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9)

事抛在了腦後。

何琴卻無法徹底忘記,尤其在衆人各自回房歇息之後。夜闌人靜,更漏的聲音一點一滴打在心上:無悔傷心至此,歸根到底也不過一個情字,他一直試圖去解卻一直不曾将心扣解開;而自己雖不曾似他呼天搶地尋死覓活,心裏的感受也不見得比她好到哪裏。大抵絕望的愛戀總是如此,我們本來從不曾對那種感情抱有任何切實的幻想,可一旦嘗到一點甜頭,就不由自主地開始越陷越深,害怕失去,甚至害怕回到原地,無悔如此,自家亦然。

抱着藥劑書去先生書房請教問題,在第二天那個日光黯淡的下午。她仿佛習慣了這種過程,一路思忖着問題該如何出口,如何措辭,如何淡然地面對挖苦。本能地走向地下深處晦暗陰冷的那人的書房,門半掩着。她輕輕叩,裏面平靜而熟悉的聲音。

“請進。”

☆、二十八章 良宵

癡怨女幽琴啼素月,傷孤客迷簫轉柔腸

“弟子見過先生,”她就像往常那樣謙恭地走進房間,向他行禮,仿佛捕捉到他臉上一線細微的笑意。“弟子……有問題請教先生,”不知怎的她只感覺心髒開始拼命狂跳,就仿佛是自己第一次來時怕被奚落那樣。把書放下,翻開,他深黑的眼睛掃過她做滿标注的書頁。“藥劑?”他擡起頭,冰冷的目光刺得她脊梁骨一陣抽搐,“何姑娘大概忘記了,蕭某如今所授,謂禦魔之學,若有藥劑問題,當請教霍先生才是。”

什麽,何姑娘……他,他連林鐘二字都不肯再說了麽——

“何姑娘是不認路怎的?”他卻依舊用着那種淡漠的語氣,“霍先生書房,在主峰先天坎位第三間院子,自門外道路右出直走便是。”

“可是先生……”何琴一下子就委屈得要命,“可是先生……您講……是一樣的,一樣的不是麽……”

“何姑娘需曉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蕭殘淡淡地說,“況且霍先生是我的先生,他講出的道理,自然比我所言更為深入透徹。姑娘請回罷,若是……今後禦魔術上有什麽問題,過來還是……可以的。”

“是,先生……多謝先生,”何琴便收起書本,小心翼翼地躬身出門。她掩上門扉便匆匆離開這裏,一路奔跑着,眼淚怎麽也止不住。躲在假山後面哭過很久才返回道中,強作笑顏卻還是被安國看出了端倪。“你們最近是怎麽了?”他顯得格外擔心,“你和無悔都哭成這樣,是你們出了什麽事情嗎?”

何琴不語,羅睿說不管出什麽事都別難過了,咱一起找點樂子,這個旬假一道去逍遙山莊怎樣,大家放松一下:安國最近壓力也蠻大的,東君開始單獨給他上課了——真不簡單是吧——啊呀我想不通你究竟在愁什麽,如今春光大好不是,外面的花兒都開了。

“得了罷季通,”這時無悔沒精打采地從門外進來,“我不介意旬假出去逛——剛又被梅先生教育一通,現在好了,嘴賤老頭子上藥劑不說,倒讓那地府使者教了禦魔術——這他媽的都是些什麽世道,東君瘋了嗎?”

“你別說霍先生,上他的課你就曉得他跟蕭殘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羅睿拖他坐下拍着他的肩膀說,“你去着玩玩也好的,他是個很有意思的老頭——啊呀你說是毋啦安國?”

“你們都去玩罷,”何琴則在一旁冷冷地說,“我倒是不想玩了。他講課我聽不懂,我吃不消他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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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音還好吧?”羅睿不以為然,“總比蕭殘的文言文強多了……”

“可蕭先生那樣做是有道理的,”何琴當即開始争辯,“你們誰也不該否認你們的文言句法能過關至少一半得益于蕭先生。”

“我懷疑你真被蕭殘帶壞了,”羅睿開玩笑地說,“回答問題都開始之乎者也,丹者,丹也;藥者,藥也——”

“季通你少扯兩句罷,”無悔則慵懶地伸開手臂把羅睿的頭勾進懷裏,順便朝何琴使個眼色,“林鐘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你也知道這厮一般情況下比我嘴賤。”

