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不聞酒莊聽聞谶語,無據謬言見據蛇君

“呃……”他想不明白她怎麽會變化得這麽快,剛還在一連串地質問自己,還沒等自己解釋清楚她的頰上就又泛起了淡淡的笑:緋紅,沉醉,而略帶嬌羞,讓他一瞬間不知該做什麽才好——

“阿殘?”她便伸手在他面前晃着,“想什麽呢?”

“想你……呃……”脫口而出才發現自己又犯錯誤了,“我在想你身上的傷要怎麽調養才好得更快些……”

“我傷得很重是嗎?”她垂着長睫,像在看被面又像在看他。

“呃……現在沒有關系了……”他支吾着,卻感覺自家胃裏一陣劇烈的抽搐。連忙想要離開,可一起身整個人就開始不争氣地頭暈目眩,站都站不穩。有腥的鹹的液體湧到嘴邊,他也不知道最後怎樣了,就只是無法控制地任自己一頭栽倒……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昨夜疼痛的感覺蕩然無存,周遭溫暖而帶着淡淡的甜味,有瑩潤柔軟的手臂輕輕環着他的肩背。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擡起眼睛,正好看進她一雙溫柔而滿是愛憐的秀眸。

“阿殘,醒了?”她的眼圈還有些發紅,喉嚨也略微有點喑啞,“你昨晚究竟在我身上耗了多少玄功啊,怎麽把你自己折磨成這樣子……”

一霎間好喜歡她心疼埋怨的樣子,他才意識到原來後半夜自己一直睡在她的懷裏,而她一直在哭,聽她的聲音應該是再就沒能睡去——

“沒、沒關系……”想要掙紮着爬起來,她柔軟的懷抱,貼得他的臉頰都在微微發燙。

“給我躺下,”她用命令的口吻說着,翻身将他按倒,抱緊他,把臉埋在他的臂彎裏,“累了一晚上還想亂動——給我乖乖躺好!”

“呃……”他愈發害羞到語無倫次,手上卻不覺加了力,把她的全部溫暖緊緊貼在胸膛,“你還……你還痛麽……”

“這兒痛,”她輕輕拿過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雙頰微漾春容。

“絞心咒還沒消去……”他忙不疊地想要給她順氣,而她真的被他的不解風情無奈到極致了。

“讨厭,人家是心疼你啦,”只好紅着臉把心事說破,“阿殘我們不是說好的麽,要好好對自己……”

“那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你受傷,”他說着,才意識到自己還在如此放肆地抱着她。連忙把手抽開,看他那樣子就仿佛是自己正在犯什麽彌天大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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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不許再這樣了,”她垂下眼皮把被子向上扯了扯,整個人也害羞地扭向另一邊,“你不能……再讓我……想你。”

“你說得對,”他緩緩起身下床,語調裏透着一線淡淡的悲哀,“我不該讓你再想我了,你該忘了我,去過你自己的生活。這回我只是為了救你,芷蕭,下不為例,以後我們能不見面,就不要見面了罷……”

“可是我還是好想你,阿殘……”她終于還是哭了出來,“我以為一直不見你我早晚會忘了你,我以為反正你已經娶過別的女人了……”

“對不起……芷蕭,那件事情,我是……”

“你幹什麽騙我,你幹什麽要騙我嫁了,”芷蕭此時只恨自己沒衣服穿不能下去抱住他,“既然你要這麽絕情又為什麽還要救我……”

“手上的環,剪得斷麽?”他突然沉沉地問。

“剪不斷……”芷蕭低低抽噎着,“你一直沒變的對罷……”

“我本來在玄武道那邊,”他的聲音幽邃、安靜,而淡淡悲傷,“我能感覺到你在受苦,可趕過來還是晚了。芷蕭,這環剪不斷,不剪也罷。但有這個環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在你身邊。所以,你就權當它是個護身符罷。我是不該繼續給你增添煩惱了,這次回去以後,就別再想它,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如果你覺得一定要我和一個別人在一起你才會更容易忘記我,你也不妨給我指定一個,也許有一天,我會很高興地看到,有一天,我手上的環自己落下來……”

背着她,眼淚一直不停地落。語氣越來越沉,他聽得出背後的她早已是泣不成聲。她說阿殘你別騙我了我也不想騙自己,這環我們是一輩子也摘不下來的。我知道你現在沒辦法帶我走,我也走不掉了。我不求別的,只是要你能好好地過,別再為我做些危險的事……

