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7)

眼,就只覺得那腳步逐漸變得大聲,光線也慢慢強烈起來。腳步與光線,在周圍晃動許久,之後歸結回一片黑暗。

“芷蕭,”緊接着響起的卻是這樣一個低沉、柔和,悲轉而傷絕的聲音,“我感覺到你受傷了——怎麽這麽不小心,不是答應過我要好好照顧自己麽……”沒錯,是他,喑啞中還帶着些哽咽,“真不讓人放心,你讓我——唉,芷蕭,對不起,那天我不是有意要把你留在那兒的。只是,你也知道,他們在催我,他們說如果我不能立即回國他們就殺死金桂——我已經讓你的父母不認識你,我不能再累你失去最後的親人了。所以芷蕭,忘了我罷。我不能繼續留在你身邊,這樣只會給你和你的家人帶來永無止境的威脅。芷蕭,答應我,以後要好好的,沒有我,你也要好好地過……”

蕭殘坐在芷蕭的床沿,窗外的滿天星光倒映在他幽邃的黑瞳與凄廖的淚網中。他靜靜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蠟丸,輕柔地分開她的雙唇,小心地将它放進她的口中。

“芷蕭,吾愛,”四顧無人他終于徹底敞開了他閉鎖已久的心扉,“這是我專為你煉制的絕情丹,吃了它,就再也不會記得我們的事情了。那些事,甜的也好、苦的也罷,都一并忘掉好了。忘了我,自己好好生活——其實我還在你身邊,那個挂墜你留着好了,它……它會保佑你的。”

任淚水在臉上肆虐滂沱,一瞬間再也無法遏止流瀉的愛。從此一別,就不知何時才能相見,那時候你也許早成了別人的新娘,也許早忘記了你頸子上這個挂墜的真實來歷。只是我會一直在遠處看你、照顧你,保護你不要受傷。芷蕭,答應我,我走之後,你要好好地飛,回到你的天堂,過屬于你自己的日子。而我也将回歸我的地府,從此之後,葬了愛、死了心,只讓自己遠在千裏之外守候,為你祈禱你的每一天,平安,幸福。

起身,放手,戀戀回頭,最後終于狠下心讓自己離開。一夜濕冷的空氣與遍地的星光紛飛了他的眼淚,只他不曉得,在他轉身的剎那,病榻上那個熟睡的美好的身影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淚光瑩然。

芷蕭沒睡——滿懷心事的人如何能睡得着。她早就轉醒了,只是不想聽慕容楓的聒噪才裝作一直睡着,殊不知無望的等待竟當真盼來了他。只是,阿殘,讓我如何才能忘記你——你好狠心,把我一個人丢在北涼不管。你的事情總是不說與我,你的苦總是不讓我替你分擔——你好霸道,你不讓我為你死、不讓我堅持我們的愛情,甚至連我僅剩下的回憶都要親手剝奪。我知道你是想保護我,可我不需要——我想要堅定不移地站在你的身邊。我們相互扶持,共同度過一切困難,那樣多好:何必絕情,何必要讓我忘記你——我早就發過誓,我發誓我對你的愛山崩水絕也無可變更,除非是,你不愛我了——可是一起經歷了這麽多,難道我會不知道——即使你做得再過分、再絕情,你的心卻始終如那湘竹上斑駁的淚,也是縱使山崩水絕都不會變更的。你為什麽要這樣對自己,為什麽這麽自私地只許你愛我而不許我給你回報——你,憑什麽……

“蕭颙光你能給我聽着最好,”吐出藥丸猛地坐起,聲音和淚腺一并崩潰,“你想要我忘了你,除非你先忘了我!”

