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1)

安國巧探蛇主始末,明君義訪虎穴巉岩

安國回到桃花山,看到一夥人在瘋狂地慶祝——“我們勝利啦!”他一進正廳就見羅睿撥開人群朝他沖過來:“安國你快來呀,你知道嗎,那姬無悔真他媽的是真人不露相,下次咱自己玩兒的時候他要再敢推辭記得跟我一起收拾他……”

安國的心一下子就輕松了不少:好樣的,朱雀道,好樣的,無悔——方才一直糾纏着自己的擔心與負罪感都被抛到了九霄雲外,他就和羅睿一起加入喧鬧的人群。無悔正被一群尖叫的姑娘纏得脫不開身,情急之下只得再度拿何琴當幌子,撥開人群拖着她躲到沒人的地方去了。然而這一來無悔和何琴的關系登時便在道裏傳開,導致何琴無論走到哪裏總有那麽幾個自家道裏的姑娘對她怒目而視。

安國卻愈發難以釋懷:他不想見無悔,不喜歡他穿着雪白的公子爺袍子在自己面前亂晃,不喜歡他偶爾從玄學書後面冒出一句并無惡意的挖苦,不喜歡他每天早上對着銅鏡打理好半天不喜歡他愛幹淨不喜歡他女聲女氣不喜歡他游戲人生——他不想見到這個人,盡管這許多年,甚至直到如今,他們還在把彼此當做兄弟。

不能因為他在擊鞠賽上搶走你的功就妒忌他的榮耀。

——不是他搶走你的功勞,是你活該:誰教你傷了馬祐棠惹到地府使者。

若不是他,朱雀道這次一定會一敗塗地。作為朱雀道行伍的伍長,你應當,感謝他才是。

——可是難道僅僅是因為擊鞠嗎?慕容安國,你心裏明白,不是的。

十月一晃而過,江南的秋天總是短得可憐。十一月氣溫驟降,學子們都換上了厚厚的冬衣。又是蕭殘的課,安國知道他總得面對——半親王的藥劑書他如今是真的不敢拿出來了。這是他上禦魔術之前必做的一件事:想着要藏東西,繼而走進靈犀小築,戀戀不舍地将書放在一張落滿塵灰的古玩架後面——靈犀小築總呈現人心中想要的樣子。臨走前安國匆匆瞥過一眼牆角破敗的壁櫃,對自己說散了這堂課我還會再來把你取回去,之後沖進禦魔術的講堂,蕭殘陰冷的眼睛看得他脊骨生寒。“請諸位向慕容君致敬,”他說得不動聲色,“以慕容君尊駕光臨敝講堂,我等俱在此地,恭候多時。”

安國恨恨地咬着嘴唇,忍了忍終于沉默着沒有爆發。“今日課業,曰破蠱之法。夫蠱者……”蕭殘之乎者也的滿堂灌突然被一個人舉起的手打斷。“有事麽玺和?”他深黑的瞳看向玄武道的雲璧。

“弟子只是想,請教先生……”雲璧雖算是蕭殘課上一大寵兒,卻從不曾在講堂發過言。她向來低調,多說一句話都會臉紅,這次也是一樣,她看起來很緊張,就一直低着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弟子想知道,關于……屍降,前些天坊間傳說……”

“坐罷,”蕭殘語調平靜,“爾等在座均須切記,坊間野聞以訛傳訛,若俱信之,則居無寧日矣。若日前人雲屍降現于玄武道中事,經由巡檢司清查,已明此‘屍降’無非蟊賊,所謂鑼上之虱,曰趙佰萬,夤夜潛入侯府深宅,摸狗偷雞而已;至乎九流末匠,減料偷工,以朽木架屋,竟使梁上君子跌堕遭擒者,實謂可悲可笑之至也。且勸諸君,夫為學凡事,須考據深究,切記聽風是雨,庸人自擾。”

“那個,蕭殘和趙佰萬不是一夥的嗎?”羅睿悄聲問安國;“咱不知道,”安國說,“蕭殘的想法就是跟正常人他媽的不一樣……”

“看來慕容君有意對此話題大抒己見,”蕭殘說,“就不妨說與在座諸君聽來,夫屍降也,游魂也,何別之有?”

