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1)

回到溪邊的空地後,雲弄生起一堆火。我則叼着匕首守在獵物旁邊,等它們哪只活過來便在哪只身上捅一刀,甩一甩濺到臉上的血滴,然後繼續趴在樹底下發呆。

不知不覺中,腦子裏像被人放了一卷褪色的膠片,一幕幕不停地在眼前回放:

記得當時剛上卧龍山時,入夥儀式上他遞給我裝着匕首的錦盒,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看她用着正好。”并沒有多解釋一個字。

離開卧龍山的那個雨夜,他的膝蓋被我情急中踢傷,卻不忘忍着疼痛将落在地上的匕首撿起,塞在我的靴筒裏。

初入王都時,當他在絞刑架上看見我的替身手中那把匕首的時候,之所以那樣震驚沉痛,并不是真的認為那個死的便是我,而僅僅是擔心我用了其他武器傷人性命,最終會反噬到自己。

即使在王宮內政權鬥争最激烈的時候,他也不忘讓燕老三進神殿,将匕首送回我身邊……

樹林裏,樹枝斑駁的影映在地面上,我揚起頭,看見陽光在樹葉間跳動,刺痛了眼。

“不要以為那是他在為你着想。”身後突然有人說道。

就這麽不聲不響的輕飄飄一句話,猶如鬼魅般出現,吓得我渾身的毛都豎了豎。難得我定力好,驚訝過後既沒有慘嚎失禁也沒有摔碎碰翻東西,只是看了看溪邊的雲弄,才淡定地轉過身。

青羅依然是一身綠裙,依然是絕美的容顏,也依然是空洞的目光,仿佛永遠淩駕于塵世間一切。

“你不要忘了,王與神獸性命相連,你死了他也活不久,他維護你只是為了不損害自己,僅此而已。”青羅雖然在跟我說話,但是眼睛卻在看着雲弄,那死寂的目光,亦如她那顆死寂的心,無波無瀾。

這個女人怎麽會來這裏!我警惕地站起身盯着她。

青羅面無表情地掃了我一眼,輕聲道:“別出聲,如果你不想驚動他。”說着向雲弄那個方向看了看。

雲弄現在已經将火生好,似是感覺有人在看他,不經意間擡起頭,沖我溫和地笑了笑。

我一怔,又看了眼青羅,當即明白青羅并沒有在雲弄面前顯露身形,所以雲弄看不見她。那麽她此番來的目的是什麽?

似乎完全能聽見我內心的想法,只聽青羅淡然回答:“弄兒的靈魂被妖女谷寶兒的巫術破壞,王魄不知所蹤,不過不用擔心,我會将它找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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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羅身上纏繞的綠色絲縧無風自舞,像無法擺脫的夢魇。

“怎麽可以沒有王呢,更何況是芸家的王脈。”她久久地注視着雲弄,聲音輕得仿佛自言自語,“我會讓弄兒的靈魂恢複完整,成為真正的王,這樣他就可以複國,可以為他死去的父王報仇,他會像他的父王一樣成為英明的君主,受萬人景仰……”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此時在青羅仙人的眼睛裏竟可以看到一絲罕見的溫柔,但她看着雲弄的那種目光卻讓我覺得十分不舒服,就仿佛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雲弄站在一片由叢林縫隙間灑落的陽光中,一身白衣反射着柔和的白色,整個人看上去幾乎都要融入這溫暖的光明之中,消失不見。

沒有王魄的雲弄少了争強好勝之心,對世俗的權勢沒有興趣,因而也就比上川近活得更自由,這樣不是很好嗎?為什麽一定要讓他回到那深宮之中?那個他從小就深惡痛絕的地方?

“不想讓他變回去?”青羅平緩的聲音複又響起。

我眯了眯眼睛,有些煩躁地刨了刨蹄子,這種被人洞察心裏的感覺非常不爽。

“他身上沒有王魄,你就永遠不可能變成人形,即便這樣也無所謂?”