“唉……”一旁的慕容楓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大煞風景的無奈的嘆息。

“你……沒睡啊……”芷蕭一時還沒太緩過勁兒來。

“我睡得着麽我,”慕容楓一臉苦相,“我眼巴巴地看着削皮精到你床頭掉淚兒,他哭你也哭,我心裏頭那個不是滋味兒啊我……”

芷蕭無言,只是枯坐在那裏,因為她不曉得該說什麽。

“唉,你說人家削皮精好不容易燒出個什麽絕情丹送你你吃掉不就得了?”見她不語,慕容楓便繼續自說自話,“吐出來扔了多可惜啊……”

“你覺得可惜送你好了,”芷蕭只是嫌煩,便随手把那藥丸朝他一丢,卻不偏不倚落在他張大的嘴裏。慕容楓勢成騎虎一下子吞了,看他那滿臉痛苦的表情就跟吃了坨大便似的——

“那你忘了我好了,”芷蕭冷冷地說。

“哦呀——”未想這家夥竟兩眼一亮,“這藥丸貌似是你剛剛吐出來的哎——”

Advertisement

“該死,”芷蕭氣急敗壞地咒罵着,一頭悶倒在被子裏再不理他。

“哎芷蕭,我……”

☆、二十六章 出道

蕭颙光受封平南道,郁芷蕭長揖辭故人

第二天一大早,姬天欽一衆人等便跑到醫館來探望:二十六日,還有一天就放年假,姚醫官倒也說過再躺一天他倆便都可以回家了。得知這個消息姬天欽笑得直跺腳,他說大哥這回是真輪到你了,還在醫館躺一天一夜,打破紀錄了啊——慕容楓已經能動了,丢着枕頭砸他,被楚寒秋及時止住。

“嘿嘿,得得得,”慕容楓見着他這幾個兄弟就跟撿回了魂兒似的,“來弟兄們,昨晚靈感突發,聽哥‘賦詩一首’啊——”

“就你還會‘賦詩’啊,”姬天欽聞之繼續狂笑,“天上下雪不下雨,落到地上變成雨;由雪變雨多費事,不如當初就下雨——”

“聽我說啊——”慕容楓越被損就越來勁,“削皮精吃飯不吃屎,吃到肚裏變成屎;由飯變屎多費事,不如當初就吃屎……”

“大哥!”楚寒秋瞥着芷蕭的方向不滿地踢了踢他的榻。

“人生在世不削皮,不如自挂東南枝,”誰料人家一激動還加上了動作,“削皮削成皮包骨,不如回家賣番薯。番薯賣不出,回家翻藥書;藥書不會看,回家賣大蒜;大蒜能辟邪,回家穿破鞋;破鞋不合腳,回家裹小腳——啊,削皮精,你那油膩的頭發,散發出發黴的味道,讓全天下的蛆和鼻涕蟲都……”

“夠了!”芷蕭把自己蒙在被子裏卻還是不能把這惡心的聲音從腦海裏屏蔽掉,迫不得已只好大失淑女風範地亂喊起來。

“大哥,”楚寒秋也略有不滿,“人家蕭颙光又招你惹你啦?”

“他沒惹我啊,我就是看他不順眼呗,”慕容楓怪叫道,“他的存在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啊呸,美麗什麽呀——反正我就是想罵他……”

而芷蕭終于想明白了:約摸是那丸藥的功勞——這東西像像照影水一樣有針對性——本來她只是賭氣亂丢的,未想丢進慕容楓嘴裏,副作用過頭了。這人表現讨厭一個人的方式就是大聲罵出來,還有……但願以後他別朝他亂施什麽咒語才好。

二十七日年假回家,芷蕭本來想去曼吟那裏的:這回她是徹底無家可歸了,該死的靈蛇教——誰知曼吟自她回來碰個面之後再就沒現人影,問及她室友水袖才被告知她現在做了清流宗宗主,清流宗在荊南雅集她昨天就走了——怪不得這回躺在醫館裏也沒見着她。衣食所迫她只好答應了慕容楓入住鳳儀莊的邀請,好在姬天欽和楚寒秋都在自己總不至于太尴尬。不是一般地想念白虎道清淵裏那個被燒成灰燼的家,從後院出去拐到最近一條垂直的巷子便是長幹裏。只可惜,這個冬天,那狹小的空間恐怕再給不了她溫暖的記憶了。他也許還在,卻也許早就離開那兒,無定萍蹤。在靈蛇教卧底的日子一定充滿艱辛困苦,他是憂是喜、是危是安她無從知曉,只能在心裏默默祈禱他的平安。

