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10)

“那你罰我呀,你告東君呀,你去呀——”

“你明知道我不願意這麽做,榮昌,”沉默良久安國才聽到蕭殘幽長的太息。他後面的聲音壓得越來越低,安國盡了最大的可能,卻也只聽得出他是在說他向馬祐棠的媽媽立過一個什麽生死契。

“那看來你是要違背諾言了,”馬祐棠卻依舊很大聲,“我已經有計劃該怎麽做,而且現在一切進展順利——我不需要你所謂的‘幫助’,別以為一點打發叫花子式的同情就能感動我——我做什麽與你無關,用不到你,有人幫我……”

“可今晚顯然無人幫你。”

“若是你沒有罰福仲顯和魏子明寫你沒用的破文章他們會給我放哨!”

“煩請低聲些,”蕭殘沉聲呵斥住激動到開始大喊的馬祐棠,“福仲顯、魏子明,這就是你的幫手——兩個今年會科複考還不見得能通過禦魔術的榆木頭腦?”

“禦魔術算屁,你覺得你還需要‘禦’魔術嗎?”

“請注意舉止,馬公子,”蕭殘淡淡地說,“處世為人,需會逢場作戲,否則依君看來,我這些年如何在學堂立身?所以榮昌,請記着我的話,槍打出頭鳥,太出風頭總會引人注目。我年少時被風頭壓得不輕,栽多了跟頭才明白這個道理——現在我們輸不起了,蛇君可不會容許你栽個跟頭再爬起來。所以,你必須中止近來的各種可疑行為,包括半夜滿學堂亂竄還找福達旺魏昭這樣辦不成事的人給你望風……”

“不止他們,還有別人在幫我!”

“那為何不算我一個呢?”

“我知道你是想搶我的風頭,因為我若做成此事,蛇君就必将對我無比器重。到時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你就是怕那時教裏就沒你什麽事了!”

“馬君至今還在講孩子話,”蕭殘冷冷地說,“令尊大人的處境我理解,可是……”

“沒有可是了,”馬祐棠說着,腳步聲就朝門邊踏來。安國連忙閃到一邊,而馬祐棠就摔上門揚長而去。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蕭殘才緩步離開,他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

“你的意思是,蕭先生和馬榮昌在一起策劃一個陰謀?”何琴聞此愁眉緊鎖,“不會的,我覺得蕭先生不會的,他一定有他的打算……”

“你為什麽幫蕭殘說話!”安國猛然想起晚宴上霍老頭的胡扯,便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你是準備讓霍先生做大媒去玄武神面前拜堂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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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簫你怎麽可以這麽說!”何琴是着實被點到痛處,她的臉漲得通紅,眼睛裏也開始有銀光亂閃。“對不起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安國一下子就慌了,他想自己方才那氣話的确是太過分,給誰這種冤枉誰也受不了。可他不知該如何補救,遲疑着何琴卻已拂袖出門,全然不搭理羅睿在一旁竭其所能地為安國開脫。

躲到玉冢那裏去哭,哭到上氣不接下氣,不是因為受了安國的委屈,而是驟然間意識到原來自己所做的一切歸根到底換來的還是絕望。委實,難道蕭先生真的有一天會同自家拜堂嗎?就算自己付出再多,就算他真的很孤單很需要人疼愛,他根本就不會明白。他不明白那個朱雀道女孩一直在默默關心他,不明白在那女孩眼中他有多重要:他只是戴着一副冷漠的面具,拒絕外來一切傷害的同時隔離了全部溫暖,也隔離了那女孩一顆為他痛到無法壓抑的心。

有聲音,她淚眼婆娑地擡頭,恍惚間有人在說他的名字。屏住呼吸,假山另一頭聽聲音是一男一女。“你不可以再這樣頂撞蕭先生了,”那女的一聽便是潘瑤,“你讓他很傷心,他一直相當看重你……”

“那我不管,”馬祐棠冷冷哼了一聲,“你怕他傷心,我告訴你他根本就沒有心,我也沒有——收起你的眼淚,丢掉那些你所謂愛情的愚蠢想法,這世上沒有愛。我們将來要拜堂,因為我們兩家要相互利用——不過你想跟蕭殘過一輩子我也不反對,只是等我為蛇君辦成大事,等到蕭殘再也不受蛇君器重,那時候你就是跪着求我也來不及了。”