“嗯,”他悶悶地答應一聲,繼而離開房間,良久,才帶來一套暗色的女裝和一張紙箋。

“你的衣服上全是血,現在洗掉怕也來不及了。這個是我娘以前穿過的,不太好看,不過你可以試試能不能将就……我給你開了張藥方,回家去,讓曼吟配給你——別自己做,你身上正氣太足,以毒攻毒的事你做不來。這一沓是符,化進去就好;這個是藥引,一定小心用,天下沒有第二份的。”

“哦……”芷蕭凄涼地答應着,眼裏噙滿了淚。王若琳當年的衣服并不過時,黑袍上嵌着墨綠色的花邊,整體看上去優雅冷靜而高貴,芷蕭穿起來很合身,除了太過玄武以外簡直就像是專門為她設計的。他為她把藥方符箓和藥引都裝好,繼而蹲□去,小心地為她穿鞋子。

“以後一個人在外面千萬當心,”他的語調很溫柔也很傷感,“再跑掉了鞋子,就要學會,自己穿上了……”

芷蕭泣不成聲地倒在他的懷中,他緊緊地抱着,生怕是一不小心她就會從指縫間溜走。送她出門,為她把風帽與面紗壓低,輕聲說我看着你幻形,去鳳儀莊我就不送你了。她抽泣着,終于還是最後一次擁抱了他,繼而有些艱難地轉身,一念間,消失在陽光下深巷中稀薄的塵埃裏。

鳳儀莊從前一日的黃昏起就是這樣一種氛圍,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安,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卻只在不停地祈禱外出人的平安。夜幕降臨之後慕容楓回到莊上,失魂落魄地說他好沒用把芷蕭給丢了,衆人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之後留下曼吟和王見寶守着莊子,慕容楓三兄弟一起出門找到後半夜:一只玄鳥,一只狗和一個披着素蟬衣的隐形少年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們找遍了朱雀道和白虎道,包括郁家廢棄已久的老宅,甚至都做好死要見屍的準備了,可最終仍然一無所獲。楚寒秋一直安慰大哥,他說沒見到遺體就不能随便斷定會出事,而曼吟更加冷靜地指出既然你們連莫等閑的屍身都看見了還沒有找到芷蕭,而大哥又沒跟莫等閑交過手,并且我們确定白虎道那一帶會裏沒派遣其他人,這就只能說明是芷蕭殺死的莫等閑,或者有高人相助——

“可是芷蕭根本不可能殺掉莫等閑,”慕容楓依舊魂不守舍,“如果有自己人救她的話,她也早該回來了……”

“我的直覺是芷蕭肯定活着,”曼吟說,“她可能在哪裏藏着避難——”

“你也太異想天開了吧姐姐,”姬天欽眉頭緊鎖,“我們連不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過了——”

“你只去找不能藏人的地方,找過能藏人的地方嗎?”曼吟不依不饒。

“我說,”楚寒秋連忙止住了他們,“我真想不明白,你們兩個就不能相互饒了對方的嘴巴麽?”

“少爺,大少爺——”門外傳來慕容鈞鬥興奮的呼喊,“少奶奶回來了——”

聞得此言,衆人一哄而上——

“芷蕭你一晚上去哪了,我找你好久,可急死我了……”慕容楓聽着都帶了哭腔。

“沒事了江湛,”芷蕭說得很輕,貼在他的耳邊,倒像是在安慰他,“對不起讓你這麽着急……”

“芷蕭你別給我裝沒事,趕緊跟我上樓,”倒是曼吟瞧出這其中必有端倪,“你們都在這裏等着,我得看她的脈,”說着她便推了芷蕭朝南樓她的房間走去,慕容楓的心一下子又吊回了喉嚨,姬天欽很哥們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可真夠膽大的,”一進屋曼吟便不由分說地把她推到榻上,“這種玄武款式的衣服你也敢穿,幸好那幾個都是馬大哈而且現在他們光在替你着急,等耽擱一會兒被發現你一晚上在他那裏過的你就高興了不是?”

“曼吟……”芷蕭委委屈屈地扭着衣角,“我們沒怎麽樣……”

“看,做賊心虛吧,”曼吟壞笑着從衣櫃裏取出一件自己的短裝丢給她,“先穿這個,回來還給我就好了——哎說真的,你自己的衣服呢?被他扯爛了?扯到無法修複?”

