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遠山層疊,皓雪千裏,無邊無際的鵝毛大雪紛紛落下,鋪天蓋地。

蕭子易站在窗前,緊了緊大氅的領口,眼望着窗外飛雪,悠悠嘆了口氣:“又下雪了……”他呼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空中。

“你的故鄉不也是這樣?”屋中火爐旁,一身黑袍的年輕人坐在鋪了厚厚絨毯的寬椅上,以手支頤,低聲說道。

“是呀,一年到頭都冷得要死。”蕭子易“啪”的一下關了窗戶,回頭笑道:“要不要喝酒?寂老師新釀的醉花酒,味道恬淡,回味悠長,你一定喜歡。”

“依你。”年輕人淡淡道。

他的臉上覆着面具,玄色面具遮住了上半張臉,只露出一對清澈幽深的眼睛,映着爐中微弱的火光。他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膚色,在這火光下也映出些暖意。

“我說教宗,我們來此之前的這十七年,你一個人寂不寂寞?”蕭子易着人去取酒,而後從櫃中取出一套酒器,整整齊齊擺在桌上。

“這裏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古秋連側身,取來一個泛着青玉色澤的酒杯,拿在手裏摩挲把玩,“辰月雖然沒落,好歹還有上千教徒。”

蕭子易也在桌邊坐下,不懷好意笑道:“你平時理他們麽?更重要的是,他們會陪你喝酒麽?”

古秋連側頭看他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自是不會,反正這麽多年也習慣了,沒什麽的。總比你以前被禁宮中,不得自由的好。”

蕭子易好像被噎了一下,愣了愣,神色忽然變得有些憂傷,只怔怔盯着那些酒杯,不再說話。

古秋連見他如此,知道無意中又說到了他痛處,便轉而談論那一套酒器,“這些酒壺酒杯,是你從晉北帶來的?”

蕭子易回了回神,點頭道:“當時走得匆忙,淨挑值錢的往外帶,想着在路上盤纏用光了,還可以将它們當了換錢。不過最終也沒舍得,這是夜光杯呢。”

“夜光杯?”古秋連将杯子舉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可惜,下次晚上在醉花臺喝酒,你別忘了帶上它們。”

“好啊。”蕭子易簡單答道。

古秋連看他一眼,“還在想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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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子易搖搖頭,嘆道:“以前各有各的苦楚,又何必再提。只要如今好了,便是好了。”

“殺呂眉山滅了閹黨,又殺白師道滅了宗祀黨,這就是所謂‘清君側,振朝綱’,還政于皇帝?”不顧外面紛飛的大雪,龍韻将自己關在溫暖的小屋中,在燭光下對着書本喃喃自語。

“可是他又玩弄諸侯于股掌之間,借蠻族勢力削弱諸侯兵力……難道這也是為了讓帝都一家坐大?”她抓了抓頭。

“這……對他有什麽好處?”龍韻有些汗顏,“他到底想要做什麽啊?!”

近日她埋頭于書山之中,翻閱了不少葵花朝代的歷史與辰月典籍,只為弄清辰月教在葵花時代的所作所為意義何在。

龍韻自小被辰月收養,在這冷冷清清的雪山上已經居住了十幾年。雖然下山的次數不多,但她真心喜歡山下城鎮的溫暖熱鬧,遠勝于這雪峰的蕭瑟孤寒。

這片雪峰,是辰月的栖息之地,按說是一個神聖的所在。可是在龍韻心裏,這真是一個鳥不拉屎雞不下蛋的鬼地方。雖然是遠離俗世凡塵的清幽之地,卻沒有鳥語花香,連流水都被凍成了堅冰,一年四季都是凜冽寒冬,時不時的下起鵝毛大雪。站在高處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單調的雪白,沒有一點生機。

辰月教在葵花時代似乎宣揚過所謂的“滅欲長生”,誠然,在龍韻看來,她的那些同僚們真是一個比一個清心寡欲。只有她自己,喜好聲色犬馬,與這個教派格格不入。那些教徒們,都謙恭有禮,溫潤如玉,只有她自己,好像還沒長大一般,時不時耍耍脾氣,還經常鬧笑話。

不過龍韻很是想得開,她覺得在這個死寂冷清的地方,有自己這樣一個少根筋的家夥給大家找找樂子,調節一下氣氛,也是件不錯的事情。以至于大多數辰月教徒都穿黑白或暗色衣袍,她卻偏偏喜愛穿着紅色衣裙,跑來跑去就好像一團火焰。

