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7)
無憐惜地跑開。甩掉因群龍無首而一片混亂死士,他拉着何琴拐向一個沒人的角落打算盡快幻形,卻見一個黑影如鬼魅般從天而降:那人蒼白的大手就緊緊鉗上何琴的手臂,這讓安國登時心裏一沉——
姐姐落在他手裏,自己是不會一個人逃掉的;而落在這個人手中,也就間接意味着自家是,落進仇戮手裏了。
突然開始笑,笑潘法常窮極心思卻還是被蕭殘搶了功,笑蕭殘苦心煞費到頭來不過為他人做嫁衣裳——笑一切死士,笑他們出賣了自己、笑他們淪為工具,笑他們就算為權力爬到頂點到頭也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
“伐塔拉,”蕭殘惡狠狠地打給他一個噤聲咒,之後一把将他推進小巷一側的耳牆間深不見底的洞門裏。他拖着何琴跟進去,門在他們身後留下凄涼的回響。蕭殘像抓小雞一樣拖他們穿過曲折的畫廊——這是一處格調風雅的宅第,宅中不曾見一個旁的人,而他們就只得随他七轉八轉,直到一處題名“湘痕”的閣樓前停下。
“上樓,”他用命令的口吻說。
“可是先生,”何琴終于找到了說話的機會,“請不要,我們……”
蕭殘用一個眼神阻止住還想說什麽的何琴,他施咒使他們無法反抗,繼而就沉默無聲地推他們上樓去。這是一處以素紗宮燈照明的閣樓,看起來本當是個別具風致的所在:三面開窗,放眼窗外大半江城可盡收眼底;唯一一面牆上懸着一幅美人圖,那眉目神态似曾相識——安國确實沒想到蕭殘也玩兒這一套。那美人圖前長焚清香,淡淡蘭若的氣味;一杆湘竹簫管橫陳香案,案上還供着一只青瓷梅瓶,瓶中簪幾枝清瘦的江梅。
禁不住滿腹狐疑:蕭殘究竟在玩些什麽把戲——若要擒他們交與仇戮又何必找這麽個地方。蕭殘卻一言不發,他只是安靜地行至香案前,将那案上的薰爐左轉一圈、梅瓶左轉三圈,再把薰爐右轉兩圈——
一道暗門出現在牆的右下角。他粗暴地推他們進去,安國心想原來如此:好個蕭殘,地牢也要布置得冠冕堂皇,倒真不枉馬一昊評價他僞君子,果然虛僞到骨髓裏——
“不許出門,不管外面發生什麽事,”他卻一字一句地說,“不許發出任何聲音,即使咒語自行解開也不可以——記住了?”
何琴詫異地看着他,他觸動機關,瞬間便有一堵牆将他們隔斷。在無邊的黑暗裏何琴發現牆壁上有三個透氣孔,穿越氣孔,那人垂首默立在畫像前,宮燈寧谧的光暈在他蒼白的臉上跳躍:他幽幽長嘆,繼而緩緩持起案上的竹簫,開始吹一支凄涼到骨髓裏的曲子。
何琴記得——她當然記得。那夜她攜琴祭掃玉冢時,有人用簫管低低地和。曲終人散時蕭先生毫不留情地出現了:那時的她從不曾想過自己憑吊的那位情種竟正是眼前面如止水的他——她不曾想那玉竟是半親王親手所葬,也不曾想蕭先生不僅做得好學問,還賦得好詩、吹得好曲子——怎麽眼淚會開始不停地落。她想自己或許是在嘆息,嘆息就在今夜,自己将被癡戀半生的人親手葬送:那人在為她吹一支挽歌,因她曾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只他還是選擇絕情地斬斷,因他是那魔頭的信徒,任誰都不可能成為他奪權路上的阻礙。
他如今已位極人臣,就在這間低調奢華又不失淡淡雅致的祭司府裏,他救過她,悄然呵護過她,卻終将斷送她。
曲子是《燕臺》中秋曲的詩意,那時的最後一句如此凄涼。
歌唇一世銜雨看,可憐馨香手中故。
何琴在心中默默哀悼:也許,這就是我們禁忌中無言的愛情,與我們注定,不可扭轉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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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方小小的孔中,可以窺見一個世界。
天色亮了些許,宮燈仍在燃燒,那人長跪在美人像前默禱着什麽。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穿着暗黃色符布的眼神純淨的菌人端着茶具走上來。她将那些精致的茶具小心翼翼放在一旁的茶幾上,又施法召來一只青瓷壇子備在紅泥茶爐的一旁。
“主人在閣樓上用早膳嗎?”她怯怯地問。
“不忙了丫頭,”他的語調卻反常地疲倦與凄涼,“我吃不下。”
“可是主人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菌人可憐兮兮地說,“辟塵要懲罰自己,是辟塵伺候不好,主人瘦了好多……”
“不是你的錯,我不想吃,”蕭殘用一個手勢止住了想要去撞牆的小家夥,“今天我誰也不見。你在前廳候着,無論誰來找我,都說我抱恙不便。”
“是,主人,”辟塵依舊顯得有些委屈,“可那人來了怎麽說?”
