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我本以為上川遲會帶我去關押囚犯的天牢,但他只是将我帶回王宮,避開所有的守衛,向王宮內稍微偏僻的一片宮殿走去。
見我稍微遲疑,上川遲回過頭看我,目光有些自嘲,“怎麽,淩兒,到現在你還是懷疑我會害你嗎?”
“沒有。”其實還有一句話我沒有說出來,以我此時的法力,自由出入王宮不在話下。如果我沒有把握周全而退,在這兩軍交戰的緊要時刻,即使再好奇我也不會貿然前來。
我加快腳步跟上他,“為什麽是這裏?慈美人刺殺王子便是重罪,怎麽還能住在宮殿?”
“你看了便知。”上川遲默默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繼續帶路。
随着周圍宮殿的景色漸漸熟悉,我意識到這條路正是通往慈美人以前的住處——雲飛殿。只是和以前不同,這裏不再是宮娥往來穿梭。樓宇殿閣漆黑一片,花圃之中雜草叢生。雖然不至于太過凄涼,但從回廊間石板與木欄上的灰塵來看,這座宮殿至少也空置了半月之久。
我們走到正殿門前,上川遲雙手覆上門闩,大門應聲而開,宮殿裏瞬時燈火通明。這裏以前是慈美人的寝宮,但此時卻空無一人。
“人究竟在哪裏?”
“別急,現在還不方便見她。我先給你看一樣東西。”上川遲說,然後便走到床榻旁邊的櫥櫃面前,從裏面翻出一個狹長的錦盒。
我将錦盒接過,打開,裏面放着的正是雲弄——也可以說是上川近的木笛。剛要伸手将木笛拿出來,上川遲卻輕輕一擋,道:“且慢。”
我擡頭看他,那酒紅色的眸子妖嬈而豔麗,像最美的罂粟。
“淩兒,這木笛上面……附有慈美人的記憶。”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敢置信地看了上川遲許久,又低頭仔細去看那笛子,才注意到那笛身正流動着微弱的深紫色光芒。
抽取別人的記憶,還有這種鬼魅般深紫色的标記……絕不可能是正經的仙術。
“是……你命人這樣做的?”
“不,我親自做的。”
“……你究竟在想什麽?這可是黑巫術!”現在我終于知道為什麽每一次看見上川遲都覺得他和以前不同,眼中的紅色也越來越濃。原來竟是沾染上最為人所不恥的黑巫術!
“是黑巫術,沒錯。”上川遲乖乖點頭。
我幾乎要被他氣暈,“你可知這樣做的後果!”
之所以世人對黑巫術痛恨入骨,就是因為它可以讓人在很短的時間內獲得極高的法力,殺傷力極強。代價卻是與所釋放法力相對應的反噬,而施法之人往往癡迷于這種淩駕于一切的力量,心甘情願地讓這種反噬一步步蠶食自己的血肉,從皮膚最脆弱的眼睛開始,慢慢的,直到淪為骸骨……
面對我的憤怒,上川
遲卻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半晌,才輕聲說: “我就知道,淩兒,如果你知道我學習黑巫術會是這個樣子,你會生氣,會為我擔心……我很開心……”
“上川遲……你是瘋子吧,是瘋子對嗎?”
“也許是吧。”上川遲剛剛一直冷着的臉也有了笑容,嘴角調皮地向上揚起,“且不論別的,淩兒,我只最後問你,想不想看慈美人的記憶?想不想知道慈美人的秘密?”
面前的小王子依舊用他那戀慕的目光看着我,臉上帶着篤定的笑容。
我看着上川遲,仍是說不出話。
如此偏執激狂,如此不計後果……倒是和上川連有些相似,不愧是兄弟。
可是如果不想知道答案,我又何必走這一趟?