辰月教內部有着鮮明的等級制度,撇去教宗、教長、教司不談,其下的教徒們還分為五個品階,由上到下分別是“墟藏”、“執守”、“思玄”、“知聞”、“聽義”。而龍韻如今不高不低,正處于“思玄”這個品階。她幾年前已接受了秘儀之陣,修習了郁非-太陽一脈的陽火之道,這一脈秘術以火焰法術為主,在這寒冷雪峰之上很是實用。

陽火之道本就具有極強攻擊力,加之龍韻對于秘術似乎很有天分,她修習至今,還沒有遇到過秘術威力比她更強大的同僚。甚至有些品階比她高兩級的墟藏,施展起秘術的威勢也比她略遜一籌。對于這一點,龍韻自己也感到很驚奇。

但問題是,作為一個辰月教徒,除了秘術威力過人,她就沒有其他什麽值得稱道之處了。尤其在對于教義的領悟方面,衆人公認她最沒水平。龍韻為此很是郁悶了幾天,然後決定好好翻一翻史書和典籍,搞清楚辰月的教義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可是,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埋頭書海許多天,在各種糾結迷惑之後,龍韻已經幾近崩潰了。

她算算時辰,決定不再拿這些書冊折磨自己,是時候去打掃醉花臺了。

說起來,辰月隐居的這片地方也不是一無是處。比如這個醉花臺,就是個如桃源仙境一般的好去處,只不過像龍韻這樣的普通教徒沒什麽機會去罷了。

醉花臺是辰月教的一處禁地,平日裏只有教宗教長能夠随意出入。不過由于那裏常年落花,需要人定期打掃,作為思玄的龍韻才能借打掃的名義一窺禁地真容。

她和幾個同僚每個月輪流打掃醉花臺,必須在規定的日期和時辰前去,她的時間被安排在每月初一的正午,這個時辰醉花臺總是空無一人。

龍韻還記得,幾年前初上醉花臺時那種驚喜震撼的心情。

她從未想過,在冷清單調的辰月雪峰中,竟還有這樣美麗的神仙地。

醉花臺位于雪峰之巅,需穿過雲霧缭繞的九十九級臺階,才可上得臺上。那乳白色的霧氣濃重,讓人看不清前路與來處,普通人若是陷身其中,恐怕要摔好幾個跟頭從樓梯上滾下來。好在龍韻并非普通人,她只要略施秘術,點個小火照亮四周,便能安然到得臺上,見到絕世美景。

當她踏上最後一級臺階,剛才還萦繞在周身的霧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一片清明。面前是青石小桌,石臺為座,她擡眼望去,只見到那棵一年四季落花不盡的巨大神樹,滿樹桃花,鋪展如傘蓋,将整個醉花臺護在它的樹冠下。陽光如碎金般灑下,這景色光明而迷離,桃雲漫天,燦若煙霞。

無論來過多少次,龍韻每一次都忍不住駐足凝望許久,戀戀不舍離去。這落英缤紛的燦爛美景,在臺下無邊無際的雪地中是無論如何也見不到的。

今天,她同樣在此地徘徊許久,盡管打掃已經完成,她卻就是不願離去,恨不得在這裏多幹點活兒。

發呆的空當中,她隐約聽見了不遠處傳來的潺潺水聲。像是溪流落入山澗,叮咚作響,清澈動聽。

龍韻不由看向神樹背後那條草木掩映的小徑,穿過那條小徑,就可以到達禁地中更加隐秘的所在,據說那個地方叫做——水中天。

雖然每月來醉花臺打掃,但她從未想過冒險進入水中天,畢竟那是她也去不得的禁地。可是今天不知怎麽了,她像是着了魔似的,無論如何都想看一看水中天長成什麽樣子。

反正這個時辰這裏也不會來人,只看一眼,應該沒關系吧?

