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2)

肩膀,手滑到胸前兩團軟軟的肉上,低頭捏了捏,又戳了戳,也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

這時卻聽見上川近一聲輕輕的咳嗽,我好奇地擡頭看他,只見他半握着拳抵在嘴邊,側過頭去不看我,神情有些古怪。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忙拉起他的袖子湊上前聞了聞。

“你做什麽?”他似乎條件反射地想要躲開我。

我卻不放手,反而将頭埋在他的胸前,抱住他深深一吸氣!

突然間,內心被喜悅充滿!

他是雲弄!雖然他的樣貌和雲弄很不一樣,但我知道他就是雲弄。我不會弄錯,他身上有雲弄的氣息,那種我做夢也會想念的氣息!我緊緊環住他的腰,緊貼在他身上仰着頭看他,看着他那星子一般明亮的眸,興奮地說:

“你是雲!”

從沒有哪一刻讓我這樣幸福,雲弄竟然是王!是讓我變成人的王!我的生命從此刻起便永遠和他聯系起來了!

我急忙松開他,跪伏在地,壓抑着情緒,竭力保持鎮靜地徐徐說道:

“遵循天命,迎駕主上,從此以往,不背王命,不離禦前,誓約忠誠。”

說罷,我便拾起他的袍擺,虔誠而恭敬地親吻。

上川近還沒有說話,這時不遠處突然響起無數腳步聲,火把的光亮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上川近臉色一黯,立刻用披風将我裹起來,一把抱住我閃進旁邊永巷內,大隊的巡邏士兵從外面的巷口經過,似是急着搜尋什麽。

剛剛因為一時情急,整個人都被上川近的披風蒙住,我費力地掙紮,才探出半個頭來,只露出一雙眼睛看着他。上川近将食指輕輕抵在唇邊,示意我噤聲。我立刻心領神會地閉緊嘴巴,縮在披風裏,老老實實呆在他懷裏不動。

直到巡邏兵走遠,這附近再無動靜,上川近渾身緊繃的肌肉才松懈下來,他低頭認真看着我,狹長的眼睛很漂亮,看得人心裏毛毛的。

“把我藏起來,不要讓人發現。”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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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把他帶回了雪淩殿。

這一晚是我作為人渡過的第一個夜晚,上川近不想驚動別人,所以也不讓我點燈。他和衣睡在我旁邊,我便偷偷側頭打量他,挺直的鼻梁,斜飛的劍眉,削薄的嘴唇,俊雅如昔,卻比原來的雲弄增加了幾分英氣。不過不論他如何改變,他卻始終都是那個人。

我正看得興起,不料他卻突然睜開眼睛,清亮的眸子毫無睡意地直直盯着我,我吓得急忙把臉埋在被子裏,心撲通撲通地跳。

“你那是什麽姿勢?”

诶?是在跟我說話?

“這樣睡到天亮,你明天這雙腿就可以不要了。”

我确定他是在跟我說話了,把臉微微側過,露出一只眼睛看他,小聲問:“這樣睡……不對嗎?”

沒什麽問題啊,兩條後腿蜷起來,屁股坐在上面,然後,趴着睡。

上川近嘆了口氣,側身起來将我像瓢蟲一樣翻了個個,大手抓住我光溜溜的腳踝,把我蜷曲的雙腿拉直放平,然後胳膊塞進被子裏。

這樣四腿朝天地躺着着實令我不習慣,于是我趁他不注意又重新趴回去睡。還沒等我将被子拉到腦袋上,便又被他翻回去。這樣折騰了幾次,他似乎有些生氣了,連喘氣聲都有點粗重。

終于,當他最後一次将我平放到床上後,竟然直接壓在了我身上,叫我動彈不得。

“你現在是人了,人要這樣睡,記住了?”雙手被他箍在頭兩側,他有些咬牙切齒地說道。

可是我真的不習慣呀!我有些無辜地沖他眨眼睛。

“老實躺着,不許再動來動去。”

這算是王命了吧,不能反抗,我只好點頭。

上川近似乎深吸一口氣,放開了我,離我遠遠地躺到一邊,背對着我不再說話。

第二天一早,服侍我的仙使們一進門便驚呼起來,險些打翻了洗漱的玉盆。

“雪淩……雪淩大人!您轉化了!”一名仙使試探地接近我。

我從床榻上爬起來,睡眼朦胧地向旁邊看了看,發現上川近已經不見了蹤影。

仙使們要把這則喜訊公布出去,我想到上川近并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存在,便下令封鎖消息,不讓外界知道我變成人。神殿的仙使只忠誠于神殿主人,所以盡管她們有些疑惑,還是謹遵命令。

