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他又夢見了。
他在河水裏撲騰,有人拉着他,艱難地向河對岸游去。
他聽到那個人的喘息聲逐漸變得沉重,抓着他的手也逐漸無力。
身後的岸上,羽林天軍已經擺好陣型,鋪天的箭雨再一次落下。
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拉他渡水的人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清醒過來,手腳并用地爬上了岸。
他轉過頭,想要拉那人上岸。
可是他看見,那一襲青衣已經被血染盡。
“秀行!”白渝行再一次從夢中驚醒,呼吸急促,顫抖不止。
他在剛入河時就已中箭,怎麽還有力氣,拉着自己渡過寬闊的西江?
那時候自己是那麽懦弱無能,一路上都要仰仗着他們的保護,什麽忙都幫不上。
最終他們全都死了,只有他一人活了下來。
他記得很清楚,轉過身的那一刻,他想抓住蘇秀行的手,卻看見他背後的羽箭,和染血的青衣。
他的屍體沉入西江,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再也不會有人一路奚落他又保護他,再也不會有人那般淩厲灑脫,在辰月的追殺下還能談笑自若,游刃有餘。
他終是為了保護當年那個無能的自己,死在了西江,死在了辰月教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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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渝行坐在黑暗中,呼吸漸漸平複,可身體卻越來越冰冷。
寝殿中彌漫着熏香的氣息,他閉上眼睛,突然想起百裏恬自盡前說過的話。
“披着舊時代髒血的秀行死了,同樣披着舊時代髒血的我也該死去。”
“……活下來的,都是幹淨的人。”
白渝行的登基,被看做是葵花時代的結束,新時代的開始。
可是他很清楚,舊時代留下的印記,永遠再難抹去。
“幹淨的人……”他冷笑着自言自語,搖了搖頭。
大胤天寶十五年,秋。
這一日秋風甚烈,直要把人吹飛起來。白斂墨十分後悔選擇了這一日微服出行,此時他身在馬車之中,尚能聽見車窗外可怕的狂風呼嘯之聲,更是苦了拉車的馬和車夫。
皇城大街上平日熙熙攘攘喧鬧不已,今日幾乎一人也無,馬車肆無忌憚飛馳而過,只為快些回到皇宮。
“太子殿下!”車夫忽然喊了一聲,接着便聞馬兒嘶鳴,馬車漸漸剎住,停在路中央,“前面……好像躺着一個死人!”
“死人?”白斂墨吓了一跳,這大風天的,死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是何等凄慘。
他掀開車前厚重的幕簾,冷風一股腦兒灌入,讓他打了個寒顫。他看見車前十幾步遠處,确實躺着一個衣衫褴褛之人,十分瘦弱單薄,面朝下橫在路中間。
“快去看看,說不定還活着。”白斂墨吩咐道。
随行的四名騎手之一翻身下馬,上前将那人的身體翻過來,探了探脈搏,回頭喊道:“殿下,他還活着!”
“救人要緊,把他扶過來,先帶回宮裏醫治!”白斂墨頂着風道,“這麽個鬼天氣,哪兒都去不了。”
于是乎這小子稀裏糊塗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太清宮某處舒适的暖榻上。
守在一旁的小太監聽到動靜,瞟了他一眼,打了個哈氣道:“醒了?吃點東西,待會兒有人送你出宮。”說罷用下巴指了指房間正中桌上的幾盤點心。
他略微茫然,一下床就頭暈眼花,便知道是餓的,急忙坐到桌邊随便抓起一個糕餅往嘴裏塞。
“這是……哪裏?”
“太子東宮。”小太監不耐煩道,“我們太子爺好心把你救回來,讓太醫給你把了脈,誰知道你小子就是餓暈的。這皇宮裏沒你呆的地方,這間房是我住的,你快些吃,吃完了趕快出宮,我們可沒功夫管你。”
“太子……東宮?”他愣住了。
“快吃快吃!”小太監又催道,“吃不了就帶走。”
誰知這人兀自出神了片刻,突然站起來道:“我不走。”
小太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我出去也是餓死。”他卻說道,“那個……這位公公,可否讓我留在皇宮裏領一份差事?”
“喲,你以為随便什麽人都能在宮裏做事兒?誰知道你是什麽來頭。”小太監好笑道,“再說了,除了皇上和太子爺,這宮裏住的男人可都是閹人,你這麽想當閹人不成?”
