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十月初的一個清晨,宋琪城的碼頭處停着十幾艘巨大的貨船,工人們正将岸上的一箱箱貨物搬進船艙。他們昨天已經忙活了一整天,今晨起個大早,要趕在太陽升起之前将東西搬完。
天色仍舊灰暗,只有東方天地一線間隐隐透出白光,蘇煊同身後兩個打着燈籠的仆人,正站在碼頭處看着工人們上下忙碌。
工頭正在吆喝手下們搬東西,一轉頭看到他站在這裏,急忙趕過來道:“蘇二爺,天色還早,您回去休息吧,這裏我看着就行!”
“無妨。”蘇煊淡淡道,“就快出發,我也睡不踏實,你不用理會我……去跟他們說一聲,若能在日出之前幹完,每個人再加一半工錢。”
工頭聽了喜出望外,回了一聲“好嘞”,又趕緊跑回去大聲吆喝了。
有蘇煊這句話,工人們搬得果真更加賣力,看起來日出之前完成是不成問題。蘇煊松了口氣,他身後的仆從也順勢說道:“少爺,早上風涼,還是回屋裏歇一會兒吧。”
客棧離碼頭不遠,蘇煊擡頭看了看天色,點頭道:“好吧,等太陽出來了我再過來。”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天色已經大亮,蘇煊站在客船的甲板上向四周看去,各個貨船的整理工作幾乎都已接近尾聲。
又過了一會兒,有人來報:“少爺,各艙都清點完了,沒少東西。”
蘇煊點頭,“人呢,也都齊了吧?”
“都齊了,可以出發了。”
“好。”蘇煊笑了笑,“起行吧。”
“是。”那人一躬身,下去傳話,沒一會兒功夫,以蘇煊所在的客船為首,十幾艘船陸續離開碼頭,駛向大海深處。
這天風和日麗,行船也十分順利,快到午時,從甲板上看去,已經完全看不到海岸的影子,四周都是茫茫大海,偶有海鳥從頭頂飛過,發出清越的鳴聲。
蕭子易趴在船舷上往下看,海水擊打在船身上,激蕩出層層波紋與細小浪花,看久了令人頭暈眼花,他連忙甩了甩頭,移開目光。
不遠處的另一艘船上,船工們正在将一只小舟系在麻繩上緩緩放下去,待小舟在海面停穩,一個漁夫打扮的人背着釣具,順着繩梯爬下去,落在小舟上,準備一番,便開始垂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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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子易又向四周看了看,發覺各艘船上這樣幹的還不少,不過垂釣的只有那麽幾個,撒網捕魚的更多,想來是抓來供人吃的。船上夥食好不到哪兒去,多了這些鮮美的魚,可就大不相同。
他盯着那釣魚的人看了半晌,雖說只是持着釣竿坐在那裏,看起來沒什麽好玩,可他竟有些躍躍欲試。
“說起來,辰月教中竟連一個能釣魚的地方都沒有。”背後忽然響起不緊不慢的說話聲,蕭子易愣了愣,回頭看去,白初煙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他身後。
“你是不是這麽想的?”白初煙也趴在船舷上,笑着看他。
蕭子易尴尬地笑了笑,“那也沒辦法,山裏的湖泊溪流,不是溫泉,就是結了冰的……水中天那裏還被白鶴霸占了去……”說到一半,他頓了頓,注意到白初煙雖是在笑着,臉色卻異常蒼白,驚疑道:“你怎麽了大人,哪裏不舒服?”
“沒什麽啊。”白初煙倒是怔了一下,“就是剛才在客艙裏有點喘不過氣來,所以出來透透氣。”
“哦。”蕭子易松了口氣,“可能是暈船,過上幾天,習慣了就好了。”
“嗯。”白初煙點頭,“不如回去之後,我給你弄個能釣魚的地方吧,反正山裏還有很多地方是空着的。”
蕭子易眼睛一亮,“真的?”
“當然,反正只是幻術而已,只要你不在乎真假。”白初煙笑道。
“不在乎,醉花臺和水中天不也是一樣。”蕭子易點頭,“即使是幻境,可是感受卻是真實的,這樣的話,是真是假也不重要。”
“本來真的就也是假的。”白初煙漫不經心地道,“不必分得那麽清楚了。”
不知為何,釣魚的話題突然上升到了此種高度,白初煙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咳了兩聲,道:“子易,你以前釣過魚麽?”
