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2)
邊的白衣美少年——美麗到若非那一身極具楚先生特色的打扮安國就一定會把他當成姑娘——他們的身旁正是爹爹媽媽在朝他微笑,前排站的則是叛徒王見寶。
“真的很懷念那些日子,”姬天欽不無感慨地嘆道,“很艱辛,但是很幸福。我到現在還經常會想你爹爹,想我們以前一起闖蕩學堂的時光,還有和你義母鬥嘴皮子拼彈琴——我們倆出道以後還在吵,直到你出生——她是個很有性格的姑娘。”
“可為什麽照相裏沒有她……”
“她不屬于斬蛇會,”姬天欽說,“所以仇戮才會想到招安她,因為她實在太優秀了。你義母不喜歡被任何組織束縛,包括她在太醫院署的工作:她唯一的組織是清流琴派,她是宗主——唉,知音都沒了,還彈琴給誰聽啊。你爹爹當初雖然不太喜歡文绉绉的東西,但很愛聽我彈琴。”
安國沉默了。把照相收進懷裏,讓爹爹媽媽的溫度緊貼胸口。黃昏時楚寒秋回來,大家一起去飯廳吃送行餃子。之後第二天一大早,二月初二,安國和他的朋友們便又回到去往紫微山的船上。
☆、二十一章 禮部侍郎邬老太
姬公子大鬧禦魔課,邬侍郎橫行紫微山
姬天欽不喜歡被人牽着脖子,除非是因為,不套上皮套就不能去朱雀河給兒子們餞行。
被安國牽着,朱雀道的男孩們都湊上來搭讪說這狗真不錯。“這是你養的嗎?”一個太陰段的男孩開心地問安國;“楚先生養的,否則才不會這麽幹淨,”無悔完全不給他老爹留任何情面,姬天欽則不滿地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就這樣他們相互告別直到快起錨才上船,羅睿和何琴都去祭酒專用艙室了。船上看樣子很滿,安國和無悔一路尋找也沒見着空艙。周圍不時傳來一些議論,仿佛安國在嘩衆取寵的觀念已深入人心。“信不信由你們,”無悔在穿過一間一直在指點安國的白虎道艙室時終于忍不住爆發,“反正你們道的姑娘是一不小心踩進坑裏摔進密室,你們道的祭酒是天上掉下塊磚頭砸到腦袋開花。你們繼續幸災樂禍罷,愛信不信,爺管你們嫌累得慌。”
衆白虎道一片嘩然,安國連忙向大家道歉卻遭來更強烈的罵聲。“別和這些聽風是雨的宵小們一般見地,”無悔冷冷地說,“一群膽小怕事的無能鼠輩,就擔心什麽朝中權臣一類砸了他家飯碗。聞簫我們走,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安國真不知道該怎麽說無悔:他是在捍衛自己,可實際上他說話遠不如辦事那般頭腦清晰——像這種極品的毒舌只能遭來更大麻煩。唯一一間有空位子的地方是孟良坐的,他旁邊還有一個半睡半醒的長發姑娘。“安國來坐吧,”孟良憨厚地朝他招手,“我奶奶說三公都是些別有用心的奸臣賊子,唯恐天下不亂。我們是兄弟我會支持你的。”
“鸷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一旁的姑娘實際上并不曾睡着,她夢呓般的聲音,仔細聽又像琴一樣韻味悠長,“世道昏亂胡不退修初服,濁者自濁,清者自清。”
“姑娘的意思是……”安國又被文言文弄暈了,至于無悔,唯一比安國強的一點只是他曾一度把離騷死記硬背地背下來過而已。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呃……她,她叫桂望舒……”孟良大概也暈了:這群人,詩書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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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會,桂姑娘,”安國和無悔連忙抱拳。那女孩伸手做個“不必”的動作,就繼續打着拍子哼些悠長的小調,音色像是瑤琴撫出的曲子。
“那桂望舒果然是個奇人,”與羅睿和何琴會合後安國與他們講起自家在船上的經歷。“你土段詩書怎麽念的,”何琴聽罷不由皺起眉頭,“無悔你還拿了甲等呢,怎麽這點道道都聽不出來——她是說安國既抱鴻鹄之志,又何必和燕雀們一般見識。世道清明則心系蒼生,世道污穢獨善其身便是——多睿智的姑娘啊,無悔我覺得你從去年到現在一直不在狀态。你究竟怎麽啦?你說你詩書死背的,你的玄學功底可不是吹出來的呀。”