“曼吟你想什麽哪!”芷蕭又羞又氣地抓起枕頭抛向她,“他只是給我醫傷啦,他是君子……”

“這我倒承認,”曼吟把枕頭丢了回去,繼而為她把帳子拉上徑自坐到一邊,“如果天下只剩下兩個君子那一定是我家楚素商和你家蕭颙光了——你受的什麽傷啊?現在好了沒?要不要我再看看——”

“恐怕還得麻煩你幫我調個藥,”芷蕭說着挽起帳子出來,把藥方符箓藥引什麽的一并交給她,“他給我開了方子,要請你幫忙配出的,你看看——”

“哈哈,好東西,”曼吟看着倒不覺笑起來,“好啦芷蕭,這下你有藉口了——咱倆對好口實,要他們問起來,你就說如此如此……”

“拉剎薩潰爛咒?”慕容楓的表情登時便僵在半空,“那怎麽辦啊——你不是說這個咒現在解不了……”

“所以他們才會放她回來,”曼吟故意裝得很嚴肅很沉重,“他們是覺得她不行了,所以才……”

“不行,我要上去看看,”慕容楓看上去眼眶都濕了,他焦急地想推開曼吟,讓曼吟一下子就覺得自己和芷蕭這麽惡搞真有點對不住他——

“你先別急啊江湛,你忘了我路某人是做什麽的啦,”她還是止住了他,“最近這咒害人太多,所以我一直在研究解決方式,剛配成一種藥,我把樣本給芷蕭服了,看上去效果還不錯——”

“你的意思是……你能救?”慕容楓的神情逐漸由焦急轉為驚喜,“曼吟你真是我們的救星,醫治妖術傷害的大天才——”

“不過用藥期間她得獨處,”曼吟故作神秘,“而且我現在能配出的藥也只能救她一個人,因為藥引很難得,所以我還在考據條目,想着最好能找到簡便藥引,這樣藥就能推廣了。”

“那……是什麽藥引啊……”

“死士傷疤下的血,”曼吟淡淡一笑。

“這你都有……”慕容楓錯愕地張大了嘴,“你夠不夠啊?不夠我再出去殺兩個給你取點兒新鮮的來——”

“夠是夠了,不過你弄來新的我也不反對,”曼吟說,“芷蕭還要再用六天藥,過了七日之期就好了。你讓鈞鬥到孟莊讨些麝香和返魂草來,七日之後我把芷蕭還你。”

慕容楓很配合地點點頭出去了,他讓曼吟轉告芷蕭他很想她。曼吟只能答應,兩片可抵千軍萬馬的嘴皮一下子就不知該說什麽好——其實芷蕭需要獨處,只是因為為她醫傷的是蕭颙光的愛,從而這期間她是說什麽也碰不得慕容江湛的。至于那死士的血,曼吟自己也不确定究竟有沒有用,只是暫時“借用”下蕭颙光的發明,以後再且行且打算便是了。

在曼吟的悉心調養下芷蕭的傷很快痊愈,兩個女孩彼此心照不宣。只是芷蕭一直感覺心口溫熱熱的,從沒有過的飽滿的感覺。曼吟說那是因為你的體內有他的血在流動,你可以一直感受到他的愛——但是要當心,因為那也是死士的血,死士的血液裏帶着詛咒,用來以毒攻毒固然可以,但你越依賴它它的反作用就會越強,因此建議還是多和慕容江湛在一起,盡量別去想他,否則被邪祟侵身就麻煩了。

慕容楓愈發體貼溫柔,尤其是在這件事發生之後,他似乎更珍惜她,甚至把她看成了一件絕無僅有的寶物。芷蕭常常會感覺自己對不起他,相敬如賓的好妻子的背後一顆心竟暗在腕上的紅繩間纏繞。所以她一直要求自己履行好賢妻的一切義務,畢竟這樣,也算是不枉夫妻一場。