他猶豫了一下,汗顏道:“總比餓死要好。”
小太監似是覺得好笑,又笑了幾聲,道:“竟然還有這樣的人,我要是你,寧可在外面挨餓。行行,今天時候不早了,你先在我這兒打個地鋪睡下,明天我替你跟太子爺說說。我們太子爺心腸好,保不準兒就同意了。”
“謝公公。”他松了口氣。
第二天那小太監一說,白斂墨果然同意他留在宮裏,但是也只準了一個月,說是會在外面替他找個活計,保證他餓不死,這一個月裏他先留在宮裏做事,不必為了活命去做太監。
晚間,白斂墨還特地跑來看了他一眼。他此時已洗漱幹淨,換上宮人的服裝,整潔了不少,卻仍是一副骨瘦嶙峋的模樣。
“你叫什麽名字?”
“墨言,水墨的墨,言語的言。”少年笑了笑,退後幾步下跪道:“在下拜見太子殿下。”
“不必如此,我救你回來又不是讓你當我的下人,過些日子就走吧。”白斂墨無奈道,“宮裏也不是什麽好玩的地方。”
墨言起身,在燭光映照下,他的頭發和眼瞳顯現出淡淡的褐色。
白斂墨微微蹙眉,“你是羽人?”
墨言一愣,點頭道,“是。”
“怪不得這麽瘦,怕是做不了力氣活兒吧。”白斂墨思索道,“也罷,我認識一個賣玉的公子,到時候給你在他那兒謀個輕松些的差事。”
墨言又是一愣,這位太子殿下,心腸的确不是一般的好。
他只好又跪下,第二次道了謝。
此後一個月,墨言就在宮裏安頓下來,總算是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只是太子東宮裏的氣氛相當詭異,下人們之間勾心鬥角,關系絕算不上融洽。那些年紀稍大的尤其喜歡對新來的頤指氣使,甚至動不動就動手打人。
的确,在宮裏當下人不是什麽好差事。不過只要衣食無憂,墨言便顧不得那麽多。這點委屈和他以前所受的苦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無論如何,他再也不想回到故土,再也不願回憶以前所遭受的種種。
這天,墨言又被老太監們指使出去做事,歸途中不幸迷路,在太清宮中轉悠半天,愣是找不到太子東宮的位置。
轉眼已是傍晚,他想找個人問問路,可是周圍連個人影兒都沒有。無奈之下,他只好随便進了一處宮院,想看看裏面有沒有人。
誰知進去一看,這竟是一處比太子東宮還要精致華美的宮院,亭臺水榭,花圃藤架,小橋流水,樣樣俱全,青石鋪砌的小路延伸至恢弘的宮殿門前,檐下書着灑脫不羁的三個字。
“流觞殿?”墨言不由自主念了出來,擡腳朝裏走去。
還沒走進去幾步,就聽見背後傳來熟悉到令人頭疼的聲音。
“哎哎哎,你小子往哪兒走呢?回來!”
又是那個最喜歡指使自己的老太監。
墨言無奈,只好退了出來,解釋道:“公公,我迷路了。”
“迷路了也不能往那兒走啊。”老太監狠狠瞪他一眼,“敢跑到煙殿下的寝宮裏去,活得不耐煩了吧?”
“……煙殿下?”墨言好奇地擡起頭,這宮裏,除了太子白斂墨,還有誰能被呼作殿下?
“走走走!”老太監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回走,力氣大得簡直要把他的耳朵摘下來。
“哎呦,公公手下留情!”墨言一邊痛呼一邊踉跄着往前走,心裏把這公公罵了一千八百遍。
第二天一早,白斂墨更衣準備早朝,看到墨言侍立一邊,笑問道:“聽說你昨天迷路,跑到流觞殿去了?”