“小白,你怎麽了?”雲弄似乎是看出我神情有異,走過來蹲□,捧起我的頭用浸濕的帕子輕輕擦幹淨我臉上的血跡,擔憂地看着我。

“好好珍惜現在的雲弄吧,只有此時他才是待你真的好。”青羅仙人就站在我和雲弄身邊,她高傲地垂下眼眸,嘴角慢慢蕩出一絲笑意,“不過那又能怎樣?你們始終都是人獸之別。只要王魄不回歸,你們永遠也只能是這樣……不過不必擔心,這種狀态是不會持續太久的。”青羅最後瞥了我們一眼,便緩緩轉身,“我很快就會回來,帶回弄兒的王魄,讓他的七魄合一,到那時……”

青羅話還沒說完,我終于忍不住,将嘴裏的匕首甩了過去,青羅瞬間向前移動了幾步,很輕易地躲過襲擊,匕首深深地紮進她前一秒還站立的位置。

你憑什麽決定雲弄的人生!我的眼裏幾乎可以噴火。

分裂和鎖定人類的靈魂是違逆天道的,難道你不明白?

“天道?如果不是我當初把他從廢墟中救出來,他早就已經死了。所以,他的人生是屬于我的,是我給的。”

你這沒有情感的老女人!我沖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

“情感?”青羅柔美的嘴角微微牽動出一個高貴的笑容,“我是仙人,你是神獸,情感二字對我們來說是多麽荒唐的東西。”

哦?是這樣嗎?青羅仙人也是沒有情感的?

“你想說什麽?”

很久以前,我聽過一個傳說,相傳用三樣東西便會鑄成“不死之刃”:仇人的愛,王子的血,還有一樣便是仙人的淚。原本我是不相信這種東西的存在的,但現在這把匕首就在眼前。

青羅目光淡淡地掠過地上那把雪亮的匕首,并沒有說話。

上川近被上川老王養大,在身份暴露之前頗為受寵,這仇人的愛不難弄到,王子的血則更不用說,唯獨這仙人的淚……世人都知道,仙人不受世俗羁絆,沒有眼淚。那麽這仙人的淚他是如何弄到的?

見青羅臉色微變,我掙開雲弄追着她跑了兩步,不依不饒地在後面繼續發問。

仙人不可插手凡俗之事,各朝各代皆有命數,為何你那麽執着地想讓芸氏王朝複辟?為何要救出上川近?他的天命本應已盡,是你的插手才導致命數的混亂,讓他成為被選中的王者,這是你強加給他的人生!

上川近鑄就匕首的那滴仙人淚是你的吧?是你的是你的對吧?你為什麽會哭?你是為誰而流淚?堂堂九大仙人排行之首的青羅會為誰動情?

青羅被我迫得一步步後退,幾乎就要幻出仙術沖我天靈蓋劈過來。

我心裏噴湧出一種報複的快感,繼續逼近她,四只蹄子輪番踩向她拖曳于地的裙擺。

為什麽要來這裏?為什麽不直接去尋找王魄?你還是擔心他的對嗎?擔心雲弄的安危?擔心這個……你所愛之人的孩子?

“你胡說什麽!”青羅終于神情大變,寬大的水綠色衣袖夾着勁風向我甩過來,我靈巧地向旁邊一躍,躲開了她的這一擊。

勾了勾嘴角,我用了然的目光看着她,就如同當日她用輕蔑的目光看着我。

看吧,你也是有情感的不是嗎?

青羅終究是九大仙人中最強的一個,很快便恢複了端莊而冷漠的面容,“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不明白?那好,我問你,為什麽你不現身于雲弄面前呢?師父與徒兒相見不是很正常的事嗎?為什麽躲着他不見?

我交叉着兩只前蹄,十分優雅地端坐在地上,靜靜地望着青羅。

青羅擡手将風帽戴好,碧色的絲綢遮住了她的眼,她的面容,她的一切表情。

“他是個苦命的孩子,我希望他這一生中能留下一些快樂的回憶。”綠衣女子這樣說道,然後便轉過身,慢慢隐入叢林中微弱的晨霧。

“即便,這段回憶将非常短暫……”

女子輕柔的笑聲,就像這隐匿于林間的風,消散了,凝固了,帶着寂寥的悲傷。

“小白?發生什麽事了?”雲弄這時從後面追過來,漆黑的眸子不由向青羅消失的方向看去,仍是一臉疑惑。我轉過頭去看他,青羅空洞的眼睛仿佛仍在我腦海深處凝視。

不禁挑了挑眉毛,緩緩地站起身,順服地走向他。

神獸啊,之所以被稱為神獸,便是有很多其他生物無法企及的能力呢,不然神還造就這麽無能的物種出來做什麽?只為了行神聖之禮麽?怎麽可能……

他,不管他是雲弄,上川近,還是教官,他都是我的王,我的主人。

有我在,只要他不願,沒有什麽人可以勉強他。

這世上唯一能夠限制他的人,便只有他自己。

我走到他面前,揚起頭,雲弄蹲□,撫了撫我的頭,“小白,剛剛的風很大,我覺得有些反常,你沒事吧?”