“聰明的丫頭,”蕭殘的頰上隐約牽起一線苦笑,“他若來,請他在院裏稍坐,就說先請通禀,容我更衣,之後速來見我,由我應付便是。”
“是,主人,”辟塵答應着便轉身要走;“且慢,”他喚住她,“辟塵知我最珍重的一壇雪水埋在哪裏罷?”
“在花園裏遏雲亭畔的梅樹下,”菌人撲閃着怯生生的眼睛,“主人前日裏要辟塵取出,又埋回去的。”
“不錯,”蕭殘沉聲說,“那水是二十年江城初雪積霜所化,我前日教你取出,是在其中添過一味至情藥引,使之覺而愈苦,品複愈甘。辟塵切記,若我喚你取水,便将它過來——去罷。”
于是辟塵離開了。他獨自踱到桌前,安靜地撫摸那些精致的茶具,繼而重新持起簫管。等待如此漫長,天還是不曾真正亮起來——外面的世界下雨了。
他便繼續吹簫,一曲又一曲,窗外的雨替代了長垂的淚,樹葉的低吟仿佛是心底的哀哭。菌人匆匆上樓,說主人,是他,他來了。蕭殘點點頭,安靜地微笑,繼而整理衣冠,自袖中取出一枚藥丸,仰頭吞下。
“走罷丫頭,我們,去迎他。”
安國不知道蕭殘的葫蘆裏究竟在賣什麽藥。菌人回過頭朝牆壁上的畫像看了看,純淨的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蕭殘說你去忙罷丫頭,主人不喊你就不要露面,若向你要水,則傳來便走。辟塵答應着,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而蕭殘去了又來,随他上樓的便是那全江都乃至天下術士,談之色變的人物。
“主人請上坐,”他就優雅地朝那鬼魅般的腰佩長劍的黑衣人施禮。那人坐下,除掉佩劍放在一邊,他血色的眼睛帶着陰鸷的光,掃向那面懸美人圖牆壁。
“颙光真會選地方,”他的語調中若有似無地帶着些刻意的嘲諷,“良辰佳景、香茗美人,只差慕容安國的頭顱佐酒。”
“主人知弟子不吃酒的,”蕭殘卻只是淡淡地說,“此水乃是今晨方取梅花樹上積霜,并非醴泉陳露佳品,本待自娛,未料聖主駕臨,實在難成敬意——”
“那便派人取你那梅根子底下埋的好水來,”蛇君說,“現在取來不遲,否則難免有些不完滿的遺憾。本座今日前來,本待與大祭司商量些事的。不過不急,先品過茶再說——若日後當真再吃不到颙光泡的茶,倒也算是本座平生一大損失。”
蕭殘警惕地看了那人一眼。
“颙光乃是聖教難得的人才,本座迄今為止最得力的助手,”仇戮臉上牽着一線瘆人的假笑,他眼見蕭殘将菌人取來的好水傾進壺中,又優雅地一步步将清茶泡好,繼而接過茶盞,捧在手心品過一口。“果然好茶,更是好手藝,”他說,“颙光泡茶有種獨到的苦味。這苦盡了,甘才能來,颙光懂得其中妙處,又能将之與茶性融會貫通,已實為不易;而尤可貴者,在于颙光辦事亦能如煎茶般精細獨到。所以若損失了颙光,怕是本座,會為此畢生惋惜不已的。”
“承蒙蛇君謬贊,弟子受之有愧,”他說着,再度将仇戮手邊的茶杯斟滿。仇戮顯然注意到他心領神會的眼色,喝下茶水,他的嘴角牽起一線更加滿意的笑容。
“颙光臨危不亂,是頗具大将風度,看來本座沒相錯人,”他說,“至于最終作此決定,本座嘆息痛心,卻實出無奈。故而本座日後,必會為蕭祭司廣建祠堂,供教衆祈參拜祭。”
“主人的意思是,要我死?”蕭殘幽邃的黑瞳便直視向仇戮血色的眼睛,“請主人,給弟子一個理由。”
“颙光當聽過一個傳說罷?”仇戮用一種極度詭異的低音微吟着,“人言同根而生的法器不可以彼此相殘,否則再強的咒語也會失效:颙光試過麽?不過諒颙光也不忍試罷,畢竟這畫上的美人,能讓颙光牽挂至今——”
“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蕭殘語調平靜,“然後呢?”