墨言窘迫地點了點頭。
“現在可認路了?”白斂墨一笑,從案上拿起一塊用絲帛嚴嚴實實包了好幾層的不明物體,遞給他道,“幫我把這塊玉石送去給流觞殿的煙殿下,我今天忙得很,也沒時間去一趟。”
墨言小心翼翼接過玉石,忍不住問:“煙殿下是……”
“啊,是我妹妹,大家都叫她煙殿下。”白斂墨擡起雙臂,方便宮女為他系上腰帶和佩玉,“她喜歡穿黑衣服,頭發是白色的,你見了,不要驚訝。”
“白色的?”墨言果然驚訝了,按說天生白發應當不會出現在東陸華族人身上,更何況是白氏皇族的嫡系血脈。
白斂墨知道他的心思,苦笑道:“不是天生的,不過你要問我為什麽的話,我也說不清楚。”
于是上午時分,墨言依言來到流觞殿,進了宮院幾步,便遠遠看見湖心涼亭上有兩個人在下棋,棋桌旁邊架着一只小火爐,其上煮着一壺茶。
那兩人,其中一人的确是黑衣白發,應是煙殿下無疑,另一人着錦衣華服,看上去像個中年人,相貌看不太清楚。
墨言整了整衣裝,向內走去。
“昨日我回去的路上,恰好在禦花園遇到陛下,你猜他對我講什麽?”鄭辰昭落下一子,興致勃勃地對白初煙道。
“要你以後行為檢點些,別再把我這裏的宮女弄哭了。”白初煙盯着棋盤,語氣平平淡淡。
“不是啦。”鄭辰昭厚臉皮地笑道,“陛下竟然要我的義子蘇煊接任少府卿一職,掌管山海池澤之稅。”
“父皇早就看上了蘇二公子的經商才能,想讓他為朝廷管管金銀錢財。”白初煙将一旁已經沸了的茶壺提起,起身給自己和對面的青瓷茶杯裏都續上了茶,“你怎麽說的?”
“這事我怎麽能做主?只不過煊兒四處做生意,一年回不了天啓幾次,他哥哥蘇硯又整日呆在天羅山堂。陛下見不到他們兩人,只好來跟我說。”鄭辰昭抿了口茶道,“不過要我說,煊兒在天羅管着黃金之渠,天南海北地做生意,哪裏還有閑工夫領朝廷的差事。這事兒恐怕要讓陛下失望了。”
“嗯,你總跟我說蘇二公子自由慣了,不喜歡受拘束,那麽朝廷的這些條條框框的确不太适合他。”白初煙手裏把玩着黑玉磨成的溫潤棋子,“只不過,身在天羅,即使貴為二當家,就真能自由自在麽?”
鄭辰昭愣了一下,面上笑容漸漸淡去,“這些年,他還是過得不錯的。”他輕輕嘆了口氣,“比起葵花時代的天羅,已經好太多了。”
“是呀。”白初煙将棋子淩空抛起,又接住,笑道:“畢竟是蘇家人,有朝廷的庇佑,不太受山堂牽制。只要不與辰月扯上關系,就能一直太平無事。”
鄭辰昭一怔,擡眼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煙兒,其實他……”
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個人影從湖岸邊趨近這裏,鄭辰昭警惕地望了一眼,只好閉上嘴。
墨言來到涼亭之時,這兩人沉默不語,連棋都不繼續下了,并且都看着他,搞得他頭皮發麻,頭都不敢擡,只能恭恭敬敬地将那塊絲帛包裹的玉石奉上。
“煙殿下,這是太子殿下讓在下送來的。”墨言盡量裝得不那麽緊張。
白初煙眼睛一亮,接過那塊玉石,卻沒有打開,只是笑道:“你就是墨公子?”
墨……公子?
墨言汗顏道:“在下不敢。”
“皇兄和我說過你的事。”白初煙慢慢揭開那一層層絲帛,露出其中瑩潤的青玉,“他不是說要把你介紹給一位賣玉的公子麽,這塊玉,就是那位公子鋪子裏新進的貨。”
墨言還未答話,就聽一旁鄭辰昭訝然道:“公子羽?”
“對。”白初煙笑道。
“……你皇兄還真是個濫好人。”
“這點和父皇很像吧。”白初煙将青玉舉起,在陽光下細細欣賞,玉石通體透亮,光華令人目眩神迷。
“多謝你,墨公子。”白初煙對他道。
墨言絕想不到自己會受這等禮遇,感覺冷汗都要下來,急忙告辭退了下去。
他走後,白初煙又看向鄭辰昭,“阿昭,你剛才……想說什麽?”
鄭辰昭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沒什麽,以後再說吧。”
這一整天白斂墨都在太清殿跟着白渝行,直到晚間才回到太子東宮。他回來見到墨言,第一句話便問道:“見到煙殿下了?”