“呃……”安國就像游魂一樣站起來:他還在想他一散學就要奔去取回他的藥劑書——“那個……游魂,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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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不錯,非常精辟,”蕭殘的語調裏淡淡的譏諷,“慕容君果然大徹大悟,值得欽服。六載寒窗,諸閣下不過癡僧誦經,過眼煙雲罷了。游魂是透明的,五齡小兒皆知若此,慕容君修行至今,竟仍出斯言——”

潘瑤那一帶爆發出尖利的笑聲,他斜他們一眼,便自顧講下去:“夫屍降者,降也,以黑道術法驅孽物成禍是也。故屍降乃妖術所驅之亡人屍,以屍毒撲活體為害;至于游魂,魂也,魂非屍,即身非受使、且體非實也,可見而不可觸,是亡人留存世間之印記,且一如慕容君金玉之言,‘游魂是透明的’。”

“可他說得一點沒錯不是嗎?”在羅睿看來蕭殘那之乎者也的一大通純屬沒事找茬,“這是最簡單的辨認方法。要是走在街上遇見這麽個東西,正常人都會先看它是不是透明的,恐怕只有先生才會問它什麽‘萍水相逢,幸甚至哉,但勞相告閣下是妖術所驅之亡人屍呀,還是亡人蓋在世間的印章’啥的。”

全堂哄笑,蕭殘再度不客氣地扣掉朱雀道的考評;何琴勸安國別鬧,安國聽話的同時只感覺心中無比怪異。散學後他藉口更衣急匆匆奔向靈犀小築,路上卻被東君叫去書房:東君說他晚上有點事,不得不耽誤安國的休息時間。安國當然不會怪東君,這堂課他了解到的事實是仇戮一直在策劃他的永生。“有一種古老的法術可以将人的靈魂割裂,并借助某種器物加以保存,”東君說,“仇戮極可能竊此古法,使自己得以萬世永存——仇戮怕死,自他謀得一定權力之後就始終在謀劃修仙長生。然修仙者須清心寡欲,仇戮欲獨攬天下大權,豈肯清修,故而只得借助外物。”

“這樣,”安國思考着,一時間已把半親王書的事情忘在了腦後,“這就是他一直在找銀葉紫菀的原因。”

“差不多,不過他一直不曾得手,王家人個個倔強得很,”東君意味深長,“五年前你奪回那藥汁後,王家的最後一位後人便決計銷毀它。他的做法,我想你可以理解,以仙藥酹地,祭奠亡去舊人。”

“您是說,那位王若琳前輩?”由銀葉紫菀聯系到何琴對半親王的猜測,安國就想可不可以順便從東君口中套出些什麽,然而東君只是微笑。

“若琳是很久以前了,”沉默半晌他才慢吞吞地說,“但若琳的堅決使仇戮無可奈何。他不得已出此下策,盡管他也明知,此法必使他自己深受其害,因魂魄被割裂即不入輪回,不入輪回就意味着一旦他的碎片被全部銷毀,他将永世不得超生。故而他須小心謹慎,将這些附着這碎片的東西護好,然而即使這樣,也還是被我們毀掉了兩個。”

“您是說我金段的時候那本仇戮的筆記?”

“那是其一,另外是這個,”東君探出他的左手指向一旁博古架上的一尊黃玉如意——安國這才意識到東君的左手已朽爛得不成樣子,這半年他一直藏在袖中自己竟從不曾留意——“中土神君的法器,其中的惡咒已被銷毀了。廢了一只手,不過值得,而另外的幾件……”

“蒼龍神君和白虎神君的法器,”安國脫口而出,“風火輪不是,我想還應該有玄冥劍……”

“風火輪在我們這裏,”東君回頭看身後的牆,那對金光閃閃的風火輪正挂在牆上——“玄冥劍是玄武神的法器,但仇戮不一定會選擇用它裝魂魄:畢竟玄冥劍是玄武道最尊貴身份的象征,他可能會更樂于将它佩在身上。”

“那還會是什麽呢?”

“看過《昊天城》嗎?”