“然後本座決定尋找一支戰無不勝的法器,”仇戮說,“那法器因妨主聞名,只可惜,若非殺死它上一任的主人,那法器便不能聽命本座。颙光,你是聰明人,下一步該如何做,颙光應當,比誰都明白。”
“那是自然,”蕭殘卻淡然地微笑了,“主人請——今日之事果然出乎意料。蕭某死不足惜,只這獨門的苦茶,怕是主人日後再嘗不到了。”
“那就不妨多飲幾杯,順當我們主仆二人辭行便是,”仇戮說着端起茶盞一飲而盡,“颙光請。”
“主人多飲些不妨,”蕭殘卻只是細品淺啜着,“其實弟子心裏明白,弟子不過是已到為聖教獻身之時罷了。蕭某平生得主人器重如此已然無憾,固不敢心存蓋主之念,亦不敢見背主人法旨——主人要蕭某送命,蕭某死便是。”
“本座豈會懷疑颙光的忠誠,”仇戮搖着頭,似乎還有些無奈,“即使全天下都背叛本座,你與寶璿俱是不會的。本座只是迫不得已,還請颙光,見諒。”
“弟子豈敢相怨聖主,”蕭殘說着便優雅地起身,抽出懸在腰間的木尺供在牆壁前的香案上,“弟子已抱必死之心,伏請主人成全,主人動手便是。”
“本座真的很惋惜,”仇戮假惺惺地說着,就抽出法器站起身來,只是那一刻他才發現周身的筋絡已全部散架了,整個人就像踩着棉花,法器掉在地上,他甚至無力将它拾起來。
“蕭、蕭殘,你……”
“夫畏死之心人皆有之,時至如此,主人當知弟子臨危不亂緣由所在,”蕭殘維持着平靜的腔調裏已帶上了無法掩飾的激動的喘息,“此無名之新藥,無色無香,半錢使人筋骨脫力,三錢盡散一切玄功——蛇君發願永生人世,弟子寡力薄才,實不敢扭轉乾坤,且蛇君知遇大恩無以為報,故廢閣下玄功且留君之性命,此不失為兩全之策。”
“本座對你信任有加,原來你……心懷不軌——蕭殘……”
“蛇君自始至終,就該對蕭某心存芥蒂,”蕭殘冷冷地說,“可惜閣下過于自信:依閣下看來,凡世人有立誓忠誠於君,且諸閣下心存畏懼者,皆能當大事、效死命,不遺餘力。閣下只怕我奪你大權,又認定我無此膽量,殊不知蕭某一生不共戴天仇敵正是蛇君閣下。請蛇君來此,蕭某自有深意。蛇君也是聰明人,便不妨想想,你我仇恨之緣起?”