“你說誰嘴賤啊?”羅睿忙不疊地掙脫他:他可不喜歡被一個愛漂亮愛幹淨愛哭愛耍小脾氣的男性朋友這樣摟着。把一旁的本子砸将過去,無悔開始反抗,兩人遂展開一場以書和本子為武器的激烈混戰——胡鬧一番之後,周圍的氣氛仿佛緩和了許多。

無悔也去上霍先生的課了。為好好表現他自然不敢再在課上看戲文,而霍先生則從不管大家在課上做什麽:他很介意你露臉,說這關系到成績——與蕭殘截然相反的是在他手裏只要你去上課成績就絕不會打到丁等以下。霍先生不會刁難任何一個學生,他只會格外器重和照顧那些表現優秀的孩子。這堂課配的是清虛丸,類似于讓人做白日夢飄飄欲仙的東西。無悔來時已沒有多餘的書,他便和安國共用一本,那“半親王藏卷”——安國已經在熟練地照着那位親王的批注配藥了,無悔則不緊不慢地跟安國一起照抄:半親王在這一劑方子的靈符旁邊畫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符號,安國照着畫過好幾次卻總畫不像。“哥你偷懶都不會偷,”無悔說着一把搶過書本,把符紙壓在書頁上,念出透視咒語,之後将那符原封不動拓下來。安國覺得作弊還是适可而止的好,于是這回無悔煉成了最好的丹藥,被霍先生一通猛誇,說是有他老爹的靈感和老媽的紮實,無悔怪異地看了安國一眼。

“你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何琴對此頗為不忿,一散學她便毫不留情地奪走安國的書。“我得拿去研究一下,”她說,“萬一裏面下過什麽咒語……”

“應該不會吧,”羅睿皺着眉頭,“安國你下次也借我抄抄,好東西大家齊分享嘛。”

“你就別再湊熱鬧了季通,”何琴則毫不留情地潑了他的冷水,“在我徹底檢查過它,确定安全之前你們誰都別想動。”

安國也不好頂撞姐姐什麽:想到她這樣擔心自己的安全,心裏還是禁不住暖了一下。何琴把那本半親王藏卷帶回房間,先是用咒語測試它是否被施過黑道法術,再是去上書房考訂定都江城的歷代皇室族譜——看那書是鉛字印刷她估計此人應當出在近世;同時她開始翻那本書,企圖從原主人的記錄中尋找些蛛絲馬跡。那書上寫滿批注,多半是關于煉藥畫符的巧辦法,也有古密文寫成的咒語,她試過頭幾個發現都是些生活實用的小咒——很多頁的邊緣胡亂塗着些詩句,像是課堂上無聊寫來消遣的,什麽“一夜清江都是淚,湘竹痕上看分明”,風格是一脈傷春悲秋,讀之晦澀幽豔,不少句子會讓她想起李義山。“畢山嶀琈多瓊石,寒于風色潤于脂。琢得雙鸾成雅韻,萼綠桃紅遍相識。”這一首詩,題名“玉冢”不知那玉冢是古已有之還是親王自己的心象。那種李義山式的晦澀讓何琴很傷腦筋,她去查玉冢的典故卻無功而返。只是,不論那親王在借典詠嘆還是顧影自憐,他的文字已暴露出一顆敏感多愁的心。突然想那位親王會不會是個女子,因通常只有女子才會心細到這般:一花凋而堕淚,一葉落而傷情——也許任何一個敏感的文人都能為一方無名孤冢寫下千年詠嘆,但只有女子才可能親手将那些破碎的美好深埋。

何琴認為是這樣的,安國則不以為然,他說哪有女的會叫自己“親王”。這提醒了何琴,她想也許斷句不該這般斷:半、親王,半親、王——難道……

“江城最有名的王姓人家正是藥劑王世家,這與親王的特征相符,”她又把一輯厚厚的史書推到安國面前,“你看這個,王若琳諱雅玟,我們土段查銀葉紫菀的時候就查到她了,你們還記得嗎,是藥王家有記載的最後一代傳人,玄武道,天定四年會科榜眼。如果按照我的說法,把這個詞斷句作‘半親,王’,藥王是純血,那麽只要有典籍證明這位王小姐的母親是國人或者國人出身,我的設想就有可能成立……”

“我能感覺出這人是男的,”安國卻肯定地說;“你的意思是女孩子不會有這麽聰明 ?”何琴用質問的眼光看他。

“如果我有這樣一個姐姐還說女孩子一定不聰明,我就是個瞎了眼的渾蛋,”安國說,“我是看他寫字的方式,雖然很秀氣,我覺得那力道什麽的……”