“我已經鑽研一個玄學問題一年多了,”無悔沒腔沒調地說,“想不通,沒有任何結果:我一直在想我們所經歷的一切是真是幻,我們印象中的一切是真是幻,抑或半真半假,抑或俱是同分妄見——何為真相,世上究竟是否存在真相;若真相的力量足已将人摧垮,蒙在鼓裏會不會好些;可若蒙昧最益于人,我們生而何用……”
“行了無悔,這個問題還不是我們能夠鑽研出的,”何琴安慰他,“自古至今,聖賢名流,多少術士玄學家探讨這個話題都毫無結果——這是人永遠走不出的一個圈。我們活好當下便是,又何苦為難自己呢?”無悔不語,周圍安靜得仿佛只剩下安國和羅睿對雲中擊鞠的探讨。何琴不會真正鑽研玄學,也不會像無悔那樣把自己身邊發生的一切都歸結為世界的真與幻,但她同樣是個鑽牛角尖的人。無悔走不出這個圈,他糾結,他思考,他掙紮着想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何琴盡管不曾思考,她也同樣在這個圈裏打轉。何琴需要得到一種肯定,為此她不停努力不停掙紮,可肯定是真實的嗎,抑或,不給她肯定的人難道真的不曾肯定她嗎——還有,她所追求的是一種實在的東西嗎;明知虛幻渺茫卻依然不肯放棄,這不同樣是一種為難自己的行為嗎……
只有無悔懂得,誰也沒有必要勸誰別為難自己,因為誰都在為難自己:安國在拷問真相,何琴在追求認可,正如自己想糊塗又沒法糊塗——也許在船上遇到的那個桂靈才是真正透徹的,一切外物俱由他去,我只任我心之所為。
然而這如何能做到,如何釋懷:安國掉進了複仇,何琴掉進了藥劑,自己則掉進了楚先生的心。無悔明知道這是徒勞——安國的父母不會複活,即使複活也可能會相敬無愛直到讓安國失望;蕭殘永遠不會欣賞何琴,即使最終在她的文章上寫下一個甲等他也不會像其他先生那般對她稱贊有加——而楚先生,他明白如果一定要他在自己身上付出一份愛他會寧可選擇像寵溺一個孩子。大家都明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卻依然選擇為這份守不到的指望堅持着:我們活得何等卑微,何等無望,又何等的……勇敢。
也許,這就是朱雀道的勇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這份勇氣足以建構一切也足以摧毀一切,在實現目标時,随之襲來的便是無際無邊的空虛與絕望。
所有的課程果然都變作了會科前的複習,禦魔術也不例外,雖然本年度更換來一位名喚邬美娟的新先生。這人本在禮部當個侍郎,由于三公和東君之間的糾紛被朝廷派來紫微山,以表示三公反對東君大權獨攬——此君乃是一個肥胖到走一步都要顫三顫的中年婦女,頭上盤着高高的螺髻,臉上塗一層一笑便會撲簌簌落下的面粉狀物。此女大概是從某些壁畫裏發現這種裝束比較适合她的身材,便給自己裁出一套飛天狀極度暴露的石榴紅色的僞唐風深衣,這使她的一身肥肉顫抖起來更加明顯。尤其是,在她那張與身體膚色完全不一致的大白臉上不僅描了深黑的眼線和血紅的櫻桃小唇,還要在光溜溜的額頭上畫一朵花充當楊貴妃——她甚至不曾忘記在鮮豔的腮紅邊上點兩顆朱砂痣,仿佛是因為誰家的仕女圖有這麽畫過。她的脖子上,手腕上,還有耳朵上都挂滿金光閃閃的俗豔的飾物,讓人感覺活像一只從唐風時代某品位極差的暴發戶墓葬中挖出的陶俑。
“在座的莘莘學子,大家,早~上~好~”她一開口就把滿講堂的孩子都搞出一身雞皮疙瘩:那是一種甜膩到瘆人的詭異腔調——“怎麽沒有反應呢?我們要學會講禮貌,來,在座的莘莘學子,大家~早~上~好~”
“早——上——好,”下面傳來一陣拖腔拉調加有氣無力的聲音。
“要說,早上好,敬愛的邬先生,”這老女人便扭着肥大的屁股走到講桌後面,“我們再來一遍,在座的莘莘學子,大家~早~上~好~”
“早、上、好,敬愛的……邬,先,生……”大家只好陪她浪費時間。她還嫌不夠整齊、不夠精神,就這樣足足消磨掉半堂課,之後拿出那本《禦魔術義理基礎綱要》,說是大家以前的禦魔術上得一團亂,甚至還有一年攤上狐貍精——
“你說什麽?”無悔一聽有人說楚先生不好就氣不打一處來,“有本事給我重複一遍。”
“這位公子怎麽可以這樣跟先生講話,”邬美娟黏膩膩地說着就扭到無悔面前,也許是看他相貌英俊臉上的怒色登時便緩和了幾分,“我們要學會講禮貌,小公子,你叫什麽名字?”