最後,我終是深吸一口氣,将上川遲擋在錦盒上的手推開,然後将裏面的木笛拿出來握在手中,慢慢閉上眼睛……
接下來,我的身體開始變得輕盈,離開地面,感覺整個人都迷失在一片朦胧的霧氣之中,所有的感知都慢慢失靈,直到我再次睜開眼睛,卻驚奇地發現我不再是處于自己的身體內,而像靈魂被抽剝出肉體,附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用另一個人的眼睛在看這世界,體會着另一個人的感情與思想,就好像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回憶那些藏在心底的過去……
……
今年又是個災年,家裏已經沒有多少存糧了。
幾個月來我一直在咳嗽,據說是得了一種叫肺痨的病,哥哥為了給我看病把家裏的錢都花光了,再這樣下去,活不了的可不只是我。
于是這天晚上,趁哥哥睡熟,我用最後的力氣走到村外的深山裏,拼命往那些平時村民不敢去的小路岔路上走,越走越深,直到我覺得哥哥再也找不到我,才松了口氣,然後癱倒在地。
我以為自己便會這樣死了,然後會被野獸吃掉。
但是哥哥可以好好活下去,這樣一想,我倒是有些開心……
……
我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竹屋裏,屋子裏滿是藥香。一個身穿白衣的男人就坐在藥壺旁,用扇子輕輕扇着火。
我覺得自己一定是碰到了神仙,因為我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人!
“醒了嗎?”白衣男子聽見了我的動靜,擡起頭溫和地問。
他的聲音真好聽!黑色的眼睛像清澈的泉水。他走過來扶起我,給我喂了一碗藥,然後便出門去了。
接下來很多天,白衣男子都會很細心地照顧我,但他不怎麽跟我說話,而且只要看我沒有大礙,便會離開竹屋,在外面呆上一整天。
每次他開門離去時,我心底都有些莫名的失落,而在房門開阖的瞬間,我總會聞到一股很好聞的香味。
我一直很好奇竹屋外面究竟有什麽,但因為身體的
原因,我一直無法下床。
真想看看究竟是什麽東西,可以讓這位谪仙般的人天天如此顧念。
……
白衣男子的藥真的很神奇,我這從小就有的毛病居然在短短幾個月就讓他給醫好了。
我本該是個病死的人啊,如果沒有他……
默默地喝下他喂給我的藥,偷偷去看他的臉,他的眉,他的眼睛……我的心從未跳得如此快。
“阿慈。”他輕輕喚我的乳名。“你的病現在看着無礙,但日後還是要常年用藥石調理,我以後不能一直這樣在你身邊照顧……不如,你跟我學些簡單的醫術,以後便可自己調理自己。”
“是,師傅,請受阿慈一拜。”
盡管在聽見他說以後不能一直這樣照顧我時有些失望,但我仍心懷感激地跪拜于地。
今生今世,哪怕只是師徒的緣分……也好。
……
我終于看到竹屋外的景象了!
那是滿山谷的,一望無際的芍藥花!
而我也注意到,芍藥花叢中有一個圍欄,裏面竟然養着一匹雪白的小馬駒。只是那馬駒不知什麽原因,一直沉睡不醒,沒有一絲生氣。
而師傅每天都會采集芍藥花的露水喂那馬駒,日複一日,從不間斷。我問過師傅為什麽要這樣做,而他只是望着遠方,很久,才淡淡回答:
“終有一日,她會醒過來。”
說這句話的時候,師傅的眼睛一直看着山谷盡頭天地交界之處。
那樣的目光我永遠不會忘記,就好像在回憶着什麽重要的人,飽含着刻骨銘心的思戀與眷念……
師傅一向是個雲淡風輕的人,除了每天從芍藥花上采集露水喂馬駒,似乎沒什麽能讓他放在心上,即便是我這個徒弟,他也并沒有表示太多的關注。随手救起一個無辜的路人,我想對他來說,我們的關系可能僅此而已吧。
那麽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讓師傅如此牽挂呢?
