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将離殿老柱變新梁,幹地生新草的事情第二日便在整個王宮裏傳開了。宮人們議論紛紛,說自從神獸失蹤之後,這将離殿就衰敗如死墳,從沒長出過一根草,看如今這情形,怕是神獸真的要回來了。
很快,上川連便下令徹查整個王宮,一旦發現周圍有人形跡可疑便速速上報,并嚴令禁止宮裏的人談論此事。然而謠言如洪水猛獸,不管如何圍堵,卻還是順着王宮的牆縫瓦隙流竄出去,鬧得天下皆知。
而與此同時,另一種說法也悄悄在坊間流傳起來。
有人說,二王子在城門處設的結界根本不是為了迎接神獸,而是直接将神獸傳送到王宮地牢。因為二王子怕新的神獸不肯選自己而威脅到自己的統治,所以要搶先除掉神獸,以免去後顧之憂。
流言不知從何處開始,卻以極快的速度在整個王都蔓延,到最後上川連不得不采取高壓手段禁止言論,逮捕了大量造勢者,一時間都城內的牢獄人滿為患,王都上下人心惶惶。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都內的流言剛剛平息,王都外又産生了新的聲音,而這對于上川連來說,卻是更為致命的。
那是有關一百年前的傳聞,有關當年究竟是哪位王子讓神獸幻化為人的傳聞。傳聞說,當年神獸選擇的并不是任何王子,而是前國師雲弄,這無疑等于在質疑上川連執政地位的合法性。
而國師雲弄在子民心中,素來享有很高的聲望,當初上川連向天下宣布以叛國罪将雲弄處死之時,就已經在民間引起了不小的非議,此流言一出,上川連便不僅僅是暴虐無常謀害忠良,而是被冠上了篡國謀逆的罪名。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巧合,似是為了印證上川連有違天意的統治,全國各地陸續發生天災,從地震到火山,從洪水到幹旱,加之以長久的繁重稅賦,民間怨聲載道,大有高舉義旗起兵反抗者。
短短幾天之內,全國上下風雨飄搖。
當然,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熱鬧,王宮內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如水。我的換溶液所剩不多,不能頻繁地更換身份,再加上現在王宮裏哨崗頻繁,監督嚴密,再也找不到機會出去亂逛,因此我只能長時間地扮作慈美人,一邊窩在雲飛殿裏長毛,一邊尋找機會收集線索。
上川連已經有好幾日沒來雲飛殿,但每天都不忘派人過來送點東西,或是稀有的果品,或是精巧的玩意。
前天送來一對暗夜神界的星光耳墜,在夜晚不但可以發光照明,還可以與天上的繁星産生輝映,指引方向。昨天送來一盒淩絲軟糕,用近百種花蕊制成,入口即化,甘甜芬芳,久服可以清腦怡神,潤肺補氣,剛好對了慈美人的病症。
今日他送來的東西更是稀罕,竟是一只搗藥用的杵桶,只不過這杵桶材質頗為奇特,堅固耐用,卻又不像普通杵桶那樣沉重,桶上方搗藥用的手柄還包了一層軟綿,搗藥時不但省力,還不磨手,讓人不由驚嘆設計者的細心。
因為慈美人擅長醫術,尤其對各類藥草有濃厚的興趣,為了不引人懷疑,我白天只能硬着頭皮去翻醫書,對着一堆爛草枯枝,倒是讓我想起以前和雲弄住在山谷的日子,那時我們的茅屋裏也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藥草。
早早用過晚飯,夕陽猶在天邊,淡淡的紅霞從木窗外瀉進藥房,讓整個小屋都盈滿了溫馨。我正專心擺弄着上川連新送來的杵桶,杏兒在用鐵船磨藥,清蘭守着紫銅鍋煎膏,周圍還有一群小丫鬟打雜。我被鍋子裏的熱氣熏得鼻尖冒汗,用袖子随意蹭了蹭,伸手向一旁道:“給我弄碗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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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給我遞過來一杯清茶,我頭也不擡地接過來一口悶掉,然後抹抹嘴嘴,繼續和杵桶奮鬥。
多日不曾鍛煉臂力腕力,退步了不少,借着搗藥的機會倒可以練習練習,于是我将杵桶裏的爛藥渣當做上川近的臉,一錘錘下去猛砸……
砸着砸着我漸漸覺出不對,原來不知何時屋裏的一衆宮女竟全部退了出去,我餘光裏瞥見門口站着的人,旁若無事地繼續搗藥,心裏卻默默感嘆王宮裏的人深藏不露,各個身手敏捷輕盈,都是懂得如何淡化存在感的好手,就連我這個曾接受過職業訓練的也自愧不如。
上川連也不說話,只是倚門靜靜看我,我兀自搗了一會兒藥,然後停下來活動活動脖頸手臂,待要站起身活動一下腰肢,才将目光投到上川連身上,故作驚訝。
“累了嗎?”上川連還穿着執政官的玄色朝服,走到我身後,不由分說地将我按在椅子上,大手覆上我的肩膀,幫我輕輕推拿,“早就跟你說過,這些粗活就交給下人去做,又何必自己動手。”
“藥也是有靈性的,只有親自精管才能在用藥時事半功倍。”我想起了以前雲弄說過的話,直接搬過來用。
“每次你都這樣說。”上川連微微笑了笑,陰沉的臉色也有了些許晴轉,語氣中飽含寵溺。
我倒是有些意外,不想随口一說卻和慈美人不謀而合,想必是因為天下醫者都有些共通的原則。
上川連身上有一絲淡淡的血腥氣,我又明顯感覺到他兩只手的力道不太一致,于是擡頭看他,目露擔憂,“聽人說昨日有刺客行刺,可否受傷?”