“我才不會像你那樣趨炎附勢,”潘瑤氣急敗壞地提高了嗓門,“我喜歡蕭先生不是因為他有權有勢——他成熟淵博又有味道,我喜歡他那樣的君子!馬榮昌,你明白嗎?不是你這種乳臭未幹的……”

“他是君子?哼哼,”馬祐棠恨恨地說,“我也是近來才看透他的,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忘恩負義,當年若不是我爹提拔他根本爬不到現在的位置。結果他怎麽着,我爹爹出事情他看都不看一眼,因為那正合他意!四大統制他都想要踩在腳下,他要搶走所有人的功勞,也包括我的——他就靠這個取得蛇君的信任,好讓蛇君忘了他從來就是個專玩蠻子的腌臜貨色……”

“你住口!”

“怎麽,不信?”馬祐棠語氣咄咄逼人,“你不妨好好用腦子想想,蕭殘做先生以來第一個甲字批給了誰。寶璿姨媽都告訴我了,蕭殘從小就喜歡跟蠻子們不清不楚,還玩兒私奔,在聖教做到平南統制了還跟個臭蒜泥藕斷絲連,什麽生死相許海誓山盟的,惡心透了——你現在該明白他為什麽總對你愛答不理了罷,不因為他是什麽坐懷不亂的君子,而是你根本夠不上他的口味——”

“你姨媽就對你講這些混賬話?”潘瑤尖刻地說,“我真不曉得令姨父近況如何,聽說某人就是靠着搬弄是非騙到這個可憐的男人又給他戴上綠帽——這事在我們玄武道已經不是秘密了不對麽,她的話你也肯信!”

“說到綠帽,”馬祐棠冷冷地說,“姐姐你可真好意思。”

何琴聽到他的腳步聲。他大步流星地遠去,而潘瑤猛扯一把周圍的什麽草木之後也忿然離開了。她長出一口大氣,只感覺頭顱裏炸裂般的疼,鼻梁發酸,眼眶裏卻幹澀得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如果馬祐棠所說一切不假,那麽蕭先生曾有一個刻骨銘心的愛人。她是國人出身,自己也許在某些地方與那人相似,才終于使蕭先生青眼相加;然而同樣的,他無論怎樣欣賞自己,到頭來自己也永遠無法替代那人在他心中的位置。

原來無悔說得不錯,讓獨戀之人最絕望的,不是那人無視了她的存在,而是她雖在那人眼中,卻永不可能取代某個死去多年的印象在那人心裏的位置,無論她在,多努力地去做。

霍老頭的藥劑課對多數人說來還是很歡樂的,除了何琴總覺得不适應:不僅不适應講堂上冷漠憂郁的那人變作彌勒佛樣的老爺子,也不适應全講堂第一個配藥成功的人從自己變成了慕容安國。無悔已經從霍先生那裏拿到有一本他翻箱倒櫃才尋到的舊書,并且看樣子不是天才,而是大神用過的:不同于半親王标注得到處都是,那書看起來很新,唯一證明它被用過的痕跡是前主人在空白處畫的五顏六色的插圖,有草藥,有山水,還有霍先生的肖像。盡管無悔對自己的運氣深表不滿,那半親王藏卷還是再度成為了安國的私人用品。從那書裏安國不僅參考各種配藥偏方,還通過親王在書邊的批注記住了不少有意思的咒語,像“阿帕拉納”可以防止自己的談話被外人聽到,“斯提那亞”看起來很奇怪,旁邊寫着“禦敵”二字,估摸着是某種防身之法。在某頁的邊角上那漂亮的字跡略帶潦草地塗着“達伐阿塔瑪”的古密文,猛然想到爹爹曾用過這個咒語,安國一瞬間開始懷疑這書是不是爹爹或者義父留下來的。

只是看字跡不像——爹爹的字他曾在蕭殘的記憶裏見過,那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義父寫字很大,一個頂這書上字跡四五個大小,而且筆力豪邁灑脫,偏草不類楷,故而他雖身屬皇族,看樣子半親王與他無關。至于楚先生,他的字倒是規規整整,可他總說自己藥劑不好,而且無悔也說這絕不是楚先生的字——安國想到了義母,盡管他總有種感覺這書的主人是男孩,但據說義母的性格委實有些像男孩子的。

大祀回到平國府,盡管不想把書拿出來最後導致被充公,他還是決定問一下楚先生。“你沒把書帶回來?”楚寒秋安靜地說,“好罷,你說那個咒語在我們的時代很普遍,所以主人是什麽人都有可能。我能肯定的是那書不屬于我們兄弟中任何一個人,但是不是你義母的就不敢保證了。”

