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9)

寒秋卻繼續講了下去,“直到他第一次變形的那個晚上,那是他滿六歲的生辰,中秋節。他本來以為會像以往一樣開心,盡管聽媽媽講過他身上的傷很重,他還覺得受傷了家人就會更心疼他。直到那天下午,他似懂非懂地答應被關進小屋子裏去等到天亮。他想咬人,咬被子、咬自己,咬一切可以被咬的東西——你是專修黑道法術醫治的,你知道這種傷治不了——因為這件事情府君甚至丢了官,全家為給兒子治病花去一切積蓄。但即使這樣,老狐貍還是沒有放過他們:它設下圈套害死了那位府君,又把他的妻兒帶到九陰山上……後來……”

“那你是什麽時候學的戲……”

“在九陰山上,能活命的只有兩種人,”楚寒秋語調悲涼,“一種是死心塌地為老狐貍賣命的,另一種……你明白。那時候我還小,除了痛什麽也不知道,娘就一直把我打扮得幹幹淨淨,強迫我每天洗澡洗衣服,教我識字讀書,告誡我要做個好人,要對得起為了保護我們而離開我們的爹爹,一定不可以像周圍的那些狐貍們一樣自甘堕落。所以我會愛幹淨、會在身上熏艾草——我讨厭九陰山上的氣味。後來,我做了一件事情惹怒了老狐貍,它就趕我們走了,離開九陰山,讓我們受盡世人的冷落,生不如死。從我被咬傷之後就不再有人願意抱我甚至接近我,所以我知道離開九陰山我們會怎樣。那時候娘已經病得很重,我只能用我僅有的天賦……當時還不敢讓娘知道,我就說在國人的小店裏打雜,主人看我可憐……”

“素商……”曼吟輕聲呼喚着,就張開雙臂将已是淚痕滿面的楚寒秋貼近自己。她把下颌抵在他的額頭,像哄孩子一樣地撫摸他束在腦後的長發,仿佛這樣就可以給他溫暖。

“知道我為什麽決定學醫,而且專修妖道傷害修複嗎?”她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因為小的時候爹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就是我們江城的楚青天,和他家裏與我一樣大的兒子。他說現在很多傷害都無法醫治、有很多善良的人空自罹難,醫師想救他們卻最終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一輩子受苦。當時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爹爹說那個男孩以後可能會被術士學堂據諸門外——你知道在我們當時那個年齡會把上術士學堂看成一件天大的事。然後我就想,我将來一定要做天下最好的醫師,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救很多人——我要救那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他應該和我一樣在術士學堂念書,還要交很多朋友。說實話我沒想到那個人就是你,随着對狐族了解的增多我以為他大概早已淪落街頭。但改變他們的命運一直是我的理想,所以,現在,雖然身為清流宗宗主我完全可以自足,我還是要完成我的願望——那服藥就快配制成功了,只差一味半石山上的嘉榮草和一個好名字,”她越說越興奮,最後幹脆開心地坐直身子,真誠而略顯誇張地直望進楚寒秋一雙皎若月影的瞳仁——

“我用我半生配一劑藥換你從了我,成也不成?”

“可是……”楚寒秋的聲音一下子就小到幾乎聽不見,“你真的一點也不在乎……我很危險、會傷到你,而且……還有故事……”

“你是瞧不起我這彈琴的人做醫師是不是?”曼吟一副你不答應我就是看不起我而你憑什麽看不起我的強悍架勢,“你覺得我路修遠是沒本事配出讓你不痛苦的藥劑還是打雷天不敢陪在你身邊——”

“可是……曼吟,我……”面對此女極猛烈的攻勢他幾乎無所适從,就只是不停地絞着自己雪白的袍子,“早知這樣當初我默認你喜歡蕭颙光也便是了……”

“噗——你當時還不想承認?為什麽?!!”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還敢說,還敢狡辯——我有說是什麽意思嗎?此地無銀三百兩,你這只狡猾的小……”

“啊……唔——”

“哈哈,什麽感覺?說實話——”

“呃……”楚寒秋嬌紅的臉在一身素色的襯托下煞是明豔,“嗯……第一個……女孩子……”

“很不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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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嗯……是……甜的……”

“那男孩子的是什麽味道啊?”