從朱雀津上橋走上外面的大路,就是江城最繁華的朱雀街——原先回清淵裏是往西走,這回卻只得向東。慕容楓幫她拿着行李一路哼着歌,她卻只在一旁靜靜地,随他們穿過喧嚣的集市,走過文晖橋——這是芷蕭第一次踏進朱雀道區域。生活在江城十八年,她向來只在白虎道國人區以及小朱雀河上下游還有梅花山一帶轉,念了學堂之後去過幾次四方廟和皇城。江城一共五大區域,皇城加四道,其他三道只有朱雀道的邊緣她接觸過一點,那還是因為朱雀街是朱雀道和皇城區域的分界,周邊的商鋪她總還走過。慕容楓很熱情地向她介紹說現在走的這一條路叫鎮江街,南北連接江城的武平門和文定門,是城裏最中間的一條大路。再往南就可以看到朱雀道臺和朱雀廟,只不過今天要先放東西,可以改日再過去玩。芷蕭突然想到自己在白虎道生活了十八年姐夫家還是道君,自己竟然連白虎道臺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便也禁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鳳儀莊在孟莊以西,兩院僅一巷之隔。秀英和孟晨光與他們到了別——她已經住進孟莊了,因而實在是不方便把芷蕭接去。芷蕭就跟着三個男孩子邁進大門——門檻挺高,看來慕容家雖不若姬家煊赫,卻也是有些門第的——裏面的布局很簡單,院子不大,有花有草但顯然不曾經過精心打理,主人只是任它們自然生長。

“啊,少爺回來啦——”一個矮小的東西蹦蹦跳跳地從樹後面某個角落探出頭來把芷蕭吓了一跳——它穿着一只巨大的藍印花布口袋,頭上戴了一塊折得怪模怪樣的三角巾,尖鼻子金魚眼招風耳朵,似乎比它的同類更開心更有活力,就像慕容楓總比他的同類更活躍那樣。

“這是我家的菌人,”慕容楓又開始抓腦袋,“他叫慕容鈞鬥,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此人一臉傻笑,而菌人慕容鈞鬥就動動指頭施法術把他們的行李搬運開去——

“這不算什麽,我家菌人還叫八十八呢,”姬天欽滿不在乎地摟着渾身不自在的楚寒秋,“它們都是以出生日期命名的,還有什麽六二、九十五——很難得有術士家的菌人還有正經名字。”

“這說明我們家崇尚平等和諧,”慕容楓大大咧咧地說着,便引芷蕭和他的兩個兄弟繞進大廳,“這兒叫來燕堂,我們家最有文化的地方,剩下都是東樓西樓南樓北樓什麽的——好記。”

芷蕭有些尴尬地笑笑,慕容夫人迎了出來:那是一位慈祥和藹的婦女——“啊,小楓回來了,”媽媽見到兒子總是這麽開心,“玉郎,月奴——哎呀寶兒怎麽沒來——這位姑娘是……”

“啊——她就是芷蕭啊啊啊……”一提起芷蕭慕容楓就先開始傻笑,“那個娘啊,別管小福子他回他自己家啦……”

“哦哦,姑娘就是芷蕭啊,”慕容夫人說着就給了芷蕭一個母親般溫暖的擁抱,“小楓總是說起你呢——可是知道來家玩兒啦——”

“哦……叨擾夫人了……”芷蕭當然不可能像慕容楓的兄弟們那麽自在。

“啊呀別見外,到這兒就當來自己家一樣——看這不都是二兒子、三兒子——”