冬月二十其實是個特殊的日子,不過蕭殘好像從來都不記得,或者是記着也懶得去管它。只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向來滴酒不沾的他開始喜歡在一個人的時候小酌一番,就細品着那種淡淡的苦澀與清香,任它自舌尖蔓延,直至靈魂的每一個角落,直把心都麻醉掉,直到只剩下那些淺淺的微醺與濃濃的回憶在血液裏宛轉回旋,不知覺就常會怔怔地堕下淚來。崇德七年的冬月二十日大雪紛飛,他一身黑袍,凄廖的黑發被風吹得貼在慘白的臉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逍遙山莊的不聞酒家——這家酒莊向來安靜,來光顧的客人也大多身份神秘,人人自顧自而已。他喜歡這樣的氛圍,靠着窗子坐下,喚酒保上一壺苦酒,望着窗外紛舞飄落的雪花,心裏默念着李義山的詩句,就這樣自斟自飲到醉。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遠甚蒼梧野。凍壁霜華交隐起,芳根中斷香心死;浪乘畫舸憶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委實,這也不過是我們最後的結局。我說過我要忘了你可是我不能,我們銀漢兩隔你卻在我心裏。只是,只是從一開始,神君就注定了我們堂中遠甚蒼梧野的命運。如今海天在望,我滿腹的相思,卻已全不知該找誰傾訴了。

有個怪模怪樣的人揀了他身後的位子坐下:那人像是算命先生的裝扮,渾身的裝飾全是太極圖。酒保為他上一壺酒,有幾個閑雜人等坐過去與他搭讪,說些不相幹的,其實就是想白撈些酒喝——酒館裏只有蕭殘和他兩個客人,這黑衣憔悴的年輕人一看就是為情所困中不好招惹,故而那怪人便成了秋風集中目标。他倒也不以為忤,就跟他們東拉西扯地說些廢話,又是相面又是看手相的不亦樂乎。蕭殘本是無意于他們之間談話內容的,他們的聲音也不大,只是冷不防一個刺耳的句子敲入耳鼓,是那算命先生夢呓般詭異的聲音,他說信不信由你,那個我們連名字都不敢提的魔頭會滅亡的,滅亡他的人就要出世了,就是明年,崇德八年,丁亥年六月晦日子時出生的男嬰,那個名字都不敢提的魔頭會毀在他的手裏——

蕭殘向來不相信算命,他認為這種東西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胡說八道。古來蔔筮占斷的神法早就失傳了,如今這些江湖騙子,随便讀讀周易就敢拿六十四卦出去唬弄人,故弄玄虛的,還真有人信——這些人吹牛都不打草稿,蛇君豈是區區一個小孩子就能毀掉的——自己如今苦練修為十幾年尚不敢輕易動手。在他看來,想要滅亡蛇君最起碼要具備三個基本條件:高強的法力、最精打細算的計謀以及蛇君的絕對信任,三者缺一不可,如今這三點他自己哪點也不敢保證,從而複仇成功的可能性依然微乎其微——蕭殘暗想,以我之力尚沒有任何把握動手,一個小孩子怎麽會把蛇君毀掉,真是異想天開。

于是他重新沉浸回自己的世界,那些苦的甜的過往,灼熱的傷,滾燙的吻,肌膚相親時的難以自持,曲終人散時的撕心裂肺——怎麽一切都過得這麽快。眼淚又開始一滴一滴地落,綻放在酒裏,攪擾着濃的淡的沁人心脾的香氣,一飲而盡、滿斟,一飲而盡——芷蕭,我想你了——我又想你了該怎麽辦。我們說過要學着彼此忘記對方,我一直在嘗試,可是,我忘不掉——

一霎間左臂紅線下的傷疤開始劇烈地痛:小心地掀起袖口,那猙獰的疤痕在慘白的手背上灼燒——見鬼的蛇君又在呼喚我了,做了死士連旬假都沒有,過個生日還得随時準備着到城外蛇君廟去聽候差遣,真讓人想買醉都買不成。他低聲咒罵着,喚小二付了賬,便兀自踉跄出酒館,在雪地裏遁形,強大的力量于是将他帶到城西荒寂的蛇君廟。

“颙光,看樣子你是有點不清醒啊?”蛇君的聲音比牆外凜冽的朔風還要冰冷三分,“要不要本座給你清涼一下?”

