我們得控制下局勢。
“嘿,芷蕭,”這種從慕容楓身邊把芷蕭拖走的事情楚寒秋當然只能找曼吟,而芷蕭如獲大赦,就連忙借此機會擺脫了慕容楓的絮叨,轉而跟曼吟打着女孩私談的旗號閃到一邊——慕容楓向來對曼吟頗為不忿,只不過看在她貌似會成為自家未來二弟妹或者三弟妹的份上不和她計較——再說了,若真這樣,她和芷蕭處得好,那可是大大有必要滴——
不過前提是你身為我慕容楓的準弟妹至少也不要把大哥的心上人往削皮精懷裏推呀——
芷蕭和曼吟才懶得管他們,一見着曼吟芷蕭就開始委屈,只礙着大庭廣衆之下不好哭出來。曼吟冰雪聰明,又怎能不知道這一定又是源于那個不懂事不長記性加情感方面大腦缺根弦的藥劑天才蕭颙光——
“怎麽沒和他一起回來?”她便小聲問她,“又吵架了?”
“沒……”芷蕭一看就是滿腹的小委屈可算遇到個傾訴對象又礙于大量不相幹人士在場不好發作的欲說還休狀态,“我倆挺好的,很好的……”她牽強地笑着,“不過他說他有事,大概……先回了罷……”
“這蕭颙光,回了也不帶過來請個安的,”弄得她跟那太皇太後一樣,“怎麽,又讓我們家寶貝芷蕭受委屈了——”
“得了吧你,”芷蕭的嘴巴嘟得可以挂油瓶,她半是埋怨半是嬌嗔地捅了她一下,“還‘寶貝芷蕭’,搞得跟你喝過鎖心散一樣——”
“啊喲喲,這也就是我叫你啦,”不虧是曼吟的利嘴,無論是高談還是私話都永遠能把人損到渣都不剩——“要是換蕭颙光這麽喊你一聲,你還不得一頭紮進蜜罐裏起碼腌上個七天七夜——啊不對,他叫的話那連‘芷蕭’二字都要省掉才是——”
“你讨厭死啊曼吟……”
還好有曼吟在,直到晚上回道裏芷蕭的臉上都還帶着淡淡笑意。慕容楓在大廳裏專門辦起接風宴,其實說白了還是他們兩屋子人,唧唧喳喳地問她些北涼的見聞。芷蕭不願意過多回答,因這半個月的經歷多是二人世界,一想到北涼總會想到他。秀英明白他的心意,就只問她些飲食天氣,而楚寒秋起身親自給每個人的茶杯裏斟滿,事實上也是想示意大哥少說兩句——
“對了芷蕭,我還忘了個事兒呢,”慕容楓邊說邊把嘴裏的瓜子殼吐到了地上——話說他們兄弟四個除了楚寒秋以外全都是這習慣——他揮揮法器召喚來一只小小的魔盒,盒蓋自動彈開,裏面就噴出五彩缤紛的花瓣與糖果——
“這是我專門給你挑的壽禮,喜歡嗎——小年那天你不在,不過——”
“呃……謝謝,不過……”芷蕭說得有點艱難:其實她不想不給慕容楓留面子,畢竟他也是一番好心,只不過一想到生辰那天的甜蜜與一天之後接踵而至的巨大失落,她便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忍不住哭出來。
“對不住,我要先失陪一下各位,”芷蕭說着便忙不疊起身出門,朝院落西廂的無人處奔去。慕容楓當然知道情況不對,也不顧衆人的攔阻,一躍便沖了出去。芷蕭見慕容楓出現也只得強迫自己不要流出眼淚,而慕容楓就一臉關切地問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關系的慕容公子,”芷蕭盡力讓自己的聲音維持着原狀,“你先進屋吧,我稍待片刻就回來——”
“芷蕭,你不好受要說出來的,別委屈自己,”慕容楓就仿佛難受的人是他自家,“沒關系有我陪着你,你想哭就哭,別憋着——”