雪淩殿外一片寂靜,但宮殿內卻幾乎炸開了鍋。興奮過度的仙使們捧出各色衣飾頭飾,鋪天蓋地的錦衣羅裙晃花了我的眼睛。

我被人按在銅鏡面前,看着裏面那個人,唇紅齒白,彎眉大眼,據說按人類的标準還算挺好看的。我好奇地翻看那些胭脂水粉,花環發簪,耐着性子讓仙使們将我的一頭長發绾來绾去,弄得頭皮發緊,最後終于忍不住發作,讓她們給我留下吃食,便都攆了出去。

獨自站在大殿內,生平第一次在身上裹了這麽多布料,弄得我舉步維艱,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便索性四腳着地趴跪在地上。

以前一直以為做人好,想不到做人這麽麻煩。我洩氣地把剛剛蹬掉的繡鞋撿回來,坐在地上認真穿好,又發現不經意間竟把胸衣的帶子絆開了,于是低頭想把它系好,可是卻越弄越亂,急得我滿頭大汗。

就在這時,整個人被淡淡的影子籠住,一雙修長的手伸過來,幫我把已經打成死結的衣帶拆開。一種莫名的壓迫感令我緊張得說不出話,只擡起眼睛偷偷看面前的人,他不太喜歡笑,總是板着臉,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麽。但只要輕輕看人一眼,便可以讓人感受到他那淩人的氣勢。

“好了,以後衣帶便這樣系,記住了?”上川近淡淡地說,眼神不經意間向我一掃,我急忙低下頭不敢看他,只默默點頭。

“用飯吧。”他坐在擺滿了飯菜的桌子旁,舉止優雅地拿起碗筷。見我仍立在原處不動,便側頭看了我一眼。“怎麽不過來?”

我看看桌上,繁複的餐具擺放得整齊,卻讓我不知所措,我拾起一根筷子握在手裏,狠狠戳進一塊糕,挑起來剛要送進嘴裏,卻滑落在桌上,試了幾次都沒成功,便索性湊過去直接用手抓起半塊油酥糕塞進嘴裏。

上川近眉毛微微蹙起,我一手扶在桌上,一只腿半跪在椅子上,嘴巴塞得鼓鼓的正努力往下吞,見到他這樣看我,便吓得一下卡住了,一動不動地雙眼圓睜望着他。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只是通過他那微微抽搐的嘴角看出他在竭力抑制着什麽,最後,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爽朗的笑聲越來越大,滿滿的笑意直漫上那雙深邃而寂寞的眼睛,就像一盞孤寂已久的華燈被點亮,直叫人無法将目光移開。

“過來。”他站起身,喚我過去坐在他那個位置。

我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坐下,他從我身後環主我,握住我的兩只手,然後開始手把手地教我如何用筷子夾菜,用調羹盛湯。咀嚼時要慢而無聲,布菜時一手要扶着另一手的衣袖……

世界只剩下了他若有若無拂過我脖頸的灼熱呼吸,還有此時兩個人的心跳。

“既然作為人活在這世上,便要有人的尊嚴。”

他握着我的手拿起筷子夾了一個精巧的饅頭,放在面前的玉碟裏。

“不要讓人嘲笑,不能輸給自己。”

他攜着我的手盛了碗米羹,蒸騰的白氣熏熱了我的面頰。

“要時刻提醒自己,我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我高貴不可侵犯。即使窘迫,也要保持優雅的姿态,不讓人看出你的懼怕。”

他的語調很優雅,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卻覺得他的字句中透着說不出的沉重,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他,那雙幽靜的黑眸中竟沒有一點光亮。

番外 淩兒(下)