“自然沒有。”蕭子易沉着臉道,“整日待在宮中,哪有工夫釣魚。”
“說的也是。”白初煙道,“其實,咱們兩個都一樣,從小到大,沒騎過馬,沒坐過船,沒放過風筝,甚至沒釣過魚。整日裏只是悶在宮裏,唯一的不同,就是你比較忙,而我比較閑。我還比你的境況好些,至少母後死後,我可以随意出宮了,能玩的地方倒也不少。”
想起從前,蕭子易神色微變,勉強笑了笑,連聲音都有些啞,“什麽世子,不過是個行屍走肉罷了,一言一行都要受他人管束。若不是你和公子羽,我現在還不知怎樣呢。你知道麽,初到龍淵閣的那一天,公子羽問我想做什麽的時候,我竟然一時反應不過來。這麽多年,第一次有人問我想做什麽,而不是告訴我……我應該做什麽。”
“他在太清宮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看出來了。”白初煙苦笑道,“你把那只白鹄放走時的神情,連我也吓了一跳。”
“只是公子羽他……”蕭子易的聲音顫了顫。
“別再想了。”白初煙及時打斷了他,“你還記得吧……在龍淵閣的時候,我曾經答應過你,若是這世上沒有桃花源,我就親手創造一個給你。”她笑道,“現在有的那些地方,總還稱不上桃花源吧。所謂桃花源,就是要有漫山遍野的桃花,落英缤紛,燦若雲霞,最好還有一條小溪流經其中……到時候,就可以在那裏釣魚,這樣可好?”
“當然好。”蕭子易微微笑了笑,“其實有沒有真正的桃花源都不重要,對我來說……只要有你和公子羽在的地方,就是桃源了。”
“可如今他已經不在。”他輕聲嘆道,“若不是因為還有你在,我怕是又要回晉北去了。從小到大,我也不知離家出走過多少次,沒有一次成功。每次父侯把我抓回去,就會告訴我以後不會再将我管得那樣嚴,可結果呢,還是和從前一樣。我本以為永遠都跑不掉了,沒想到這次一走就是兩年。”
“再也別回去了。”白初煙道,“量他也沒膽子再抓你回去,他若再來,就是勾結辰月。”
蕭子易忍不住笑了出來,“是是是,辰月教就是個大禍害,上次你已經把他整得夠慘了,我看他也不敢來了”
“而且他根本就找不到你的。”白初煙吐了吐舌頭,“從前的事就不提了,到時候又要難過。我們還是來談談釣魚吧,不如你今天下午也去釣一條,我們晚上蒸來吃?”
“一條夠吃麽?”
“要是釣的少就不給你吃了,我和寂老師分了就是。”
“……我盡力。”
天拓海峽是從東陸至北陸的海上捷徑,順利的話,行船五六日便能抵達。這些天蕭子易果真放了小船下去釣魚,張謙寂則是四處刺探消息,唯有白初煙像往常一樣無所事事,晚飯後她從船艙裏搬了一把椅子出來,一路磕磕碰碰運到甲板上,好在船行平穩,這椅子倒也能端端正正立在甲板上,供一時休息之用。
船艙裏實在太憋悶,白初煙只有夜裏回去睡一覺,白日裏都呆在甲板上,若連把椅子都沒有,當真無法存活。
甲板上除了她空無一人,她坐在船舷邊,将這幾天張謙寂打探到的消息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首先,靖亭今年不過十九歲,卻已有了一個三歲的小兒子,名叫龍盟,這在滿是殺手的天羅山堂确實不多見。至于這孩子的父親是誰,只知道是天羅上三家之一陰家的人,名字不詳,且據說三年前此人死于一次任務當中。
這麽說來,很可能靖亭的孩子還沒有出生,她的夫君就已經死去了。雖說對于天羅殺手而言,死亡随時如影随形,并不稀罕,但若在死之前尚有一段戀情,甚至留下了一個孩子,事情就變得十分令人唏噓悲嘆了。
更不要說作為當事人的靖亭心情如何,她心中的痛苦,旁人根本難以想象。
自顧自想到這裏,白初煙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到現在她也不明白靖亭為何找她,從鄭辰昭的信上隐約能看出,靖亭似乎是來尋愁覓恨的,可自己到底哪裏得罪過她?或者說,辰月曾經得罪過她?