“姓姬名懷瑜字無悔,”這是無悔第一次響當當地在衆人面前宣稱他姓姬,“你願打便打願罰便罰,單我不許你在我面前侮辱楚先生!”
講堂裏一片嘩然,讨論的內容包括楚先生和無悔的姓氏,以及某些姑娘們茶餘飯後指點各種帥哥的閑話——“楚先生是教過我們的最好的禦魔術先生,”有幾個朱雀道的聲音不滿地說。
“哼,都給我安靜!”看來無悔的英俊外貌當真起了不小的作用,這老女人竟然沒給朱雀道扣考評,“姬公子你坐下——哎等等,你是哪個姬家的?”
“你管我哪個姬家的,”無悔冷冷地說,“講你的課便是。”
“啊喲喲,真是個公子哥兒,還惹不起喏,”邬老太尖銳地說,“剛講到哪啦?那狐貍精……”
“你還要我說多少遍?”無悔再度拍案而起,安國和何琴想攔都沒攔住,“我說你根本就是嫉妒楚先生比你漂亮——不是麽,什麽情況下女人才罵別人狐貍精?”
講堂裏衆人一陣狂笑,以玄武道女孩子笑得最響。
“你、你……”邬老太大概已經被他繞暈了——這種女人哪裏容得英俊的男孩子當衆聲稱別人比她漂亮——“扣考評,朱、朱雀道,扣,扣五十——反了,真是反了,你、你散學給我……到我書房來!罰、罰禁閉!”
各種胡思亂想的孩子們笑得更歡了,無悔卻無視衆人一屁股坐下。之後邬老太開始照書本念些枯燥無味的應試提綱,諸如此段劃下、此段背下一類的,回家的功課是把講堂筆記背下來,下堂課測驗。
“姬公子,別忘了喲。用完晚膳到我書房——不得,有誤。”
只需一堂課,“邬婆”的名號就已經在學堂裏傳遍了。下午的課是藥劑,這讓安國對逢四日的課程恨之入骨——并且,沒有一個假日是在逢四日的,也就意味着過十個晚上便會遭遇這樣慘無人道的一天。蕭殘是全學堂唯一一個不給學子停課複習的先生,安國羅睿無悔相視而嘆。無悔說來吧兄弟們,為了明年擺脫蕭殘控制咱定個規矩,今年會科誰沒合格誰請一個大祀假期的吃喝玩樂;安國說就算不請客我們也得拼了老命打上丁等,免得下年還得面對那張苦臉。話音未落就感覺周圍一下子靜得可怕——“最後一年,諸位?”蕭殘死神般的聲音再度在講堂中間響起,“一年之後,在座的很多人就要脫離苦海了——我真希望我也是。所以,在座諸君都不妨記着,時至太陰段功課進修,藥劑一科,義理、實踐,一門不過甲等,即無需考慮入我門下。換句話說,我蕭門向來只取精英,故而諸君如有以為本年功課過于艱難者,便不妨打聲招呼,我可特批爾等免修此課,省下工夫到土段聽聽基礎,以求會科丁等合格——我建議有些人不妨這樣做,畢竟會科所涉及多數內容者,我已於土金二段宣講完畢,個別出自水段,若諸君不知其詳,當今書市,應制講義層出不窮,內容大同小異,無非相關會科涉獵範圍,如何應答科目雲雲,毫無價值——然諸空求蒙混過關者,但看無妨。”
他停頓了片刻,講堂裏各種目光交彙,但誰也不敢吭聲。安國已經做好去找本所謂“應制講義”的準備了,心想誰會恬着臉皮去向他申請回土段重修。蕭殘掃視全堂,繼而轉身,一揮法器,隽秀工整的墨跡就在前壁的大畫軸上寫得滿滿:“夫真心求學者,全無需為應制所縛。區區會科,白紙黑字而已,提筆丘壑盡了然在胸,又何苦埋首童蒙經論,費時費力而無裨修為。故今朝所研煉琢磨者,緩和湯方是也。緩和湯方,作舒緩心緒、消解悶煩之用。然有此一問:若夫緩和湯方奇效如此,似爾等會科前後,既知腹內詩書不足而溫習失當,焦躁難眠,以致面其科目不知所以,心緒皆空而懸毫難下者,緣何不服此方一劑,圖個清靜?”