我望進他的眼睛,然後向前一探身,脖頸與他相交,用面頰蹭了蹭他雪白的後頸。

你究竟想不想要那王位呢?告訴我,告訴我,如果你不想讓那第七魄回到你的體內,不想面對那些痛苦的回憶,告訴我,我會滿足你的一切願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臉上的毛太不柔軟,沒蹭幾下,就見雲弄那裸`露在衣領外的皮膚漸漸變成了粉嫩的玫瑰色,身體還有些僵硬。于是我擡起頭,疑惑地歪頭看他,舔了舔嘴唇。

雲弄有些尴尬地退後兩步,墨一樣的黑發垂在腰際,白色的袍子上也不知自哪裏粘上了幾瓣淡黃的野花。我正要上去替他舔幹淨,他卻捧住了我的頭,将我攔住,雖然臉上有些窘迫,但聲音還是平和淡雅:

“小白,你帶回來的鳥我已經收拾幹淨,現在在火上烤着,再不回去可就烤糊了。”

鳥肉?

我動作頓了頓,索性不再去管雲弄身上攜帶的花瓣,掉頭去撿那還釘在不遠處的匕首。轉身之際,不由聽見雲弄暗松一口氣的聲音。

我咬住匕首,陰謀得逞般地偷笑。

然而,正當我準備将匕首從地上拔出來的時候,旁邊一塊看上去像布滿青苔的岩石上,像是有什麽東西突然一翻,接着便露出一個巨大的黃色眼瞳!

還沒等我有什麽反應,世界便劇烈地震顫起來,然後不斷下降,震動,搖擺……

我立刻趴伏在地面上,驚異地看見四周的花花草草連同腳下的土地都在不斷上升。

原來不是世界在下降,而是我所在的一塊地皮直接從地上飛了起來,帶着我不斷往叢林上方飛去!速度迅即勢頭猛烈,讓我連跳下去的機會都沒有。

我死死扒住地面上的附着物,看着漸漸傾斜的視野,明白身下這不明物體正在空中準備翻個跟頭打個轉,把我從它身上摔下去。

我看着萬裏無雲的晴天碧空,再看看下面已經縮成針別大小的萬年古樹,有些郁悶地想:

這算是……報應麽?

果然,調戲王這種事只能在心裏想想才可以。

在不明飛行物将我從它身上摔下去之前的一秒,我利落地叼起匕首躍到那巨大的瞳孔邊上,使盡全力狠狠紮了下去。

一聲凄厲的嘶鳴驟然劃破長空,不明飛行物瘋狂地在空中掙紮,但它總體的飛行軌跡還是向着地面的。我稍微松了一口氣,将匕首抽`出來,在飛行物刺耳的尖叫中,瞄準方向,在它的身體右半部分再次紮下。

身體右側受傷,飛行物因為疼痛而不禁向右邊痙攣,這樣飛行的方向便向右側偏了一些。于是依據這個原理,我一會兒在它身上右邊戳一下,一會兒又在它左邊戳一下,磕磕絆絆地飛回了剛剛離開的地方,眼看着就要安全着陸,誰知這飛行物在落地前猝不及防地翻了個跟頭,要不是我反應快及時跳開,險些被這龐然大物碾死在地上。

然而腿還是受了點傷。

我摔在地面上連着滾了幾滾才停下來,雲弄急忙過來察看我的傷勢。直到這時我才看清剛剛把我帶上天空的不明飛行物究竟是什麽。

只見它長着鷹一樣的利嘴,周身布滿了綠色的植被,如果伏在地面上不動基本完全和森林的地面融為一體。巨大的碧綠色骨翼因為疼痛而瘋狂地扇動着,将周圍的森然古樹一一撞毀。黃色的豎瞳猙獰地張大,鋒利的前爪幾乎可以非常輕易地摧毀三層高的宮殿。而這一切還不算最令人害怕。

最要命的是,這龐然大物居然一邊像拔草一樣将根植于森林中數萬年的大樹撥開,一邊長着巨大的鷹嘴,向外面噴火……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鷹嘴變膚龍?不是已經絕種了嗎!