若是此事和她夫君有關,那麽……必不能善了,但白初煙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和天羅陰家的人有過什麽交集,若是此事和她夫君無關,那又會跟什麽有關呢?
白初煙簡直想把靖亭叫來親自問問,可如今也只能憋着好奇心,靜觀其變。
今晚月色清冷,海上吹來的風都涼飕飕的,白初煙站起身,準備回去添一件衣服再繼續回來坐着。她剛轉過身去,就聽見“咚咚咚”的腳步聲從船艙裏傳來,緊接着一個什麽東西“嗖”的一聲從船艙裏沖了出來,白初煙驚訝地眨了眨眼,看清那是一個小孩,正是前幾天見過幾面的靖亭的孩子。
這個小孩兒到了甲板上,瞅準一處,又跑了過去,白初煙順着他跑的方向看過去,不由吃了一驚。
那裏居然有人,而自己剛才一直坐在這裏,竟然沒注意到有人到甲板上來了,并且離得還這麽近,這人的功夫是有多可怕?
站在那兒的人正是蘇煊,他顯然也驚訝于小盟突然沖出來,此時只好蹲下身接住撲過來的小盟,問道:“怎麽了?”
白初煙睜大眼睛看着他們兩個,那小孩根本沒發現附近還有旁人,徑自在蘇煊懷裏蹭了蹭,十分親昵的樣子。蘇煊無奈,苦笑着問道:“是不是肚子餓了?”
小盟點了點頭,“帶來的點心都吃完了。”
“你去廚房看看,應該還有我早上做的點心。”蘇煊摸了摸他的頭。
“好!”小盟歡呼一聲,又興高采烈地奔回了船艙裏。
白初煙有些無語,這小孩兒如此活潑歡脫,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沒有父親的。
不過話說回來,他既然跟蘇煊如此親密,說不定倒是把蘇煊當做了父兄一般的存在。
話又說回來,這位蘇二公子到底是何時出現在這裏的?
小盟已經跑得沒影兒了,白初煙遂收回目光,轉而看向蘇煊。蘇煊本來一直在看着她,見她看過來,反而愣了一下,好像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開口。
過了片刻,白初煙正不知如何是好,見蘇煊忽然做了一個手勢,好像是要她到船艙裏去,随後他便自己先進去了,白初煙沒怎麽猶豫,也跟了進去。
在船艙的走廊裏,蘇煊走得很快,好像故意要把她甩下很遠似的,好在走廊不是什麽迷宮,跟上個人也不算費勁,白初煙便一邊東張西望一邊不緊不慢跟在後面。此時就算有人出來看見他們,也會以為這兩個人根本不認識,只是偶然都在外面走動罷了。
拐了幾個彎,蘇煊停在一扇門前,确認附近沒有旁人後,他回頭看了白初煙一眼,而後自己用鑰匙打開門進去了,門随後合上,只是沒有響起鎖門的聲音。
白初煙走到那扇門前,也小心地注意了一下四周,若是有人在附近,她很容易便能察覺,當然,除了蘇煊這樣厲害的。
确定沒人後,她很快打開門閃了進去,沒想到屋裏竟是一片漆黑,門合上後,簡直伸手不見五指,背後忽然響起鎖門的聲音,白初煙倒不怎麽吃驚,就是吓了一跳,何時有人走到她身後去鎖門的?
她凝神靜聽,還是什麽都聽不到,好像這屋裏除了她就沒有別人了似的,眼睛沒有适應黑暗,又什麽都看不到,只好站在那裏不動。
正凝神間,忽然有人拉住她的袖子,白初煙吓得後退了一步,有人離得這麽近,自己竟也絲毫沒察覺,這在以前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別怕。”黑暗中傳來蘇煊的聲音,聲音異常輕柔,“跟我來。”那只手拉着白初煙向一個方向走過去,盡管走得很慢,白初煙還是有些遲疑,總怕撞到些什麽。蘇煊只是拉着她一只袖子,且在如此的黑暗中他自己看得也不甚清楚,不大顧得上她,走了幾步,白初煙還是很不巧的被桌子腿絆到,身子往前一頃,腰便狠狠撞到了桌角上,最後用手在桌上撐了一下,才勉強穩住沒有摔倒。
蘇煊聽到動靜,連忙回轉過來扶住她,“初煙?”