懷着這樣的想法,龍韻一步一步朝那條小徑走去。

穿過小徑,面前是一段傾斜向下的青石板橋,橋下有着潺潺流水,長橋盡頭似是通向一處隐秘的山谷腹地。

很奇怪,這裏的氣候和臺下雪域不同,是溫和清涼的宜人氣候,以至溪水不會結冰,草木茂盛生長。這對長居清冷雪域的龍韻來說,真是求之不得的游玩聖地,可惜這樣的好地方偏偏是禁地。

懷着憤懑的心情,龍韻氣呼呼地順着長橋走了下去。

水中天,顧名思義,是水面倒映着藍天白雲。

龍韻闖進去的那一天,盡管外面還下着茫茫飛雪,可這禁地之中,卻是天朗氣清,白日當空,片片薄雲飄浮在天際。

這大概又是什麽怪力亂神的秘術造出的幻象,就像當年帝都的天墟,和天啓城外繁盛至極卻又瞬間消亡殆盡的帝槿花海。

水中天,有仙鶴聚居。

當龍韻站在谷口朝裏張望時,那些或站或卧的白鶴并沒有受到驚動,它們只是将淡然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姿态仍然懶散悠閑。還有幾只白鶴,在倒映着藍天白雲的湖水中嬉戲,打碎了一池的波光。

然而,即使是這仙境般的盛景,也沒能吸引龍韻的眼球。

因為她看到,在湖邊石碑之前,幾只白鶴的簇擁當中,竟然有一個人正專心致志地在石碑上刻着字。

那人不過是個看起來十幾歲的女孩,一身衮着金邊的黑衣,衣上用銀色絲線繡着星辰與月的徽記,看去複古而華麗。更為奇特的是,她的頭發竟然是白色的。

龍韻一時呆在那裏。

白初煙注意到有人進來,便站起身轉向谷口,簇擁在她身邊的幾只白鶴也随之散去,兀自尋了地方歇息。

龍韻忘了其他,只看着面前這個人,被一種無形的氣場震懾住,竟說不出話來。

這個人,秋水為神玉為骨,眼神清澈得仿佛能看透一切。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初煙将手中刻刀随意放在石碑上,看着龍韻問道:“你是……”

龍韻這時候才想起來要問問這個人是誰,以及她為什麽會在這裏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她自己想了想,這地方是禁地,平常能進來的也就是教宗和教長,如今辰月教雖有“陽”“陰”“寂”三部,但陽教長之位十幾年來一直空缺,至于陰教長和寂教長,她都是見過一兩面的。教宗古秋連就更別說了,絕不會是面前這個白發女孩兒。

這麽說,這個人并不是辰月高層,她很可能和自己一樣,是偷偷跑到禁地裏來玩的。

想通了這一點,龍韻頓時對白初煙有種相見恨晚之感,原來這辰月教裏也不是人人清心寡欲,總還是有如自己一般喜好聲色犬馬之徒。這人既連禁地都敢闖,更是勇氣可嘉啊。

于是,龍韻再不作他想,指着白初煙好奇道,“你在那石碑上刻了什麽?莫不是‘某某某到此一游’?”

白初煙愣了愣,失笑道:“我哪有那麽無聊?”

龍韻上前幾步,一副自來熟的神态笑問道:“你擅闖禁地也不怕被罰?我是因為打掃醉花臺才偷偷來看上一眼,就算被發現了也好找借口……你又是怎麽回事?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

“擅闖禁地?”白初煙饒有興味地笑了笑,“誰說過這裏是禁地?”

龍韻想了想,道:“的确沒有明文規定,可是大家都知道,這是教宗教長才能來的地方,普通教徒進來是要受罰的。”

“大概是因為這裏靈力太強,精神力低的人呆久了會受不了。”白初煙道,“不過……你為什麽進來?”

“好奇罷了。”龍韻沒好氣地道,“什麽靈力太強,我看只是借口吧?我每個月都在醉花臺呆上幾個時辰,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呀。”

“你自然不一樣。”白初煙若有所思看了她半晌,“你的精神力竟然不在子易之下。”

“子易是誰?”龍韻有點摸不着頭腦,“還有……精神力這東西是能看出來的麽?”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谷口處隐隐傳來人聲。

“糟了,有人過來。”龍韻也不知道自己在禁地裏耽誤多久了,恐怕早已過了午時,這個時候進來的估計是大人物,要是被發現就慘了。幸好來路幽深曲折,雖然聽聞了人聲,但他們走進來想必還要一段時間。于是龍韻四處看看,急中生智,二話不說就拉起白初煙朝着湖邊一處巨石後沖去,“噌”一下縮到了石頭後面,還不忘朝着一臉愕然的白初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白初煙無奈,索性随她在石後坐下藏好。而龍韻還不忘探頭探腦,從石縫裏窺探進來的那兩個人。