此時的鷹嘴變膚龍身上被我戳的無數個窟窿正往外汩汩流血,紅綠錯雜的樣子看得人觸目驚心。它不停地吼叫着,瘋狂地抽搐着,明黃的大眼珠正在地面上來回巡視,似乎在尋找着什麽。

終于,黃眼珠不再滾動,它終于鎖定目标!

而我此時驚恐地發現,自己此時正在與那駭人的瞳孔對視着……

吼——

大地在震顫,森林在咆哮。

墨綠色的利爪突然向我揮出,根本沒有逃走的餘地!我也顧不得許多,迅速念咒,正準備開啓靈力對付這鷹嘴龍,這時餘光中白影一閃,只見雲弄在地上抓起一叢青草,然後飛快地攀上旁邊一棵半倒的大樹上,手中銀光現出,一柄細長的銀杖直接擊向鷹嘴龍的前爪。

雲弄并沒有用力,只是在它身上各處輕點了幾下,便見那鷹嘴龍驀然僵住,有些遲鈍地将目光移到雲弄身上。然後張開了巨大的鷹嘴——

不好,它要噴火!我不顧腿上的傷,掙紮着站起身,正準備沖上去将雲弄護住,誰知就在它張嘴的瞬間,雲弄突然将手上的那叢青草塞進他的嘴,然後迅速将它的上下喙關合。

只聽一聲類似汽笛的聲響,有兩股煙從鷹嘴龍的耳朵裏冒出來,就像是剛剛要着起來的大火沒燒旺便被一盆冷水澆滅後冒出的青煙。

雲弄一臉風輕雲淡,似乎并沒有被眼前這上古巨龍驚到,恰恰相反,只見他伸出一只手,輕輕摸了摸龍的鷹嘴,然後拍拍它綠油油的側臉。

鷹嘴龍黃色的大眼睛本來還瞪得滾圓,此時,随着雲弄一下下的安撫,慢慢眯成了兩道彎彎的月牙,然後乖順地收服了利爪,忠犬一樣趴在地上,胸脯起起伏伏地順氣。

雲弄站在它的肩膀上跟着回到地面,又在四周找了一種發出淡淡幽藍色光的灌木,将葉子摘下來敷在鷹嘴龍流血的傷口上。

我瘸着腳默默走到一邊,看那鷹嘴龍似乎惬意的很,雲弄一邊往它身上敷葉子,它一邊趁機回頭乖巧地用巨大的腦袋蹭雲弄的胳膊,還發出嗚嗚的萬分享受的聲音。

切,估計是頭母龍。

我蹲□,回過頭,有些費勁地舔舐自己受傷的腿。

“小白,鷹嘴變膚龍一旦受了驚吓就會變得比較暴躁。”雲弄此時正在料理那只醜龍眼睛上的傷口,“還好那把匕首留下的傷很快就好,而且這附近也有可以鎮痛的草藥。”

渾身綠森森的醜龍歡快地扇了扇小翅膀,舒服地伸長了脖子。

“其實它們是很溫順的動物。”

是很溫順,我艱難地挪了挪腿,把有傷的一面沖着雲弄。

“為了隐藏蹤跡,我們不能用法術,但有了它以後路上就方便多了。”雲弄幫鷹嘴龍處理好傷口,溫和地看着它那對黃眼睛。“你不是要去荒海嗎,它可以載我們過去。”

他怎麽會知道我想帶他去荒海?我別開頭繼續去舔傷口,這次卻無論怎麽夠都夠不到,不禁急得面紅耳赤。

傷口還是很疼的,那只醜龍身上被匕首弄的傷很快就好,可我腿上這傷才是貨真價實的,只有用舌頭輕輕舔一舔才會緩解疼痛……

就在這時,頭被人輕輕捧了起來,雲弄長長的睫毛很漂亮地低垂着,漆黑的眸溫柔地望着我。

他掃了一眼我腿上的傷處,只輕輕說了兩個字:

“我來……”

番外 淩兒(中)

“淩兒別鬧。”