楚寒秋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垂頭打了個拱。

于是芷蕭随他們進屋,在原先給小姐準備而如今無人居住的南樓裏住下。那哥兒三個全住在東樓,離得挺近,閑來無事被某兩人以三缺一的名義拖過去麻将,其實她看得出楚寒秋跟她一樣無奈。術士的麻将摸牌時都是光滑的,到手中才會有花色顯現出來,芷蕭一直懷疑它會不會出錯——不過反正她也不會玩,就只睜着眼亂打。然而麻将的向來規律在于越是亂來的手氣越好,她竟然超越楚寒秋一連三盤全部自摸,餘下兩盤還被慕容楓和姬天欽一人點了一個響炮,豐收了的一大堆各種各樣的零食。姬天欽說你記着下次贏了還可以選擇往慕容江湛臉上貼紙條,搞得芷蕭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來。

平心而論,這是芷蕭十八年來度過的最開心最熱鬧的一個春節,沒有那麽多的禁忌規矩,不用四處拜年,慕容老爺和夫人對她像自己的孩子——而且術士的麻将的确比國人的有意思些,尤其是那個慕容楓最好給人點炮,牌一出就在桌子中間爆炸開來,有的時候還真要像放鞭一樣乒乒乓乓炸個半天,而贏了局四周也會飄出缤紛的花和彩帶——據說炮神慕容江湛大人是除了王見寶之外這裏的麻将第一人,正如他越是走調越愛唱歌,越是點炮他就越願玩,最後被貼了一臉五彩缤紛的紙帶子出門游街,那些帶子上會自動顯示出各種好笑的字眼。他也不以為忤,就頂着這堆東西滿院子轉——姬天欽說等出道能用法術了一定要惡整他,慕容楓大喊你也別想逃,這樣一鬧就又消磨了一天。

其實這樣真的很好,芷蕭常常會忍不住想,如果一開始沒有遇到阿殘,也許自己會毫不猶豫地接受這樣一種開心的生活——跟慕容江湛在一起永遠會有想不到的好玩的東西,似乎每天都很新鮮,每天都有琅琅的笑聲,不似與阿殘相視落淚的日子:那種帶着錐心痛楚的甜蜜,就像是鮮血與薔薇,一樣的妖嬈的顏色,讓人無從分辨,又像是受過絞心咒後随之而來的一場缱绻溫柔,讓人分不清愛與痛、甜與苦,吻與傷……

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經歷過那種刺痛的溫柔,是不是自己現在,就會心甘情願地沉浸于當前的欣悅?

是不是習慣了流淚的滋味之後會感覺歡樂和笑容與自己恍如隔世?

是不是太久與他相擁在黑暗裏已經讓自己忘卻了陽光的味道……

二月初二一大早芷蕭就和楚寒秋一起去了朱雀蒼龍兩道交界處的映波橋津:太陽段的四道祭酒按照慣例要代表學堂形象站在船頭,之後船才到朱雀橋津引渡諸生。曼吟已經回來了,像往日一樣靈秀與不羁,青銅的龍形帶鈎懸着鑲銅邊的翠玉佩優雅地垂墜在腰間。她看見芷蕭氣色好些便寬心了許多,作為祭酒們的段組長她開始安排各人的位置,只是八個人裏就總空着那一個遲遲不到。

“我們就這麽排吧,朱雀、玄武、蒼龍、白虎,”曼吟說着就推每一個人去他自己的位子,并把芷蕭身邊玄武道男祭酒的位子空了下來,“素商對面由你負責——芷蕭我們露臉啊,在渡口那裏站着的時候可不許眉目傳情——哎我說蕭颙光死到哪裏去啦怎麽還不出現——”

“哦你們都排好了啊,對不起我來遲了,”卻是一個文靜而略顯清澈的男聲,“真不好意思,是這樣的,蕭颙光派了只鴿子把這個東西寄給我,他什麽也沒說,我猶豫半天,猜他的意思可能是他今天有事讓我代他一下……”