“回主人的話,弟子不敢,”他上前跪下,把手搭在胸前行禮,“弟子清醒得很,随時聽候主人吩咐。”

“唔,”蛇君點點頭,“既然你說你是清醒的,你身上的酒氣為何如此之重?據本座的了解,聖教的平南統制大概是喝不到半杯就會醉的。”

“回主人的話,弟子來前确在自酌,”他語調低沉而平靜,“但并不曾多飲,神智尚清……”

“不是不讓你吃酒,颙光,”蛇君淡淡地說,“就算你為你的蠻子買醉,本座也管不到你的私事。只是聖教随時有任務下達,出生入死之事并非兒戲,而颙光的酒量,本座實在是不敢恭維——”

衆死士裏傳來低低的嘲笑聲。

“回主人,弟子知錯,”他只是不喜歡被那些宵小之輩嘲弄,“然弟子今日獨酌并非消沉買醉。弟子為主人聽來一條消息,謹報與主人知曉。”

“講。”

他于是把他聽到的那條預言大致給蛇君講了一遍。在他看來,這種胡說八道的事情本就是哪聽哪拉倒,自己裝一下認真好歹讓蛇君覺得自己還算忠于他而不是沉浸在一個“蠻子”的美色中不思進取。畢竟,自己現在要的是他的信任,只有取得了他足夠多的信任自家才有可能大仇得報——滅家之仇、奪妻之恨——若不是因為靈蛇教芷蕭現在早可以安穩地偎傍在自己懷中了。只可惜現在,一切都已被這道傷疤改變:突然就有種惡作劇的快感——估摸着蛇君也不會對這些鬼話認真,但是有人說他會被一個毛頭小孩兒毀掉——有意思。

卻見蛇君眉頭緊鎖若有所思,良久之後才“哦”了一聲,放他回列了。蕭殘站在四大統制的朝班中——鎮北已換作自己當年的室友福壽福康安——心裏卻一片混亂:這家夥不會當真了吧……

鳳儀莊的冬夜寧谧詳和,曼吟推開窗子,看着院子裏月光下一只黑狗和一只白狐貍在雪地裏快樂地打滾,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素商,外面太冷了,回屋去吧,”她輕快地朝下喊着,“還有你啊姬公子,凍傷風了本醫官可不伺候——”

“你不用擔心他們,”慕容楓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這倆家夥可是真皮的,你穿上貂毛大衣也沒他倆保暖——”

“哦也是啊,天然狐裘哎——這一對‘狐朋狗友’,”曼吟笑着關上了窗,“看我的辟霆珠多有用,以後我們素商不僅不用再怕打雷,變形的時候也可以像現在這麽清醒——”

“你真是個神醫,”慕容楓一臉敬佩地請她先行,“再去看看我們芷蕭呗,她還是有點不舒服——”

“等明天我去太醫院給你們瞧一下好了,”曼吟歡快地走下樓梯,“別看對付妖術我還算是把手,生小孩子我可真不懂。”

“那好歹基礎的藥方也會開麽,”慕容楓跟在她後面不停地抓腦袋,“不過你能找來太醫就更好了——”

“看芷蕭難受成那樣子真可憐,她身子向來嬌貴的,”到了東樓曼吟就放慢腳步跟在慕容楓後面,“回來我去找個有經驗點的太醫給她調養下,也免得她多受苦——當女人真是麻煩,我跟素商說了,以後我可不要小孩,十個多月不幹活,悶都要悶出病來了——”

“呃……你就別欺負我們三弟了,”慕容楓打趣着為她推開房門,“他什麽都緊着你,你這點事都不肯為他做啊——”

“喂,這是小事嗎?”曼吟針鋒相對地反駁,“敢情不用你們男人遭罪,你們站着說話不腰疼——十個月哎,治妖術傷害的方子裏很多藥物都有毒,不碰這些東西我還不過了呢——話說我們的芷蕭好點兒了沒呀?給我看看我的小可憐——”

“最近還行,”芷蕭正靠在床頭看一本玄學,“就是總想吐啦……”

“據說這是正常的,”曼吟在她的床沿坐下拉起她的手,“咱已經堅持了多長時間啦,我看看啊——上月底到現在,咱算他一個月吧——二月,三月……八月中旬,說不定這孩子跟我們素商趕一起了呢——沒關系的芷蕭,日子過得很快——”

“其實都還好啦,”芷蕭的臉上有準媽媽淡淡的幸福,“受過絞心咒的人,這種痛苦不算什麽,而且是值得的——”

“好吧,其實我寧可被絞心咒,”曼吟調皮地吐出舌頭,“被絞一下就是一會兒工夫唛,這可是十個月啊……”

“得了吧你呀曼吟,”慕容楓在一旁笑着,“你可別帶壞了我家芷蕭——”