“聞簫就別充你懂書法了,”無悔在一旁懶洋洋地靠着,“雖然我也不懂,我好歹還算練過幾天字帖。依我看你說那根本不做準,我就見過姑娘寫字力道特別足的,就是楚師母,你看過她寫的字,之後再下結論。”

“其實那親王男的女的,跟我們有半文錢關系啊?”羅睿終于聽得不耐煩了,“依我看這人沒什麽壞心眼兒,林鐘,你就少費點心思吧哈。”

何琴于是不再争辯,盡管她仍隐約感受得到那親王一顆碎得七零八落的春心。三月的天如此晴好,春光如線在風中搖漾。白玉蘭開得一片秾繁,疏雨過後就如碎玉亂瓊般落了一地。玉冢,玉冢,難道此玉并非真玉,卻只是些凋落的花瓣麽?以玉喻之,如此純淨,如此美好——将零落城泥的花瓣集來葬進芳塵,這是心思多麽細膩之人才能做出的事。“新烙新傷新人笑,舊曲舊簫碾舊塵,” 或許,是她心愛的人覓了新歡。何琴查過關于王若琳的一切可見存檔,知道與她共赴瓊林的是一個叫雲中君的人,也就是如今雲玺和的祖父。那人的妻子顯然不是這位王小姐,但他們一度相愛,在那之後,被傷透了心的女子看到春光易逝、落花無情,便不由顧影自憐起來。從理性上,這可以算作是對半親王身份的一種解釋,而在何琴自己眼中,少女懷春傷春,憐香埋玉、泣月葬花,古人今人,同此一心——美好的三月春光總會消逝,又是一度春來一番花褪,而少女的紅顏,也終有一天會随西風老去。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若有淚,為濕最高花。

仿佛很久沒彈過琴了。在落寞的黃昏攜琴獨出,日色漸漸陰翳下來。白玉蘭的花瓣在風裏紛舞飄落,猶如誰人散落一地的芳心。穿過花蹊,繞過湖石,她只想找一個幽靜的地方獨自感傷:總有一天,自己的紅顏也會像這些玉蘭花般凋落殆盡,堕入城泥,最終化作塵埃。

有人說,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産生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做些奇奇怪怪的夢。那些夢境也許不若男孩激烈,充其量不過兩個人并肩而行,慢慢轉向安靜無人的街角,可夢中那人冰冷的手指與落寞的眼睛卻像是在身邊一般真實可觸。他總是不說話,或是步履如風地走,或是靜默地呷着盞裏的茶汁,但她捕捉得到他舉手投足間,不經意透出的憐惜與溫柔。她瘋狂地迷戀着這種感覺,因他的一線柔情振奮,因他的轉身離去太息,直到笑着或哭着醒來,才會意識到這又不過是南柯一夢。委實,這不過是自己的胡思亂想以及一廂情願,他現在不懂,以後也不會懂——他永遠都不會懂。玄武道有很多女孩黏着他,他甚至非常清楚那些女孩中誰是崇拜他,誰是暗戀他的。他裝作不知道,但她相信他是真的一輩子不會曉得那個朱雀道女孩的心裏也裝着他:她從未說這一切出口,她想他還是不知道的最好——與其兩個人相互折磨,還不如只折磨自己一個。

蕭先生,我的,蕭先生。你也許從不曾關注到那女孩如今恹恹瘦損、泣月傷花,也罷,我不在乎。可我又怎可能不在乎:祝你幸福這種話不過是自我安慰說說罷了,我明知你不幸福,又不能帶給你幸福——我想付與你我的一切,你卻只是閉上眼睛,不肯欣賞。

庭院繁花自開自落,你心裏有她便有,心裏無她便無。只當你看過她的綻放她才昭示自己的價值,而你最終,無視地走過。

故我自凋零如落花,無人為我駐足,也無人為我嘆息。

這是什麽地方?湖石邊,很偏僻的角落,一方小小的土丘掩映在雜花叢裏,其前豎着一座墓碑,題名卻是,瓊髓之葬。瓊即玉也,瓊髓之葬不正是玉冢麽——玉冢,玉冢詩——原來這處古跡,竟确有其事!