——來人是雲巒,身着玄武道袍,手裏提着那只鑲了銀邊的玄武道玉佩。芷蕭的心一瞬間就冷卻到冰點:阿殘,阿殘,你竟然連見我一面都不願意了麽……

船一路西行,穿過鬧市,轉而向北,在清江門外出城,拐入臺城河,又彙入江水——本來出了城衆人就可以回艙了,芷蕭卻執意站在外面,還橫豎把曼吟打發回去,只一任清冷的江風吹得她淚網縱橫。雲巒很體貼地出來問她要不要回艙裏休息一下,芷蕭說不用了,謝謝雲公子。雲巒說你還是回去坐會兒罷,我代颙光做這個祭酒好歹也要順便幫他照顧下嫂子不是——

“不用了,謝謝,”芷蕭勉強地牽牽嘴角,“告訴他我挺好的。”

“哦,”雲巒點了點頭,“其實我也不太能見得到他了,他經常大半夜才回房的——說實在的靈蛇教可真麻煩,只是委屈嫂子了——”

“呃……委屈倒還沒有……”芷蕭這種回似乎是默認了他“嫂子”的叫法,“只是靈蛇教……你知道什麽動向嗎?”

她只是關心他的安危,倒也沒有別的。

“我不是死士,動向不太知道,”雲巒很小聲卻很不屑,“沒見過這麽麻煩的地方,人家願意加入的,他要人家犧牲一切時間為他做事,越是不待見他他還越要強拖人家入教——說實話當年我還真被家父大人逼着交過申請,不過後來的死士訓練什麽的我全沒去,有這時間還不如跟姑娘們出去玩來得實在——”

芷蕭的臉上牽起一線淡淡的笑意。

“其實颙光也苦,他是被逼進去的,人太有才華了還真是不行,”雲巒的反蛇君言論也就只敢說給朱雀道聽聽,“還是像我和開陽這樣的‘敗家子’安全些個,人家不屑要,正好我們圖個清閑——你以後要是有機會的話,好好疼他,他只愛你一個。被人逼着做事壓力很大的,估計只有你安慰他他心裏才會舒服些……”

芷蕭感覺有什麽東西把胸口堵住了。

“哦,我現在也……見不到他了……”一瞬間想起他說的話,也許,為了讓他安心,自己就不該,最起碼在玄武道衆人的眼裏,成為他的累贅。

“還有……別叫‘嫂子’,我們之間,沒什麽的……”

雲巒有些怪異地看了她一眼。

“但願他好好的罷,”她卻像是在對着天空自語,“不管今後能不能相守,告訴他,我愛他。”

紫微山術士學堂像往常一樣開學了。還是一樣的四方廟,還是一樣的分道儀式,只是跪在神君像前叩頭的孩子永遠不會知道七年以後的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離開學堂将會走向怎樣的命運。他們對未來的生活滿是憧憬,從未想過一個夢幻般的世界裏也會存在邪惡,會有分別、會有悲傷。很多孩子在用一種期待的眼神注視着那些身段高挑的師兄師姐們腰間玉佩上的祭酒标志,只是他們不知道這些祭酒其實也各懷心事:他們有的曾轟轟烈烈相愛如今只剩空洞的眷念,有的彼此帶着些特殊的感覺又不敢确定是幻是真,有的在期待心愛的他會在不經意間投給自己驚鴻一瞥,有的卻依然在幻想那個兒時與自己許下一生一世諾言的負心人有一天會浪子回頭。一個穿着嶄新震卦服色的小女孩暈頭轉向地撞進紅花邊的隊伍,一腳踩到誰的袍子。她被那個人輕輕扶起,閃亮天真而靈氣的瞳仁看進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沉靜幽深的愁眼——