“我一直懷疑我手裏的書是楚師母的,”無悔說,“你說同樣是天才,怎麽人家半親王就做那麽多批注,楚師母她就光畫畫不寫字呢。”

“無悔你什麽時候這麽了解曼吟了,”楚寒秋臉上略顯詫異,“我剛開始都沒想到曼吟喜歡在講義上亂畫。”

“其實是那講義扉頁上寫了一句離騷,”無悔連忙打圓場,垂下眼皮不忍看楚先生緋紅的臉和略帶愧疚的表情,“路漫漫那句,這完全就是師母的名字麽。”

楚寒秋牽強地笑笑,便将話題轉回了半親王:在安國看來他大抵不願觸動傷心事,無悔卻明白是另外的因素使先生顧左右而言他。楚先生也認為此書不可輕信,但安國終究舍不得将這給他冠以天才名號的好東西上交充公。何琴近來一直生他的氣不要理他,羅睿則天天拖他出去擊鞠——他如今做了朱雀道行伍的守門将,對九月底即将到來的他人生中第一場盛會表現出極大熱情。安國不太有心思打球,但心想随着消遣下也好。至于無悔,他的生命裏總是糾纏滿玄學問題:楚先生又在不開心——他終于不再去九陰山做說客了,說是因為他和赤奴沖突得厲害,可無悔看得出困擾他的絕不是這個問題。“傻孩子,我是真的沒什麽,”他倒像在安慰他,修長的手指愛昵地畫過他的臉頰,“我已經為我們争取到很大一批狐族的支持,這足夠了,而且老妖精又沒把我怎麽樣——他只是恨我身上人味兒重了些。我變得太多,他也認不出我與當初的小月官兒有什麽關系了。”

“可是先生……”無悔聽着只是感覺好心痛,“無悔喜歡先生現在這樣子,以前年輕漂亮,可是現在更有味道……所以雖然他不在了,還有我,我還是會……啊不,我是說……”

“小傻瓜,”楚寒秋溫存地揉着他的長發,像哄個孩子,“你覺得我會是因為這個不開心一直到現在麽?其實我想得通,我從小就看着愛我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到現在,都習慣了。誰到最後不是一個死,死了倒幹淨——真的,我沒有不開心,別擔心我。乖,去忙你的罷,讓我一個人安靜會兒可以麽?”

無悔于是戀戀不舍地離開,但他看得出,楚先生是有心事不肯對他講:他談到了死,聽起來那麽絕望,他猜想他是仍對那人難以釋懷。去吃晚飯,席間羅睿的媽媽似乎總在用某種責備的眼神看着楚先生,他不知道這又來自哪一出——羅達跟房東太太,也就是魁英姑媽的女兒猗然姐不知什麽時候好上的,這讓他感覺有點別扭,而盈盈姑姑更是一反常态地愁眉苦臉,讓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究竟怎麽了。

安國提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他說盈盈可能愛着姬天欽,證據在于一天前他對她說起義父她險些哭出來,而她的圖騰也變成一只四條腿大尾巴的東西。無悔大叫神君,說聞簫你他媽的別吓我,姑姑明知道那人把我可憐的媽媽抛棄了一輩子——她可是看着我長大的,況且有些事我覺得是個人都該懂了怎麽有些人就可以這麽不開竅。所以我求聞簫你別瞎猜了,否則要是你烏鴉嘴真給說中指不定我會一怒之下拔光你烏鴉的黑毛。

安國以為無悔還是不喜歡任何人取代他母親的地位。他忙不疊道歉,說我當時真沒想那麽多。無悔并不搭理他,就只是懶洋洋地靠在座椅上,目光自然地飄向楚寒秋憔悴的臉。

回到學堂的安國依舊開心不起來:東君仍在單獨對他進行輔導,其內容也無非是看些仇戮的履歷。他知道這人出自玄武如今僅存的一支後裔,可母親卻愛上了潞陵郡一個姓邱的地方官。那人英俊倜傥只是不愛她,很快就将她和剛出生的孩子抛棄了。母親貧病交加,最終長睡街頭,而小術士就靠着與生俱來的天賦活下來。他會法術,能搶到吃的,能随意懲罰一切傷害他的人,時間久了街頭的流浪者都不敢靠近他,直到有一天,東君出現在他的面前。