“曼吟——”

“啊——我好壞,行我不說了不說了——”她特別喜歡他窘得想要鑽地縫的可愛樣子,“那這樣以後你楚素商就要乖乖做本教習的小生喽——或者,你願意演老本行我不反對。”

“呃……”看他的神态似乎是沒拒絕。

“只是……那個,你不是已經試過了麽……”

——于是向來能以舌頭殺人于無形的路修遠同學終于被一個人的一句話堵到了無言以對。

慕容楓兄弟三人一直靠在院子裏——莫愁的出現搞得客人都知趣地散了,楚寒秋又去做好人,留下這三個大眼瞪小眼,誰都不知道該做什麽好。慕容楓終于懂得不去添亂了,姬天欽卻好像另有心事,搞得王見寶裏外不是人,想調節一下氣氛卻像地裏的土撥鼠一般一露頭就被一錘子砸下去了事。

“曼吟,答應我,這件事情先別讓芷蕭知道……”楚寒秋的聲音一出現便立即引起了無聊的三兄弟的注意,“這麽快我怕……她會瘋的……”

“嗯,這我有數,”曼吟顯然恢複了往日的活潑輕快,“不過你也先對你那三個兄弟保密好吧——我是為了我姐妹啊,你知道那三個家夥的嘴比老媽子還碎——”

又被這女人損了,姬天欽本能地循聲望去,隐約地見到回廊另一頭花影裏一雙親密推搡着的身影。遠看像是一對麗人,手牽着手耳語嬉笑,他卻明白他們的牽手對他自己來說有多麽不平常。好罷,莫愁要嫁人了,他也找到了自己的至愛——那麽自家呢?難道就委屈自己一輩子這樣寂寞下去?

“我真沒想到第一個告別光棍生涯的竟然是三弟,”慕容楓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大哥你別小看我,”姬天欽卻好像受過什麽刺激一樣怪異地一笑,“我出去玩玩兒,今晚飯時就給你們帶一個回來——”

“你是刺激你大哥吶?”

“沒,”姬天欽今天仿佛特別反常,“你看莫愁都嫁人了——我前未婚妻都嫁人了。三弟找了個女強人,說實話把三弟交給她我還算放心——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姬天欽憑什麽寂寞啊——大哥你等着,今天讓鈞鬥多準備一個人的飯,我今晚就把你二弟妹給帶家來——”

說着他轉身便走,留下慕容楓一直在亂喊“二弟你要認真”一類的話。

“哎大哥……”王見寶在一旁一臉疑惑地抓着腦袋,“你說二哥今兒個是不是吃錯藥了?”

“他呀,被刺激了,”其實慕容楓的情緒只是不像姬天欽那麽明顯,“心上人選了三弟,以前的未婚妻也嫁人了,他覺得挺孤單的,出去玩玩兒也好。”

“那大哥你……”

“我麽,我絕望了,”慕容楓聽上去好像很平淡。

“可是大哥你應該高興才是啊——郁姑娘她……”

“我高興那應該是芷蕭甩他,”慕容楓終于還是掩飾不住心底的不平之氣,“他甩了芷蕭算什麽事,害得現在芷蕭為他難過我還不敢摻和——”

“其實我覺得吧,”王見寶像慕容楓一樣抓了抓腦袋,“我覺得這正是大哥的大好機會啊——在她最難過的時候去安慰她,更能顯示出你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不計前嫌……”

“什麽‘不計前嫌’啊,”慕容楓一把拍上他的後腦殼,“小福子你不是挺行的嗎這——怎麽小小一個賀怡紅到現在還沒搞掂啊?”

“你就別嘲笑我了大哥,”王見寶苦着張臉,“都不看看你自己,七年了……”

傍晚時分,鳳儀莊來燕堂裏。

慕容鈞鬥已經準備好了一桌子豐盛的晚宴,蹦蹦跳跳地去叫公子爺和姑娘們出來吃。慕容楓和王見寶是第一個到的,到了就不管衆人直接開始動手。沒多久楚寒秋和曼吟一起來了,被王見寶一句“三哥三嫂子”飚過去楚寒秋立馬飛紅了臉。芷蕭依然沒有出現,慕容楓怕出事情又怕自己現身會出大事,就只好讓慕容鈞鬥去請。菌人剛走就聽到前門一陣響動,只見姬天欽峨冠華服玉樹臨風地抱得美人歸,繼而一點也不客氣地拉過椅子給自己和美人并肩坐下——

“來晚兒,”他挨個開始給她指認,“大哥,三弟,三弟妹,四弟——哎大嫂呢?”