白衣黑發的男子閑散地倚靠在紅蓮池畔,手擲一卷醫書,神色平和。淡淡的金色陽光傾瀉在他絲質的白袍上,散發着溫暖的氣息。

我嘴裏叼着一件女子穿的衣裙,在他身邊不依不饒地來回亂轉。

讓我變成人吧,咬住他的衣袖。他揉了揉我的頭,繼續看書。

讓我變成人吧,搶走他的醫書。他另拿出一本書,支着頭繼續看。

折騰半天一無所獲,我只好老實趴到一旁,望着那白衣身影默默嘆氣。

我一直有些疑惑,按理說神獸只有滿一百歲後,感應到王者之氣才會幻化為人,但那天晚上的事卻有些說不通。

首先,我并沒有滿一百歲,卻在輕輕觸碰雲弄指尖那一小團藍色微光後就變成人了。其次,神獸遇到王之後變人,除非王死掉,否則就不會再變回獸身。但我的人身維持僅不到半個時辰便又恢複了原型,而雲弄也恢複了正常,眼中的藍色瞳光消失。

究竟發生了什麽呢?我雖然有些想不明白,但是能夠提前成人畢竟是一件讓人興奮的事,于是我每天除了去祭壇為蒼生祈福,就是纏住雲弄,讓他再把我變回人。但他卻總是回避此事,從來不肯答應我的要求。不過那團藍色光到底是什麽?我着實費解。

雲弄見我在一旁嘆氣,終于把書放下,走過來摸着我的頭問:“淩兒,為什麽那麽想變人?做人有什麽好?”

我不解地擡頭看他,心想做人當然有很多好處啊。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可以用兩條腿走路,可以像人一樣用最精致的餐具吃好吃的東西,而且據說變為人後我的法力也會增長,會變得很強,幾乎無所不能。

大概是看出我眼中的憧憬,雲弄很久都沒有說話,只是望着眼前開得一片旖旎的紅蓮,嘆了口氣:“一個人有多大的能力,便有多重的負擔。這強加的命運,很累,也很悲哀……怎樣才能叫你明白?”

我聽不懂他說的話,只是我知道此時的雲弄立在風中的身影很孤獨,也很模糊,就好像他整個人都會随風而化,就像這漫天飛舞的雪淩花。

雪淩花開,花開即敗。我以前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好,但此刻我卻有一點莫名的惆悵。我看了看雲弄,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此刻會這樣難過,就像要哭出來一樣,因為我總覺得他會從我眼前消失。

如果再也看不到這個人的話,會怎樣呢?

……

老王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但不管上川家的幾位王子怎樣在朝中明争暗鬥,全國各處割據勢力如何一觸即發,王宮內的生活仍是平靜的。

我依舊喜歡趴在紫英殿與雪淩殿之間的紅蓮池畔聽雲弄吹笛,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陪我躺在雪淩花樹下,看夜幕中低垂的繁星。

他教我用雪淩花釀酒,将酒壇埋在蓮池邊,在水榭上刻下标記,待到露水凝結的時候拿出來,沉沉的酒香就像他看我的目光,讓人迷戀,讓人沉醉。

他精通醫術,給我講解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花草用途,但我常常聽不進去,還喜歡故意把他采好的幾種草藥弄混在一起,只希望能引他注意,哪怕他只多看我一眼。

他會給我講王宮外的世界有多精彩,極南的世界有一片荒海,荒海之濱是仙島,那裏四季如畫,人間天上。忘憂水流成的瀑布,定情草鋪成的山坡。傳說有情人若是能找到那個仙島,就可以攜手終身,無憂無愁……

然而,随着我越來越多地喜歡和他呆在一起,王宮裏的竊竊私語也多了起來。有心人若有若無的窺探與注視無時不在。本來竭力拉攏國師的幾位王子也開始和他疏遠,并且紛紛在他居住的紫英殿外安插耳目。這種微妙的氣氛随着我一百歲生辰的臨近而愈發緊張起來。

于是雲弄開始有意無意地回避我,也不再來紅蓮池畔,我知道為了避嫌不能再去找他,這也是為了他好。盡管真的很想他,無時無刻不懷念着他的笑容,他溫柔的話語,他身上那種莫名讓人眷戀的氣息。

終于到了雪淩九十九年,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

老王駕崩,舉國哀悼。本來依據禮法各位王子應該在棺前守靈,滿朝文武應該齊聚祭壇禮拜為王祈福超度。然而他們誰也沒有呆在自己該呆的地方,而是緊鑼密鼓地互相往來,各位王子的府邸門檻幾乎被與自己交好的大臣踩爛,忙裏忙外倒像過節一樣熱鬧。