墨言點點頭。
“覺得怎麽樣呢?”白斂墨笑問。
“啊?”墨言愣了愣,不知他是何意,支吾道:“很……很好啊。”
“那便好,讓她做你的主子,你可願意?”白斂墨見他一臉茫然,苦笑道:“我這東宮裏頭是非多,亂得很,你又不在宮裏常住,何苦平白受這些委屈。倒不如去流觞殿,那裏清靜多了。我前幾日問過初煙,她宮裏正好缺個花匠,你去補上可好?”
墨言有些不敢相信,這位太子殿下竟對自己這樣一個在街上撿來的家夥這麽好,心下感激難以言表,只得跪下來磕了個頭,顫聲道:“在下謝過太子殿下。”
不錯,從小到大,從不曾有人對他如此之好。
“煙殿下,今日鄭侯爺怎麽沒來?”轉眼間,墨言在流觞殿已經呆了七八日,每天就是在後花園澆澆水,剪剪花枝,日子過得悠閑得很。而且說來也怪,這流觞殿裏的宮人們一個比一個客氣,再沒人來尋他的晦氣了,這可是在他意料之外的。看來白斂墨說得沒錯,宮中竟也有這樣清靜的地方。
“今日蘇家二公子回了天啓,到鄭府去看他,他自然沒空來了。”白初煙倚在回廊的欄杆上,眼望着後園裏怒放着的薔薇與秋菊。
“蘇家二公子?”
“春山君蘇秀行之後,天羅蘇家現任家主。他哥哥蘇硯,是天羅首座,繼承了果毅侯的爵位。”白初煙簡短地介紹了一下。
關于春山君蘇秀行,整個大胤朝估計沒幾個人不知道他的英名。身為天羅山堂的頂級殺手,蘇秀行生前兇名昭著,是令人聞之膽寒的“青衣鬼”,可是在白渝行落難之時,是他拼上性命将白渝行送至唐國避難,憑借過人膽識粉碎了辰月的陰謀。可以說,沒有春山君,就沒有如今的大胤。
也正是因為蘇春山救駕有功,蘇家才被加官進爵,得以從天羅山堂見不得光的陰暗中走出,堂堂正正站立于陽光之下。
墨言不是東陸人,對葵花朝所知不多,但對包括春山君蘇秀行在內的天啓四公子亦是有所耳聞,當即便有些感慨。
“說是後人,但是春山君死得早,到底有沒有子嗣,沒人說得清楚。現在蘇家的兩位公子,只能說是和蘇秀行有很密切的血緣關系。”白初煙又解釋道。
墨言點點頭。
這些天墨言和白初煙相處,發覺她也是個十分溫和之人,只是時常讓人看不透,并且偶有驚人之語。這七八日,她日日所着皆是黑衣,僅是款式不同。與整日忙碌的白斂墨不同,白初煙明顯閑得很,一天到晚就是看書散步,喝茶下棋。此外她還有個愛好,就是雕刻美玉。
沒見識過的人不知道,煙殿下的雕刻技藝确實驚人。墨言這幾日看她雕過兩塊巴掌大的玉石,每一次都是在三個時辰內完成,不但速度驚人,成品也是精美絕倫,若是拿出去賣,恐怕能賣出天價。
他這副驚羨神情被白初煙看在眼中,前幾日甚至還送了他一塊玉雕,因為太過貴重,他本想推拒,可一旁的小太監告訴他,這流觞殿裏不少宮女太監都得過這樣的賞賜,他也就安心收了。
說是能賣出天價,可誰又舍得賣呢。墨言只得小心翼翼收着罷了。
“咔嚓”一聲,墨言又剪掉一枝伸展進回廊裏的嚣張花枝,将其放入一只裝了水的白色瓷瓶裏。
“近來宮裏好像熱鬧些了。”墨言現在和白初煙聊天已是輕松許多,沒了一開始的拘謹。
“嗯,因為再過幾日就是九月十八了,胤朝中興之日。屆時各諸侯國都有人來天啓參加慶典,這幾日他們已經漸漸往天啓聚了。凡是到了的,都會來觐見父皇,宮裏就熱鬧些了。”白初煙道,“十八日那一天會更熱鬧,可惜我看不到了。”
墨言一愣,“什麽?”
“我又不會去參加慶典。”白初煙苦笑。
墨言哦了一聲,放下心來,心想這話太容易引起誤會了,也算語出驚人的一種麽?