“樓上悶着呢,”慕容楓看上去愈發憋屈。

“哎二哥,你這是什麽訣竅啊,教教小福子呗,”王見寶又開始坐不住,“一下午就把白虎道的第一美人風彤霜風姑娘給帶家來了——”

“你還是問問你三哥去罷,”姬天欽有意親昵地擁着晚兒,眼睛卻暗瞥着楚寒秋的方向,“問問他是怎麽招來倒賠的。”

“我覺得芷蕭這樣不行,”曼吟不僅是想岔開話題:她巴不得趕緊瞅個機會避開姬天欽的暗箭,“我上去看看她,飯好歹要下來吃的。”

“哦好的好的,”慕容楓第一個舉雙手贊成,“曼吟全仰仗你了啊——”

“姬玉衡等芷蕭下來麻煩你嘴巴老實點,”曼吟說着就離開桌子向南樓的方向走去,“哎,芷蕭……”

衆人紛紛朝曼吟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卻是芷蕭自己走下樓來,表情全無,眸色淡如止水。從她的眼中看不出一線感□彩,她就只是那樣淡淡地,坐在了曼吟身邊空出的位子。

“啊……芷蕭……”慕容楓還是忍不住想要搭話,“你……”

“我沒關系的江湛,”她的語調也很平靜,平靜得吓人,“蕭颙光說得不錯,我是該考慮自己的事了。”

此言一出,衆人俱是目瞪口呆,尤其是慕容楓,嘴巴張得可以塞下去一只馱碑的赑屃——

“芷蕭,你的意思是……”

“我沒什麽意思,”冷冰冰的一句。

剛坐到這裏的風林晚顯然也注意到氣氛的反常:其實很多大場合她都在,芷蕭和蕭颙光還有慕容楓之間的關系她大約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只不過新人到此不便多問。王見寶一個勁兒朝慕容楓使眼色,而慕容楓也早摸透了芷蕭的脾氣:機會到此,被損就豁出去了——

“那你覺得,我值不值得你……考慮……考慮一下……”

“你啊,”芷蕭看也沒看他,只是極度淑女地撥動着盤中的菜,“還将就罷。”

“呃……将就的意思是……”慕容楓拼命地抓着腦袋,似乎在想措辭。

“是我有資格成為你的幸福嗎?”

“幸福倒不重要,重要的是穩妥不是麽?”芷蕭淡淡地像是在讨論一個事不關己的玄學問題,“在這樣的世道裏,還想要幸福,是不是,太奢侈了。”

“芷蕭……這……”

“不過說到穩妥,你倒還算合格。”

慕容楓這人雖說神經大條,在這方面的反應可比蕭殘快得多——“穩妥也好,穩妥也好,”他忙不疊地應和她,“你剛也說了,穩妥比幸福更重要不是麽?”

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芷蕭這一次算是徹底默認了。只是,之于慕容楓,看事情總很樂觀的他已經意識到芷蕭這句話可以被理解為“你更重要些”,興奮之餘,卻忽略了那兩個詞的含義——你更穩妥、所以我選擇你,但他,才是我的幸福。

鳳儀莊現任莊主慕容楓向來篤信的是郁家折枝姣花早晚會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但他全未想到一切會來得如此之快:芷蕭的要求不是一起出去玩而是直接拜朱雀神君,這讓他幾乎措手不及。不過光顧着高興還來不及,他當然不會嫌麻煩。曼吟本要把自己家給芷蕭當娘家的,不過後來考慮到世道太亂從蒼龍道靠近皇城那邊晃兩個街區委實過于招搖,便還是就近選擇了秀英家。鑒于兩家都沒有老人什麽問名換庚帖的麻煩事一律跳過,他們只是直接到樊夫人的綢莊做了吉服。嘉禮就訂在七日之後的臘月初九——芷蕭那麽急,她甚至等不及先過掉她的第二十個生日了。周圍還彌漫着蓮子粥和八寶蒜的味道,芷蕭就在曼吟和秀英的陪伴下,開始了她人生中最嚴肅最正式的一次梳妝。