各地分屬于不同勢力的軍隊暗自調動,秣馬利兵,大肆在民間征兵斂財,鬧得百姓苦不堪言,家家戶戶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王都內每天都有人被暗殺。聽說三王子的親娘夜裏被人缢死,守衛王城的袁将軍被人釘死在自家飯桌上,五王子的新婚妻子失足落水,郭太尉一家老小被燒死在一場大火中……

周圍每一絲空氣都透着血腥味,熏得我恹恹地趴在床上,連滴水都喝不下。夢裏充斥着凄慘的哭聲,殘破的肢體,絕望的眼神,我總會夜半驚醒,然後瞪大眼睛直直看着窗外的天空,直到天明。

雪淩九十九年的最後一天夜晚,整個王宮的氣氛緊張到令人窒息。按照慣例,所有的王子都被允許進入雪淩殿,等子時一到我滿一百歲,他們便會分別來到我面前,接受我的選擇,如果他們之中有未來的王,我便會立刻化為人形,匍匐在他的腳下宣誓效忠。

雖說王者不論出身,但大多數情況下只要一個家族不犯大的錯誤,王位還是在王子中産生的。可是不知為何,我打心底裏不願意選他們之中任何人為王,因為他們的雙手沾滿了血腥,即使多看他們一眼我都覺得厭煩。但如果是七王子呢?腦海中突然出現上川遲那雙明亮透徹的眼睛,想起幼年時和他一起玩耍的情景,我心底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覺得他不太适合這冷冰冰的王宮,最好也不要被選中。

我靜靜趴坐在華貴的軟榻上,雪淩殿的仙使們開始陸陸續續進來,準備熏香,在我面前懸挂金絲紗帳,然後捧進衣飾。據她們說神獸初次變人是不穿衣服的,我卻不以為然,因為那天晚上在雲弄面前變成人我就穿着衣服,只是我懶得說,由着她們去折騰。

朝中的官員們全跪在雪淩殿外,包括雲弄,幾乎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然而他穿着國師的連帽長袍,整張臉都隐藏在雪白的兜帽裏,看不到表情。

子時的鐘聲敲響,就像全國上下所希望的那樣,我終于成年了。

我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同,只是周圍所有人看我的目光都充滿了驚嘆,原來我的周身正散發着柔和的瑩白色聖光。大家都說雪淩獸是有史以來最美的神獸,不知道我變成人之後會怎樣。那天轉變的時間太短,都沒來得及看清自己的模樣就又變回來,所以我也有些好奇。

首先進殿的是上川連,他的目光依然帶着狠厲,斜挑的眼鋒看得人心裏不舒坦。我很慶幸自己身體沒有任何變化,和他沉默地對峙了良久之後,衆人知道,他已失去了做王的資格。依禮他須對我跪拜之後再退下,但他只是那樣居高臨下地站在金絲帳外,嘴邊挂着一絲輕蔑的冷笑,然後甩袖離去。

接下來幾位王子按着年齡次序依次進來,當六王子上川巡因沒被選中而失望離去的時候,他看進來的上川遲的目光是那麽陰戾可怕。

都是一家的兄弟,為什麽會這樣互相仇視?我想不明白,在這一刻,突然覺得做人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好了。

上川遲跪坐在我面前,清澈的眼睛專注地看着我,盡管隔着簾帳,但我仍能從他的目光中看出關切與隐隐的希冀。屋子裏的更漏聲一滴一滴地響着,反倒襯出周圍的緊張與寂靜。整個大殿內沒有一個人敢出聲,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

然而,終究還是什麽也沒發生,他神情間流露出淡淡的失望,眼睫微垂,向我俯身一拜,便退出神殿。

但在離開之前他卻突然回過頭:

“淩兒。”

我擡頭望了望他,這些年很少見到他,他比以前長高了,肩膀也抽寬不少,漸漸顯露出上川家男兒的英武之姿。

“保重。”他背對着殿外跪伏的衆人,對我無聲地做着口型。眸光微動,好像欲言又止,随後便轉身離去。

六位王子與衆臣相繼離開,漸漸地,殿門外只剩下一個人。

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只是那樣靜靜地立在空曠的廣場。

子時的黑夜,繁星在宮燈的映照下黯然失色,只有飄舞的雪淩花瓣點綴這寂寞的世界。就像輕盈的精靈,落在他的頭上,肩上,又慢慢從柔軟的白袍上滑落,無聲無息,無痕無跡。

雲弄……

從未有任何時候像此時這樣被他吸引,喜歡他,想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想沖過去,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這種渴望幾乎要融入每一滴血。