“過幾日公子羽會來宮裏一趟,你要不要見見他?”白初煙笑問。
墨言點了點頭,他自然記得,公子羽就是那位賣玉的公子,他未來的老板。
這日江徵羽到宮裏看望白初煙,順便見了見墨言。奈何他是個路癡,進宮時是由內侍領着,出宮時白初煙便親自送了他一程。
走在廊檐之下,江徵羽抖了抖坐皺了的白衣,笑說:“這位姓墨的小公子有點不大尋常。”
“怎麽不尋常了?”白初煙走在他前面,心不在焉地問。
“我看他心氣挺高,不像是當下人的。可他又偏偏藏得很深,雖然做了下人,卻一絲怨怼也無,任人使喚,始終一派平靜。”江徵羽沉吟道,“這孩子也不簡單呢。”
“那你到底收不收他?”白初煙問道。
“收,怎麽不收。”江徵羽道,“我走之後,那玉鋪就歸他了,不然我多年苦心經營起來的鋪子豈不可惜了。”
白初煙笑了笑,正要說話,卻瞥見不遠處走過來一路人。當先一人是個面色蒼白如玉的少年,身着藍色錦袍,手裏提着一只金絲鳥籠。跟在他後面的是幾個奴仆模樣的人。看方向,他們似乎剛從太清殿出來,正往宮門方向走去。
白初煙不由停了腳步,她和江徵羽在廊檐陰影之下,不大引人注意。這一路人走至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也沒有看到他們。
“這是……”江徵羽看着為首的藍衣少年,有些疑惑。他似乎看到少年俊秀的臉上有些淺淡的哀傷,雖然被狠狠壓抑,卻還是在不自覺間流露出來。
“晉北國世子。”白初煙輕聲道,往年這位世子也來觐見皇帝,她曾經見過幾次。
江徵羽本想問問這位世子的其他事情,好弄清那股哀傷的來源,卻見那一路人突然停下了。少年就站在宮中大道中央,不再前進,只是舉起鳥籠細細端詳。
籠子很大,裏面關着一只羽毛光澤柔順的白鹄,此時它正病恹恹地蜷縮在籠中。少年看着它的眼晴,那一雙眼晴黑而濕潤,卻失去了該有的光彩。
少年沒再猶豫,利索地打開了金絲鳥籠,将其高高舉過頭頂。
盡管四下看不到人,他身後的老奴還是一驚,急忙顫巍巍地勸道:“世子殿下,這是皇上的賞賜,不可就這麽放了!要是讓人看見……”
“閉嘴。”少年看也不看他,只淡淡回了一句。
白鹄在絕望之中忽見生機,抖了抖翅膀,以最快的速度破籠而出,直直飛向高遠的天空。重獲自由的它又在少年頭頂盤旋了幾圈,才拍打着翅膀向着南方飛去。
少年擡頭仰望着白鹄遠去的影子,嘴角不自覺地浮上一絲微笑。
只是這微笑很快又褪去。
他身後的老奴重重嘆了口氣,好在周圍沒有旁人,不然被宮裏人看到可如何是好。“殿下啊,你要放它也等出了宮再說啊。”老奴還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出了宮?”少年将空了的籠子甩給他,臉上浮現出嘲諷的笑容,“你以為,它還能撐多久?”
随着他這一句話說出口,一直在默默觀望的白初煙不由睜大了眼睛。
江徵羽沉默地看着這一行人走遠,再回頭看白初煙,後者已經神色如常。
“我說煙兒。”江徵羽俯下身來,和她面對面說話,“你會不會也有這種感覺?”
“什麽感覺?”白初煙問。
“被關在籠子裏的感覺。”江徵羽指了指遠去的那一行人的背影。
“誰關得住我?”白初煙笑問。
江徵羽愣了一下,臉上原有的憂慮随即被笑容代替,“是是是,我差點忘了,沒人能關得住你。”他說完這句話,好像很開心的樣子,站直了便要往前走。
“錯了,不是那個方向。”
“……”
清晨時分,墨言正在院子裏給花兒澆水,就見白初煙從宮殿後門推門而出,倚在門框上問他:“墨公子,今日我要出宮一趟,你要不要同去?順便看一看公子羽的那家鋪子在哪裏。”
墨言自然樂意,點了點頭,問:“就我們兩個出去?”這樣未免太不安全了吧?