白初煙愣了愣,半晌沒有說話,蘇煊伸手摸到了桌角,臉色變了變,聲音竟有些慌,“磕到哪裏了?”
“沒……沒有。”白初煙下意識地回答道。
蘇煊正要追問,門口卻突然傳來敲門聲,繼而是靖亭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二當家?”
蘇煊顯然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找來,剛才一慌也沒聽見外面有腳步聲,此時不由吃了一驚,扶着白初煙的手緊了一緊,靜默不語。
靖亭在門外等了一陣兒,又敲了敲門,“不在麽?”
還是得不到回應,門外的靖亭似乎嘆了口氣,離開了。
蘇煊又等了好一會兒,确認外面再也沒人之後,才敢開口說話,對白初煙輕聲道:“磕到哪兒了?還疼麽?”
白初煙搖了搖頭,此時她的眼睛已經适應黑暗,隐約能看到一些東西。這裏似乎只是一件普通的艙房,和她住的那間并無二致,她想了想,輕聲問道:“要去哪兒?”
蘇煊見她并無大礙,便慢慢放開了她,道:“牆上那幅挂畫後面有路,我們進去說話。”
蘇煊的艙房裏暗藏機關,觸動後便能打開牆上的暗門,機關十分精細,開啓時幾乎是悄無聲息,一看便是精于技術工巧的蘇家的傑作。門後通道也是一片漆黑,蘇煊拉着白初煙進來,關上暗門後,從左側牆壁上某處凹陷中取了燭臺和火折子,點亮燭光,照亮了狹窄的通道。
他回頭看了白初煙一眼,微微笑了笑,“可以大聲說話了。”
沿着通道向前走十幾步,再下一段樓梯,就到了一個偌大的房間,燭臺的光亮都不足以照亮整間房,借着微光可以看到正中央一張寬大的長方形桌案,圍着桌案整齊擺放着十幾把扶手椅,除此之外,房中空空蕩蕩,再無他物。
“這裏本是蘇家內部秘密議事的地方,因為我多年在外經商,出海的次數也不少,就命人在船上造了這麽個暗室。”蘇煊解釋道,“地方有點大,不過,只有在這裏說話最保險了。”
白初煙點頭,伸手輕輕掃過他手中燭臺上的燭火,蘇煊一驚,卻見從那一點燭火中忽而分散出許多小小的火光,如螢火蟲一般,逐漸飄散到空中,沒一會兒就将整個暗室照亮。
而後,白初煙看了看他,遲疑道:“你要說什麽?”
蘇煊卻是笑了笑,“你覺得,我是要幫你還是害你?”
“不知道。”
“那你還跟我進來?”
“如果你要害我……”白初煙摸了摸下巴,“可以來試試啊。”
“不敢。”蘇煊笑道,“我的藏身工夫可有長進?”
白初煙愣了愣,“長進?”她反應了好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你是說……以前曾經監視過我的人,果然是你麽?”
“我不是監視你。”蘇煊連忙澄清,“我只是不想讓你發現罷了,不過那時候我每次一靠近,總會在第一時間被你察覺。兩年前我的藏身本領雖是不如現在,可也算是登峰造極了,有的時候只圖好玩故意跟蹤家兄,都沒有被他發現過,誰想到你每次都那麽快察覺……”
“察覺又有什麽用,每次我一發現你,你很快就跑了,弄得我好幾年都不知道監視我的人到底是誰。”白初煙道。
“都說了不是監視。”蘇煊苦笑。
“那你說是什麽?”
“只是……”蘇煊怔了一會兒,搖了搖頭,笑道:“這個以後再說吧,你只要說,我的藏身工夫有沒有長進?”
“何止是有長進。”白初煙實話實說,“簡直是神不知鬼不覺,剛才你就在我旁邊,我都沒有發現。”
蘇煊貌似很開心的笑了笑,“那就好,能到這個境界都是托你的福,以後再沒人能識破我了。”
白初煙覺得有點奇怪,這之前她雖沒和蘇煊交談過,但總是見過許多次的,無論是幾年前在宮中,還是最近在船上,蘇煊說話做事一直是溫文有禮卻冷淡威嚴,未曾如今天這般說笑。不過又想了想,她倒也釋然了。就連蕭子易都能從當年那個不茍言笑的晉北國世子變成如今這麽個纨绔子弟,蘇煊在人前人後變變樣子不是很正常?何況鄭辰昭就不是什麽正經人,能作他的義子的人,想必也不能天天板着個臉。
“來坐下吧。”蘇煊拉開桌角處的兩把椅子,将燭臺放到桌上,“我也沒想到你這麽痛快就随我進來了,想來,就算我要害你,你也不怕的吧?”