怎麽東君突然問這個:安國從不曾自頭至尾認認真真看過一出戲,但身邊有個無悔耳濡目染他多少也知道一些:“知道點,不過沒看全,”他如實地說。

“這件東西不見史載,但傳說裏多有提及,”東君說,“不知慕容君是否曉得,《昊天城》戲文裏有一折叫做《密誓》的,就是玄武神君在大破昊天之後将蒼龍神請至昊天王宮,贈以銀钿盒,表示情定終生——玄武神原先乃是肅慎祭司,權傾天下,姬妾無數,相傳他的每一名夫人都存有此物。仇戮是玄武神君衍息至今所剩的唯一後代,若他想以之代表玄武家族,除玄冥劍之外,必是此物。”

“可是先生,傳說是真的嗎?”

“我一直在考證,估摸着傳說所言能夠成立——并且我想我已經找到它的藏匿之處了。”

“那可以帶我去嗎?”

“現在還不行,”東君說,“我們還欠一件佐證,就是仇戮是從哪裏學會這項法術的。據我所知在仇戮念書的代關于這類法術介紹的書籍已全部禁毀,故而他能得知其詳,是必有前輩術士相告。告知他的人可能用心并不壞,卻在無意間鑄成大錯——若我們能得到那人關于此事的記憶,日後才能不虛一行。所以安國,這件事我想交與你辦,我相信你辦得成:去找仇戮求學時代最信任他的人,去罷。”

安國明白東君的意思:自己現在需要去找霍先生。霍先生最愛有才華的弟子,所以可能一度極信任仇戮,還提拔他做祭酒——在後面的一切發生之後他決定不講實話,因為當初的不慎使他羞愧至今。東君要自家出手,把霍先生的真實記憶套出來:若能得到霍先生對這段經歷的真實回憶,自己就可以随東君去銷毀仇戮被分裂的靈魂。

到這種時候,他早不會想什麽藥劑書還在靈犀小築,馬祐棠在幹什麽勾當一系列的事了。掏出懷中一直藏着的沉香露,他想這東西終于派上了用場。用過晚飯他便喝下半瓶,與無悔他們告別之後直奔魯大海的小屋——沉香露給他的直覺告訴他要去那兒。披着素蟬衣,他想自己還是不要被閑人發現才好。準備敲門又聽到有腳步匆匆而來,他連忙靠牆邊站定,看到東君和蕭殘大步走向禁地。他們像在争論着什麽,而蕭殘一反冷靜淡漠的常态,在東君面前,沖動得像個孩子。

“我在同你做交易,你卻把我的付出看作理所當然——東君閣下,照這樣下去,我想我該改主意了!”

“你不會的,颙光,你答應過我,”東君說着做手勢要他壓低聲音,之後兩人走進禁地。安國不再能聽見他們說什麽,便叩響了大海的房門。

大海很傷心,他說他的黑子快不行了。安國哪有心思聽他唠叨他的蜘蛛,就藉口出門找朋友們一起來為那蜘蛛吊喪:這又是沉香露的功效,否則以安國金段的經歷,那蜘蛛險些把他哥兒三個都做了美餐,他才不會對這東西抱有任何同情。出門沒多遠就見到霍先生朝這邊走:老頭說他配一味藥需要巨蛛的毒汁,正愁沒處找,想到禁地去碰碰運氣。安國想沉香露果然有用,心想事成不是吹的,他便引霍先生來到大海的小屋。“大海叔很重視他的動物們,”還是要先提醒霍老頭一下,“所以麻煩先生到時候別把目标搞得太明顯——”“那格麽是的咯,”霍老頭老姜一塊,自然曉得如何應付。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就好像死去的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事實上,趁“撫屍痛哭”的工夫,安國知道他早把該取的毒液都取走了。

可大海很感動,他硬拉着霍老頭和安國到屋裏喝酒。安國看着那倆人東拉西扯不覺間已各自酩酊大醉,沉香露告訴他時機尚未成熟——

“對潇潇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喝醉的霍老頭糟蹋過姜白石又開始糟蹋柳永,就扯着他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這支凄涼的《八聲甘州》,“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大海在大聲抽泣:大抵五音不全的人反倒更容易理解同類被難聽的嗓音掩蓋掉的情感。“這歌兒真悲,俺沒文化,也不懂你在唱什麽,俺就聽着這歌兒真悲,”大海就用身上的圍裙響亮地揩着鼻涕,“俺又想黑子了——好人不長命哇,俺爹就是……還有安國,嗚嗚,真是老天不長眼。江湛和芷蕭,又聰明,人又好,俺從他們那麽一點點就看好他們了——是俺見過最配的一對兒啦……”