何琴又在舉手,蕭殘也料到有此一出,便要她回答了。“回先生的話,”她利落地說,“夫緩和湯方,藥性溫而微毒。其毒在麻痹經絡,藥用不當即致人昏睡難醒,故不可用于科試之前,否則當堂昏睡,豈不适得其反。”
“自作聰明,”蕭殘揮手示意她坐下,“豈不聞當今緩和方劑已非昔比,但不曾用量過大則并無致人昏睡之虞。然此藥大弊雖解,餘毒未銷,蓋其緩和效用皆發乎毒者。試問何林鐘君,依汝歷年科試狀元履歷,長卷在案,君寧躁慮難安耶?寧頭腦昏昏不知身在何處耶?”
何琴不語,只是提起狼毫,安靜地在本子上做過記錄。“請諸君各自預備藥材,着手配制,”蕭殘便淡淡地說,“方案俱書前壁,惟諸君自便。”
于是講堂裏生火的切藥材的登時忙作一團,只蕭殘的心緒愈發不能平靜。癡望着前壁畫軸上的藥方——芷蕭,這是你火段時的文章不是麽——消除了緩和湯方随時可致人昏睡的危險,是你自己做的,這一次,我一點也不曾插手。如今,那個男孩坐在我的講堂裏,配你改進過的那帖藥——芷蕭,我又想你了,我該怎麽辦。沒有告訴他們我提供的方案與書上不同,我只是想有一個聰慧的孩子可以一眼看穿。講堂裏騰彌起各種顏色的氣體,混亂得讓人睜不開眼睛——不過這樣也好。閉着眼,我起碼可以有一刻,在昏暗中,安靜地思索你的模樣。
而慕容安國此時正痛苦地糾結自己的藥:書上說是清澈的藥汁,可自己這一鍋明顯是乳白色的。“慕容,安國?”蕭殘的聲音有在腦後響起——完了,又慘定了——
“這是什麽東西?”
“呃……緩和湯方……”
“慕容公子,勞駕告訴我,您認字嗎?”
“認識……”
“第三段,念來我聽。”
安國于是捧起書本:“取蒼玉之髓……”他支吾着,講堂間彌散着各種氣體,讓他感覺睜開眼睛都有些困難——
“沒要你照書,看前壁。”
安國無奈,只得丢開書本,艱難地眯起眼睛:“取蒼玉之髓,攪拌凡三轉……正二反一,調……文火,慢煎——啊不對是慢熬,慢熬至清香盈溢,添山薄荷一株……”
“敢問慕容君大作,可曾面面俱到?”
