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悖妄之都第三節
更新時間2013-4-16 19:30:18 字數:4329
傍晚時,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一直到夜裏還未停。
靖亭一個人站在大帳中,靠在爐火旁,習慣性地持着煙杆,靜靜聽着外面的雨聲。香爐內燃着不知名的香料,散發出的味道與荼靡膏并無二致,好像與她吸的煙草材料相似。帳中煙霧缭繞,溫暖幹燥,雨天的濕冷被隔絕在外,透不進一絲一毫。
不過她心裏倒是冷得很,這些年來,一直都是如此。
“娘親!”小盟戴着鬥笠,披着雨披從雨裏跑了進來,一溜煙兒跑到爐火旁邊,把水珠甩得到處都是。
靖亭替他摘掉鬥笠,拿掉雨披,揉了揉他的頭發,問道:“去哪兒了?沒着涼吧?”
“去找二當家玩了。”小盟拉着她的衣袖道,“娘親,你是不是和二當家吵架了?”
靖亭一愣,“他說什麽了?”
“二當家讓我轉告你……”小盟皺着眉頭苦苦回憶了一番,重複道:“說……今天說那些話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很是抱歉,還說,類似的話他以後不會再說了。”
靖亭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他還是那麽客氣,今天他與我說話也算心平氣和,倒是我先鬧起來的。罷了,明天我再去找他一趟吧。”
“娘親你怎麽了?”小盟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沒什麽。”靖亭勉強笑了笑,瞥見他脖頸上挂着的小玉葫蘆,笑問道:“這是哪裏來的?好生可愛。”
“這是……”小盟差點說漏嘴,撓了撓頭,改口道:“一個不認識的姐姐送我的。”
靖亭點了點頭,并未多想,溫聲道:“時候也不早了,快去睡吧,娘親還有些事要一個人想想。”
“嗯!”小盟用力點了點頭,蹦蹦跳跳地跑回卧房去了。
靖亭在爐火前的圈椅上坐下,聽着帳外的雨聲,心中湧起一種無力感,以及無邊無際的孤獨與凄涼。
Advertisement
已經過去五年了,她已經好久未曾如此悲傷,不知是因為這草原上的細雨,還是因為今天的舊事重提。
雨勢漸漸大起來,雨聲蓋過了草原上其他細碎的聲音,靖亭将臉埋在臂彎中,淚流不止,漸漸哭出了聲。
她哭了好久好久,這樣的雨夜,即便她大聲哭泣,也不會有人聽見。五年的寂寞思念,發洩出來如決堤的洪水,簡直要将她自己都淹沒。
夜深了,蕭子易在白初煙的大帳中來回踱步,張謙寂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
外面雨聲越來越大,蕭子易有些抓狂,“都這麽晚了,大人怎麽還不回來?”
“別擔心,墨公子已經出去找了。”張謙寂道,“你白天不是和小姐在一起的麽?”
“是呀,我們說要去蘇二公子那裏窺探一下,然後又四處轉了一上午,回來吃了午飯,我說要回去睡一會兒,大人就答應了。”蕭子易嘆道,“誰知我一覺醒來過來找她,她已經不見了,而且到現在還沒回來,這都好幾個時辰了。”
“沒事的,你還怕小姐丢了不成?”張謙寂勸他道:“坐一會兒吧,你都這麽走好久了。”
蕭子易身形頓了頓,剛要說些什麽,一陣帶着濕氣的冷風突然從背後吹來,他回頭一看,帳簾一開一合,白初煙和墨言已然走了進來。
“都在啊。”白初煙沒有穿戴任何擋雨的衣物,身上卻一點都沒濕。倒是墨言全身上下裹了個嚴實,水淋淋地進來了。
“大人你去哪兒啦?”蕭子易目瞪口呆。
“繼續上午的工作啊。”白初煙笑道,“剛才回來的路上見到墨公子找我,我才記起時辰,讓你們擔心了,抱歉。”
“又探聽到什麽了麽?”蕭子易好奇道。
“沒什麽相關的,還是上午聽到的那些比較有用。”白初煙嘆道。
張謙寂正在将墨言拉到爐火前取暖,回頭問他們道:“你們就這樣去偷聽,也沒有被發現?”