“還有寂老師。”白初煙道。
後來墨言才知道,所謂寂老師,竟然是太清宮的禁軍統領張謙寂。雖然只是一人,可這分量着實不小,煙殿下出宮一趟,果然不同凡響。他想。
墨言簡單收拾一番,換上常服,随白初煙出了流觞殿,便看到等在殿前的張謙寂。他上下打量了這位将軍一番,見他只是身穿白袍,腰間佩劍,連甲胄也未穿,面上笑容溫和,渾身上下有一種儒雅氣質,完全不像個将軍。
這樣的人居然是禁軍統領?墨言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一路上沒什麽話說,只是他們還未出宮,在往宮門的路上就迎面碰上一人,雙方一見面,當即都停在了原地。
墨言有些摸不着頭腦。眼前這人,大概三四十歲,穿着一身還算整潔的布袍,腰間懸着壺酒。他的頭發有些蓬亂,劉海很長,遮住了眼睛,讓人看不出他是什麽表情。
這個不修邊幅的男人,怎麽看都不像是宮裏人。
氣氛一時有些怪異,雙方都一動不動,僵持了許久。墨言不知是怎麽一回事,但也不敢動。就在這時,他身旁的張謙寂忽然将腰間佩劍抽出了一半,将他吓了一跳。
白初煙略略回頭,按住張謙寂的手臂,後者猶豫了一下,又将劍插回鞘中。
那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劉海兒下的一雙眼晴閃着光,“張将軍不必緊張,我不是來尋晦氣的。”張謙寂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煙殿下,好久不見。”男人端端正正行了個禮,面上仍帶着笑容。
白初煙嘆了口氣,“桂城君要去見父皇?”
一直在一旁驚疑不定的墨言聽到“桂城君”這三個字,一下懵了。
桂城君魏長亭,聖王年間天啓四大公子之一,與紫陌君白曼青,春山君蘇秀行,平臨君顧西園齊名。十五年前,就是他和白渝行一道率領大軍攻入天啓,剿滅辰月,立下赫赫功勳。此外,他也是四大公子中唯一一個活到今天的人。
這個聲名顯赫的中興之臣,現在居然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墨言有些不敢相信。
只是自白渝行登基之後,魏長亭便被封為忠勇伯,再沒人喊他以前的稱號,何以白初煙卻稱他為桂城君?
可是魏長亭似乎十分喜歡這個稱號,咧嘴笑了笑,答道:“是啊,許久不見陛下,陛下最近可還好麽?”
“很好。”白初煙簡單答道,似乎不想多說什麽。
“煙殿下此去,何時會回來?”魏長亭眨了眨眼睛,問。
“也許不會回來了。”白初煙平靜答道。
墨言吃了一驚,看向白初煙的背影。
對面的魏長亭長長嘆了口氣,左右看了看,又摸着下巴思索一番,才抱拳道:“煙殿下,有些話臣一直憋在心裏,不吐不快。從前之事,是臣太過幼稚。陛下說得對,是非善惡哪裏那麽容易分清……我一生殺人無數,也未必就是個幹淨的人。只是……”他看了墨言一眼,似乎有什麽話不能當着他的面說,是以在斟酌措辭,“只是選擇的道不同,便不免有紛争。臣現在也已想通許多,不再那麽執着于是非,更不會再來找殿下的麻煩。但是臣所堅持的道不會變更,對于多年前的那些犧牲也一日不敢忘,還請殿下諒解。”他說完這一席話,擡頭仔細看對方的反應。
他平日可不是話這麽多的人,這些話都是花了好些日子想出來的,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說。如今在宮中偶遇,他便趁機說出來了,心中也輕松了不少。
白初煙笑了笑,“我知道你的難處,并未有所記恨。再說,桂城君是忠臣,怎可說自己不是幹淨的人。”
魏長亭呼了口氣,如釋重負,又拱了拱手,“多謝煙殿下,如今也只有殿下一人稱我‘桂城君’了,真是令人懷念。”
“當年諸般犧牲,我也是一日不敢忘卻。”白初煙神色黯然。
魏長亭直起身子,換上一臉陽光笑容,“煙殿下回去以後可要多多努力啊,不然你我百年之後,這成敗勝負可說不準呢。”
白初煙也笑道:“恐怕是永遠都說不準吧。”
魏長亭開心地哈哈一笑,“臣去見陛下了。”說罷快步從他們身邊走過,還扭頭看了張謙寂一眼。
張謙寂也看他一眼,面上還是毫無表情。
待魏長亭走遠後,白初煙也一言不發地朝着宮門方向走去,張謙寂緊跟上去。墨言盡管一頭霧水滿腹疑惑,卻什麽都不敢問,只得乖乖跟上。
此後幾日,白初煙頻頻出宮,未讓墨言同行。墨言在流觞殿裏照顧花草之餘,就與其他宮人聊聊天消磨時間。近日裏,九月十八那一日的慶典是宮人們最為熱衷的話題,墨言插不上什麽話,便在一旁聽着。
“今年較往年定會更為熱鬧,畢竟正逢煙殿下十五歲生辰。”一名小太監樂呵呵地說。
墨言一愣,忍不住插嘴:“此事和煙殿下有何關系?”