“沒,”安國極小聲地說——委實,他的火用得不對,而且沒加山薄荷就直接跳到第四步。不過似乎書上真的沒有寫山薄荷什麽的——
“勞駕大聲些,”蕭殘向來不依不饒。
“沒,我忘加山薄荷了……”
“我自然曉得,”蕭殘居高臨下地睥睨着他,“而且上來就用大火煎,發現不對才調的文火不是麽——君不妨自顧釜中污水,扪心自問,此物何用——維摩利。”
安國眼看着自己又是零分,雖早已習慣如此,卻還是不由得義憤填膺;何琴也沒加山薄荷,因為她同樣是照書做的,聽到安國說忘加山薄荷她才發現前壁和書上不一樣,不過想補救已經來不及了。蕭殘布置的功課是論述蒼玉的藥用功效,文言,至少一千字——無悔大嘆這下有的好受了,晚上還得去邬婆那裏關禁閉。于是安國等人俱對他表示極度同情以及無能為力。
當天用過晚飯,無悔就去叩響了邬美娟書房的門——這間屋子他曾很熟悉,兩年前他經常看到一個人穿一身素袍在這裏慢條斯理地打掃房間。那時候這間書房清新素雅,牆角放着一些上課會用到的奇怪的生物,書架裏排滿裝幀精美的戲文曲譜:他曾在主座對面的椅子上捧着戲文癡望着對面伏案備講的那人消磨過很多時光。然而如今,他又回到這間書房,有種座上客淪為階下囚的感覺。這間屋子被裝飾一新,四壁都刷成桃紅色,上面不自然地挂着幾幅附庸風雅的畫,大抵都是些描金鹦鹉以及顏色俗麗的牡丹。淡淡的艾草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強烈刺鼻的脂粉味兒。無悔忍不住皺起眉頭,看到邬美娟笑容可掬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招呼他,一雙胖手上十個指甲都留得很長,上面染着俗不可耐的豔粉色。“坐吧,姬公子,”她甜膩膩地說,“不懂規矩的小孩是要受罰的哦。不過今天呢,先生也不想多責怪你,畢竟是第一次嘛。所以呀,罰你寫些句子也就算了嘛——來,坐。”
她說着将一支細長的毛筆遞給他。他說我帶筆了,邬美娟說沒關系,就用這個,不用蘸墨,直接在紙上寫。
“不用墨怎麽寫,”無悔冷冰冰地把手伸到袖中去摸墨塊,“先生出不起也罷,我自己帶了。”
“現在朝廷提倡節約麽,就要從這些小小的事情做起啦,比如在毛筆上稍微施一點小法術,就像這樣,”邬美娟假惺惺地笑着,“寫,寫‘邬先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寫。”
無悔訝異地瞪她一眼,見她盯着自家筆下的紙頭看,便只得昧着良心開始寫“邬先生”——
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血紅的字就在宣紙上一筆一畫地洇染開來:被姬天欽和楚寒秋共同調 教了兩個年假,無悔的字早變得工工整整。只是這些工整的字跡也一筆一畫地印在他的手背上,無悔狠狠咬着嘴唇,看到老女人還一臉惬意地盯着他。
“我要你記住,小寶貝,”她妩媚而刻毒地說,“以後不該講的話,不許亂講——寫,寫到這句話徹底刻在你的心裏為止。”
寫,昧着良心寫,“邬先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邬美娟滿意地低下頭開始染自己的指甲。無悔越想越不對:這可是在用我的血——我憑什麽,我憑什麽要把這麽惡心的一句話刻在心中——
“楚先生是天下最美的男人。”
突然得意地笑了,如果刻在心裏的是這句話,那痛死也值得。他便就這樣寫下去,一字一句地寫下去,嗆人的脂粉味兒仿佛飄遠了,淡淡的艾草香在撕心裂肺的刺痛中沁入靈魂。楚先生是天下最美的男人,楚先生,我愛你。從今天起我打算真正面對,即使得到的回報只是你對孩子般的寵溺,我只要看你幸福,只看你幸福就夠……
“姬公子,我讓你寫什麽?”邬婆的聲音猛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唔,”他擡起頭,臉上看不出一線痛苦的神色,“您讓我寫‘邬先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那你寫的是什麽?”
“楚先生是天下最美的男人,”無悔說,“這不矛盾罷。”
“這……”邬婆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你、你竟敢違背我的命令……”
“我沒違背您的命令,先生”無悔緊緊攥着右手以使自己盡可能少感到一些刺痛,“只不過,先生您曉得的,弟子的品味,有一點點,特殊。”
“你、你……”邬美娟一瞬間被弄得氣急敗壞,“你給我滾,滾!”