“好說,用秘術混淆視聽隐去行蹤并不很難,只是堅持不了太久,畢竟人家也是久經磨練的高手,所以只偷聽了一小會兒,其餘時間都是到處轉轉。”蕭子易答道。
“晚上下了雨,雨聲大,天又黑,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情就方便多了。”白初煙笑了笑,也到爐火前面去坐着。
“竟然不叫上我。”蕭子易幽怨道。
“我怕打擾你的美夢。”白初煙無辜道。
“算了。”蕭子易嘆口氣,“折騰了這麽久,肚子也餓了。”他扭頭看了看桌上一直沒怎麽動的那一盒點心,眼睛一亮,道:“我們把這個分了吧,再不吃可要壞了。”
“好啊。”白初煙盯着跳躍的爐火,随口道。
“小姐沒事吧?”張謙寂在火光下離近了看她,低聲道,“臉色不太好,又胸悶了麽?”
一旁蕭子易正跟墨言說這點心如何如何好吃,墨言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兩人都沒注意張謙寂說了什麽。
“這次倒不是。”白初煙面色蒼白,低聲苦笑道,“只是覺得聽到了些不該聽到的東西。”
又是将近半個月過去,離返回東陸的日子已經不遠,草原上天氣越來越寒冷,長草也有了枯黃的跡象。
這一天傍晚,白初煙牽着一批黑馬出了城,迎着落日的方向一路向西走。她之所以會在這個時候出城,是因為飯後在城裏閑逛時,偶然看見一個分外熟悉的身影從眼前經過,往城門方向走去,她索性跟了上去。至于這匹馬,出城之後說不定會有用處,她就從張謙寂他們那一帳附近牽了來,看起來好像是蕭子易前幾天騎過的馬。
此時已經離開北都城二三裏,白初煙一路牽着馬,不緊不慢跟着前方那個宮裝高髻的身影,之間隔着好遠的距離,她要是再走慢一點,怕是就跟不上了。
好在草原廣闊空曠,城外鮮少人跡,跟個人十分容易。白初煙就這樣閑庭信步似的跟着,徑直走到了一條淺淺的溪流邊,停下了腳步,再擡頭時,遠處那個紫色宮裝的人越走越遠,身影漸漸融入刺眼的夕陽中,看不到了。
白初煙回身摸了摸馬的鬃毛,由它在這裏吃草飲水。她在溪邊默默站了一會兒,只看着那匹馬兒,直到身後響起一個人的聲音。
“白初煙。”靖亭今日的語氣倒是十分平靜。
白初煙轉身看到她,笑了一笑。
“你是故意來此的?”靖亭牽着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向前幾步,蹙眉問道。她确實是想将白初煙引到城外,可看剛才的情狀,白初煙分明就沒想追上那個人,只是借其引路罷了,這倒讓靖亭覺得是自己被愚弄了。
“我是來見你的啊。”白初煙笑了笑,道:“你查了我這麽多事,可還是不夠了解我。”
“什麽意思?”
“你讓人扮成我母後的樣子,實屬不易,畢竟她已死了多年,你卻還能查出她生前的模樣。”白初煙的笑容裏沒有什麽溫度,“可你知不知道,就算她真的活過來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去追的。”
靖亭不說話,只蹙眉看着她,很久之後,才問:“那你為什麽來?”
白初煙道:“我來北陸就是為了見你,之前你請我赴宴我都沒去,這最後一次機會,我當然要來。”
“很好。”靖亭放開了缰繩,從腰側刀鞘裏抽出一把細長佩刀,刀尖點地,看着她道:“辰月殺了天羅多少人,你可數得清麽?”
白初煙不知道說什麽好,夕陽照在靖亭的身上,映得那一身妃色錦衣無比輝煌,真如鳳凰一般,可她的眼神冷得能把人凍上,再配上那一抹刀光,說不出的清冷懾人。
靖亭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仍在對她說:“當年辰月啓動刀耕計劃,讓本堂的精銳們陷入噩夢,互相懷疑,自相殘殺,難道你們不該死?”
“要不是辰月禍亂朝政,荼毒生靈,葵花一朝短短十四年,又怎麽會死那麽多人?”靖亭冷冷道,“蘇秀行沉于西江,百裏恬用懷刃自盡,白曼青被亂刀砍死曝屍街頭……天下大亂,三族紛争,大胤朝搖搖欲墜,白千行也和自己的哥哥争起了皇位,讓你的父皇,差點死于宮中。”她冷笑,“這些,哪一樁不是你們辰月做的好事?我真是覺得奇怪,你既是辰月教主,又怎會是白氏皇族,白渝行的親生女兒?你也配姓白麽?”
白初煙神色黯淡,嘆道:“亭兒說起話來,還真是刻薄,不過也算一針見血。”
“你叫我什麽?”