仇戮的眼睛緩緩瞥向牆上的畫像。
“你還是忘不掉她,”他終于說。
“也許罷,”蕭殘的太息中透着一線不易被析出的絕望,“嘉佑十七年冬月晦日,家母絕于君手;崇德八年除夕,曼吟絕于君手;而那日那人,君心自明。吾生身至親、學堂摯契、終世所托,三者俱絕于君,蕭某仇君,甚合天道。只念君多年栽培信任,留君性命,惟閣下與慕容聞簫決戰之前,多行善舉,以免永堕泉下,再無超生之日。”
“你……妄想——你,打不倒本座。本座——萬世永生。”
蛇君竟然站起來了,蕭殘本能地後退一步。他慢慢靠近畫像下的香案——香案上擺着他的法器。蛇君口中發出瘆人的嘶嘶聲,而一條碗口粗的蛇就自梯級游走上來,它撲向香案,蕭殘本能地抽手避開——沒拿到法器,他只能靠自己敏捷躲閃。蛇君緩緩踱到另一邊的窗前坐下,饒有興趣地注視他的一舉一動,就像在看一場精彩的打戲。
“颙光,你逃不掉的,你會知道謀大逆的下場,”他冷冷地說,“實話說來本座不曾想到是你,然而聰明如你,又怎會不明白,廢我此身玄功無濟于事——蛇君尚存,蛇君法力便在,江都便是聖教的天下——”
氣孔另一頭的安國再無心看下去了,他開始與何琴一起尋找破門而出的機關:原來蕭殘這次又在救他,原來蕭殘與蛇君深仇大恨。盡管他的方式委實有些讓安國想不通,他們如今的目标是一樣的。
殺死蛇,殺死仇戮——如果這裏有一個足夠的空隙投出風火輪就好了。蕭殘手上沒有法器,單薄的身子顯得幾乎不堪重負,有血腥的氣味在潮濕的空氣裏彌散開來。外面雨下得緊,只堂中人粗重的喘息甚至壓過了雨聲。他瘦削的臉漸現慘青,左臂上滿是鮮血,蒼白的手指絕望地觸向蛇君放在一旁的烏銀長劍;而那蛇蓄勢待發,只準備再攻出致命一擊——
“颙光,沒用的,你知道沒用的,”蛇君冷笑道,“靠玄功你頂多将蛇毒控在體外半個時辰。你沒有法器,至于玄冥劍,本座留你防身也不妨——你自然曉得,只有神君的直系後裔,才抽得出它。”
安國急切地搜尋着機關,何琴已是淚眼朦胧。蕭殘的手在顫抖,觸到劍柄的一刻那蛇已撲上來。何琴本能地抱住安國,安國感覺自己的肩膀都是濕的。
蛇君的笑容愈發諷刺也愈發陰森,直到寒光閃閃的的玄冥劍出鞘——誰也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蛇已斷成兩截,一團黑氣煙消雲散,而那人用手中的長劍支撐着搖晃的身體,淋漓的鮮血在黑衣上在劍尖上在地板上如花綻放。窗外的雨聲愈大了,顫悸的宮燈慘白地勾畫出他側臉的輪廓。高鼻梁與淡淡憂郁的唇線,光影裏依稀還是當初那倔強又癡心的少年模樣。有風吹透窗棂,宮燈忽明忽暗,玄冥劍光色清冷。一記驚雷驟響,那人黑發淩亂,高挑而瘦削的身形伫立中庭,眼神堅毅淡漠、深邃蒼冷,渾如玄武神君,重生于世。
破門而出,終于能夠破門而出——蛇君早不知逃到了哪裏,而庭中那人就在如悲泣般的雨聲中緩緩倒下。抱住他,不顧一切地抱住他,想用自己的全部溫暖呼喚這位因重傷而墜落凡間的天神:何琴只是想要他安好,只是想如果他的傷并不礙事,如果他可以再喚她一聲“林鐘”——顫抖的唇觸碰到那人慘淡的肌膚,就像是深冬裏将嘴唇貼在寒冰之上,冷凍到沒了觸感,鑽心地痛着,卻無論如何也放不開。有手指無力地撫上她的發,簡單卻溫柔地摩挲——這是她第一次融進他的懷裏。用盡全部力量抱緊他,他的嘴角似乎牽起一線輕微的笑意。
“你……來,聞簫。”
安國怯怯地在他身邊跪下,看到清澈的淚畫着那人的臉龐緩緩淌下。“拿去,”他看起來格外平靜,也格外憂傷,“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
何琴明白先生的意思。自袖中取出白瓷淨瓶小心翼翼地珍藏起先生的眼淚,她知道那便是真相,也是她最愛的先生留給這世間的,最美好,也最珍貴的東西。
“聞簫,知道嗎,你小的時候,我見過你,”他的頰上牽着疲憊卻發自內心的笑意,“那天她抱你來,你的眼睛,真像她……”
那些潋滟起的柔情、彌散開的回憶,他漸漸沉醉在視線裏那雙清澈的眼中;那眼裏漸漸漫起潮氣,又倒映着一雙墨色的黑瞳,漸漸沉淪,漸漸綻放,又終于,漸漸蒼白。