夜幕降臨了,沒有月光,滿天的星鬥。将琴供在湖石的平臺前,何琴蹲□子,借着法器尖端微弱的光暈端詳那墓碑上四個已被歲月侵蝕斑駁的字:今夜如此寧谧,如此靜好。玉蘭的花瓣落在玉冢邊、落在琴弦上,随着天風裏的微塵顫悸。心房一瞬間痛到無法壓抑,她就安靜地,長跪琴前,指尖在弦上打出幾粒澄澈的泛音。花瓣在七線冰弦上翩翩起舞,她迎風長吟,眼中不覺便是淚光瑩然。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晖。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盡,所得竟沾衣。

有簫聲,不知從哪裏傳來的簫聲,貼着地面依稀飄散,如誰的手絲絲入扣。簫的嗚咽彙入風吟,帶着某種說不出的切膚之痛,痛到讓人柔腸寸斷,泣血啼紅。是誰在這寂寥的春夜裏如此傷情,是誰同我一心——忍不住覓着簫聲,在淚眼朦胧裏向湖石後的黑暗中探索而去,只那簫聲就在起身的瞬間戛然而止,這讓她甚至以為自己方才是産生了幻覺。

“花神在上,弟子何琴,謹攜瑤琴清香,于此無月之夜,祭掃玉冢香丘,憑吊芳春,并嘆息自古多情兒女,”她便焚起三炷清香,在玉冢前跪下。簫聲再度傳來,像是風在向弱柳低訴的聲音。那曲子自李義山《燕臺》中秋曲的詩意譜成,當時的何琴雖不曉此曲出處,卻能深切體會到那其中的情感。此夜正值芳春,可這段詩句不知怎的就會躍至唇邊:她像是與那吹簫人心有靈犀。和着簫的一聲一韻,凄清的詩句緩緩淌出,一如她此時落寞的心情。

月浪衡天天宇濕,涼蟾落盡疏星入;雲屏不動掩孤颦,西樓一夜風筝急。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卻相怨;但聞北鬥聲回環,不見長河水清淺……

撫琴,琴的吟猱,簫的嗚咽,和着風的哀哭與柔腸百轉的吟誦。又有花瓣落在弦上,落在她的衣袂與發間,恍若滿地的亂玉碎瓊。“金魚鎖斷紅桂春,古時塵滿鴛鴦茵;堪悲小苑作長道,玉樹未憐亡國人,”她想她正如那被深鎖朱門的紅桂、積滿舊塵的鴛枕,一任時過境遷,卻再無那人問渡。“瑤琴愔愔藏楚弄,越羅冷薄金泥重;簾鈎鹦鹉夜驚霜,喚起南雲繞雲夢——”如果生命就此終結,我寧願它就停駐在如今這最美的年華。我獨在這裏,伴着玉冢,伴着落花,伴着滿天星子,伴着半親王凄豔徹骨的詩,還有他——那個不知名姓的吹簫人,還有,他……

我記得每一次去你書房請教問題,記得你故作冷漠的神情與深邃憂傷的眼睛;我記得你為我詳細批閱過的每一個字,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句話——你的諷刺挖苦像詩,痛楚卻美麗。我記得你飄飛的長衫與淩亂的發線:怎麽會迷上了你,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就只是這樣醉在你淡淡的藥香裏,醉到無法支持。先生,先生,我是怎麽了,竟然滿心都是孤芳自賞的幽怨。一下子就好憐惜那位許多年前的半親王,我們一樣愛上了不該愛的人,之後便從此在苦海掙紮,直到生命凋零,繁華散盡。

風裏傳來一線沉重的太息,之後萬籁重歸于寂。何琴四處尋覓卻望不見吹簫人,才發現一鈎殘月已皎然半挂:原來錯過宵禁時間已這般久了。回到玉冢前再度祭拜,心想不能再繼續耽擱,她便抱起琴轉出假山的陰影,朝桃花山的方向匆忙走去——

“且慢。”

被一個陰慘慘的聲音叫住,何琴知道,她夢裏那位優雅淵博,成熟而憂郁的英雄,與現實是存在着很大距離的。

“何君不妨與我說說,現在是什麽時辰?”