那小太監知他剛來不久,所知不多,便解釋道:“說來也巧,煙殿下恰好是在十五年前的九月十八出生。太子爺是皇上皇後在唐國時就誕下的,至于煙殿下嘛,正好是在皇上率軍破了天啓城那一夜出生。”
“那豈不是說……”墨言蹙了蹙眉,“這慶典不光是為慶中興,也是為煙殿下慶生?”
“不錯。”那小太監點了點頭,“而且今年尤為不同,正趕上煙殿下及笄之年嘛。”
“那為何殿下與我說她不會參加慶典?”墨言急問道。
“怎麽會?”那小太監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肯定是聽錯了。”
墨言沉吟不語,心中的疑惑卻翻騰不息。他回想起白初煙的種種奇怪言語,越想越覺得不安。
什麽叫“可惜我看不到了”?什麽叫“也許不會回來了”?
墨言簡直想立刻找白初煙問個清楚,可是直到晌午時分白初煙也沒有回宮。他心急如焚,生怕出什麽變故,實在等不下去,思前想後,決定去找白斂墨問問看。
彼時白斂墨正在東宮歇息,墨言拜見了他,也顧不得斟酌詞句,直接便問:“太子殿下,你可知煙殿下出了什麽事?”
白斂墨本來靠在榻上有些倦意,聽了他這話不由坐直了身子,“何出此言?”
墨言将心中疑惑說與他聽,然後猶豫了一下,問道:“煙殿下莫不是要離開?”
白斂墨蹙眉望他半晌,而後卻輕輕笑了笑:“你這麽在意這些事做什麽?說不定只是她的幾句玩笑話。”
“煙殿下不會開這種玩笑。”墨言斷然道,“太子殿下,你果然知道什麽吧?”
此時墨言站在榻前直視着白斂墨,身上連一點作為下人的恭敬之意都無。
白斂墨沉默不語,只看着他,又笑了笑,“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你非要問麽?”
“在下沒有其他意思。”墨言垂下眼睛,“太子殿下于在下有恩,在下一直想報答。若煙殿下真有什麽難處……煙殿下的難處,難道不也是太子殿下的難處麽?”
白斂墨站起身,緩步圍着他走了一圈,笑道:“你也有秘密吧?”
墨言愣了愣,臉色瞬間蒼白。
“其實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是初煙早就看出了你的秘密,沒有與我明說。”白斂墨踱步到他面前,看着他,“這件事不是我要瞞着你,就算你去問初煙,她也絕不會告訴你。你放心,這算不上什麽難處,也完全沒有危險,只是不能說罷了。知道的太多,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
墨言垂着頭,仍然處于驚愕之中。
“所以,你也別去問初煙了。”白斂墨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是。”墨言把頭垂得更低,默默退了出去。
直到天色暗了下來,白初煙才回了宮。用過晚膳後,她便坐在涼亭裏自己喝茶。這一夜月明星稀,秋風微涼,只有亭中懸着的幾盞燈籠透射出帶有些微暖意的火光。
“煙殿下,你不冷麽?”墨言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
“還好呀。”白初煙漫不經心地用手去觸碰茶杯裏蒸騰而出的白汽。
墨言想了半天,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白斂墨叫他不要問,可他偏偏還是想問。糾結了半天,只好先問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好顯得不那麽突兀。
“那個……我在宮裏時間雖不長,卻也跟着殿下你去各個地方看過了。連皇帝陛下都遠遠的看過幾眼,怎麽卻不見一個嫔妃呢?”這雖然只是東拉西扯,也确實是他一直在疑惑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