術士的女孩子大多精于盤發的咒語,秀英熟練地揮動着法器,将她的長發打理成華麗的形狀。曼吟侍奉她上妝,不若芷蕭自己向來以簡潔素淡為美,曼吟更重視藝術氣息,從而一雙妙手像是将芷蕭變了個人。芷蕭癡望着這樣的感覺,在鏡子裏幾乎認不出自己的面容。她異常沉靜,就像是在看着別人出嫁,自己的心卻恍若飛到了十年前的小朱雀河邊,那場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婚禮,自己用一種完全國人的方式在發上簪花。那時她的眼睛望向他幽邃的黑瞳,仿佛看到其中深埋的憧憬與隐藏的歡欣。她曾天真地以為那一垂首就果真是一輩子,直到十年之後駐足回頭,才徹底看清當初那無非是場孩子的游戲。

直到門外響起司儀的聲音:“送贽禮——”

這人是朱雀道長他們一段的師兄金遠志,現在在四方巡檢司做捕快的。朱雀道的男孩子大多聲音響亮,但很難有幾個擁有他洪鐘般的音色。曼吟和秀英出了門,留下芷蕭一個人在屋裏發呆——來了?就這麽來了——一切都好快——怎麽會讓人如此猝不及防。仿佛只是不久前自己還在遐思清淵裏到長幹裏究竟有多遠,怎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新郎就換作了慕容楓?

“請新婦。”

作為伴娘的曼吟推門進屋時芷蕭一下子就很想哭,但不知道為什麽淚湧上了眼眶又流不出來。玄色的禮服緩緩淌過地面,領口與衣擺上鮮豔刺目的朱雀花紋,金鳳的步搖在耳邊垂墜——怎麽覺得自己像踩在雲裏,怎麽朱雀河邊的陽光如此耀眼。那男孩安靜地伸出一只手将她接引到另一群人中間——那群人她不太熟悉,有尚書家的少爺國相家的公子和左臂上烙過黑疤的死士。她走進那群人中間,傷痛而幸福。那群人在哂笑,“蠻子”、“蒜泥”的聲音不絕入耳,但她不怕,因為身邊的他目光堅毅而溫柔——她把手指搭上他伸出的手,寬厚而滾燙的感覺;目光對上他的眼睛,認真嚴肅裏掩飾不住歡樂與陽光——從什麽時候自己開始需要另一個人暖手,難道只是因為給他的溫度最終變作了自己心底化不開的痛。秀英一家權且作了女方父母,所有人的眼中都充滿關懷與慈愛——可是為什麽會感覺如此怪異,為什麽視線會如此恍惚,為什麽會不知道自己是誰——他長揖行禮,扶她上車,親自為她馭馬:他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莊重,玄色的禮服上大朵的朱雀花紋與她的一樣刺眼。只是為什麽總覺得他領口卦象的陰陽是颠倒的,與自己一樣的陽外陰中究竟是誰的錯覺——是我怕阿殘化作了慕容江湛,還是枉把慕容江湛,當作了他。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遠遠地便聽到莊雅的琴與清越的歌——伴郎伴娘沒有随車走,而是早早就幻形回了鳳儀莊,在巷口處左右擺起兩張琴案。清流宗的琴聲清逸淡泊意旨深遠,姬門正宗卻慷慨激昂如鳴金碎玉。一個泛音點點恍若飛花飄落水面漾起層層漣漪,一個大幅度吟猱仿佛柳風吹皺湖上的落日、又朝無人的岸邊湧起疊疊碎金。曼吟的嗓音高揚而清冽,姬天欽的音色也高,卻平添了幾分男孩子的渾厚與硬朗。“桃之夭夭,有蕡有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一切都與想象中的那麽相似,可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的結局。猶記得曼吟曾打趣說她要在嘉禮那天為他們彈琴,強烈要求他伴郎一定要請姬天沖。只如今,琴宗未變,弟弟換做了兄長,看起來仿佛一切都沒有太大改觀——唯一不同的是新郎的面容,卻早已俨然是另一副形象。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她細細回味着那些泠泠的餘韻,在對面人的一拜中跨過大門。樂聲止了,彈琴的二人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姬天欽遞上一條猩紅的繡了朱雀暗紋的巾,他接下,另一端在她的手中。他向她一揖到地,繼而牽着她,緩緩步入來燕堂。

“新郎新娘行沃盥禮。”

随着金遠志的聲音,對面的他收起紅巾交在旁人的手裏。她像一只木偶,随他在桌前坐定,桌上擺着兩只盛玄酒的樽。曼吟和姬天欽相互答禮之後互換位置,她注意到曼吟的神色,微微有些怪異——也許之于曼吟,她的內心深處,還是隐約希望着她如今正将樽中之水,輕輕,灑在她唯一欣賞過,也是唯一敬佩過的男孩子手上罷。