雨一直在下,窗外的世界一篇陰霾。安國在蕭先生面前長跪許久,才終于緩緩起身。何琴還在哭,他也無意勸她,就虔誠地走到香案前,想要請回先生的法器。只擡頭的瞬間注意到牆上那幅清淚長垂的美人圖:她不能講話,就只是幽怨地哀哭。安國看不清她的臉,只她身邊的題款正是那種熟悉的工整的楷書,這句話,在很早以前的詩書課上,他曾經背過。
“春心莫共花争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下卷終】
2012年4月25日初稿
7月26日二稿
9月12日淩晨重校完成于南京
☆、尾聲 願得天牢鎖冤魄
........................慶太平君王封勇士,祭恩師學士入空門
安國回到紫微山,走進大祭司用過的書房,将那些晶瑩的珠淚傾倒進龍洗中。
水面潋滟起幽谧的銀色,何琴已哭到沒了淚,眼神空洞地站在他身邊。
這裏承載着一切真相,從小朱雀河邊牽手的青梅竹馬,到流着淚強迫自己說出分手的少女少年,那些彼此眷戀的情愫、那些一生一世的哀傷——安國看到的并不是全部,卻為這段往事濕了眼睛:為一份從不曾得到的愛隐忍一生需要多強的毅力、背負世人的壓力與罵名獨善其身需要多大的勇氣。不管曾經加入靈蛇教究竟是出于年少無知還是被迫無奈,他終于選擇給心愛的人一個幸福溫暖而安定的家。安國看到那寂寥的身影躲在鳳儀莊洞房之外牆角的陰影中默默落淚,聽到洞房裏新娘幽咽的低泣,一個女孩子柔聲勸那新娘把以前都忘記罷,既然你已經選擇開始新的生活,新娘卻哭着說郁芷蕭已經死了此後這世上只有一個慕容夫人——可是曼吟,我還是好不甘心。離開究竟有多悲傷,安國始終不曾真正明白,只他知道姐姐和無悔關系親密時自己心裏的感受。無悔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如果這樣的原諒與成全已經可以算是一種高尚,那麽成全自己的敵人,究竟需要一個人,有一顆怎樣偉大的靈魂。
倒也難為蕭先生一直對爹爹心懷不忿,只是安國幾乎想不通他是如何做到的。也許東君說的沒錯,是愛,正是愛讓東君無比信任這個人。這段記憶幾乎颠覆了安國兒時的一切幻想:爹爹和義父不是完美的英雄,媽媽也不是想象中那個溫柔賢惠的母親——成親之前她曾是個會因為任性而不計後果的姑娘;義母也不是什麽正義的戰鬥者,她聰明伶俐卻游戲人生,自朋友至敵人,從感情到事業,天下的一切,以至于她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淪為她的玩物——她導演了自己的悲劇。東君也是這樣,不過他可以操控更多:他損毀玉笏導致重創在身,自知時日無多,于是蕭先生成為他安排後事時的重要一環。蕭先生身為死士,雙面卧底,東君借他之手将自己了斷從而使蕭先生完全得到仇戮的信任——乾坤不過棋局、時人不過棋子,但真正的智者到關鍵時候都會懂得,如何舍棄自己以保全大局,從而換取最終的勝利。
也許,其實早在土段,自己的一個朋友就在一場棋局中證明了這個道理。如今一切正在現實中上演,東君和蕭先生是分別被置放在河界兩端的兩個車,而在他們全部犧牲之後,自己便是留下來将軍的那顆子。
——将軍。
天開始放晴,陰雲裏透出疏落落的陽光。仇戮依然活在這世上,只差有人與他最後一擊。回到道裏,無悔穿着一身缟素,他和羅睿一并湊上來擔心地問你們去了哪裏。安國講過他們的經歷,無悔的臉上透出怪異的神色。“我想還是告訴你罷,”他終于說,“其實我早猜差不多是這回事,不過最後證明我推測的,是這個東西。”
他從袖中取出另外一半雙面菱花,說是那天通過靈璞茶室進紫微山時他随手籠走的。那背面也刻了字,三個字,小小的,美麗隽雅,倒更像是女孩子的手筆。
那三個字是,半親王。
——才知道當初自己第一次見他,看到他深黑色的眼睛,額上的瘡疤為何會撕心地痛。與死士無關,只那道傷是母親用愛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烙印。那個眼神牽動了她的愛,于是從此,自己與他之間也變得,密不可分。
安國困惑了: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情?
否定美麗?抑或,否定自己?