就這樣,連着很多天,上川近在雪淩殿中與我同吃同住。為了保密,我遣退了服侍的仙使,每日只與他單獨呆在一起。

他教我下棋,等待我落子時,閑散地夾着棋子敲擊棋盤的樣子,有一種千軍萬馬中揮斥方遒的悠然氣度。

他教我用筆寫字,把我擁在懷中,握着我的手,不經意間的抑揚頓挫,仿佛登臨絕頂指點萬裏山河。

他教我在夜晚通過星象判斷方向,指明不同星座的位置,給我講述那些遙遠的傳說,我們躺在雪淩花樹下靜靜仰望夜空,他說人永遠要知道自己的位置才不會迷失。

他教我要做一個真正的人,不能受別人的擺布與控制。做事要遵從自己的心。他也會吹笛子,吹的曲子比雲弄多了幾分激昂。他說人如曲,曲如魂,只有用心聆聽,才能看到演奏者的心。

他從不像宮裏大多數人那樣喚我淩兒,而是叫我“雪淩”。他說這個名字很好聽,是一個屬于人的名字,而不是一只關在金絲籠裏的寵獸……

有時候我不太明白他的話,只知道他的眼神總是很深沉,心裏好像有很多秘密。每天都會有一只黑鳥來找他,他會從鳥兒的腿上取下字條,然後提筆回複幾句,再将字條綁在鳥腿上,讓黑鳥飛走。

我不明白為什麽他不肯讓我昭告天下,告訴所有人他就是未來的王,我不明白為什麽他和雲弄明明是同一個人,卻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容貌。我更不明白,為什麽每天夜裏當宮燈高懸火光搖曳時,他看向金宮的眼神那麽讓人刻骨銘心。

他和雲弄不一樣,他的目光中從來沒有哀傷,他負手而立的背影仿佛是一座讓人仰望的山峰,寬闊的脊背直要把天也撐起來。但我每次看到他時心裏都會覺得很凄涼,覺得他就是蒼翠山頂那棵孤獨的萬年雪淩樹,花開雖然燦爛,卻要終年淩絕頂而立,經受着沒有窮盡的暴風驟雨,直到耗盡最後一絲生命……

我每天都與上川近睡在一起,靜谧的黑夜中能聽到身邊有另一個人的呼吸,另一個人的心跳,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好像從此以後可以不再孤單。

但是這天晚上,上川近卻不見了。

我隐約覺得心中不安,找遍了整個雪淩殿,終于在一間小小的雜物間裏找到他。昏暗的房間內他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瑟縮地抱成一團,雙眉緊蹙,痛苦地閉着眼,身體不斷地顫抖,大顆大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滲出。

我被吓得一驚,立刻就要沖到他身邊,卻在這時,看見屋子角落的陰影中,走出一位身着綠色羅裙的女子。這個人我以前見過,她是九大仙人中的青羅仙人,雲弄的授業師父,因此也就是上川近的師父。

綠衣女子走到上川近身邊,清冷的月光透過窗子灑上她的面龐。她長得很好看,但不知為什麽卻給人一種冷冰冰的感覺,尤其是那雙眼睛,優雅,端麗,卻是沒有任何生命力的空洞。

“近兒,你的王魄被鎖了太久,其餘六魄凝聚而成的雲弄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所以他現在在你的體內反抗,想重新縛住王魄蘇醒過來。”女子淡漠地對躺在地上的上川近說道,“因此你才會這般痛苦。”女子說着,竟淡淡地笑了一聲,“就像以前你每個月都會讓雲弄也如此痛苦一樣。”

上川近并不答話,牙齒緊咬着嘴唇,幾乎就要滲出血來,然而他還是一聲不吭,只隐忍地死死握着拳頭,用力抵在地面上。

女子嘆了口氣,俯□用衣袖擦了擦上川近臉上的汗,“近兒,你可怪為師?”

上川近緩緩睜開眼看向青羅,這似乎花費了他極大的力氣,只聽他斷斷續續地答道:“近……不敢忘……家國之仇……甘願受此折磨……”

青羅仙人沉寂的眸子裏閃過些許欣慰,“很好,也不枉我栽培你多年。你記住,你的父王是被上川家活活燒死在金宮裏的!四百五十年前的那場大火連着燒了七天七夜,燒得金宮的黃金穹頂都融化了,但是你父王因為身上有王族的仙力,在大火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我趕到王都突破火圍将他找到的時候,他竟然還剩下一口氣,盡管他的身體已經完全被燒焦,身上散發着油脂焦糊的味道……”