“弟子領命,”無悔便淡定地一笑轉身出門,“哦對了先生,弟子還想再好心提醒先生一句,像我們這個年齡,長得中看一些的男孩子,即便品味正常,先生也明白,正常的人誰會看得上先生呢——弟子告退。”
他說着摔上門揚長而去,離開主峰,一口氣狂奔到桃花山門口,靠近牆角的陰影裏,慢慢蹲□子——鑽心的疼痛開始如潮襲來,痛到他一瞬間連眼淚都止不住。
小心翼翼将嘴唇貼上那一片血淋淋的紅,那一串刻在他心裏的字跡:楚先生,楚先生,我愛你,不許任何人說你的不是;我會盡我一切所能守護你,哪怕自己遍體鱗傷。眼淚濡濕了血水,镌入骨髓裏的疼。無悔一直哭到兩眼幹澀才回到道裏——委實,我的愛注定用淚澆灌。先生,如果這樣便可以滋潤你的心,我寧願,哭瞎雙眼。
只可惜,我懂,我這樣哭的原因不過在于,我曉得我為你做的一切,到底都不過徒勞。
第二天,紫微山術士學堂就公布了一條由禮部下達的命令,即禁止學堂一切不文明交往,包括男孩與女孩、男孩與男孩、女孩與女孩,總之就是任何人都不可以與他人過分靠近,兩人之間相隔至少一臂距離。只這樣一來吃飯成了大麻煩,本來要說禁止男女間距離過近還可以分席而坐,結果被無悔這麽一鬧搞得誰和誰都不可以坐在一起,若按規定就只能一人一桌——這當然是不可行的,于是邬婆無奈,只得宣布吃飯和上課可以算作例外。
安國雖然不能理解無悔那個把羅睿逗得前仰後翻的玩笑,卻也對邬婆的責罰手段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果然沒過幾天厄運便降臨在自家頭上,邬婆說他蠱惑人心,如今太平盛世,禦魔術這東西學義理就夠,安國所謂蛇君複生純屬嘩衆取寵,蓄意制造混亂。安國被罰寫的句子是“誠信乃和 諧之本”,看上去倒比無悔那句正派了不少——當真是威風八面,正氣凜然。
此後邬美娟開始以禮部名義下達各種命令,諸如來往信件務必經過檢查啊,危險言論舉報有賞制度啦——她似乎認為在學堂演戲是一種很危險的行為于是下令禁止了票友會,此後逐步擴大到禁止一切文會雅集。術士歷史複習到國人和術士彼此用不同的理論控制另一方而産生的争端,即九百年前被稱作法道之争那段經歷:古先生說到國人對術士典籍的焚燒與言論的禁毀時義憤填膺,講到若幹年後術士重占上風,反過來用法術強力滅絕國人文明時聲淚俱下。他說人何必為難人,這段歷時百年有餘的争端其實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術士和國人各有自己的一套文化,二者各有所長,本無什麽先進落後之別,誰都沒有資格去滅絕對方。法道之争最終發展為相互妥協繼而開創了文化相融的唐風時代,歷史說明和平相處文化融合才是正道。這本來是一種極為客觀的描述,卻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看作是含沙射影,于是兩天後禮部又下達了一道法令,說是朝廷限制東君濫用職權,并委派侍郎邬大人對紫微山所有教員的授課情況及歷史背景進行詳盡的考察,以防有人再對下一代散布不利和諧的言論。邬美娟于是趾高氣揚地帶着支可自動記錄的毛筆穿梭于講堂之間:李先生的方法課純屬實踐很難挑出毛病,文先生有意氣她便專揀她聽課的日子講些玄而又玄的義理推演。教詩書的謝先生和教歷史的古先生有些文人的傲氣,兩人聲稱死也不受朝廷擺布,在邬美娟的淫威下慨然拂袖而去。鑒于課還是要上,邬美娟不得不臨時委派了兩個照念書本的先生來,導致紫微山的孩子們又有兩門課程陷入死記硬背的黑暗。安國他們攤上的第一堂被邬婆“觀察”的課程是梅先生的幻術,安國猜想依梅先生的性格必然堵心她一番。果然,她就像沒發生任何事一樣地派兩道祭酒發下上堂義理測驗的卷子和本堂操作複習所需要的老鼠——“上次測驗的試題已發到列位手中了,”她說,“先回去思考自己的錯誤所在,盡可能進行修改,我們下堂課講評。今天的內容是複習……”
“咳,咳,”後排傳來邬婆刻意的咳嗽聲;“怎麽?”梅先生犀利的目光看向她。
“不知梅先生是否收到在下關于查考各位課堂情況的統治?”邬美娟比梅先生矮一個頭還多,她只好靠聲調擡高她做官的氣勢。