白初煙走過去就坐,“我只是想,無論如何總能套點消息,比什麽都不知道要好。”
“靖亭的消息?”
白初煙點點頭。
“你現在相信我是要幫你的麽?”蘇煊問。
“如果你要幫我,是因為阿昭拜托你麽?”白初煙問。
“不是。”蘇煊搖頭,“父侯雖然很想幫你,但也知道我的身份不大方便。”
“那你有什麽理由幫我?莫非是蘇硯不想和辰月作對,所以讓你暗中阻止靖亭?”白初煙猜道。
“家兄确實不願再與辰月結下什麽仇怨,不過靖亭找你的事他還不知道。”
“那……到底是為什麽?”白初煙饒有興致地笑了笑,“沒有原因麽?”
“這個……”蘇煊故伎重施,“我們以後再說,現在我想告訴你一些事,無論你相信不相信,都一定要聽我說。”
白初煙倒也不在意,點了點頭,“你說吧。”
“你知道靖亭為何要找你麽?”蘇煊開門見山地道。
“看阿昭信裏的意思,我好像有什麽地方得罪了她?”
“的确……”蘇煊嘆了口氣,“靖亭她懷疑,她夫君的死與你有關。”
白初煙心裏咯噔一下,竟真是這樣,此事牽扯到靖亭的親近之人,那麽她對付起自己來一定會不遺餘力。
“不過她還只是懷疑,她現在連你在辰月的身份地位都不知道,只是想通過你牽扯出真正的幕後之人。”蘇煊道。
“真正的幕後之人?”白初煙苦笑,她背後還能有什麽人,辰月的最高層不就是她自己了麽?
“所以,”蘇煊面色有些凝重,“你千萬不可讓她知道你就是辰月教主,在她面前,最好是做出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讓她覺得你根本沒有能力殺死她的夫君。”
白初煙托着下巴問,“她夫君到底是怎麽死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蘇煊道,“只知道是執行任務的時候被殺害,死在了天啓城太清宮裏。”
“太清宮啊。”白初煙點點頭,“似乎前幾年天羅山堂頻頻派人進宮探查,是因為在宮裏發現了辰月的蹤跡麽?”
“是的,但是皇室從未為難過山堂派去探查的人,只有她的夫君,不知為何死在了太清宮中。”
白初煙微微蹙眉,她對類似的事情根本毫無印象。
“我知道這件事和你無關。”蘇煊道,“可是,靖亭這幾年一心要為她夫君報仇,她如果認定了你是仇人那就糟了。”
“不,我雖然沒有殺過人……”白初煙攥了攥拳,“但是因我而死的人也不少,尤其是在宮裏那幾年。”她擡頭看看蘇煊,“總之,你的意思就是要我盡量裝的弱一點,不要被靖亭認定為仇人,是吧?”
蘇煊點點頭。
“這倒是容易,我本來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嘛。”白初煙笑着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只要不用秘術就行了。”
蘇煊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不怕我是在騙你麽?”