青羅柔和甘美的聲線緩緩敘述者多年前的那場慘劇,冷淡的語調,漠然的表情,卻更加襯托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氛……我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她口中所說的一具幹屍,即使面目全非,卻依然活着……

“他當時就躺在我的懷裏,那麽輕……”青羅仿佛已陷入自己的回憶,嘴角邊噙着一絲詭異的微笑,“往日裏溫暖的手已化為枯骨,我輕輕一握……就化為塵埃……”

“所以,你一定要複仇!不論使用什麽手段,一定要恢複芸氏的榮耀!要族滅上川,為你死去的父兄讨回公道!明白嗎?”青羅直直看着她面前的上川近,語氣漸漸森然嚴厲。

“是,師父……”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簡直讓我震驚!

青羅為了讓上川近的七縷魂魄凝聚在一起,不讓王魄與其餘六魄脫離,竟在上川近身上布下了修羅陣!

明豔的綠色幽光仿佛地獄的陰火,交織着,蔓延着,将上川近整個籠罩起來。綠色光網成形的剎那,上川近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驟然緊縮!脊背弓起,痛苦地嘶喊出來!然而,修羅陣上被青羅加了消音的魔法,盡管他疼得撕心裂肺,在外人看來也只能無聲地張着嘴,聽不到一絲聲音。唯一可以看到的,是他身上不斷流下的冷汗,浸透了雪白的裏衣,現出下面因痙攣而緊致的肌肉。

淚水幾乎瞬間湧入眼眶,我緊緊捂住嘴,害怕發出聲音。我其實很想沖過去将上川近救出來,将那狠毒的女人趕走,但我知道,像分割人類魂魄這種逆術,無論是施展還是維護的過程中,都萬萬不能受到幹擾,否則會産生很可怕的後果。

因此,我只能默默地躲在門口,遠遠地看着他遭受折磨……

時間過得很慢,仿佛每一秒中都被拉伸成一個世紀,我閉上眼,不忍再看。

也不知道多久,才聽到一個虛弱的聲音說道,“多謝師父施以援手。”

我睜開眼,看到上川近正一臉淡然地從地上站起,緩緩披上外袍。他的神色間沒有一絲異樣,平靜得就好像剛剛不過是喝了杯茶而已。

青羅微微點了下頭,不經意地問道:“現在雪淩獸已經變幻人形,消息遲早會漏出去,你有什麽打算?”

“我在北邊的兵力已經布置好了,随時可以和通絕嶺的軍隊會和,共同揮師南下,攻入王都。”

“哦?這麽說你準備硬攻?”

上川近沉默。

“你當初被上川老賊懷疑的時候,上川家其餘幾個兒子也都對你的真實身份有所察覺。你可想過,若是雪淩獸當着上川氏及他們忠實臣子的面選擇你為王,會有什麽後果?到時候你便是衆矢之的!就憑你那點兵力,能保住性命尚且困難,更何況複國報仇?”

上川近似乎也無以反駁,只是在青羅面前跪下,低聲道:“是徒弟無能。”

“無能?也不見得吧。”青羅垂眸看了上川近一眼,“你其實早已經有計劃了,不是嗎?為什麽還不開始執行?”見上川近不回答,青羅又道:“怎麽,你舍不得那只雪淩獸?”

聽到提到我的名字,我的心裏一顫,更不敢發出聲響。

“近兒,不要怪為師沒提醒過你。神獸慕主乃是天性使然,她甘願為你犧牲所有,只是因為你們之間天賜的契約,只是因為你是王。如果被選為王的是另一個人,她也會對他一樣的死心塌地。若是你因此而對之報以相同的情感,豈不是要遭天下人恥笑?”

青羅仙人說這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一直沒有反應的上川近脊背突然僵直了一下,垂在身側的雙拳莫名收緊。

“該說的話我已經說完了,究竟是犧牲一個雪淩還是讓跟随你的數十萬将士送死……全在你。”

青羅優雅地起身,向門口走來,我一驚之下急忙施術隐遁身形,緊張得屏住呼吸。眼看着青羅在我面前徑直走過,她突然停了腳步,目光若有如無地向我這個方向一掃,然後繼續舉步而行,只是一邊走一邊略微提高聲音說道:

“若是二王子上川連為天下之主,以其性情才德,必難服衆,到時候兄弟反目,天下大亂,上川氏氣數将絕,若是趁機起兵,大事可成……”

青羅漸漸走遠,最終身形隐入了夜色,她那最後幾句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對上川近說,只是我卻漸漸明白了一些東西,似乎突然間醍醐灌頂,對那變幻莫測的權變之事理出些頭緒。

我站在門口,看向仍跪在地上的上川近,他的身影依然孤單。

選擇上川連為主……原來,這便是你的計劃嗎?