“只是幾個流寇而已,如何能傷得了我?”上川連垂眸看我,目光溫和,這讓他看上去完全像換了個人,感覺不到絲毫戾氣。
我舒了口氣,作勢站起身,卻“不小心”将旁邊的紫銅鍋撞翻。滾燙的藥湯潑出來濺在地上,我驚呼一聲向上川連懷中一躲,“不由自主”抓緊他的右臂,只聽上川連一聲悶哼,眉間微蹙,玄色的袍服袖子上綻開一朵暗色的花。
袍子的底色蓋住了花的顏色,我卻知道,那是血染的印記。
“不是說沒受傷嗎?”我驚慌地覆上上川連的右臂,擡頭看他,聲音微顫,“怎麽會這樣?”
上川連将右手背到身後,甩了甩袍袖,“只是擦了點小傷,無妨。”
我紅着眼圈轉身去櫃子裏翻出藥箱,輕輕拉過他的手坐下,“一定是我剛剛碰到了你的傷口,我先幫你簡單包紮,一會兒再讓禦醫瞧瞧。”
上川連任由我幫他挽起袖子,拆開繃帶,深可見骨的刀傷正在流血,我低頭幫他上藥,他卻面色如常,似是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他只是有些入神地看着我,淡淡的斜陽将他的側臉映得柔和,驅散了所有陰沉,那眼神似是能望到人的心底,甚至讓我不敢回視。
“阿慈。”許久,他才緩緩開口,“還記不記得前些日子我在路上撿回來的那只斷腿的白兔?”
我心裏咯噔一聲,最怕的事來了,最怕他要提起什麽舊事。
“嗯。”我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那時你都不肯拿正眼看我,卻對那只兔子呵護有加,我當時就想,什麽時候也能變成你手中的兔子就好了,不想今日卻得以實現。”上川連說話的時候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但看得出來,他此時心情很好。
我不經意間擡頭瞥了眼他的笑容,那一瞬間突然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挺缺德的事。
心裏雖這麽想,但我還是沉默了一會兒,尋了個契機小心問道:“殿下,我最近聽見了些傳聞……”
“嗯,聽了什麽?”
“聽說……聽說神獸被你毒殺……這是真的?”
上川連沉默地看着我,神情莫辨。
“殿下若不想說便罷了。”
“沒錯,是我派人毒殺神獸。”上川連将衣袖理好,神色坦然地看着我,“又如何?”
“可是……可是這要遭天譴的啊……”我皺眉道,不過說實話,剛剛那一刻的上川連很是讓我佩服,那敢作敢當的氣勢倒是比某些陰險狡詐的人強得多。
上川連冷笑一聲,神情倨傲,“天譴?那便由我一人來承擔好了。什麽神獸選王,簡直荒謬,我偏要讓這愚蠢的制度從我這裏斷絕!”
“那一百年前的傳聞……”
“傳聞說當初讓雪淩獸幻化的是國師雲弄,不如說其實是所謂的大王子上川近。”上川連面露嘲諷,”雲弄……他甚至都不算做一個完整的人,又有什麽能耐讓神獸幻化?”
“可是雪淩獸卻在天下人面前尊你為王……”
“所以說神獸不過是頭愚蠢的牲畜,一百年前的雪淩被上川近當做奪權的墊腳石,一百年後的将離也不過如此。”
“将離?是說将離殿的将離?”我微微蹙眉,對于被叫做牲畜深感不滿。
“将離獸從出生起就被我日日喂毒,若不是後來雲弄将它擄走,用芍藥花的露水喂了它整整五十年,它哪裏會來的本事闖到王宮裏,造成我今日腹背受敵的局面!“上川連說這番話時面色陰郁,眼中漸有殺氣。
我乍一聽他說神獸在王宮,不由心裏一驚,還以為自己在他面前穿了幫,待看他只是寒着臉看向窗外,才知道他并沒有懷疑到我頭上。
“神獸将離就在王宮內,我必叫她有去無回。”上川連擲地有聲,我卻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阿慈,今日的話我只對你一人說,我也只說一次,從此以後便再不要提起。”上川連似是感覺到了我畏懼的神情,便将語氣放得溫和一些,他輕輕握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堅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阿慈,我的猙獰永遠只對別人,但對于你,只要上川連活一日,便護你一日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