“就算被騙了也沒關系。”白初煙道,“我跟着你進來,就是想聽聽你要說什麽而已,至于是真是假,我自己會考慮的。”
“說的是。”蘇煊笑了笑,笑容裏卻莫名有些失落。
此時,頭頂的甲板上隐約傳來許多人跑動的腳步聲,聽起來慌亂無措,很是有些不尋常。
蘇煊立即站了起來,對白初煙道:“我上去看看,你先別出去。”
白初煙點點頭,蘇煊剛走出去幾步卻又折返回來,将一串鑰匙塞到她手心裏,認真道:“這是我房門和密道的鑰匙,這間暗室後面還有一道門,我若是許久沒有回來,你就從那裏出去。那條路通向廚房後面,平時沒有什麽人,不過出去的時候還是要小心些。”
白初煙接過鑰匙,還來不及說什麽,蘇煊又道:“這鑰匙就給你了,我還有備份,我先上去了,你自己小心。”說罷他便急忙登上階梯打開機關,回到自己的艙房裏去了。
機關暗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外面嘈雜的腳步聲清晰可聞,還夾雜着敲門聲和在門外呼喊“二當家”的聲音,混亂不堪。白初煙朝那邊望了一眼,階梯深處十分昏暗,已經看不到蘇煊人影,暗門很快合上,一切聲音都被隔絕在外,暗室裏又恢複了一片靜谧。
白初煙将空中飄飛的星點火光全都收回燭焰中,暗室裏又只剩下一燈如豆。她掂了掂手裏的一串鑰匙,在昏暗的燭光下神色冷清,不知在想着什麽。她并沒有等多久,就舉着蠟燭走向暗室的另一邊,找到了另一扇門,用鑰匙打開門,輕手輕腳沿着通道走了出去。
蘇煊說的不錯,這條通道果然是通向廚房的後面,那裏有一塊小小的空間,只夠一人容身。白初煙出來後把門合上,回頭看了看,門關上之後就和走廊的牆壁融為一體,嚴絲合縫,看不出一點破綻。
她舉着蠟燭到了走廊上,走廊兩邊有壁燈,還算明亮,這一處的走廊沒有任何人,異常安靜,只有廚房的門虛掩着,從裏面透出火光和悉悉索索的聲音。
白初煙小心翼翼地打開廚房門看了看裏面,只見方才在甲板上見過的小孩子正坐在桌邊一口一口吃着點心。
白初煙松了口氣,直接推門走了進去,将燭臺随意擱在桌上,龍盟見了她,睜大了眼睛,含着點心怯生生地問:“你……你也是來偷吃的麽?”
白初煙歪頭看了看他,道:“好吃麽?”
龍盟費力咽下嘴裏的食物,點頭道:“二當家做的點心,當然好吃。”他站起來,用小手指了指桌上擺着的兩盤點心,道:“這是桂花糕,這是核桃酥。”
兩盤點心都差不多被風卷殘雲了,桂花糕只剩下一塊,核桃酥也只剩下兩塊,龍盟對了對手指,不好意思地道:“我,我吃飽了,剩下的可能不夠你吃,你要是餓的話,我去叫二當家再做一些。”
白初煙忍不住笑了出來,“夠吃了,我不是很餓。”她拿起一塊桂花糕放到嘴裏嚼了嚼,外皮酥軟,餡料甜而不膩,入口即化,竟是難得的好味道,她原本不餓,卻也被平白勾起了食欲。
“好好吃。”白初煙驚嘆道,這味道竟比宮裏做的點心還要好吃許多。
“不騙你吧,二當家做的點心最好吃了!”龍盟得意洋洋地道,而後又迫不及待地将另一盤點心推到她面前,大有炫耀之意,“這兩塊核桃酥你也嘗嘗!”
白初煙卻沒有去拿,“我不喜歡吃核桃。”
“娘親說吃核桃會變聰明!”龍盟揮着小拳頭說,“我也不喜歡吃,但是二當家做的核桃酥不一樣,你看我都吃了這麽多,你就嘗嘗看嘛!”說到最後竟有種撒嬌的意味,使勁将盤子往她這邊推,由于不大夠得着,他都快爬到桌子上了。
白初煙只好撿起一塊咬了一小口,龍盟瞪大眼睛觀察她的表情,滿心期待地問:“怎麽樣,是不是很好吃?”
白初煙看看他,笑道:“好吃。”
“是吧是吧!”龍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跑到她這邊,抓起僅剩的一塊核桃酥舉起來,“這個你也吃了吧!”
“你不吃麽?”
“我已經吃很多了。”龍盟摸了摸自己已經變得圓滾滾的小肚子。
“那我就不客氣了。”白初煙接過核桃酥直接塞到嘴裏,龍盟興致勃勃地看她吃完,道:“二當家最近好像有些忙,不然的話他會做更多種類的點心呢,每一種都很好吃。”
“那我下次再偷偷跑來看看好了。”白初煙道,“對了,剛才有人來這邊麽?”
“沒有啊,一直是我一個人。”龍盟道。
“哦。”白初煙點點頭,“我還有事先走了,下次廚房見。”
小龍盟看着她匆匆忙忙走出去的背影,煞有介事地揮了揮手,道:“下次廚房見!”