……

第二天傍晚,我和上川近坐在潇雨閣上喝酒,緋紅的霞光染透了王宮外的天華湖,就像琉璃的紅色寶石,血一樣的悠長。

“雲,你說你以前在外面流浪,那你是不是也去過通絕嶺的那一邊呢?”我支着頭望着遠處連綿起伏的通絕嶺,像城牆一樣保護着這一邊的王都。

“我說過,不要叫我雲。”上川近不滿地微微皺眉。

我歪過頭去看他,笑道:“可是你就是雲呀!你們是同一個人。”

“我并沒有雲弄的記憶,他說過什麽做過什麽我都不知道,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人。”他低垂着眼眸,只看着杯中的酒。

“沒關系,我幫你記得。”

我托着腦袋,重新看向天華湖外的通絕嶺,微微勾起嘴角。“我以前在宮裏呆得膩了便會跑出去玩,但最遠也不過就是到通絕嶺上。真希望以後有機會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以前的你跟我講過好多新鮮的事。哦,對了,我還在通絕嶺上邊的湖裏捉到過一只夜魇獸呢……”

“哦?你看到夜魇獸時會産生什麽幻象?”一直陰沉着臉的上川近突然問道。

“幻象?唔……當然是最想見到的人了……”

上川近的臉色更加難看,猛地一仰頭,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我淡淡一笑,也不再說話,只是和他一杯接一杯地對飲,直到……身邊的人沉沉睡去。

我将他扶回我的寝宮,溫柔的燭光中,他的臉頰也暈上了一絲溫和,但即使在睡夢中,他的眉間也是微蹙的,就仿佛永遠有什麽重擔放不下。

分離七魄,鎖住一魂,這本是最古老的巫術,是逆天之舉,想要長期地保持魂魄分割,便要無時無刻不受到痛苦的煎熬。

殘缺的記憶,破損的人生,不被祝福的靈魂。

長久地因為大段記憶空白而瀕臨癫狂,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着,唯一的信念便是身上所背負的血海深仇,作為一個王子的驕傲與堅持……

“你啊,還真是倒黴。沒有爹娘也就罷了,還有個那麽嚴酷的師父。”我看着他英俊的面頰,輕聲嘆氣,“不過我不想你這麽倒黴,所以,讓我來幫你……”

因為神獸不能直接對王造成傷害,所以我不能對他施法,只能在雪淩酒裏下了****。我守在床邊靜靜坐了一會兒,他以往睡覺時都是很警醒的,稍微一有動靜便會立刻起身,只怕他這輩子還從不曾像現在這樣安穩地睡過。

替他蓋好了被子,我最後看他一眼,然後輕輕轉身,離開了雪淩殿。

……

祭壇。

此時的祭壇下鴉雀無聲,幾乎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所有的王公貴族都在深夜被一陣急促的鐘聲喚進王宮,因為雪淩獸變身為人,即将明示國主身份。

我緩緩深吸一口氣,慢慢往壇下走,走向上川家的王子們所站立的地方。

我低垂着眼睛,不看他們之中任何人的表情,我知道我會為我即将做的事付出怎樣的代價,但我的腳步卻沒有任何遲疑,徑直地,走到二王子上川連面前,在他面前跪伏下來。

“遵循天命……”

心髒被猛地強烈地一擊!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細密的虛汗從額前滲出!