“顯然收到了,”梅先生平淡地說,“否則梅某會問閣下來此有何貴幹。好的諸位,我們今天的內容是複習消隐幻術——”
“咳,咳——”
“邬大人,”梅先生像平日一樣板着臉,嚴肅地說,“若是大人一直這樣打斷在下,又如何了解在下的授課方式——梅某平素授堂,是絕不容人插話的。”
她說罷便轉回消隐幻術的內容,看邬美娟的神情像是被扇了一巴掌。散學時安國發現所有人都像他一樣開心,似乎連很多玄武道都特別樂意看到邬婆被堵心的樣子。
唯一支持邬婆的是馬祐棠及其跟班。潘瑤作為相國的女兒本也該是站在三公這邊的,但事涉蕭先生就要另當別論了。安國不曉得蕭殘和邬美娟他該支持誰——這是他最讨厭的兩名先生。羅睿也說這個取舍很艱難,無悔卻不以為然地說有什麽可權衡的,蕭殘比那老太婆好多了,他最起碼不會見色心起——羅睿一陣狂吐,安國卻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喉嚨。
身後傳來一記響亮的關門聲,整間講堂便登時肅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蕭殘大步流星走上講臺,淩亂的黑發垂在蒼白消瘦的臉龐有一線不經意帶起的憔悴與憂傷。“諸君不妨對堂中貴客稍示敬意,免得侍郎大人責怪我等禮數不周,”他說着便極度優雅而極端諷刺地朝邬婆的方向長揖到地,倒把那孤獨的老女人看得兩眼放光。
“今朝功課者,續制小還丹,”他漠然掃視着排排端坐的孩子們桌上的丹爐和未制成的丸藥,“若諸君煉制得法,則此藥即日可成。仍需方案參照者,可求諸前壁書文。請。”
他說罷便在衆人中間走動着巡視起來。邬美娟屁颠屁颠地迎上去,蕭殘卻只是專注地看何琴畫符,以至于全然忽略了這位不速之客。
“啊呀呀,看來這些孩子學得相當深嘛,”她便嗲聲嗲氣地叫起來,“但我懷疑在他們的年齡,教他們小還丹這樣的藥劑是否可取——還有用文言上課,這是不是會給他們的理解造成困難……”
此時蕭殘正在查看無悔的丹爐,他回過頭,深邃的黑瞳筆直地掃向邬婆,把那老女人看得一下子就沒話了。安國特想聽聽他倆在說什麽,用餘光瞥到邬老太被蕭殘看得臉紅險些笑出聲來:這一分神便被爐中香灰迷到眼睛,痛苦不堪地揉搓了半天。
“呃……閣下……閣下在紫微山教書多久了……”這老女人竟然一時緊張到話都說不順。
“迄今一十四載,”蕭殘的表情深不可測。
“唔,那,還很年輕嘛,”邬婆畢竟不是小姑娘了,她一轉眼便笑得花枝亂顫,“閣下起初是打算教禦魔術是嗎?”
“是,”蕭殘的回答言簡意赅。
“但東君沒同意?”
“顯而易見。”
“閣下自任教以來曾屢次申請教授禦魔術一科,可有此事?”
“不錯,”蕭殘說着,嘴唇幾乎不動。
“那……閣下可知東君為何拒絕?”
“在下建議邬大人不妨親詢東君,”蕭殘冷冷地說。
“我自然會的,”邬美娟說着擺了一個很妖嬈的姿勢,朝蕭殘抛出一個巨大的媚眼。無悔和羅睿看在眼裏,當即笑噴出來,但蕭殘面不改色,仿佛他什麽都沒看見,什麽也沒發生。
“敢問大人,此事與在下藥劑授課,有何相幹?”
“嗯……”此時邬婆已明顯理屈詞窮了,“嗯,上面認為,我們——禮部,有必要全面了解到,嗯,學堂先生的……背景,”她說着又朝蕭殘抛去一個更赤.裸.裸的媚眼,“蕭先生不妨先講課,待晚飯後到我書房來一趟,我們探讨一下,嗯,關于閣下……授課……的幾點問題——”
安國無悔羅睿三人同時笑噴,無悔忍不住飚出一句“蕭先生你慎重啊”,登時引來全講堂龍卷風般的狂笑。
“安靜,”蕭殘依然不動聲色,“風懷瑜配你的藥——慕容安國,我怎麽聞到一股焦糊的氣味呢,嗯?”
安國這才發現,方才光顧着瞧熱鬧,他的丹已經被燒糊了。
作者有話要說:【關于術士歷史的大致發展脈絡】
畢竟處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大背景下,所以即使是架空文,歷史這東西也不能徹底天馬行空。某葉子寫文章有點歷史感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