“你們怎麽沒有看好他?”走廊的另一頭聚集着許多人,附近艙房裏的人都被這動靜驚出來,聚在這狹窄的走廊裏看熱鬧。人群的最前面,靖亭仍是一身盛裝,華美豔麗,只是面色看起來有些氣急敗壞。她的面前站着一個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年手持長刀,一只眼睛被繃帶纏住,另一只露出來的眼睛裏流露出狠厲神色,面容剛毅冷硬,正與靖亭對峙。
他剛才已經砍傷了靖亭手下好幾個人,要知道靖亭帶來的都是繪影組的好手,絕不是任人宰割之輩,可眼前這個少年刀法詭異,靖亭眼睜睜看着他瞬間砍倒三人,竟看不明白他是如何出招如何擊中對手的,她有點懷疑是自己一時頭暈,心中驚疑不定,只好拔出腰間匕首親自上前。
“你最好老實點。”靖亭握着匕首,全身上下散發出凜冽殺氣,在氣勢上竟絕不輸給這拿着長刀的少年。
少年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只是用不太友善的眼神盯着靖亭,緩緩擡高刀尖,靜默了一瞬,突然爆發,從原地彈跳起來持刀直沖靖亭而去。
他這樣的速度,尋常人就是有準備也躲不開,可靖亭不是什麽尋常人,少年的長刀在空氣中劃出的痕跡清晰地映入她眼中,她早已想好如何應對這一刀,也想到了少年之後可能發出的招式,這種程度的争鬥對她而言根本不算什麽,哪怕她只是持着一把短短的匕首與少年的長刀對峙。
可是,就在她已經擺出招架這一刀的姿勢之時,卻突然發覺有什麽不對,此刻她眼中所看到的刀光明明還離她的匕首有一兩尺的距離,但是耳邊的風聲和身體的直覺令她覺得刀尖已經送到了胸口。
靖亭暗暗覺得糟糕,在一瞬間的無措後急忙往後退,可是已經來不及,她剛剛的猶豫令她喪失了躲過這一刀的機會。
瞬息之後,預想中的一刀穿胸并沒有到來,并非是少年有意放過她,而是有人擋在了她面前。在場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氣,靖亭反應過來,踉跄着倒退幾步,看見少年的長刀劃入了蘇煊的手臂,割破了昂貴的錦衣,衣袖之下鮮血淋漓。
靖亭有點明白少年的詭異之處了,他不知用了什麽方法,讓自己的動作在他人眼中發生延遲,眼睛看到的只是他片刻前的刀光,而實際上他的刀尖已經到了能取人性命的距離,被攻擊的人卻還不自知。
蘇煊後退一步,将手臂收回,少年也沒再動作,刀尖抽離他的小臂,更多的鮮血湧出,将一整截衣袖都浸透,還在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靖亭心驚,看這個出血量,只怕傷口深可見骨。
“二當家……”
蘇煊搖了搖頭,用另一只手按住傷口,吸了口氣,微微回頭問道:“這個人是怎麽回事?”
靖亭看到他臉色蒼白,心中十分歉疚,嘆道:“是我從天啓帶來的人,他知道一些宮裏的事,這一路上都很安分,不知為何突然跑出來了,都怪我的人沒看好他。”
蘇煊仔細看了看少年被繃帶遮去一部分的臉,覺得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來是誰。少年此時低着頭不說話,刀尖上還殘留着他的血。
手臂上的痛楚一陣陣傳來,剛才那一刀竟是不遺餘力,刺透他臂上血肉深及骨骼,若不是少年見他格擋而有意收刀,他這條手臂保不保得住都很難說。他來不及想太多,忍着劇痛,只問他道:“你不能說話?”
少年略微擡眼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這樣了。”靖亭急道,“二當家,你先回去包紮傷口,這個人我來處理。”
不知為何,少年此時已經沒有什麽進攻的意思了,只是一直低頭盯着刀尖沉默不語。蘇煊點點頭,“小心些,別再惹怒了他,我一會兒再過來看看。”他轉身往回走,傷處依然流血不止,立即有人過來扶着他。
此時走廊裏安靜得很,湊熱鬧的見了血也都相繼散去,留下的大都是山堂的人,此外張謙寂和蕭子易方才也被吵鬧聲引了出來還未離去,只是他們到得晚,被一群人擋着根本看不清發生何事,這時候人群漸漸散去,前方那個持刀少年的身影才出現在他們眼中。
“怎麽?天羅內部出了什麽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