“格麽我唱得不好咯,不要介意咯,”霍老頭含混不清地嗫嚅着。

“沒,他在說我爹爹媽媽,”安國說。

“格麽是老天不長眼咯,”霍老頭就拼命地點着頭,“老天不長眼……”

“不是老天不長眼,是壞人在橫行霸道,”安國嚴肅地說,“我爹爹先遇害的,他讓媽媽帶我走——那人讓媽媽走開,他說他只要我的命,只要留下我,媽媽是可以活下來的。可她沒有逃走,爹爹已經去了,她不想我也這麽死掉——她求那人,那人只是冷笑……”

“格麽夠了,格麽夠了咯,”霍先生的聲音都顫抖起來,“我已經老了,我弗要聽……”

“先生,您喜歡她的,我媽媽,是不是?”

“格麽誰啊會不喜歡她咯,”老先生如今真的在哭了,“格麽漂亮呶,聰明呶,是個好姑娘咯——格麽我本來還要指望她跟我們道的……啊喲喲,格麽太殘忍咯,是太殘忍的咯……”

“可是您卻不肯幫助她的兒子,”安國說,“您不肯向她的兒子說那分裂靈魂的古老法術到底怎麽回事,您不肯說,我就不知道那人的底細,不知道就不能殺他,不能為我的母親、您的得意門生報仇——先生,難道您不想為她報仇嗎?”

“我想,格麽我當然想咯……可是……”

“那就說給我聽,我會打敗那人的,我會的——神君把消滅那人的正義力量交在我手上,這您知道。所以先生勇敢點,像我媽媽一樣勇敢……”

霍先生抽泣着,卻終于被說動了。安國拿到那一瓷瓶銀色的記憶,小心地揣它入袖。離開大海的小屋,掩上門,屋中那兩人,已然酣睡。

“現在我們明白了,”東君嚴肅地說,“仇戮的确是這樣得到分裂靈魂的方法的——殺人,所以他自先皇十八年至被你摧毀那十年時間裏一直在不停地殺人。同時我們還知道他把靈魂分成了七片,分別藏在七個不同的地方:只有消滅這七件物事,他的元神才能盡散,仇戮才會徹底灰飛煙滅。這七件物事,如我們所知,他的手記與中土神的玉笏已被銷毀,剩下五件,玄武之钿盒、蒼龍之淨瓶、白虎之拂塵,還有一樣我猜是他的蛇,加上他的本體,正好湊成七。”

“也就是說,我們要找到這些東西,把它們統統消滅?”

“正是,”東君說,“你準備好了嗎安國?今天我們就要去找那其中的一樣了。我帶你去,但臨走前,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先生請講。”

“無論何時何地,必須無條件遵我命令行事,”東君語調威嚴,“無條件執行,包括我讓你丢下我一個人逃走這類。”

“可是先生……”

“發誓,否則就不要去。”

安國只得在朱雀神君前起誓,于是東君帶他走了,用的是幻形。安國已經通過了考核,但東君還是決定帶他走,旋轉停止的時候他們正站在浩淼的東海間某座危石兀立的荒島上。天快黑了,夕陽将峭壁的陰影投在海中,渾濁的海水拍打岸邊,卷起灰黃色的浪。

“土地不管龍宮不問的荒島,”東君說,“仇戮還是很會選地方的。不過我相信他一定下過足夠強的法術保護他的命——準備好了就随我來,前面會更險惡的。拿出法器。”

“我不怕,”安國堅定地說着,将法器抽出,握在手裏。

随東君順着岩壁間蔓草叢生的路踽踽而行,走過很久才看到一處黝黑的洞口。天色已然陰翳下來,順着東君手掌觸摸的方向安國看出那洞口被大石攔阻。“進去是要付出些代價的,”東君說着從袖中取出一柄尖刀,“血是黑道法術最常用的引,許多古老的妖術門派都認為血可以代替生命,所以我們不妨來試試——”

“先生,我來……”

“年輕的總更有用些不是麽,”東君說,“你答應過要完全聽從命令的。”

安國便不再多言,他看着東君割破手指将鮮血塗在石板邊緣的小蛇雕像上。洞門果然開了,裏面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東君點亮法器,叮囑安國注意腳下。安國随他跨過門檻,聽到石門在身後關閉的聲音。

“唔,不能幻形,不能走回頭路,”東君借助法器的光打量起四周,“黑暗,仇戮總以為黑暗能吓倒人——安國,你該明白,黑暗本身并不可怕,正如死亡本身并不可怕,我們害怕的只是它背後的未知,而不是黑暗或者死亡本身。仇戮暗中害怕這兩樣東西,就以為天下人都會害怕它們:他用這些阻止他人,只能明證他自身的淺薄。”

“弟子記得了,先生,”安國答應着,眼睛不自覺地望向黑暗盡頭一抹暗綠色的光,“我們要去找的,是不是那裏面的東西?”