也許是仇戮自幼缺少本該有的一切,從東君書房出來安國一路思忖着——可自己也是,為什麽仇戮會變成冷血嗜殺的魔王?他殺死錦娘殺死他的生父殺死許多人,他坑蒙拐騙巧取豪奪掠走大量具有悠久歷史的聖器,他糾集了一批對他誓死效忠的人并以千年前肅慎禁軍的稱呼命名他們:他為什麽會成這樣子?他仇恨國人仇恨全天下,他想使乾坤由他逆轉——東君說,他活在這世間,有着多到填不滿的欲望。

也許罷,邊想邊走。他不曾看路,便一頭與一個路人撞了滿懷。擡頭見又是胡袚道,那人依舊打扮得像個神棍:沒有更能扯的霍先生在場便顯得此人尤為廢話連篇。“啊呀安國呀,好久不見咯,乖乖,”他就瘋瘋癫癫地抓着安國的手不放,“我是看中你的呀,盡管你在占斷上無甚天賦,作為被占斷者,你知道哦,當初關于你的預言,是我所占,乖乖,如今一一應驗……”

“那我倒真要感謝先生了,”安國見這人竟以此為榮登時感到義憤難當,“若非先生的預言,怕是家父家母至今還健在呢。”

“啊喲安國,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胡袚道連忙給自己打圓場,“我也不是亂講哦,是有不該聽的人聽到了喂。當時我憑這跑江湖的本事混口飯吃,東君聽說我算得準,就讓我到不聞酒莊見他,說合适就給我一個紫微山的職務。我一聽啊,乖乖,那是求之不得,就去了。那是丙戌年的十一月二十,天下着大雪。東君變成個閑人到我桌上混酒吃,我看手相知道他必是貴人,就把預言講給他——我們誰都沒注意旁邊吃悶酒那個年輕人,他是個死士,是假裝在吃悶酒的——安國你啊不曉得哦,那人啊,正是蕭殘——乖乖,千真萬确呀。他當時剛出道,估計是聽着什麽風聲,知道我這天到不聞酒莊見東君,就想着偷聽點什麽謀職務的經驗來着。結果呢,乖乖,叫他把預言給聽去喽。不過聽到一半不知什麽事他就付賬走掉了,乖乖,他告訴那個人了,到後來東君才跟我講是他說出去的——乖乖……”

安國一下子就覺得自己沒心情思考任何事了。好容易擺脫胡袚道,他就朝着随便哪一個沒人的地方疾走而去——怎麽會這樣,原來,是蕭殘——東君知道,那他為什麽還要信任他,東君瘋了嗎?

可惡,蕭殘,可惡;安國憤怒地攥緊拳頭,暗自說我定會讓你不得好死。當然,這件事當務之急是要去提醒東君,提醒他不可以再信任蕭殘,否則後果将不堪設想。于是他匆忙轉過身,卻正看到錦娘的鬼魂攔在他面前,通過她透明的身體他看見一個男孩的背影正躲在那間沐盥室裏哭:他穿着玄武道的袍子,而安國一眼便認出他不是別人,正是自家一直懷疑其在圖謀不軌的馬祐棠——

“安國是你呀,”錦娘幽怨地朝他打招呼;“慕容安國?”馬祐棠則本能地轉過身來。他抽出法器,安國也将法器握在手裏。

“你他媽的在這裏做什麽,識趣點趕緊給我滾!”馬祐棠向來慘白的臉竟被憋得通紅;“我聽着有個爺們的聲音在茅廁裏哭,還想看是哪裏來的爛貨,倒沒想到他媽的是你,”安國此時心情正糟,心頭火起便與馬祐棠對罵起來。“是爺又怎樣。爺愛做什麽就做什麽,哪輪到你小子多管鳥事!”馬祐棠惱羞成怒地高舉起法器,“阿格尼亞……”

“斯提那亞!”