這句誓言本是王與神獸之間天賜的契約,不容任何謊言玷污。神獸逆天選王必遭天譴,我已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是這句話前四個字剛剛出口,我的身體仿佛被利刃洞穿,接下來,每說一個字都讓我的四肢百骸遭重錘碾過一般。但我還是咬着牙,将誓約的內容全部說完。

顫抖地伸出手,拾起上川連的袍擺,拾到唇邊親吻,口腔裏已經漸漸滲出血腥之氣……

在場所有人,甚至包括上川連本人都異常震驚,滿朝文武本以為這次新王必将産生于王族之外,擁護王族的軍隊已陳兵于東南西北四面城門之外,只等我将那個倒黴的人選出來之後便一舉擊殺。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上川家的其餘幾個王子互相對視,神情複雜。只有上川連在驚訝過後,如勝利者般,傲慢而輕狂地笑。

宣布新王出現的鐘聲響徹了王都的上空,震動了空氣中人們錯愕的表情。

就在這時,以三王子上川迅為首,向朝中元老提出質疑:

為什麽當日雪淩獸滿一百歲生辰的時候,并沒有為上川連而轉化?現在只憑雪淩獸一面之詞就肯定其國主的地位,豈不草率?

擁護幾位王子的王公貴族們也立刻做出響應,懷疑是二王子使用了非常手段,逼迫神獸選主。

我看着剛剛還俨然有序列隊于祭壇之下的人們,此時卻分裂成幾個陣營互相争辯,言辭愈發犀利露骨,都覺得二王子不配做王位的繼承人,正如青羅仙人所料,這上川家的天下只怕是要傾覆了……

就在這時,祭壇上空原本晴朗的星空,突然凝聚起一團厚重的黑雲,狂風忽起,淹沒了衆人的争吵,碎石飛沙,雷鳴滾滾,空氣中彌漫起雪淩花繁盛的香味。

那是一種花到濃時花事了的絕望之香。

雪淩花開,花開即敗。

只怕從今以後,這世上的人再也難以見到雪淩花了……我這樣想着,便聽見祭壇下有人指着天空驚恐地呼喊:

“是……是天譴!不好,快逃……”

我看着四散而逃的人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遭天譴的是我,為什麽他們這麽害怕?果然,人類對于神明的畏懼會讓他們産生錯誤的判斷……

這時站在我身旁的上川連也覺得事情不對,有些驚慌地抓住我的手把我拖拽過去,厲聲問道:“你……你在做什麽!怎麽招來了天譴!”他的目光掠過我的唇角,驚恐之色更加明顯,“你……這裏為什麽會流血……你是逆天選王……”

“噓——”我将食指輕輕壓住唇,示意上川連噤聲。

這是初為人時他對我做的手勢,然後便被他攬進懷中,兩人一同躲進永巷,避開侍衛……從什麽時候起,便喜歡這樣有意無意地模仿他了呢?

“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哦,這樣你就做不成王了……”

“雪淩獸神志不清,竟然逆天選王!快快将其誅殺!”也不知是誰在下面大吼一聲,瞬時間,便有無數道魔法光束向祭壇上刺來,夾帶着無數弓箭手的流光羽箭。

盡管已經站立不住,我還是努力支撐着,一揮衣袖,将所有的光箭魔法一并擋回去。巨大的後作用力将我推倒在地,嘴裏的血腥味更重。

黑雲壓得越來越低,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直把我震得頭暈目眩。

上川連拼命後退着,想離那黑雲遠一些,我回頭沖他嫣然一笑,道:“別擔心,我會幫你把所有競争對手都鏟除,你的王位,會做得很牢……”

說罷,我手掌輕挽,化出一把金色長弓。然後努力站起身,對着祭壇下無數看清這場災難的人,搭箭引弓,金燦的光芒刺透了狂風烏雲,整個世界變得光亮而溫暖。

“天神之怒!”

“是天神之怒!”

“快跑……”

拉着弓弦的手松開,一道金色長劍離弦而出,頓時化作千百萬道刺目的金色光束,射向人群。金光所過之處,鮮血迸濺,業火燃燒。絕美的金色射線穿越了遙遠的空間,在一雙雙驚恐的瞳仁中,帶去了死亡的贊歌……

這便是神獸的力量。

它可以造福一切,也可以毀滅一切。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只合格的神獸,我沒有那麽慈悲,我只是把自己當做了一個普通的人,遵從自己的心願,真實而任性地活着……

一道道金光,刺痛了我的眼。

只聽見轟隆一聲巨響,耀眼的銀白色雷閃從天而降,從我的頭蓋骨劈下,徹骨的疼痛瞬間流遍全身,仿佛被光電淩遲,骨肉即将脫落……

突然覺得很累,很想就這樣睡去,但我知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完成,不然自己的死會連累到他,那麽我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徒勞。