“回、回先生的話……”何琴沒流盡的眼淚一下子便作冷汗全出,“應該,應該……已過子時……了,罷。”

“既知如此,何君身為祭酒,緣何只身在外游蕩?”那人面無表情,一雙冰冷的眼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她,“君視學堂法度何物?減朱雀道考評二十,與我回去。倘再教我見到何君此類越軌行為,我便不會像今日這般手下留情了。”

他說着,就一把扯過何琴的衣袖,拖着她大步流星朝桃花山方向走去。何琴一路小跑地跟着,還要盡可能照顧到別碰着琴——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與蕭先生在落花成蹊的春夜裏經歷一次浪漫的邂逅,卻沒想到結局會是這樣子——理想中的場景一旦搬進現實,英雄和公主的神話就會變得如此可悲可笑。

“趕緊給我進去,”他說着,在桃花山門前重重地放開她。

“謝……謝先生……”她支吾着,盡管他毫無善意,這畢竟算得上是一次護送——他直到朱雀道大門在她身後緩緩扃閉才轉身離開,而何琴奔回道中,看到正廳裏安國憔悴落寞的身影,一下子就覺得自己慚愧到擡不起頭來。

“我……只是找個沒人的地方彈琴……”只好編瞎話騙他,“無意間發現你那本書上說的玉冢,就去查玉冢的典故……”

安國卻并不想聽她解釋。“以後要讓我們知道的,”他只是簡單地說,“就算事情緊急,大家也可以一起想辦法。”

何琴失落地答應着,囑咐過安國早點歇息便匆匆上樓去了。她注意到安國拿着素蟬衣,猜測他一定出門找過自己,心裏面又是難過又是歉疚,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竟久久不能入眠。

近來安國一直接受東君的單獨輔導,通常情況下是東君通過龍洗給他看些關于蛇君仇戮年輕時代的各種記憶。他不知道這些故事究竟能派上什麽用場,但曉得無論如何東君總有他的道理。霍老頭又開始召集他的各路得意門生舉辦各種晚宴,逢年過節自然不用說,二十四節氣他都能做到一個不落,除掉年假和大祀期間的,衆人幾乎不到一旬就要往他那裏跑上一遭:這回的晚宴是慶祝小滿的——真不曉得小滿和這些術士學堂的娃們是否有半文錢關系。

只不過老頭子就喜歡搞得正式些:辦晚宴麽,參與者自然要穿得體面,能帶上搭檔出場就更好了。安國無悔和何琴陸續收到邀請函,搞得羅睿一直在一旁抱怨——不過他很快就閉住了嘴巴,因為溫暖請了他。無悔正式宣布把羅睿踢出他們的光棍聯盟,安國用怪異的眼光看他:他至今沒搞懂無悔和何琴之間究竟怎麽回事。

可是我該請誰呢?

安國極其郁悶地看着無悔一件一件試衣服——他竟然開玩笑說咱倆搭檔一起去怎樣。安國特有想揍他的沖動,不過看在死去的義父的情面上讓着這個任性胡鬧的弟弟。無悔說搭檔他是打算過去現找來着,反正玉樹臨風如他會找不到才叫新鮮。安國十分無奈,但也據此斷定最起碼這次何琴和無悔是沒打算結伴同行:盡管無悔算是他最好的兄弟之一,他總不放心将何琴交在他手裏——用霍先生的話說就是找個小姑娘樣的男孩子日子能過好才怪了。只是自家為什麽會這樣評價自己的兄弟,盡管他的确有些不正常地愛漂亮愛撒嬌,他畢竟是自己的兄弟……

他決定去找何琴,再過三天就是小滿了。“姐,我是想……”不知道為什麽臉會開始發燙,“我是想你能不能……我是說,我們能不能一起去霍先生的晚宴,作為姐弟,作為朋友……”

“你該早講的,”何琴的回答輕描淡寫,“無悔昨晚跟我說如果你實在沒人選咱倆就繼續将就,我說成,然後就這樣了。”

“将就?”安國皺起了眉頭,“你們為什麽要将就?”

“他是缺生孤旦,我是失簫舊琴,同病相憐罷了。”

“這……不懂。”

“不懂也罷,”何琴幽幽一嘆,“對不住,聞簫,不過天下的好姑娘,總是有許多的。”

安國怔怔地站在那裏,目送何琴消失在去往上書房的方向——失簫舊琴,聞簫——難道她是在氣自己不曾提前找她不成?然而……

也許這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琴簫協奏,不過慣例。

可她還是選擇和無悔“同病相憐”——她還是,選擇了無悔。

安國決定換個心情:若要這麽做,大抵蒼龍道那傳奇般的女孩便是最好的選擇了。桂靈果然一口答應他的邀請,只不過讓這姑娘穿着正式簡直就是妄想:他懷疑她除學堂道袍之外是否還有一套像樣的深衣。那天她穿一件素色褙子和淡青色的襦裙,戴一對琴穗般巨大的流蘇耳環和一條由十三枚玳瑁小圓片串成的項鏈,頭發簡單绾成松散的髻,髻邊斜插着七支碧玉簪子,難得齊整地排成一爿玲珑的扇面。“真夠遠,”她夢呓般的聲音仿佛是在瑤琴上揉着弦綽上注下的味道,“有人在書房裏辦晚宴,這調調我喜歡——聞簫你看,那邊不是靈犀小築嗎?”