“這裏是朱雀道,”楚寒秋溫柔地說,“蒼龍道在那邊——”

小姑娘看看他腰間的祭酒玉佩,又有些無助地望了望四周一片黑壓壓的人群——

“郁姑娘麻煩先幫我照看一下好麽,”他于是輕聲交代芷蕭,“這邊人太亂了,我送小姑娘到曼吟那裏去。”

說着他就牽起女孩的手撥開人群,小姑娘一臉崇拜地仰視着他。

“師……兄你好漂亮——”

“呃……”

她大概還花了半刻鐘的時間來思考應該是叫師兄還是叫師姐,不過蒼龍道的小孩就是聰明,聲音也許不能代表什麽——不過鐵證在于他的袍子款式和自己是不一樣的麽。

“我叫水之湄,師兄可以叫我盈盈——”這娃還真大方。

楚寒秋只是随意地“哦”了一聲。把她交給曼吟,曼吟朝他詭異地笑了笑。

“別說曼吟,這姑娘還真有點像你呢。”

“嘿,還真別說——”曼吟低頭把盈盈打量一番,繼而幹脆将小家夥抱起來和自己并着臉,“回頭我得好好栽培她,素商你太有心了——”

“沒,沒什麽的,”楚寒秋皎潔的雙頰上不經意便泛起淡淡的紅暈,“那我先過去了,我們回聊……”

曼吟放下盈盈朝他揮了揮手:也許她當時并不會去想這個小小的女孩子和自己究竟有多少相似之處罷——以後的事情誰能料到呢?而宿命的安排,又究竟存在着,多少不可知的定數與巧合……

芷蕭的太陽段生活像是生命裏缺了一塊:那個日夜期待的身影只有在課上才見得到,但他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連個駐足寒暄的機會都不曾有。在朱雀道裏和慕容楓一衆一起生活,姬天欽帶頭開始喊“嫂子”。朱雀道本就是個八卦滿天飛的地方,沒過多久她堂堂朱雀道太陽段女祭酒的綽號就變作了“慕容夫人”,她也懶得管,就随他們怎樣叫。偶爾會懷念玄武道的雲巒姬天輔之流喊她一聲“蕭家嫂子”,但畢竟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常常在中夜裏撫着頸間的銀質挂墜發呆,偶爾會幻覺他冰涼的手小心地整理她的發。悄悄刻他的雅號在塵封已久的菱花背面——“半親王”,他為自己取的自卑而驕傲的稱呼。她不常記起這個代號,他也并不多提它,只是她想給自己留個想頭,刻“蕭”字與自己重了,其他的字義又太明顯,便權且用了了這個。

“這樣,不管走到哪裏,我都會在你身邊了。”

嗯,在我身邊——阿殘,你要一直在我身邊……

一個人去禁地,卻再也找不到滋竹的身影——滋竹滋竹,阿殘要離開我,你也不在了麽?輕輕念出守護圖騰咒,銀白色的滋竹自簫管裏款款飛出——她和已往沒什麽變化,除了如今形單影只。她的比翼鳥不知身在何處,滋竹滋竹,向來清高傲岸的你,又可曾寂寞麽?

遠處有腳步聲稀稀落落地傳來——本能地在草間卧倒,現在這世道不太平,天知道是什麽人。聽聲音仿佛來人不少,芷蕭偷偷擡起眼皮,前方的不遠處一群黑衣人停了下來,為首的一個舉起法器警惕地向四周掃視着——

“賢卿,你四處看看,方才我好像見到誰的守護圖騰,你檢查下有沒有人。”

“明白,”答應馬一昊的人是莫愁的哥哥莫等閑,他擎着木劍四處觀望一番,繼而閃電般地朝草叢間連打若幹個粉碎咒——好在芷蕭早料到他有這一出,便提前施咒為自己做好了防護。

“有人也死定了,”莫等閑陰險地笑道,“灏旻兄,蛇君怎麽說?”