“正是,”東君的法器照向光亮之處,是一潭死水中心孑立的孤島,島上立一座石臺,發光的東西就在臺上的石皿裏。“他還備了船,”他說着走上前去拉起腳邊一根鐵鏈,一只極小的木舟就緩緩自水中升起,“他大概是留着自己用的,倒給我們行了方便。”

“先生,那是什麽?”

在安國手指的方向,一個東西躍出水面又“撲通”掉回去了。“原來是這東西,”東君卻淡然地笑,“屍降,你只需保證別碰到它,否則屍毒侵入體內,活人就會變成與它們一樣的東西。”

“它們是會撲人的罷?”安國小心翼翼地跟着東君上船,“它們會追着陽氣走嗎,就像無常那樣?”

“會是會的,但死屍過于僵硬,只能直來直走,又在水下,水性屬陰,可隔絕我們身上的陽氣,故而只要不驚動它它就不會躍起來;至于方才那個,我們拖船的時候它大概正好在纜繩邊上,”東君說,“另外記着,屍降怕光。”

“哦,記住了,”安國說着,與東君一起将船劃向孤島。水上不斷地有死屍漂過,東君說這都是仇戮殺死的人:安國注意到那些浮腫破敗生滿水藻的屍體甚至有很多還是孩子。一具長發的屍身自船舷旁浮過,它的懷裏緊抱着一塊纏滿水藻腐蠹不堪的朽木,依稀還看得出是一張琴的模樣,幾粒不會腐爛的金徽可以證明它曾經十分名貴。這是什麽人呢?死也要與琴一起,他會是一位剛正不阿的長者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他可能是一名琴師,也許德高望重、也許法術高深,卻始終不肯作踐自己與仇戮同流合污。安國在心裏憑吊着,船靠了岸,登上孤島,那泛着綠光的石皿裏盛滿一種奇異的藥水,他隐約看到傳說中的銀钿盒就藏在藥水下面。

“維摩利,”他試用這個咒語——先前蕭殘上藥劑時,通常當聽到這個咒語不用看也知道自家的砂鍋又被清空了;然而這回,那石皿裏沒有出現任何反應。

“一種很特殊的蠱,”東君說着拾起一旁一只古舊的青銅酒樽,“依我看仇戮是要求有人把這蠱喝下去。安國,聽我說,你用這只樽,舀起裏面的東西,讓我喝下去,不管我發生了什麽,都一定要強迫我喝完,懂嗎?”

“可是先生……”

“這是我的命令,你答應過一切聽命于我。”

“這……好罷,”安國便委屈地接過酒樽,嘟囔着可以我來的。東君也不答他的話,就只是叮囑他一定不可以半途而廢。安國只得上前将樽中盛滿暗綠色的液體,捧到東君面前,畢恭畢敬地請他喝下。東君此時就像個聽話的孩子,他一聲不響地喝下那樽中汁液,但很快安國就感覺到一定有什麽東西開始在這位老人的喉嚨裏灼燒起來了。東君開始變得神志不清,開始乞求安國停下來,但安國記着他清醒時對他說的話,他知道若現在停下來就會前功盡棄。這位德高望重功蓋天下的老人,這位曾随太祖征戰四方、定都江城又輔佐四世君主、将江都一帶治理得富甲天下的功臣,率領斬蛇會反抗妖孽、使魔教聞風喪膽的英雄,這位溫雅博學兼愛公正、有教無類而循循善誘的師長,他如今竟如此落魄,如此狼狽。安國不忍看,就只能不停地将皿中的液體為他灌下去——毒蠱終于盡了,東君要喝水,可無論安國用怎樣的咒語,剛盛滿清水的酒樽都會立即空掉。安國無奈,只得盡可能小心地到潭邊取水,剛彎下腰就感覺水面顫悸。好在他早有防備,翻身躍開,借着石皿間微弱的光線他看到那東西指甲卷進肉裏的枯手。匆忙抓起法器,有更多的屍降自潭中撲起來了。他又見到那具特點鮮明的抱琴的屍降,指甲已與琴長成一體,它連人帶琴一并撲上來。安國用金剛杵咒擊它回去,只恨屍降越聚越多,都直挺挺地向島上爬來,而東君他……

“維亞嘛喇揭達薩斯!”