姬天欽低聲地叫了一句“嫂子”,冰涼的玄酒刺痛了她的肌膚,也刺痛了她早已不堪重負的靈魂。用臉上的嚴肅端莊掩飾着心底的淚水全無,她随他正坐在席上,面對面,仿佛一切與當年在朱雀河邊別無二致。同牢禮只是象征性的飲食,有酒有肉——為什麽會懷念朱雀河邊陽光下樹葉杯盛的河水與新摘的野果。春天的草撲面的清香,有蝴蝶翩翩落在發際的花間;他用手指在土搭的桌上畫一個圈,那四周就開出了缤紛絢爛的花朵。

“新郎新娘行合卺禮。”

合卺,以匏瓜雙分為卺,兩半以紅絲相牽,盛苦酒。一根紅線牽住了兩個人,兩人從此起居扶持,甘苦不分:行過這個禮,就算是結下了彼此一生一世的承諾。匏樽相碰,緩緩地飲去半杯,繼而交換,碰杯,一飲而盡——恍惚記得是誰扯下紅頭繩系起誰家的葫蘆,朱雀河水甜入骨髓。那時的自己尚不知男女之防,只笑盈盈地看着對面的他羞紅了蒼白的瘦臉。贊禮請東君和梅先生入席——東君也來了,她起初竟然連這個都不曾注意到——她随着他莊嚴地敬酒,雙方答拜,繼而起身,接過他遞來的手,默立在,朱雀像前。

朱雀神今天看起來格外開心,一頭火紅的亂發喜慶得甚至有些不自然。這尊神向來是四方諸神中最沒有神相的,他好像從來都不會累,坐在高高的神龛上,一會兒往下面撒點兒花,一會兒又大失神明風度地翹起二郎腿。芷蕭偶爾會覺得慕容楓很像他,嚴肅之前還要先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再正襟危坐。周圍滿目都是鮮豔的紅,在這片妖嬈火豔裏她安靜地平視前方,司儀的聲音如金石鳴響,又仿佛是自己第一次入紫微山時殿外喊起“朱雀道”的時候響徹山谷的一聲吟鐘——

“新人拜天地,一拜朱雀神君——跪。”

八拜之禮,實實在在地稽首叩頭:叩過這八個頭,就許下了神君像前的承諾。朱雀神君嚴肅的樣子并不稀奇,只是不知為什麽總會感覺他身前身後有個玄衣披發仗劍危坐的身影,定睛一看,他就消失了,可不去想他時他又一直模糊地在眼前晃動——玄武,玄武,是啊——本來這場黃昏時的嘉禮,你也該坐在這兒的。可是你去哪了?你是到現在,也不願意搭理朱雀神君嗎?你還恨他嗎?如果說聖心如海、早已包容萬物,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是什麽讓你在當初分道的時候就決定放棄我,而如今又要把你的弟子從我身邊生生帶走呢?那時候你說,這是我命中注定的,你說我進玄武道會吃虧,我理解、我也認了,可是如今,為什麽,我一直在努力,可最終,還是走上了這一步。

他在八拜之時會不會想呢?他的眼前會不會也出現一尊朱雀神君?他會不會在看到自己的新娘的時候突然想起,原本這座廳堂前,應該供奉着一赤一玄兩尊神的。

“起;二拜東君與梅先生——跪。”

深深地三拜,起——那個操着越地口音笑盈盈看着我如魏六朝晉士族的霍老頭子,哪去了?

“夫妻對拜——”

強忍着眼淚不要不争氣地落下——江湛江湛,我終于認清了現實,從今以後,你才是那個我發誓要不離不棄的人了。那麽好,我去做,朱雀道弟子向來重視千金一諾,既然我與你許下這場大禮,我便會盡到一個妻子的責任,與你相攜、扶持,照料,舉案齊眉,并且盡量忘掉他——

最後一點,我,做得到嗎?