“是啊,門鎖着,”安國沮喪地走過去朝空白的牆面狠踹一腳,“馬祐棠在裏面,我盯他好幾個月了,不曉得他一直躲着搞他媽的什麽鬼名堂。”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該講粗話,就連忙補救般地捂住嘴巴,不過看起來桂靈早已神游天外以至于全沒注意他在說什麽。他便也不多言,就一直走,桂靈輕輕哼起歌來。這時有個人出現在他們前面,安國擡頭,看到霍先生正笑盈盈地站在書房門口迎接他們。

“格麽安國來了哦,”他穿一身朱砂色的大袖袍子,那樣子依舊活像六朝士族,“姑娘啊傍晚好咯,格麽叫什麽名字啦?”

“她叫桂望舒,”安國估摸着她又在神游就索性替她說了;“先生吉祥,”她倒難得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冷不丁冒出這一句還把安國吓一跳。

“格麽好咯,大家都好咯,”霍老頭笑逐顏開地拍着安國的背,“呀不是小胡啦?格麽一起過來熱鬧咯——我們在講安國,他麽藥劑配配天才一樣啦。”

安國才看見胡袚道頂着神巾披着道袍晃悠悠又來蹭酒喝。“格麽安國像他媽媽咯,”霍老頭卻兀自喋喋不休,“我啊教書噶許多年就沒見到個這樣好格孩子喂——格麽小胡你說是毋啦。你啊不曉得咯,格麽就是颙光當初……”

然後安國就眼睜睜看着霍老頭以其身體之滾圓竟毫不費力地伸胳膊将一根長竹竿拖到他們中間——“格麽颙光你啊來麽就好好玩啦,要過來聊天咯,格麽從你小時候我啊就講你該多跟人交流啦。剛在說安國,他唛配藥配得好啦哇,格麽要歸功于你呶,教教五年就打下噶好個基礎啦。”

“霍先生若責備弟子授業無方,直說便是,”蕭殘的語調平淡如水,“我想我不曾教會慕容君任何學問,是罷,慕容公子。”

“格麽那是他天賦好咯,”霍老頭就開心地用一只胖手盡可能搭着蕭殘消瘦的背,“你啊不曉得他呶,剛第一堂課就配生死水給我咯——小天才啊是毋啦。格麽當初你呀配配這藥格麽還要想半天,他唛一下子就配好的咯。”

“哦?”蕭殘的語調聽起來頗為平靜,但安國看得出此人正不動聲色地将某種疑惑的目光投向他。當然,他自己更是緊張得要命:他生怕被蕭殘瞧出端倪,之後半親王的藥劑書被沒收,一切恢複原狀……

“格麽都進屋講唛,站在門口做什麽咯,”霍老頭卻一刻也不肯閑着,倒虧他一個球體竟能将一根硬挺挺的竹竿牢牢控制住。蕭殘大抵也沒有逃跑的意思,就只是慵懶地眯着雙眼随霍先生前行。他用餘光瞥着安國的方向,冷漠而性感的嘴唇在空氣裏畫出一道憂郁而凄美的弧線。安國感受到他懷疑和質問的心态,剛待低頭不看他,卻眼見無悔摟着何琴自人群中穿過。何琴回過頭,一雙眼睛裏滿是凄涼,無悔就俯在她耳邊說些什麽。她頻頻回首,越來越傷感地看向安國衆人所在的方位,而蕭殘蹙起了眉。

“格麽林鐘想過來就過來咯,不要害羞唛,”霍老頭就開心地朝她招手,“怎麽見了蕭先生啊就害羞得不敢過來啦?格麽沒關系咯……”

“霍先生這裏若沒什麽事,弟子便先行告退,”蕭殘看起來似乎有點緊張;“格麽還是要吃過飯再走唛,”霍老頭就像哄小孩一樣拍他的背,“格麽你啊這麽大人了也還要害羞格喏。”