強光,太陽一般的強光。東君站起來了,他像太陽,金剛拂塵上的千絲萬縷就是這世間一切光明與快樂的源泉。屍降被擊退了,東君垂下法器,看上去筋疲力竭。安國從石皿中取出钿盒在袖中收好,他們乘來時的小舟回去,離開岩洞時安國執意用了自己的血。

天已經完全黑了,沒有月亮,星空彌散着詭異的色彩,海的腥氣撲面而來。安國随東君幻形回去,東君說回學堂之前不妨先在逍遙山莊的酒館裏喝一杯暖暖身子。

當周遭的海景已不複存在,當頭頂的星空重新變得溫柔,當村莊的氣息将他們環繞,安國扶着東君走向百香齋——他覺得除了酒以外此時的東君還需要吃些東西。風很輕,一切很安靜,或者說,是死一般的沉寂。東君也不說話,就任安國扶着慢慢地走。誰家的狗吠為這夜裏帶來一線生機,然而接二連三地,各家的狗都像受到某種驚吓,一瞬間就把整座村莊吵得喧鬧不堪。東君擡起頭,安國沿着他的目光望去,逍遙山莊雖在山坳裏、有東山将它和紫微山兩處阻隔,然而一帶峰巒最高點無疑是紫微山的主峰:那裏的天象塔就像一處航标,只要天氣晴好,但在山中無論哪個角度都能望見——安國看到那天象塔的尖頂一帶與周遭天氣極不相稱地黑雲密布,而黑雲間閃爍着若隐若現的暗綠色的光,那光在黑雲裏積聚成一張陰森恐怖的蛇君的臉——

“靈蛇教的标記!”安國本能地喊出來;“出事情了,”東君語調低沉,“但凡死士殺人,兇宅上空俱會出現此标識——我們必須立即回去,你的沖天索,可帶在身上?”

“在,”安國說着從懷中取出和素蟬衣放在一道的沖天索,他們駕雲直飛上天象塔頂。東君命令安國披好素蟬衣,繼而兩人在塔的最高層降落。

東君示意安國噤聲,繼而舉起他的金剛拂塵左右探視着——“烏基蒂達!哈哈,你來了姜聞韶,”這是安國第一次聽到一個仇戮以外的人直呼東君名諱,“沒想到會是我吧?我成功了——我知道我會成功的……我知道……”

那人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般的狂笑:盡管痛恨馬祐棠許久,安國委實不曾想到他會如此瘋狂。東君此時已被繳掉法器,身上的功力又被海中毒蠱折磨得不堪,他正想上去搭把手,卻只覺周身一緊,整個人就僵在素蟬衣裏,連嘴巴都動彈不得了。

他知道必是東君對自己施的咒,他是在保護他不被暴露。安國提心吊膽地望着對峙雙方,馬祐棠面紅耳赤,而東君神态平和。

“你是不想殺人的,對罷,孩子,”他就像平時一樣滿目慈祥地看着那個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仇戮派你來殺我,你答應了,但你一直在掙紮,你知道完不成任務就會死,可殺人對你來說還太困難,我說得是罷?”

“不……不困難,我一個咒就可以殺死你,我……”

“你不敢,你的靈魂還不曾堕落到那般。”

“我敢,我敢……我有幫手,我在靈犀小築修了條通道,他們在,他們……”

馬祐棠逞強地說着,手卻顫抖了。他幾乎拿不住他的折扇,而東君就一直慈愛地望着他——

“棠兒你怎麽還不動手?”這時姬天璇尖厲的聲音沿着臺階傳來,“快下手,別磨蹭,你不可以違抗蛇君的命令!”