無悔說,無需否定,只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在這一點上,我們所有人,如出一轍。
自懷裏取出還陽丹——這粒不知緣何會出現在自己行囊中的寶石,他明白既然它顯現于世便總有用處。半刻鐘的時間足夠了,爹爹媽媽說我們會永遠在你身邊——也許,有這足矣,因他在驟然間明白,年少時的愛情固然美好,但真正能使一個家庭美滿幸福的卻不是愛情,而是彼此間的責任。
太陽出來了。
羅睿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成為英雄,在仇戮灰飛煙滅、靈蛇教不複存在,天下重新恢複河清海晏之後。溫暖坐在他的身邊,說季通你其實很了不起,如果沒有你,我們的江都,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羅睿不明白,他不停地追問為什麽是我——是安國最終消滅了仇戮,是安國拯救的江都甚至當年是安國救了溫暖的命。他問為什麽是我,他不明白自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究竟與英雄有什麽關聯——溫暖說不是這樣的季通,你很重要,每一個人都很重要。拯救江都術士乃至拯救天下的,不是英雄,而是友愛。如果不是你們一直不棄不離,誰也沒有力量一個人走到今天。
羅睿發自內心地笑了:這是從小到大,他第一次如此自豪。身邊的這個女孩子,手指如此溫暖、笑容如此窩心——委實,若不是朋友和親人一直不離不棄的陪伴,誰也不能這般微笑着,走到最後。
去見皇上,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步入皇城,雖然瓊林宴去過一次他還是覺得能站在這裏自己原先想都不敢想。皇上封他五品帶刀中郎将,供職四方巡檢司,他叩頭謝恩,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一旁的皇後優雅而恬靜地朝他微笑,他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感覺這張臉似曾相識。回去向無悔打聽被衆人笑話,無悔說她是我表姐呀,看來季通你當初還真是對玄武道的姑娘看都不看一眼呢。
興國元年,江城一片大戰過後的昌盛繁榮。
皇帝換作原先的寧親王姬祐桓,他的父親是崇德皇帝姬天澂的二弟姬天澈。在經歷過前面發生的一切之後這位年輕的君王被雲家小姐的善良深深打動,他們預計在辦完登基大典以及前期混亂時代的一切善後工作之後正式大婚。大祭司是梅先生,國相換成金遠志——他是江都建國以來第一位白衣卿相。尚書将軍都換了新人,羅達提升兵部司丞,而安國官拜三品四方巡檢使。新皇登基、天下太平,江都全民慶賀,連同丙午年新正,城裏城外,熱鬧之至。
只無悔有些落寞。他始終不曾褪去白衣,即使入朝面聖也執意素服相向。偌大的平國府被裝飾得一片凄廖,他堅持每夜燃起天人舊館的所有宮燈。未谙世事的嬰孩在他懷裏眨着澄澈的眼睛,那一颦一笑都像是世界另一頭的一個人。喚她“瑤瑤”,只是為了想念他:無悔知道從此後,懷裏的這個女孩,将成為自己一生的全部希望。
“多美呀,是不是小寶貝?”他就抱着她,望向窗外城中,漫天綻放的煙火,“過年了,瑤瑤長一歲——現在瑤瑤有兩歲了不是麽?瑤瑤一定要快一點長大,等瑤瑤長大了,哥哥帶瑤瑤到外面去看煙花……”
其實楚江寧才只有三個月,小小的她還不會說話,就只是咿咿呀呀地揮着小手招呼這個新奇的世界。她的五官長得格外像楚寒秋,長長的睫毛與恬靜的眼光,精致的鵝蛋臉——這一切生在女孩子的臉上便顯得更加惹人喜愛。而且她繼承了盈盈的易容天賦,無悔發現每個時候看她,她的樣子都是不同的。
有鞭炮聲響起,睡夢裏的小姑娘被驚醒。無悔耐心地哄她,就仿佛這女孩是自己一生唯一的寶貝。小米送來鎮國府“意思一下”的喜帖——馬祐棠在立誓改過自新後被賜更國姓,他和潘瑤的訂婚嘉禮将在十五之後舉行。無悔苦笑着,将喜帖丢在一旁,又重新愛撫起懷中的嬰兒——生命是一個輪回,就像天牢,畫一個圈,任你如何掙紮卻終于回到原地。只是,他無悔于這樣——無悔——終于明白了當初媽媽為自己取這個表字的含義:即使是一個錯誤,我也無悔于來到這個世界,因我在畫一個未封口的圓,為那個我愛的人,也為他所愛的一切。