盡量,我能,是他——負我在先。

江湛,我能。

深深地叩拜,“禮成”的聲音好遙遠。芷蕭知道,從今天起自己,就再也沒有任何退路了。

偷眼看向自己的左腕,妖嬈的紅繩——還是給自己留了個想頭,但那也只是因為,像中了邪祟般地,那繩結,剪不斷。

曼吟說同心環世間少有,不是黑道法術,只是戴上了就摘不下,除非其中一個人真的變心。從那時她知道他還是愛她的,只是他依然選擇與別人白頭偕老。那麽這縷情絲,便留着罷,權當是神君恩賜的庇佑,無他。

那天她把一對菱花一并交給了姬天欽,對他說從此以後煩請二叔代為留存,我發誓今後不碰此物。姬天欽覺得有意思便收去了,只是他沒注意到,那兩面菱花的背面都刻過誰的代號或名字,而她也只是在伸手将銅鏡交付與他時,才隐約注意到另一面鏡子背面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也镌着一個細致到幾乎看不清的字。

可她一眼便能明瞭,那個字,是“芷”。

——“開宴!”

有編鐘奏的禮樂響起,大廳內的一切開始随法術移動,變成輕松随便的酒宴的規置。朱雀神像升至高位開始大享他的供品,而衆人則按照長幼親疏圍圓桌坐定,桌上自動出現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與各種類型的美酒。新人到長輩席上敬酒一番後回到自己桌前,以曼吟和姬天欽為首的衆人已經滿臉壞笑地等着他們了。

“趕着你兩個離席的工夫,咱已經決定好行令的方式了,”曼吟開心地搖晃着手裏的酒杯,“我們在座每一個人都要作詩來給新人道個喜——”

“照你這說法我們兩個是不用作喽?”慕容楓一臉興奮。

“美得你,”姬天欽壞笑道,“路姑娘說了,鑒于今天是你和嫂子的大日子,第一輪你倆可以免,但是下一輪開始,作不出就要罰酒——”

“總而言之就是要灌倒你,”曼吟擠擠眼睛,“我們芷蕭作個詩可是沒問題——不過芷蕭你也要小心些,否則他晚上醉到不省人事——”

“曼吟!”芷蕭滿臉緋紅地嗔她,楚寒秋也半是埋怨半是憐惜地扯了扯她的袍子。

“好啦,那我說規則喽,”在席上曼吟向來是做令官的,“這一回的酒令我們每人先作一首絕句,七言五言都行,但要求詠一種東西,這種東西要與新婚或者喜筵有關,說得盡量隐晦點,大家可以猜猜是什麽,之後飲過門杯再出一支曲兒,為新人賀喜——”

“大哥……”王見寶一臉哭相,“我們還是打倒靈蛇教吧,你是新郎你說了算……”

“玩靈蛇教你還要不要吃飯啦?”姬天欽伸手賞了他一個腦瓜崩兒,“就你這吃貨,上一個菜不啃上幾口你不虧大啦?”

王見寶嘀咕着“也是”,酒令就從令官曼吟開始了。她示意大家安靜,繼而壞壞一笑,開口便念道——

“千錘百煉出南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正氣在人間。”

“曼吟你偷懶,要罰酒,”這詩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芷蕭,“你又在‘借用’別人的詩啦——”

“我沒啊,我改啦,”曼吟擺出一臉很不服氣的樣子。

“曼吟姐姐你只改了三個字啊,”同樣是國人出身的風林晚在一旁低聲說,“那它一定還是石灰罷……”

“噗,石灰和大哥的婚禮有什麽關系啊,”王見寶有事沒事只會跟着瞎起哄,“三嫂子你還是要被罰酒——”

“你們聽好了,是‘千錘百煉出南山,要留正氣在人間’——我改了五個字呢,”曼吟說,“告訴你們吧,是你們的朱雀神,第一句說他的出身、第二句講他的打扮,第三句和第四句是他的一身正氣——”

“哎喲,人家曼吟就是有文化,”慕容楓這人,除了王見寶以外看着個人都覺得比他有文化,“瞧這詩作的——”

“确切點來說,是‘化用’的,”芷蕭朝她眨眨眼睛,她則不緊不慢地飲過門杯,唱起一支【梁州第七】:

俏因緣別來久矣,巧魂靈夢寝求之。去來多少歡欣事,紗垂朱幕,蠟淌玉脂;觥籌交并,颦睇參差。比翼飛緋鵲鹓鶵,連理結槿木荊枝。鳳翎鑲翠羽花钿,貓眼嵌烏金戒指,麝氣薰紫玉靈芝。念茲在茲,一個斂眉含态,一個笑眼相思。恰共良宵齊舉案,願頌佳期。