“亭兒。”白初煙看了眼她又驚又怒的表情,呵呵一笑,“有什麽不好?稱呼而已,不要在意。”
靖亭瞪了她一眼,“你還笑得出來?”
“你說的都是事實,既然辰月教十惡不赦,我自然也是個惡人,為什麽笑不出來?”白初煙無奈道,“只是,我們也受到了懲罰,當年的教宗和三位教長都已經死了。辰月之所以隕落,是因為你們天羅暗中出力,光靠百裏恬和其他諸侯、朝中大臣,根本無法扳倒辰月。你們也算是報了仇。”
“再說葵花朝的事都過去許多年了,就算還要算賬,也不會是你來找我,看起來你對那時候的事并不真正關心。”白初煙輕輕一笑,“你就別賣關子了,亭兒。”
“再那樣叫我我真的殺了你!”靖亭怒道。
白初煙嘆了口氣,“你本來就是來殺我的不是麽?”
靖亭将刀舉起一些,看着她道:“不錯,你們辰月在葵花朝做了什麽與我無關,我只不過時時想起那時的事,覺得你們着實可恨,說來出出氣罷了。”她笑得有些詭異,“沒想到你不為所動,果真是一點良心都沒有了,不愧是白初煙。”
“至于我要殺你的真正原因……”靖亭拿刀指着她,“你神通廣大,想必已經知道了吧?”
白初煙遲疑了一下,微微點頭。
“那就好。”靖亭低聲道,“我也不想再提……”
她的眼神忽然變得陰冷,持刀疾速往前一遞,白初煙一側身堪堪躲過,她身體跟進之後,又蓄力将長刀往側面一掃。
這是極其普通的招數,一般的學武之人都躲得過去。
可白初煙不是學武之人,最多反應快點躲過第一刀,對這橫掃過來的第二刀可沒轍。
靖亭先開始也驚訝于白初煙的任人宰割,可當刀切入對方身體時,她立刻察覺到不對。
沒有任何阻力,長刀就借着她的餘力很順利地切過白初煙身體,沒有聲音,沒有血跡,就像切在空氣裏或是水裏一般。
抽刀回手之後,靖亭站在那裏看着毫發無損的白初煙,有些發愣,“無方?”
“無方”是葵花時代辰月寂教長原映雪的護身秘術結界,可令人刀槍不入,除了加持了秘術的特殊兵器或是罕見的魂印兵器,普通兵刃根本傷不了他分毫。靖亭對此只是有所耳聞,并不大相信,更沒想過會親眼見到,畢竟當年的陰教長範雨時也有“伐伽”護身,卻死于舒夜之刀下,她一直覺得所謂“無方”“伐伽”都只是傳說罷了。
“正是無方。”白初煙淡淡道,“不然我這樣的一出門,很容易就被人砍了。”
靖亭面色有些凝重,她今天是沒指望能把白初煙怎麽樣,可忽然多出來“無方”這麽一個大麻煩,對她以後的行動造成了很大妨礙。
不過,既然舒夜能殺死範雨時,她為什麽不能殺死白初煙?
想到這裏,靖亭微微一笑,道:“就算我暫時傷不了你,還可以試試捉住你。”說罷,她拍了拍手,随着掌音響起,附近的枯草叢中藏着的人慢慢站了起來。這片地方的長草可及膝蓋,有人趴在不遠不近處藏好,根本不易被察覺,白初煙左右看了看,現身的大概有五六人,只是四周應當還藏着人,不知道還有多少。
站起來的那幾個人皆是一身黑色短袍,手上拿着不同的兵器,有男有女,慢慢圍攏過來,和靖亭站的位置相配合圍了一圈,将白初煙困在中間。
這些人看起來都是繪影組的精銳,說實話,靖亭雖然是龍家家主,繪影組組長,可她的殺人功夫其實遠不及手下這些人。這些繪影組成員,每一個都身經百戰,手上沾滿鮮血,其中一些年紀大的甚至曾經在葵花朝時就執行過任務,後來才被選入新的繪影組。如今一下子圍過來五六人,且草叢裏還藏着不少,實在讓人心驚。
“你……把整個繪影組都帶來了?”白初煙覺得有些頭疼。
“對付你這種人,我可不敢掉以輕心。”靖亭笑道,“就算你再有本事,也逃不脫這麽多高手的包圍,你今日自投羅網,甚合我意。”
“那可不一定。”白初煙朝她做了個鬼臉。
靖亭失笑,剛想說要她別再嘴硬,不遠處本來藏得好好的另一個繪影突然現身,喊道:“組長,地面有馬蹄聲,有人朝這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