這一看她差點沒背過氣去,進來的這兩人一人着黑袍,一人着錦繡藍衣,正是教宗和陰教長。

她趕緊捂住嘴縮了回去,轉頭看見白初煙一臉輕松,不禁有些佩服她的心理素質。就這樣藏了一會兒,龍韻又有些按捺不住,偷偷從石縫裏看去,相隔太遠,她聽不見那兩人說了什麽,只看見古秋連拾起石碑上那把刻刀,用袖子擦拭之後收起,而後便和陰教長一道從原路離去了。

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谷口,龍韻一直吊着的心終于落了下來,她長長呼了口氣,然後又對着白初煙緊張道:“怎麽辦?我看見教宗拿了你的刻刀……他一定發現有人闖進來過了……”

白初煙不知何時拔了棵草纏在手指上把玩,一副悠閑模樣,笑道:“沒關系,他又不知道是誰闖進來,不會懷疑到你身上。”

“那你呢?你該不會經常偷偷溜進來吧?”龍韻又問。

“我……”白初煙還沒想好怎麽回答,就見龍韻一下子跳了起來,急急忙忙地道:“等等,咱們現在應當快點出去才是!”

“你要怎麽出去?”白初煙起身,撣了撣衣上塵土,“他們兩個很可能在醉花臺呆着呢。”

“那我們怎麽辦啊?難不成等到晚上?”龍韻抖了一抖。

“我知道一條小路,你可以從那裏出去。”白初煙說着,擡步往湖對岸林木茂密處走去,“跟我來。”

龍韻随她走過去,暗自驚奇,“你怎麽知道有小路的?看來……你的确經常偷偷跑來玩啊,連退路都找好了!”

“我為什麽一定要‘偷偷’跑來?”白初煙有些哭笑不得。

“因為這裏是禁地啊。”龍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你連禁地都不知道,想必剛入教不久吧?是什麽品階啊?”

白初煙笑道:“你猜。”

“是……聽義還是知聞?”龍韻很不客氣地往低處猜,“我是思玄,思玄以上的我基本都見過啊,可是沒見過你。”

白初煙暗自苦笑,“聽義就聽義吧。”

“我可真佩服你的膽量,我可是想闖禁地想了好多年都不敢呢。”龍韻根本沒往別處想,自顧自按照自己的思維推測下去,“不過既然你不知道這裏是禁地,這應該叫做‘無知者無畏’吧?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告發你的,不過你以後一定要小心些別被發現了。還有……下次你再來玩兒能不能叫上我?”

白初煙停了腳步,回頭看她半晌,忽而笑道:“比起這裏,我知道一個更好玩的地方,不但比這裏大,還不容易被人發現,你有沒有興趣去看看?”

“真的假的?”龍韻瞪大了眼睛,“我怎麽不知道有那種地方?”

“山裏好玩的地方多着呢。”白初煙狡黠地笑了笑,“那個地方叫做錦繡谷,既然連你這個思玄都不知道,足可證明那裏人跡罕至了。若是去那裏玩,絕不會被教宗發現的。”

“那裏也是禁地麽?”

“自然,不過你連水中天都敢闖,錦繡谷有什麽不敢去的?”白初煙道。

“說得好!”龍韻頓時豪情萬丈,“真是遇到貴人了,走走走,我們現在就去!”

從水中天出來,外面的雪已經小了很多。白初煙有意挑了人少的路走,一路上都沒有碰到別人,只是這距離着實遠了些,搞得龍韻有些着急。

“我說,還有多遠啊?”

“就快到了。”白初煙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宮殿一樣的建築,“繞過那房子,再上一小段山路就到了,我保證你不會後悔。”

龍韻點點頭,向那宮殿大門上方的匾額看去,疑惑道:“枉我在辰月十幾年,竟從來沒來過這地方。那流觞殿是幹什麽的?”