許願,封官,如果可以為江城黎民做事,我當無愧于滿腹詩書,無愧于先人,無愧于天下。
只我愧于我心:先生,我總做不到像你那樣,明明心痛到滴血,卻還裝出一副麻木不在乎的樣子,一門心思做自己的學問。
失去你我再也開心不起來,不論即将面對我的未來會是怎樣。我想若我留任江城府或者回到紫微山教書,我大抵都不會讓你失望,只是我與你不同,我在這凡塵俗世中還有太多牽絆。我也許可以用無涯的工作麻木傷痕累累的心,卻不能容忍自己有一天立業、成家,走上所有人一成不變的路。我的心已付與先生,死無更改,正如先生一世只将心付與那人。每個術士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選擇自己的幸福,像我——所以我會選擇我自己的路,先生,請不要阻止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用我不知還有多久的後半生,去做一件我認為有意義的事,其實每個人活在世間都該如此。你留給我許多,你汗牛充棟的藏書、你珍藏多年的生藥,還有辟塵——我不會荒廢她們,從此以後,我将埋首黃卷、常伴青燈,只為将藥劑絕學鑽研通透,或藏諸名山,或傳諸世人,只有一件——我會為先生,守候一生。
皇帝問我,你确定要這麽做嗎?
我說我決意如此,不會變更,日後,也不會後悔。
皇帝說君無戲言,雖道進祭司廟是術士的無上榮譽、雖說日後逢年過節也能回家省親,只此一件,惟祭司必然守身如玉。所以,若聖旨一下,着實處講來,何愛卿大好韶華,乃至一輩子,可就要徹底搭在經卷裏了。
我說我知道,我不在乎。我說我立志修法苦行為聖賢仙道,但事實上,我只是想守着你。
守着你,為你著書立傳,為你皓首窮經。猶記得初到紫微山與你相識,仰慕你的淵博卻畏懼你的冷漠;随着接觸的不斷增多我熟悉了你,才知道你尖刻犀利的言語往往是苦口良藥。于是我對你愈發景仰,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夢裏都是你的影子。我開始因你的贊許而欣悅、因你的沮喪而傷心——我明知道我們之間不會有結果,我明知道你心裏裝着另外一個人——我明知道在你眼中我永遠不過是個孩子。但是先生,我懂,在你的眼裏我只是個孩子,卻是你唯一在她成績表上批過甲等的那個孩子,是你唯一肯留她在家裏為她醫傷的孩子。你用你最後的淚水告訴我你曾深切地在乎過我,盡管只是像先生在乎他唯一的甲等生那樣。離開你的那一天,我的圖騰變了樣子:聖淨的鹓鶵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神明,眼光澄澈而又憂傷——先生,我懂。你留給我你的衣缽,我知道這是你最在乎的表示,而我唯一能夠報答你的方式,便只有好好愛惜你留給我的一切。
我說,我願意。
何老爺一路咒罵着回到家,說是這群術士真夠晦氣,大過年的非要搞什麽大祭忠魂:皇上下旨初九日全民服喪,朝廷給每家都發些麻布帶子白燈籠的,上面說了,在衙門裏當差的還得以身作則,今晚就得挂上什麽的。金桂一聲不吭地坐在院子裏補衣服,她的不理會讓她的男人感覺愈發不爽。
“我說你倒是說話呀,”他就把一堆白布帶子丢進金桂懷裏,“大過年的你這是怎麽了?”
“還說呢,”金桂憤憤地數過布帶子的數量,“發五條,多那一條做什麽用啊?”
“哎,咱家不五個人麽,”何老爺估計媳婦是真不高興,竟然連家裏添了一個人都不記得,心想大過年還是哄哄才好。“得啦哈,”他便開始搭臺階,“晦氣歸晦氣,咱也總不能抗旨不遵不是——這個回頭我給君義跟媳婦送去,琴兒的……”
他猛然不說話了,因他發現金桂已經大哭起來:“你還說她吶!那個不孝順的丫頭,發什麽孝還,門都沒過呢就不知道給她哪個先生什麽的穿上寡婦裝了——啊呀我都造的些什麽孽呀我這,好好的日子過着家裏偏出什麽術士;好好一個妹子給術士糟蹋了不說,現在又輪到女兒……”
“你是說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