蕭殘卻已經跑掉了,他撥開人群坐到角落裏不理任何人,那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落荒而逃——“格麽你們蕭先生啊打小就害羞咯,”霍老頭便幹脆把方才搭着蕭殘的胳膊又搭到何琴肩上,“他害羞啊你麽就要主動咯,格麽你們蕭先生麽現在還是單身咯……”

安國訝異地看向滿臉堆笑的霍老頭,何琴卻緊張得頭都不敢擡起來。桂靈無動于衷,無悔笑容詭異,倒只剩下胡袚道與安國兩人面面相觑。

“你們蕭先生人啊好的嘞,”安國此時甚至有沖動想把這沒事亂搭橋的老頭撕成碎片,“格麽有才華喏,又有身份喏,關鍵是重感情啦——格麽無悔你說是毋咯?”

“霍先生,您眼力真好,”無悔懶洋洋地半仰着他玲珑精致的下巴;“無悔你別亂講,”何琴此時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才好。

“我是說霍先生一眼就看得出我和林鐘根本沒什麽,不像某些人把呷幹醋當樂趣,”無悔得意一笑,安國的心口則猛地一沉。“先生唛過來人咯,”霍老頭卻不以為意,“格麽你們那點小心思哦先生會看不出來咯?包括你們蕭先生哦,他啊我從小看到大,人啊聰明的呶——格麽林鐘你好好把握啊還是有希望的咯。”

“霍先生您誤會了……”

“喂呀可是看見您了,霍先生,”這時一個甕聲甕氣的嗓子打破了尴尬的場面,“我在地道裏抓着這小子,到處閑逛,這大半夜的他定是想圖謀不軌——您說您是請過他還是沒有?”

“我沒有想圖謀不軌,我就是來赴宴的,”這被費總管抓住的人正是馬祐棠,“沒人請我,我想破門而入,你能把我怎麽樣!”

“我能把你怎麽樣?”費總管氣喘籲籲地念叨着,“我能把你怎麽樣——我能讓你麻煩大啦,還我能把你怎麽樣……”

“格麽老費咯,你也是的啦,”霍老頭依舊笑容不改,“噶小孩子唛,想來晚宴玩玩啊無可厚非啦——格麽你唛先回去咯。小夥子你過來,格麽你來玩吧,我曉得令祖父馬寶齋咯……”

“且慢。”

☆、二十九章 斯提那亞

........................彷徨祭酒血濺暗室,斷腸司道淚灑秋江

蕭殘重新出現在衆人中間,何琴匆忙道聲告退離開了。無悔也跟過去,留下安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馬榮昌你随我來一趟,”蕭殘并沒有因為那少年是玄武道便對他緩和些臉色。

“格麽今天小滿咯颙光,”霍老頭又開始和稀泥,“大過節的不要太嚴厲咯。”

“然而如今我才是司道,先生,”蕭殘語調冰冷,“嚴厲與否當取決于我,請先生還是不要過問為妙。至于榮昌你,随我來。”

他說着便大步流星地離開,馬祐棠則滿臉不情願地跟在他們身後。安國藉口更衣溜出霍先生書房外的會客廳,就披上素蟬衣跟着他們——馬祐棠究竟有什麽秘密:他看得出蕭殘這次找他,絕不僅僅由于他違反校規那麽簡單。沿着幽長的地隧尋找,他趴在每一間屋子的門口竊聽:一道門挨着一道門地試探,他才終于找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我們不能再次出錯了榮昌,若你因此被逐出山門……”

“出去就出去,有什麽大不了,”這是安國第一次聽到馬祐棠對蕭殘表現出不耐煩,“再說,我明明什麽都沒做。”

“我希望你講實話,榮昌,”蕭殘一字一句地說,“如今已經有人在懷疑你,若你……”

“誰懷疑我?”馬祐棠則任性地叫着,“你願意聽那些背後打小報告的人說些無憑無據的壞話就去好了——別這麽看我,我知道你在幹什麽,沒用的。”

“喔,”蕭殘語調沉靜,“看來令姨母還是教了閣下些有用的東西——鎖心術,榮昌,你是有什麽事情想要瞞着蛇君罷。”

“我才不會瞞着他,我是不許你偷窺我的隐私……”

“所以小半年下來你就一直躲着我,要你去趟我書房還三請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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