“這麽多年下來芷蕭可被我帶壞不少呢,你問她——”曼吟得意地甩甩垂到額前的碎發,“江湛我跟你說真的,我是這孩子的義母,沒得挑的——”

“我們也沒別人挑啊,”慕容楓在一旁揀張凳子坐下跷起二郎腿,“不過這回貌似你又要和二弟合作了。”

“好吧,”曼吟就把芷蕭的手當成一件玩具不停地把玩着,“其實吧,姬玉衡這人還行的,要不是他總看我不順眼我跟他肯定比跟蕭——小琪田田她們還要鐵啦,你們看他只比我大四天,喜歡讀詩玩酒令,嘴上不饒人,而且尤其是擅長彈琴——”

“看來你們兩個的相似之處是很多啊,”芷蕭當然知道曼吟在某個地方中途改了口,“我們家曼吟總是覺得她自己曲高和寡,所以找着個知音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

“其實曼吟你別太跟二弟過不去,”真不知道慕容楓為什麽到現在還在糾結這個,“其實他也是喜歡你啦,可能他的方式有點……特別……”

“反正他現在跟晚兒在一起不是麽,”曼吟擠擠眼睛,“我倒不覺得他喜歡我,依我看他對我這一類沒有任何興趣。不過我們完全可以是朋友,因為我們實在太像了,除他稍微莽撞、也比我執著——嗯,事實上,住鳳儀莊真挺好的,跟你和姬玉衡講義氣,那真是生死之交一碗酒的事情,來得爽快——”

“曼吟可是當之無愧的女中豪傑呀,”芷蕭恬靜地微笑着,“我郁蘭有這麽個姐妹夫複何求——”

“看沒看着,慕容江湛你以後可得多讨好我,”曼吟輕搖手中的扇子,把空氣中彌散的塵埃化成幾朵飛翔的蝶兒,繞着房間翩翩起舞。爐火帶來的溫暖彌散在屋子裏的各個角落,鳳儀莊像是醉在了這樣的溫馨的氛圍裏。那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見證過莊裏人與人之間的每一個眼神,每一點細微的關心,與愛。

“這世界總有一天會恢複河清海晏的,”曼吟說,“我們現在只不過在盼着這一天,來得更快些。”

蕭殘又回到了長幹裏,一個人,把她當初留下的血衣清洗,疊好,小心地珍藏在自己盛滿黑色的衣櫃的最深處,那就像是刺穿黑暗的一米陽光,在他孤寂的心靈深處點亮一盞明燈。已經習慣了獨自無眠的深夜,癡望着窗口想她: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麽樣了,慕容江湛對她好不好。手環上傳來的信息是她很幸福,但她現在的幸福似乎還不至于強烈到能讓連接着他們的手環脫落。

又是一年了,崇德八年,一年一年就這麽過去了。長幹裏那個男孩如今已經長成,一個人,枯坐在陪伴他二十多年的老屋——老屋、老屋,當年這間老屋裏究竟發生過多少事情呢?無論是親密還是争吵,蕭定方與王若琳早已去往另一個世界;無論是擁吻還是傷痕,家住清淵裏的那個女孩早已成為別人的新娘。只剩下他一個人,空寂的靜室、破舊的窗,窗外陰風怒號,飛雪漫天。一任自己沉浸在往事裏無法自拔,蕭殘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閉上眼,一遍又一遍地溫習着唇間若有似無的溫度,就像在溫習天下最難懂最高深的魔法。想握緊,卻抓不住,抓住的瞬間,它又像風一樣,無聲無息地散了。

有人敲門,中夜裏有人敲門——會是誰呢?握緊法器,小心地靠到門邊,一開門就将法器抵住來人的咽喉。那人顯然吃了一驚,發出一聲女孩子的尖叫——

“啊……颙光哥哥,你這是幹什麽……”這人卻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冒充藥王後人,如今做了鎮國府姬天輔公子夫人的王靈素。蕭殘向來與這冒牌貨無甚來往,如今她中夜造訪,倒也稀奇。他想她既然肯踏上自己的門,若非有事相求便必然是帶來蛇君的命令,于是許她進了屋,在混亂的廳中坐下。

“不知鎮國夫人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颙光哥哥別那麽見外麽,”王靈素嬌媚地笑了,“小妹此行前來,是想請哥哥幫個忙,事成之後,小妹定有重謝。”

☆、三十一章 慕容安國

郁夫人中夜聞簫曲,蕭統制聖殿泣悲歌

“喔,那你倒說說,我這個無名小卒,能幫堂堂鎮國夫人做些什麽呀?”