“住人的啊。”白初煙淡淡道。

“住什麽人?”龍韻驚疑道。

“我怎麽知道,我不過是個聽義罷了。”白初煙朝她做了個鬼臉,“放心好了,不會被發現的。”

“好吧……姑且相信你……”龍韻終究鬥不過自己的好奇心,不由加快了腳步繞過那宮殿,誰知剛轉過一道彎兒,迎面竟碰上一個人。

龍韻一看,傻眼了,心說自己今天運氣不錯,幾個時辰之內把所有辰月高層都見了個遍。

“弟子見過寂教長。”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對面走來的張謙寂停了腳步,正開口要說點什麽,卻看到白初煙随後也拐了出來,不由愣了一下。

龍韻趕緊拉了拉白初煙的袖子,低聲道:“快行禮啊。”

張謙寂微微蹙眉,看了白初煙一眼,見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只好緘口不言。好在龍韻一直保持着行禮後低頭的姿勢,并沒有看見張謙寂的表情變化。

“弟子見過寂教長。”白初煙有樣學樣,像龍韻一樣行了個禮。

張謙寂無語了片刻,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道:“免……免禮。”

龍韻這才敢擡頭,本以為一定會被盤問,誰想到張謙寂什麽也沒說,直接走人了。

待他走遠,龍韻驚奇地看向白初煙:“喂,你有沒有覺得寂教長今天有點奇怪?”

白初煙卻輕描淡寫地看了她一眼,“有麽?”

直至傍晚,白初煙才回到流觞殿,在殿門口停了一停,問守在門口的黑衣侍者道:“今日有人來過麽?”

“有,教宗和兩位教長都來過。”侍者躬身答道。

“都來過?”白初煙訝然道,“說了什麽?”

“寂教長送來從天啓來的密信,教宗送來您落在水中天的刻刀。”侍者答道,“陰教長……說到處尋不見您,請您明日傍晚到醉花臺一敘。”

白初煙沉默片刻,“天啓……”

“信放在您桌上了。”

白初煙點點頭,“多謝……明天傍晚提醒我去醉花臺。”

“遵命。”

斜陽餘晖從窗中射入,恰好投射在桌案正中那一黑色信封之上,信封一角壓着一個東西,正是那把烏金色的刻刀,刀柄上還裹了一層絲絨。

白初煙仔細看了看那刻刀,将它收入袖中,而後将信拆開,踱到窗邊借着夕輝逐行看去。

此時遠在千裏之外,寄出這封信的鄭辰昭也是心懷憂慮,眼望着水閣外的夕輝落日,粼粼波光,卻沒什麽逍遙之意。

他正發呆,閣門突然被人打開,錦衣少年緩步入內,一身金玉錦繡,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父侯,飯菜做好了,可要送到這裏來?”少年開口,卻是這麽一句。

鄭辰昭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少年回頭吩咐了幾句,過不多時,下人便将還熱着的飯菜送來,整齊擺于閣中桌上。菜色繁多,每一樣量都很少,卻十分精致,香氣四溢。鄭辰昭坐在桌邊拿起筷子,差一點忘了自己剛才在愁些什麽。

“又做了這麽多?”

“難得回來一次嘛。”少年抖抖衣袍在他對面坐下。

鄭辰昭從涼菜裏夾起一片黃瓜,細看了看切面,狐疑道:“這又是用刀絲切的?”

“是呀。”少年也不吃,兀自坐在那裏端詳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

鄭辰昭知道,這個扳指上一定纏着刀絲,只不過他看不見。

“每次吃你做的菜,都有種奇妙的奢侈感。”鄭辰昭皮笑肉不笑,“刀絲價值千金,用過即廢,原本是殺人工具,你用來切菜……真的沒問題麽?”

“有什麽關系?”少年将扳指摘下,拿在手裏把玩,“刀絲的制作工藝只有我最精通,原料也是我出錢買。本堂的刀絲都是我主持提供,現在不過拿幾段兒來切切菜,不會有人有意見的。”

鄭辰昭汗顏。

“再說,現在是太平盛世……”少年若有所思看他一眼,“哪裏需要殺那麽多人?”

提到這些,鄭辰昭心情未免又低落下去,他看看少年淡然的神色,沉聲道:“蘇硯從小就喜愛你這個弟弟,你又是蘇家家主,天羅二當家,按說沒什麽可擔心。可是,一旦牽扯到辰月,你的地位,就完全派不上用場了。”

“我知道。”少年點點頭,“天羅與辰月有血海深仇,此事……必不能善了。”

“你打算怎麽辦?”