“我、我……阿……阿……”

腳步聲愈近了,安國卻動彈不得。他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念朱雀神君的法號也只不過是個心理安慰。聽聲音來了很多死士,其間夾雜着九陰山老妖精赤奴曷兒凄厲的尖笑。他的心提在嗓子眼裏,東君很平靜,馬祐棠在掙紮,而死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都讓開。”

唔,是蕭殘——好罷,盡管是他,有也聊勝于無,他好歹是斬蛇會的人。安國開始安慰自己,他聽到那人念咒語把旁的死士都擋在外面,繼而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他在樓梯口出現,一把推開渾身顫抖的馬祐棠;站在東君面前,深黑的瞳裏倒映一夜玄秘的星光。

安國第一次看到他眼中的太陽,偉大的東君,在——乞求:他被那孤島上邪惡的毒蠱折磨得幾乎站不起身子。在這樣的時候,哪怕是一個普通人在這樣的時候都會使人産生憐憫,更何況是一位曾被世人仰作天神的暮年英雄。蕭殘垂首看他,眼中依舊不帶一線色彩。他居高臨下地看他,就像是他平時站在講堂上那樣。

“颙光……求、求你……”

☆、三十一章 親王現身

........................了卻前緣山崩地坼,堪訴往事裂肺撕心

仿佛是在很多年以前,有個我很愛的女孩,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我看到她眼裏的淚光,我的手顫抖到僵硬。

一個咒語,也許只是一念間,我用過它很多次,卻只有那一回,像是打在我自己的心。但如今,同樣的場景,我舉着法器,眼前,物是人非。

她曾問我,如果不曾遇見芷蕭,我會不會愛她——也許,會罷,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除去芷蕭我還會用那樣的方式愛誰。然而若不用那樣的方式——我想,我會的。我一直愛她,像愛個朋友,甚至愛自己的姐姐那樣愛她。是她給了我從沒有過的信任與支持:當我感到寒冷和孤寂,想芷蕭會讓我的心裏變得充實,可當我和芷蕭彼此受傷,卻總是她,不動聲色地,為我敷好傷口。

猶記得那天,除夕夜,凄厲的北風在蛇君祠外呼嘯。她淚光瑩然地看着我,求我成全她,在我的手下,在我的懷中。

也許,成全?

一個咒語,只是一念間,就足以毀滅一條鮮活的生命;而反過來,毀滅一條鮮活的生命,也只需要一個咒語,一念間——

曼吟,你說得對,這也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

阿吉瓦,阿末那。

東君高大的身體,像斷了線的風筝,從天象塔的頂端,破敗地墜下,而蕭殘面無表情地将他的戒尺收回木鞘,轉身,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離開。安國的視線漸漸變形又漸漸模糊,整個世界,變得一片陰霾。

身上的咒語解開了——東君施給他的咒語,安國曉得是只有接受解咒,或者施咒人死去,才會自行解開的——東君走了,他是真的走了,被一個他一直信任的人,無情地下了死咒。扯下素蟬衣,他奔下樓,無法遏止胸臆中填滿的憤怒——忘恩負義的蕭殘,東君曾那樣信任他,為他免除牢獄之災、給他在學堂教書的機會,在斬蛇會委他重任,可他到頭來,竟如此殘忍絕情!

天下死士一般黑,玄武道沒一個好東西,我他媽的算是看透了!

他奔下天象塔,那裏已然變作一片混戰。斬蛇會的人都在這裏,羅睿無悔何琴他們也加入了戰鬥。楚寒秋在對付一個面容陰鸷的瘦高個兒,羅達在同赤奴曷兒周旋,何琴桂靈和溫暖三個女孩子并在一起竟把姬天璇纏得脫不開身。但安國無心去管這些,因他的目光一刻都不曾離開那個讓他恨之入骨的黑色背影。他飛快地走,安國就在後面奮力地追:他只想用平生所會的最惡毒的咒語詛咒那人。蕭殘并不反擊,只是敏捷地擋開他打來的每一個咒。他追他一直到山腳下禁地的邊緣,眼見他就要離開學堂,各種映入腦海的惡咒便都不受控制地接連揮出——

“阿格尼亞诃達!阿吉瓦阿末那!斯提那亞!達伐阿塔瑪!”

“夠了慕容安國!”

安國被蕭殘甩出的強大咒語擊翻在地,整個人幾乎動彈不得,法器也不知飛到哪裏去了。“汝竊人之技,反攻其主,不覺得羞恥嗎?那咒是我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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