“啊喲我的颙光哥哥,”王靈素緊靠着他坐下,“你別這麽見外成不?小妹只是想求哥哥幫小妹配制一味藥,就是殺人于無形的勾魂三步倒——”

“哦,真是稀奇,”蕭殘不自在地把自己從她身邊移開,冰冷的眼神則只在注視着某個未知,“藥王的後代竟然出門找人配藥,真不知祖上在天之靈看着要作何感想。”

“這個事情嘛,颙光哥哥心裏比誰都清楚,”王靈素的手指妩媚地搭上他的肩膀,“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颙光哥哥才是得到藥王真傳的那個人,而小妹不過是——”

“一個頭腦比砂鍋還堅實愚鈍的冒牌貨,”蕭殘毫無語氣地說着,甩開了她一直不太老實的手。

“呃……随你怎麽講,”王靈素于是坐得稍微端正了些,“不過若是哥哥肯幫小妹配了這藥,事成之後,小妹會親自出面替哥哥正名。我們可以以兄妹相稱,而且,小妹還可以幫哥哥找一個又漂亮又可心又會疼人的嫂子——”

“我還沒有寂寞到需要認一個把野菊花當敗醬的人做妹妹,”蕭殘冷冷地說,“況且勾魂三步倒是王家的禁藥,豈是你說說我就會配與你的?”

“颙光哥,”那王靈素倒真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優良品質,蕭殘都損她到這份上了她竟還不知退卻,“可是難道你不想除掉姬天璇嗎?這個女人嫉妒你在蛇君面前更受重視,一直在向蛇君講你壞話,除掉她對哥哥有好處——”

“沒頭腦的人才會看誰不順眼就只管除之後快,”蕭殘依舊淡如止水,“殺死姬天璇對我沒有任何好處,尤其是用此種卑鄙見不得人的手段。那娼婦與我何幹,何必為她髒了我的法器——倒是你,是什麽樣的血海深仇,讓你非要用勾魂三步倒這樣的猛藥毒死她?”

“不說還好,說來我就恨不得她死到最難看,”王靈素好像全然不覺得蕭殘并不是個她可以信任的人,就只是肆無忌憚地發洩起來,“我嫁到鎮國府的時候老爺子已經不太行了,開陽又是那塊不争氣的料,天天在外面拈花惹草從來不知着家。偌大一個鎮國府,裏裏外外全要我操持,我為他們姬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們從不知道感恩不講,老爺子一歸天,那姬天璇馬上就插進來指手畫腳。開陽那個軟柿子什麽也不管——可我才是姬家的媳婦,我才在鎮國府當家,她姬天璇算什麽東西,一個婊 子生的賤貨,以為她也姓姬就可以在鎮國府裏無法無天——姬天荃說說我也認了,可是她算什麽東西!她有什麽資格瞧不起我!!”

她說着,眼淚就開始噼裏啪啦地往下掉。蕭殘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吃錯藥了,這些女人家的恩恩怨怨,自己跟她又不熟,她叨叨這些做什麽——

“哦,抱歉夫人,在下對您的身世沒興趣,”他便淡淡遞給她一個送客的手勢,“天很晚了,若夫人沒有其他的事,就請回罷。”

“颙光哥,不要……”她幾乎是一種哀求的神色了。

“夫人請回罷,”他只好走上去禮節性地攙扶她一把,“夜深了,我也要歇息……”

“那好,可是你讓我把話說完成嗎?”王靈素慢慢地恢複了平靜,她緩緩掏出手帕揩去眼淚,“颙光哥,你知道,從曉得你的真實身份之後,我就一直把你當親哥哥的。我沒有親人,從小被教裏選來冒充藥王後代,在別人面前總要裝得很驕傲,難過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管我。開陽懦弱無能,天天借酒避世,到處玩樂單不多看我一眼。到了紫微山我知道你才是藥王的後人,你在藥劑上的天分讓我們所有人都望洋興嘆。你一直那麽優秀,深沉穩重,而且重情重義的,我一直都盼望着能有你這樣一個哥哥,不求你像對那個朱雀道女孩一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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