不知道為什麽會是這個咒語脫口而出,馬祐棠登時就倒在血泊中了。安國只是一念間想試試那親王的“禦敵”之咒,卻哪料到這咒語如此威力。錦娘吓得尖叫起來,安國也一時間束手無措,而随着錦娘的慘呼聲就有腳步匆匆而至。安國甚至沒來得及回頭,就被那熟悉的陰慘的聲音驚到脊柱發冷——

“慕容,安國。”

安國知道這回是真要完了。僵立在那裏,甚至都不必蕭殘強調不許離開——安國明白自己闖下了大禍,盡管是針對馬祐棠,那咒語卻委實殘酷以至于近似黑道。他并沒想讓馬祐棠死,并且不管他是否會死,安國清楚自己都是逃不掉的。

蕭殘只是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但他明白那人只是暫時還沒有爆發。他在馬祐棠身邊蹲下,輕輕念出一串如歌的咒語,馬祐棠身上斑駁的傷口就奇跡般地愈合了。他喚來飛毯将馬祐棠送至醫館,繼而轉身,用他冷漠刻薄的眼神看向安國。

“慕容君,請給我一個解釋,”他陰慘慘地說。

“我……不該打架的……”安國避重就輕。

“我是說,慕容君的咒語,”蕭殘自然不會被兩句話蒙混過去,“慕容君不妨說說,如此黑道法術,閣下又是如何得知?”

“我……上書房裏亂看來的,我也不知道……”

“請慕容君将房中一切藏書交我查審,”他那雙深黑色的眼盯得安國渾身發毛,“以慕容君藏書數量,一次拿來,當不吃力罷。”

安國只得答應着奔回了桃花山:蕭殘好像知道什麽,這讓他越想越怕——他可不想半親王的藥劑書被蕭殘沒收的同時自家還被傳得聲名掃地。匆忙向羅睿借來他的藥劑書并其他講義一并拿去,蕭殘把每一本書都大略翻了一遍,卻只留下最後一本羅睿的藥劑,将它拿在手中,一頁一頁,反覆端詳着。

“這是你的講義麽?”

“回先生的話,是的……”

“若君所言不差,卻緣何此書扉頁,留有‘雍獸’二字?”

安國登時傻了眼:想是羅睿向來錯字連篇,他兩位仁兄開了法術玩具店就給他搞來一支自動糾正錯別字的毛筆。未想那筆也有偷工減料之處,才用不到半月便失去應有的功效,錯字改不出倒把本來寫對的字改亂了:猶記得前些日子也是因為那支筆把羅睿幻術文章中一句“其維貫陰陽”改成“其雅善龍陽”導致羅睿在全不知情的狀态下被梅先生一頓狠批。之後羅睿把筆扔了,可這筆留下的罪過卻遠不止同學間的笑柄那麽多:“羅睿”被“更正”成“雍獸”,這他媽錯得也夠離譜——早知如此借無悔的書也好,不過那上面義母的标志太明顯了,蕭殘和義母同年天知道他們認不認識:況且就算不認識他也知道自家沒那本事往書上畫畫。如今蕭殘當前,他之能先編個瞎話好歹糊弄過去再說——“那個‘雍獸’麽……是,呃……他們給我取的诨號……”

“诨號?”蕭殘看着他,神色恻然——

“就是朋友們私下裏這麽稱呼我……”

“我自然曉得‘诨號’詞義所在,”蕭殘話中有話,“慕容君所為,依我看來,倒遠不止說謊那麽簡單了——我想慕容君該明白我的意思。這是你應得的懲處,自明日起,逢旬假隅中時分請準點至我書房,聽候差遣,不得有誤。”

“可是,擊鞠……”

“不得,有誤。”他一字一句地說過,便轉身大步離開,只留下安國視線中一個蒼涼而可憎的背影。

安國只得去蕭殘的書房乖乖受罰,這導致他徹底無法參與本年度的擊鞠盛會了。第一場比賽,朱雀道對蒼龍道,伍長無法出現,這對朱雀道行伍來說無疑是致命打擊。衆人無奈只得讓剩餘人中打得最好的一名前線臨時充當伍長,而空下的一名前線成員——羅睿立即想到無悔,這個從不對擊鞠抱有任何熱情的兄弟實際上極有天賦,三年前安國在賽場上遭遇無常後由他替補的經歷就是實證。只是安國從沒見過無悔打球,關于他擊鞠的能耐都是聽羅睿他們說的。所以人固然選定無悔,他的心裏卻依舊七上八下。走進那間被書壓得透不過氣的書房,蕭殘依舊坐在他的位子看書,見安國進來便朝一旁的矮幾那裏一指。

“坐罷,”他漠然道,“費總管與我說他正好有些活計需要人手,就是慕容君桌上的物事。請慕容君對學堂歷年違規記錄重做整理:排放淩亂者,請依序列之;墨跡不清者,請重謄描之;至于鼠蝕蟲蠹、朽蛀不堪者,惟君費心重制一份——不得施術而為。做罷,另外,注意書寫。”