“說你還得再等等,”馬一昊冷冷地說,“四大統制可不是說封就封的,想這些年我為蛇君做了多少事才混上這靖西統制的職位——你再看那安東鎮北——姬天璇是什麽人?蛇君的女人都只能做到這份上;那鎮北潘奎可是當年跟蛇君打天下的——平南是你想做就做的麽?想升遷,就得多為蛇君辦事——明白罷小子。”

莫等閑不屑地哼了一聲。

“至于你呢,颙光,”馬一昊又轉過身去朝向另一個一直沉默的黑色的身影,“別以為蛇君不知道,你在給斬蛇會通報消息——”

芷蕭聽得心裏猛地一顫:阿殘——祈禱神君他可千萬別出事——

“我沒有,”蕭殘冷冰冰地回應他。

“沒有麽?”馬一昊仿佛是斜了他一眼,“我看你還是放不下那個小蠻子,她向你要星星你就不給摘月亮,她讓你去死你就一頭撞牆——”

莫等閑及另外的幾個死士發出詭異的笑聲。

“這之間好像沒有必然聯系罷,”蕭殘淡淡地說,“我總覺得這次不是蛇君在找我,而是你——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有什麽企圖。”

“不愧是蕭颙光,”馬一昊陰森森地哼道,“蛇君的确還沒有确定,但他也對你有所懷疑了——畢竟,你當初加入聖教,可不是出自真心。”

“你的意思是要我補一份申請書麽?”蕭殘冷漠而犀利。

“那倒不必,”馬一昊獰笑道,“我只想知道你在想什麽——如果你當真不忠于蛇君,我們弟兄回去,也好有個交待——”說着他意味深長地向莫等閑望了一眼。

——他們想幹什麽——

“菩托拉瑪匿!”

蕭殘似乎很鎮定地望着他——芷蕭認得這個咒語,當初他教她學鎖心術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他說這個咒語叫取念咒,跟瑪納薩瓦塔奪魂咒有一定類似,但比奪魂咒要輕很多,因而不被算在四方教的禁咒之列。通過這個咒語施咒者可以闖入他人的思想、讀懂對方的真實念頭——好在他鎖心術很高明,她倒還并不擔心他。

“我不相信你心裏沒有鬼,”馬一昊忿忿地說,“再敢跟我裝,我會讓你吃不了兜着走——阿格尼亞诃達——”

他的法器一揮,蕭殘高瘦修長的身子便應風而倒。他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卻強忍着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而她則感覺心口一陣絞痛,就仿佛那咒施在自己的身上。盡量不讓自己出聲,芷蕭艱難地抓過法器,想要施個咒幫他,卻在起身的瞬間整個人僵在了草叢裏。不遠處的他開始大聲呻吟:她明白他早就清楚她的存在,于是為了保護她竟然在被絞心之餘還要硬撐着施一個石化咒給她——眼淚開始無聲地肆虐,一滴一點地打在草尖化成珠露。仿佛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馬一昊才終于停止對他的折磨,繼而惡狠狠地将一只腰牌狀的東西丢給他。

“蛇君封的,平南統制,抓緊時間過去謝恩,”他的語調中帶着明顯的恨意,“蕭颙光你何德何能,竟讓蛇君如此器重你——你若再不肯好好辦事,恐怕蛇君就要來硬的了。”

說着他不再管蕭殘,就徑自率領剩餘的死士們離開禁地。莫等閑好像尤其痛恨地向身後瞪了一眼。蕭殘艱難地抓過腰牌、吃力地爬起,也無心去撣身上的土,就緩緩地扶着樹木朝學堂的方向挪去,而芷蕭則一直在草叢裏保持着那個僵硬的姿勢,臉上手上挨了好幾處蟲咬,直到咒語自行解開,渾身被定得酸麻,也顧不上施咒為自己消腫,她就跌跌撞撞地跑向他消失的方向企圖追上他蹒跚前行的身影。只是直到林子之外,那片熟悉的墨色,她卻再也,不曾望見。