上川連已經被雷閃的餘威帶到,昏厥過去。我一個人從祭壇上爬起來,一點點蹭下去,已經沒有力量再施展瞬間移動的法術了。我只能憑着雙腳往雪淩殿走。

狂風歇,烏雲散,周圍很安靜,就仿佛世界的初始,放眼望去,王宮裏沒有一個活的生命。地面上的雪淩花瓣已經被鮮血染成嬌豔的紅色,到處都有火光,到處都有梁柱倒塌的聲音,到處都有焦糊的味道,但是,卻沒有一絲人的聲音。

我一路跌撞地往雪淩殿走,告訴自己要堅持,因為有人曾告訴我,既然作為人活在這世上,便要有人的尊嚴……不要讓人嘲笑,不能輸給自己……即使窘迫,也要保持優雅的姿态,不讓人看出你的懼怕……

快要到雪淩殿時,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腳踝,我低頭去看,發現竟然是最小的王子,上川遲。

“淩兒……”他低聲喃喃,白皙的臉頰上滿是血污,可以看出受傷很嚴重,只是吊着一口氣。

我很驚訝,不知道是什麽竟可以讓他在天神之怒的重傷下仍然堅持下去。

腦中瞬間晃過幼年時與他在雪淩殿追逐玩耍的情景,每每想到他一個人站在雪淩殿外的長廊,遠遠看着我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心疼,想到自己以前也是這樣遠遠地看着雲弄,那樣無望的等待與守候……于是我嘆了口氣,俯□,将自己的手腕劃破。

鮮血靜靜流出,我把傷口湊到上川遲的嘴邊,讓血液注入他口中。

神獸之血可以救死,既然我總歸是活不下去的,那麽留着這滿身的血液也是浪費,倒不如救活他。

眼前漸漸發黑,覺得每一絲力氣都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流出體外,直到我将全身的一半血液都喂給了上川遲,他緊閉的眼睛才緩緩睜開。

“淩兒……”

我舒了口氣,心道可算是救活了,然後起身準備走人。

“淩兒!”卻被上川遲緊緊拉住。“你這都是……為了他麽?”

我有些不解,只覺得時間緊迫,必須立刻趕回上川近身邊,想甩開他的手。

“我知道……你變成人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他是雲弄,對嗎?”

我心裏一驚,有些警惕地看着上川遲。

“為什麽不選我?他……咳咳……他有什麽好?”上川遲的眼神中充滿悲傷,明澈的眼睛就像一只受傷的小鹿,絕望而凄惶。

“你離開王都吧,這裏,這裏并不适合你……”我逃避着他的目光,終于将他的手狠狠甩開。

“那……我算什麽?你忘了小時候得約定嗎?你明明最喜歡和我呆在一起……”上川遲的聲音幾乎哽咽。“對于你來說,我究竟算什麽?”

我急着往雪淩殿的方向走,聽到他的話,不禁怔怔地回頭看他,那張略顯稚嫩的臉已經初具棱角。

“可是,你不是王。”

說完,我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來到上川近床前的時候,他還沒有醒過來,我很開心,因為我真的不想讓他見到我此時狼狽的樣子。

我竭盡全力爬到床上,褪掉衣袍,覆到他身上……

神獸與王性命相連,神獸死,王活不過一年,但如果與王行神聖之禮,将自己畢生神力灌輸到王的身上,則可保他多活一百年。

一百年,雖然短暫,但應該來得及讓他奪取王位,穩固江山,娶妻生子……

我趴在他身上很久,想完成神聖之禮的必要步驟,卻沒有力氣動一下。我心裏一邊着急,怕自己所剩時間不多,又一邊希望這與他相擁的一刻可以永遠延續下去,沒有盡頭。

感受着他的心跳,他的呼吸,從沒有哪一刻如此滿足。

“我替你做了決定,你會不會怨我?”我在他耳邊低聲說,一邊伸手解開他的衣襟,“所有的王子都已經死了,上川連即位後必定失道,等到民怨奮起,天下大亂的時候,你再起兵,就可以報仇了……”

上川近的眼皮不停地顫抖,似乎想竭力醒過來,但我在他的酒裏下了足量的藥,估計他還要睡上一陣子。

“你以前總說我笨,你說我這次可是猜對了你的計劃?”我癡癡地看着他的臉,與他的臉挨得很近,幾乎可以鼻尖相碰,“既然有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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