安國便悶頭坐下,打開面前一只落滿灰塵的匣子:裏面陳列的是竹簡片兒,上面無一例外地用墨寫着某年某月某日,某道某段某人在某地做某事,違反某守則某條,懲處如下——那些竹片果然日久年深殘破得緊,并且由于保存不善朽爛發黴導致安國不得不依次重抄——這顯然是蕭殘刻意安排的,主要因為他所面對的歷史:從崇德元年二月初三日開始的處罰記錄,第一片竹簡就是慕容楓和姬天欽幹的好事。于是安國的眼中被填滿爹爹和義父的各種罪行,什麽酗酒鬧事夜不歸宿的,往往還拖上楚先生和王見寶。他抄着只覺心裏悶得慌,再加上越往後面竹片爛得越厲害看得他眼疼:猜想這一大片是被浸了水,否則不會爛成這般。先挑好的幹罷,安國兀自尋思着要勞逸結合,便跳過最為腐朽不堪的一段繼續——那應該包括元年後半年和二年一整年的記錄,因為後面像樣些的竹片已經是崇德三年的事了。依舊是爹爹和義父,還有一個是義父單獨的,記錄人是老費,犯事原因竟然是儀表問題,戴耳環,罰耳環沒收——這都什麽玩意兒嘛——後面這個終于不是朱雀道了。玄武道,他略松一口氣,繼而看向犯事者姓名,一口氣沒憋住當即笑噴出來——

“想必慕容君為此自得其樂,”蕭殘眼睛盯着手中的書本,嘴上卻不客氣地說,“看到了什麽有趣的故事,倒不妨念來聽聽。”

“癸未年四月一十五日,玄武道太陰段祭酒……”

“夠了。”

“太陰段祭酒蕭燦,宵禁不歸,于湖邊酗酒大醉,”他卻索性念下去,突然有種強烈的報複的快意,“違反常規守則第二條及三十八條,兼身為祭酒不以身作則,罪加一等,罰通宵禁閉,并扣處玄武道考評計五十點整……”

“看來慕容君今日是不打算回去了。”

“方才是先生要我念,我才念的,”安國緊緊注視着蕭殘陰晴不定的臉,只感覺看那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簡直比一場熱鬧的武戲還要過瘾,“先生向來指責家父目無法度,我本以為先生是個遵守矩的人——”

“凡辦事,需心在當下,”蕭殘卻毫無腔調地避開了重點,“慕容君為此雜務,尚三心二意,若日後天下付諸君手,四方黎民豈有寧日——惟君,自慎。”

安國沒想到他會如此反應——他本期待看他惱羞成怒的樣子。然而蕭殘只回複他出乎意料的平靜,這讓他禁不住有些失望。至于蕭殘,他一直不曾擡起頭,盯着書本,他只怕那孩子瞧出他心底的波瀾。委實,從小就對酒存在某種抵觸情緒的自己在學堂七年唯一一次違反校規竟然是因為宿醉——他早忘了自己這筆爛賬也被記錄在案,卻永遠不會忘記那次喝醉是因為什麽:那天她堅決地說要離開,砸碎了他的愛,也砸碎了他的一切回憶和希望。他背負着她的誤會,背負着無邊的委屈和刻骨的傷痕,眼睜睜看着她被另一個人挽着消失在視線之外。那種痛楚,那種凄涼,是即使葬掉腦中可提取的銀色回憶也無法抹去的烙印。唇齒間她的甜香,懷抱裏她的溫度,還有手腕上解不開的她嫣紅的心——許多年一晃而過,我日趨憔悴、衣帶漸寬,卻從不曾終止我對你許下的承諾。委實,芷蕭,吾愛,也罷。如果我忍着痛能換來你的寬心,我還是會這麽做的。

他繼續看書,用餘光瞥見那孩子又低下頭幹活了。慕容安國——他是從哪裏搞來我當初遺落在學堂裏的舊講義呢?這個冤孽,可惡的壞小子,和他不争氣的爹一副德行——投機取巧,靠別人心血書成的方案騙取他人信任——怎麽這麽像慕容楓,像到讓我牙根癢。然而,他不懂:他大抵一輩子也不會懂,我之所以要懲處他,不是因為那不知深淺的馬榮昌,而是他,是他——是,她。

有點想哭,吞一口清茶送下滿腹酸楚。冷冷地打發安國回去,聽到門在身後扃閉的聲音;背過身,他終于還是無法遏止,一記痛徹心肺的悠長的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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