她常常能感到他的愛、他的痛,他在掙紮,他在想她——可是能得到的他的消息卻少得可憐。“慕容夫人”的名號越叫越響,導致很多不明就裏的土段新生以為她就姓慕容,竟直接喊她“慕容師姐”。她也不想解釋,就只是一天天地捱着過日子。慕容楓已經興高采烈地開始為加入四方巡檢司做準備了,姬天欽那個錢多得沒處花的倒不急着一出道就去覓個職務,便跟着慕容楓四處瞎混。楚寒秋仿佛有點消沉,就只是成天對着銅鏡顧影自憐,而曼吟比誰都淡定地宣布她一出道直接進太醫院署——這有才華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慕容楓拎來一幅巨大的招賢榜,在朱雀道的大廳裏召集太陽段全體注意:“各位,我說件事兒啊——”此人永遠是這麽激揚慷慨,“那不是仇戮在學堂裏招死士嗎?東君現在也開始在學堂招反死士——啊——啊好像不能這麽說哈——”他習慣性地用力抓着腦袋,“就是說吧,斬蛇會現在開始在學堂裏招人,不管你出道以後要不要找職務的都可以,朝廷有一定俸祿,但是不多——不過這都不是關鍵啦——關鍵是我們是正義的朱雀道!所以只要你恨靈蛇教、反對仇戮,有戰鬥的勇氣和熱情,就可以申請報名,報名找我就行了啊——加入斬蛇會之後大家就一心一意地與魔教作鬥争,不打敗仇戮決不放棄——要報名找我啊——”

衆人全部沉默,大抵是被他這番直來直去的大白話給吓到了。

“我問一下,”打破沉默的竟是芷蕭,“我們現在加入斬蛇會,也就意味着一出道就可以直接反抗魔教了是嗎?”

“那當然,”慕容楓只顧高興芷蕭應和了他,她提出的問題其實他想也沒有想過,而芷蕭顯然注意到了這點。

“我的意思是,是否需要先接受一定的篩選和培訓,要填申請表什麽的?”

“呃……”慕容楓啞然失笑,“申請表應該不用罷,報個名就行了——還得寫那玩意兒不跟死士一樣啦——呃不過我也不知道啊,培訓應該要的吧,但應該是挑大家有時間的時候……”

“哦,我明白了,”芷蕭半鹹不淡地說,“反正我是要加入的,不過具體情況我還是自己去問東君罷。”

衆人一片哄笑。

“慕容公子啊,你可真得補補文化了,”衆人中爆發出起哄的怪叫,“要不然以後夫人有什麽事兒都只能再去問一遍東君——”

慕容楓倒是不以為忤,而在芷蕭損過他之後衆人都熱情洋溢地湧上去找他報起名來。芷蕭還是去向東君打聽了一番,東君笑着說像你這樣的成員我們當然是熱烈歡迎的。

于是剩下的時間芷蕭開始和慕容一衆一起參加斬蛇會會員培訓。偶爾會去上書房,在不經意間翻到當年他帶去北涼的《絕跡古密咒》。翻開第一頁就看到裏面夾着一張紙,馬一昊的字也很漂亮,但在她的眼中卻超乎一般地猙獰恐怖——

蕭颙光君足下:

茲奉蛇君法旨,致書君子二十五日歸國當晚定昏三刻于城西蛇君廟見駕。若延遲半分,則勞君轉告朱雀道郁姑娘為何府收屍。歸者去者,惟君自慎。

四年臘月廿三日

靈蛇教靖西統制馬

芷蕭注視着那張字條,眼淚不由自主地就落了下來。想起躺在醫館時的中夜裏他溫柔而凄楚的訣別——阿殘阿殘,你這是為什麽,為什麽總是要一個人去承擔本該屬于我們兩個人的苦難。周圍仿佛有人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