說着他向她張開雙臂。芷蕭賭氣不要理他,轉身進了朱雀廟,就往神君像前一跪,說是我想靜一靜,慕容公子你請先回——
“朱雀神君可憐見啊,”天下真沒見過第二個臉皮這麽厚的人,他竟也索性跪到了神像前,“弟子慕容楓,叩請朱雀神君威武慈悲,保佑您的弟子芷蕭別悶壞了身子啊——她最近開心不起來,您的力量是勇氣和快樂的源泉……”
“夠了!”鑒于神殿裏不好大聲喧嘩,芷蕭的聲音不大,語氣卻很重,“慕容公子我再說最後一遍,這裏不需要你。”繼而,她也不不管慕容楓想接着說什麽,轉身便開始叩拜神君——
“神君恩澤。弟子郁蘭,今日發心為神君灑掃聖殿,無需幫手不用法術,懇請神君恩準,并保佑弟子日後得以耳根清淨——”
盡管最後求的那個願委實讓人大驚失色,按四方教的說法在神前發願就必須履行,否則會失去神君的庇佑。慕容楓也不敢插手,便只看着芷蕭踩了片雲晃晃悠悠地浮上最高處開始清理殿堂——不用法術清理神殿,這一般是犯錯誤受懲罰才做的事,而且最丢臉的是有一次他和姬天欽還被罰去清理玄武神像,導致一群玄武道圍觀看他倆熱鬧。所以他深知這是份苦差,而芷蕭竟然瘋了一樣地發願要做這個。不過她發了願自己便再也幫不上忙,看着她踩着那極不穩當的雲頭在上面搖搖欲墜他愈發心急如焚。沒法動手又不敢離開,他就只得在神像前面傻跪着,眼睛卻一直盯着她,就生怕她會出事。
“慕容公子你可以走了,我再說最後一遍,慕容……”
芷蕭的禦雲技術本就不高,如今又是傷情又是氣惱,一個沒站穩便從大殿的最頂部摔下來。慕容楓慌了,一時間也忘了念咒減速降落,就撲上去伸手一接,巨大的力量把他整個人都掼倒在地。芷蕭摔在他的身上,呼吸微弱、人事不省,而臉上則赫然滿是淚痕——
“啊喲喂……”慕容楓想掙紮起來的努力失敗之後他也不得不無視規矩地開始扯開喉嚨大喊,“二弟三弟,過來幫個忙……”
姬天欽等人應聲而到,見此狀況都傻了眼。
“趕緊送醫館,”還是楚寒秋比較冷靜。
于是姬天欽和王見寶一高一矮地架起慕容楓,由楚寒秋抱着芷蕭,一行人跌跌撞撞地朝醫館趕去。
紫微山的姚醫官各種傷病見得多了,治療個疑難雜症都不在話下。只是這一屆的孩子真讓她大開了眼界:先有想改進杜康藥性結果把自己藥倒的,再是堂堂一太陰段大祭酒施個咒還能打到了自己——這回男孩子沒事女孩出了問題,竟然更荒謬地是因為擦神像時從房梁上栽下來,還附帶一個轉年就上太陽段的術士世家子弟,想不起用咒語減速降落不說,竟然沖上去用手抱。她無奈地給慕容楓施咒接了骨——他被診斷只是小骨折不妨事,而芷蕭也不過氣虛,養兩天就好。躺在醫館裏慕容楓被嚴令禁止廢話,兄弟們則被醫官趕了回去。芷蕭還在昏迷中,慕容楓閑得無聊,動也不能動、睡又睡不着,只得閉眼假寐。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就聽得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仿佛有人小心翼翼地探進醫館,隐約還能感覺到法器照出的微光。那光線緩緩移近,腳步輕微,也不知是誰。慕容楓如今動彈不得,怕是有來查房什麽的想着不好亂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