“我看,禍起是早晚的事。”少年無奈笑了笑,“父侯你也不必再勸了,至少我手裏還有黃金之渠,他們不會将我怎麽樣的。”

鄭辰昭知道多說也無用,便乖乖吃飯。他卻沒注意到,少年說完那句話,神色竟轉黯然。

那樣的話,連他自己也不信。當年龍蓮不也手握黃金之渠麽?聰明淩厲如龍連,又帶着整個繪影組,這世上本沒有什麽事是她做不到的,可她背叛本堂,終究還是逃不過死去的命運。

本堂是他們的家,也可能是他們的噩夢。

少年隐去眼中深藏的痛苦,換上一臉陽光笑容,又與鄭辰昭談起經商路上的奇妙見聞。剛才那一番對話,好似根本沒發生過一般。

這一日清晨,白初煙來到錦繡谷,發現龍韻早已候在那裏,正坐在樹下藤椅上望着湖面發呆。

“起這麽早?”白初煙将手中食盒放在樹下小桌上,“吃早飯了沒?”

龍韻回過頭來,苦大仇深地看着她,“沒有,還沒睡醒呢。”

“又不是我讓你這麽早來。”白初煙無奈道。

“我想,在這裏睡也不錯。”龍韻迫不及待地打開食盒,只見白色的碟子裏盛着八塊小巧玲珑的點心,色若桃花,圓潤可愛,還散發着淡淡桃花香氣。

“這是什麽?”龍韻驚喜道,“以前從來沒見過。”

“用醉花臺上的花瓣制成的點心,你嘗嘗吧。”白初煙在另一張藤椅上坐下。

龍韻拿起一個一口吞下,嚼了嚼,評價道:“好吃……不過這麽點還不夠我塞牙縫的呢。”

白初煙咳了一聲,“了不起,我下次多帶些來便是。”

“這是你做的麽?”

“當然不是。”白初煙對這個問題好似有些驚訝,“我怎麽可能會做。”

龍韻笑了笑,“也是啊,看你就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家夥……不過你這樣看起來清心寡欲的人怎麽也會擅闖禁地?真是人不可貌相。”

白初煙沒答話,只是朝山谷深處看了看,輕聲道:“這裏還不錯吧?”

“嗯,比起醉花臺水中天也毫不遜色!”龍韻道。她昨天來時就把這谷中逛了個遍,面前的湖泊裏蓄着溫泉,清晨天涼之時還隐約冒着熱氣,湖泊之外,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帝槿花,其間點綴着一叢叢桂花與秋菊,如錦繡一般漫山遍野地鋪開。

“這裏的槿花,是真的還是幻境?”龍韻忍不住問。

“常開不敗,應當算是幻境。”白初煙望着那片花海道,“天啓城外的葵花與之類似,那個倒是真的。”

“就算是幻境也很好了。”龍韻嘆氣,“你知道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是什麽麽?”

“你也有夢想啊?”白初煙故作吃驚。

“讨厭!”龍韻沒好氣地道,“說出來吓你一跳,我想成為陽教長!”

白初煙倒是真被吓了一跳,“為什麽?”

“因為……”龍韻站起身來,做豪氣幹雲狀,“那樣就可以随便出入禁地了!”

白初煙愣了一會兒,“……只是為了這個?”

“是呀!”龍韻高高興興地又坐下吃起點心來。

“就知道不是什麽雄心壯志。”白初煙嘆道,“有機會實現麽?”

“完全沒有。”龍韻“哼”了一聲,“我不過是個思玄,而且年紀也不夠大,哪個辰月高層會腦子進水讓我當陽教長啊。”

“陰教長似乎比你也大不了幾歲,而且他之前甚至不是辰月教徒。”白初煙道。

“不是有些秘術可以駐顏麽?”龍韻神秘兮兮地說,“你別看教宗和兩位教長看起來都蠻年輕,說不定已經快一百歲了呢!”

“你想太多了……”白初煙汗顏,“經葵花一朝,辰月老一輩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如今剩下的,都是些年輕人。”

龍韻想了想,道:“就算這麽說,也輪不到我啊。”

“那倒也是。”白初煙笑道,“不過單看秘術的話,你還是有希望的。你的精神力超乎常人,快趕上教長的水平了。”

“有那麽誇張麽?”龍韻不由自主舉起自己雙手看了看。

“就是這麽誇張。”白初煙支頤看她,“不過……你的智慧着實有些令人擔憂。”