姬天欽在一旁抱怨她把這倆人的典故全用盡了別人沒得再用,芷蕭卻只在沉思曼吟所謂“比翼飛緋鵲鹓鶵,連理結槿木荊枝”:那本是一對一模一樣的鹓鶵,一雙同根而生的槿木與相同樣式流蘇的法器啊——可是那個人如今到那裏去了呢?在不久前他的嘉禮上,這些事情,他又有沒有想過……

遲疑間酒令已傳到楚寒秋,他依舊那樣文靜寧和,就輕輕啓口吟出一支詞句優美的五絕:“搔首珍珠線,凝眸琥珀光;扶風紅璎珞,振翅金鳳皇。”

“芷蕭頭上的步搖,”秀英歡快地說着,楚寒秋微笑着點點頭,就再度吊起他清揚柔婉的小嗓,悠悠唱起一支《昊天城》戲文裏的【皂羅袍】:

漫剪銀燈細語,此時夜短,好卸珠襦。夢影微茫豔情纡,春纖記取檀霞注。釵頭花氣,嫩香乍舒,衣鞲芳澤,羅巾尚餘。柔魂待繞梨雲去。

姬天欽大聲叫好,冷不防被輕輕一推,便全無準備地接了令。“那我先作詩啊,”他大大咧咧地笑道,“聽好啦——幸有東籬一抱香,永占檀郎白玉床;怨君偏也欲君棄,又恐春宵過不長——”

“姬玉衡你這個人啊,”曼吟心照不宣地故意亂喊。慕容楓沒聽懂大叫冤枉,芷蕭低下頭羞紅了臉,最終搞得姬天欽無奈了說不就是個枕頭嗎你倆至于不,衆人爆發出一陣笑聲——

“哎,那是什麽?”

随着風林晚好奇的眼光衆人看向半空裏,只見一封信箋晃晃悠悠地飄向慕容楓的方向。慕容楓伸手接過,上面用漂亮的正楷書寫着他的姓字。展開裏面是一張紙,字體偏小而優雅隽秀,細看那內容卻赫然是:

不速之客,致小令一劄,賀慕容君及芷卿嘉禮。

——慕容楓的目光顯然凝滞在那刺眼的“芷卿”二字上了:是什麽人如此大膽,竟敢在自己的婚禮上對新娘子用如此暧昧的稱呼。他想把它團起來扯碎,可還沒來得及下手,紙條就被姬天欽劈手奪去——

“有暗戀大哥的人最後表白了啊——”他看也不看地亂喊,“給大家念念,‘淺深滋竹色,滴點潤鲛羅;拊劍空回首,江上惟清歌’——”

“拿過來!”聽到這樣的句子芷蕭一下子就完全顧不得新娘子的淑女形象了。她扯過那信箋,字跡如此熟悉。他用的是他們席上的酒令,詠的是淚,後兩句正是玄武含恨離開青青時的典故。一曲【傾杯序】,字字句句,如泣如訴,倒更像是由血淚書成——

酒盡寒生,禮成樂寂,绮窗冷燭勞翠。瘦影孤颦,繡羅花钿,朱帔自芳,素淚空垂。雁門楚江,日遠天涯,意冷心灰。堪頌君卿同好,且飲憂自醉醉無歸。

眼淚忍不住就想往下掉。強迫自己堅持,模糊的視線掃向後面緊接的幾行小字:“今朝周禮既成,某權付芷卿慕容君矣。日後起居扶持、幹戈照料,皆勞君費心,在下不勝感激。然若見差池半點,則休怪某之不義者也。靈蛇教平南統制蕭上。”

剛想收掉,那字條已被身邊人劈手抽去。芷蕭甚至還沒從他熟悉的字跡中回過神來,就只見慕容楓抓着那箋騰躍而起,一臉怒容地站在賓客中間,聲音憤怒而字字擲地有聲——

“蕭殘,你有種就給我出來,別躲在後面偷偷摸摸的,你這個活該殺千刀的死士——”

“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所謂的大修改主要針對其中的詩詞,确切說是曲。蕭殘的那支【傾杯序】是我正式填的第一支清曲:以前寫詩全憑感覺的,這回是第一次依照平仄格律——曲的平仄格律什麽最痛苦了,所以填得不好,大家将就着看吧。。曼吟的那支【梁州第七】是第二個作品,只多填了一個襯字,有進步;楚寒秋那支是成曲,所以水平要高很多。不過文裏也說他唱的是成曲(雖然真正來路不是《昊天城》),大家就忽略吧哈~~(我估計只有我自己在糾結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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