然而我知道,他不是王,我沒有因他而變成人,我不能再想他。神獸自出生起只能和一個人親近,這世界上唯一的一個人,便是王,是那個即将掌控這江山社稷的人,我要用性命去輔佐,去守護,哪怕他只是一個陌生人。

仙使們緩緩将宮門關上,我從軟榻上起身,最後望了他一眼。

從今以後我已成年,我有屬于自己的使命。

曾經的夢,哪怕多麽美多麽真,終究也只能是一場夢。就像現在這樣,随着大門的關合,被一點點封住,連一道縫隙都不留下。

……

六位王子都沒有被選中,大王子又下落不明,這就意味着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未來的王很有可能不在上川家産生。

一個習慣了執掌權柄,淩駕于萬民之上的家族怎麽會輕易将王位交到外人手裏呢?

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會采取防患于未然的做法,即,毒殺神獸。這樣可謂一舉二得,既可以通過除掉神獸而除掉潛在的其他王位繼承人,又可以等待新的神獸降生,為王族內的人被重新選中而創造機會。當然,為了不被天下百姓诟病,這種事不能在明面上做。

于是本來鬥得你死我活的幾位王子空前一致地團結起來,一直被王族供奉的神獸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因此雪淩殿的所有仙使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嚴密檢查我的飲食,控制神殿四周人員出入。而我的工作也繁重起來,每天要耗費很多靈力保護神殿,那些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徹底回不去了。

按照慣例,如果神獸在王子中挑不出王,便要離開王宮,去各處流浪尋找新主。但我卻沒有急着離開雪淩殿,因為冥冥之中總有一種預感,覺得王氣就在這王宮裏,就在我身邊,而且離我越來越近……

這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準備入睡,但心卻總是跳得厲害,砰砰有如擂鼓。這種感覺很奇妙,周圍的每一絲空氣都充滿了悸動,我覺得幾乎要窒息,像是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在某處召喚着我,那是一種自生命伊始便存在的,無法控制的吸引力。

王氣……

身體微微顫抖,好像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瘋狂地跳躍!我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出寝宮,跨出神殿,然後腳步越來越快,到最後近乎奔跑。夜晚的風清涼地打在面頰上,突然覺得身上不是一般的冷,我的氣喘聲越來越沉重,漸漸覺得腳下的石子路面越來越冷硬,幾乎磨疼了掌心。

越來越近了……

就像破蛹而出的蝶,張開雙翅迎接嶄新的生命,我覺得身體變得輕盈,銀白色璀璨而瑰麗的光芒照亮了黑夜。

終于,我看到了那個站在雪淩花樹下的身影。

涼薄月夜,古樹單影,墨發如雲,衣袍飄逸,只一個背影,便看得出無以比拟的王者之風。

“……你是誰?”我不禁癡癡地問道,并沒有注意到自己此時竟像人一樣說出話來!

那人緩緩轉身,眼角眉梢盡是睥睨衆生的輕狂得意。那一瞬間,紅塵颠倒,天地失了顏色。

漆黑的眼眸有如最遙遠的星,深邃而沉靜。

他打量了我一會兒,嘴角終于揚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近,我叫上川近。”

風動雲止,卷得滿樹銀花飛舞,落英缤紛。

“你是……大王子?”我瞪大了眼睛,下意識走向他,卻覺得他身上的氣息十分熟悉。

他并沒有回答我,只是解下自己身上巨大的黑色披風。

我看見繁星被黑色遮蓋,還不等反應過來,便覺得身上一暖,他已将披風蓋在我身上。

“以後不要不穿衣服亂走。”他的聲音很低沉,就像這無邊的黑夜,帶着動人心魄的蠱惑。

我這時卻猛然間反應過來,自己竟然變成了人!而且果然像仙使們說的那樣,沒有穿衣服。剛剛情急之下跑出來竟然沒有注意到身體的變化。

我急忙将雙手從披風中伸出來,就着月光驚奇地仔細看,然後将腿也伸出來,再然後披風滑落,露出肩背,我回過頭去看,烏黑的長發随之散落下來,蓋住雪白的胸,柔軟的腹,纏繞着修長的雙腿,直到膝蓋……

終于變成人了嗎?永遠地變成人了!

我不敢置信地伸手觸摸自己的臉,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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