“讨厭!”龍韻叫道。她近日苦于教義及辰月歷史的研究,每一看書就頭昏腦脹,同僚們也常常說她不了解辰月,對于所謂“智慧”這件事,她确實無計可施。

“但是嘛,我看辰月高層普遍太聰明,都快成精了,就算加你一個不怎麽聰明的,也沒什麽不好,平日裏還能多一點樂趣。”白初煙不懷好意地笑道。

龍韻一臉委屈地看着她,“虧我還以為你是個好人……”

“我是說真的嘛。”白初煙笑道:“現在辰月休養生息,陽教長一職也不過是個閑差,誰領去了都無所謂。”

“真的?”龍韻忽閃着大眼睛看着她。

“當然……是真的。”

“可是你說了不算啊!”龍韻抓狂道,“教宗他未必是這麽想的……而且我一個思玄要是一下成了教長,這也不合規矩呀。”

白初煙嘆了口氣,“你可知道陽教長這個職位已經空缺十幾年了,一直沒人願意來補上,現在突然有個人自告奮勇,教宗他焉能不考慮一下?”

“為何……沒人願意補上?”

“因為大家都很謙虛。”

“……”龍韻崩潰道:“那不是說我太自大了麽?”

“你不是為了自由出入禁地麽?這也不算自大吧。”白初煙道從盤中撿起一塊點心,“無論如何,如果你願意的話就試試看吧,我覺得挺好玩呢。”

“哪裏好玩了啊?你不要站着說話不腰疼!”龍韻哭笑不得。

白初煙把點心塞進嘴裏,含糊道:“你不願意就算了。”

龍韻趴在桌子上抱頭糾結起來。

“先別想這些了,随我下山玩玩兒吧。”白初煙道,“下面熱鬧些,好吃的也不少呢。”

聽到好吃的,龍韻立即擡頭,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來跟着她走了。

“我們随便下山沒問題麽?”

“放心好了,陽教長大人。”

“喂不要亂叫啊!”

白初煙來到醉花臺時,夕陽已經快要沒入山後,花樹之下,蕭子易悠哉地坐着,端詳着手中的夜光杯,張謙寂在一旁的小火爐上溫酒,花枝上挂着幾盞燈籠,微弱的火光閃閃爍爍。

“寂老師也在啊。”白初煙随意坐在桌邊,“教宗沒有來?”

“他去閉關了。”蕭子易苦着臉道。

“怪不得你叫我來,原來是教宗不陪你了。”白初煙不滿道。

“哪有?”蕭子易大吃一驚,“倒是大人你這兩天都跑哪兒去了?”

張謙寂溫好了酒,給蕭子易和自己斟上一杯,而後又拿起桌上的茶壺放在火爐上溫,“茶有點涼了,小姐等一等吧。”

白初煙點點頭,“我這兩天……差不多都在錦繡谷,子易你找我有什麽事?”

“也沒什麽事……”

“果然是因為教宗不在你寂寞了吧?”

“都說了不是!”

張謙寂聞言笑了笑,也在桌邊坐下,“對了小姐,昨天那封信是什麽內容?”

“啊,差點忘了這事兒。”白初煙拍了拍腦袋,“是阿昭寄來的信,他說天羅有人在查我。”

“天羅?”蕭子易愣了愣。

“其實也算不得什麽,我從前在皇宮時,天羅就已經在查我了,只不過派來的眼線都被母後解決掉了。他們只知皇宮裏有辰月的勢力,始終也不知道具體是何人。”白初煙道,“只不過……近來他們好像有了新的線索,都快查到父皇頭上了。天羅與唐國百裏家關系密切,何況現在首座是果毅侯,父皇也不好把他們怎麽樣。”

“如果查到陛下,不就麻煩了?”蕭子易蹙眉道,“咱們素來被看做國賊,如果他們發現陛下與‘國賊’有牽連,陛下這位子還保不保得住?”

“我也擔心這個……不然的話我只要呆在這裏,他們誰也找不到我,根本不用去理會。怕就怕他們懷疑白氏皇族。”白初煙嘆了口氣。

“小姐打算如何?”張謙寂從火爐上取下茶壺,白初煙将那夜光杯搶了一只來,笑眯眯地遞給張謙寂,“不用茶杯了,用這個。”

“好。”張謙寂莞爾一笑,給她倒上一杯。

“據阿昭說,那查我的人,是龍家家主。此事首座蘇硯并不知情。”白初煙繼續道,“看起來并非天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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