很好奇,也許……也有些妒忌。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常喜歡偷偷在角落裏看着師傅,那白衣如雲的身影,完美到不真實。
師傅有一支木笛從不離身,但是我卻從未聽他吹起。只是在偶然間的一個夜晚,我看到師傅坐在山谷的滿目星空之下,輕輕摩挲着那支木笛,低聲呢喃出一個名字:
淩兒。
……
我跟着師傅學習醫術,每天上山采草藥,研讀醫書,一晃便是三年。
終于知道芍藥還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将離。聽說我們這個時代的神獸也是從将離花中出世的,但将離獸自出生起便先天不足,而且已經失蹤了多年,二王子上川連曾下嚴令搜查,卻一無所獲。
通緝令上說是叛國國師雲弄拐走了神獸,村子裏的人都不相信,覺得像國師那樣好的人不可能叛國,也不可能做出拐走
神獸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只是……我看着花叢中的白色馬駒,再看看總是望着遠方出神的師傅,仿佛隐約明白了什麽,卻再也不敢開口多問一句。
……
“阿慈。”
一夜晚歸,師傅叫住我。我有些心虛,因為昨夜采藥時我在谷底救起一個中箭之人,并把他送回了所屬的軍營。但師傅曾有過嚴令,絕不能與外界任何人聯系。我隐約覺得師傅并不是一個平凡之人,所以此事定瞞不過他。
果然不出所料,師傅看了我半晌,并沒有出言責備,只是嘆了口氣,道:“阿慈,我要離開這裏了。從今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別忘了按時吃藥,我給你的醫書要好好研習,不可荒廢。”
我驚慌失措地跪在師傅面前,哽咽道:“師傅……阿慈知錯了,盡管責罰,但請不要丢下阿慈……”
師傅将我扶起,身上還有草藥和将離花混雜的香味,目光依舊溫柔而憐惜。“錯不在你,是我的原因。救人性命本是積福,但你救的人……哎,接下來如何……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我當時不懂師傅的意思,只是知道,但凡師傅決定了的事便無法改變。
師傅要離開了,而我束手無策。
……
“師傅……”
眼睜睜看着師傅抱起那只仍是沒有知覺的小白駒,在一望無際的将離花叢中漸漸遠去,連頭也沒有回一下,那憋在心底三年的話終是沒有說出口。
師傅是極聰明的人,我知道他并非沒看出我的心意,只是他用行動告訴了我答案。
盡管如此,我仍永遠無法忘記他對我的溫柔與呵護,無法忘記絕望之中他向我伸出的那雙溫暖的手,無法忘記一千多個日夜中那些耐心的講解與不經意間的微笑……
一日為師,一朝傾慕。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生命再造,即便粉身碎骨,我也無以為報。
而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走進我的心,因為它早已被一個白色的身影填滿,再無空隙。
我向師傅離去的方向磕了三個頭,看着種滿将離花的空曠山谷,茫然不知歸處……
……
如果我知道當日我救下的人便是二王子上川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多管這趟閑事。都是因為他的暴政,才導致連年的饑荒,村子裏很多農戶都因為無法足額繳稅而被處死,我的父母也在其中。
他是我的仇人,而我卻救了他。并且沒過多久便被他擄入王宮,屈辱地與他日夜相伴。
我恨他,每次他接近我我都會不寒而栗,但我無法反抗,因為我還有個哥哥,我不能讓他被我連累。
但如果有機會,我想我一定會殺了他。
……
我在宮廷的畫冊裏看見了國師雲弄,果然是師傅。只
是今日,王宮外卻傳來捷報:二王子上川連已将叛國國師雲弄于玄武城擊斃。
雲弄……擊斃……
我的眼淚打濕了紙上的字跡,模糊成撕心裂肺的墨團,我的指甲慢慢掐進手心,渾身顫抖地忍住抽泣。
丫鬟報連王殿下已經到了前殿,我急忙擦幹眼淚,整理妝容出去迎接。
這一日,我第一次對他笑。
……
窗外的将離花謝盡,大王子上川近已經逼到宮外,空氣中彌漫着血腥的味道,兩軍對峙的戰火已經燒到王宮內,丫鬟侍從驚慌逃竄,大火将雲飛殿包圍。
神獸回歸,便會有真正的王者,他的氣數已盡,因此也就不需要我來動手了吧?
終于可以報仇了……
我一個人坐在他專門為我準備的藥材屋裏,慢慢擦拭那些精致的藥具,突然覺得無比輕松。大火漸漸逼近,我被嗆得咳嗽不停,眼睛火辣,意識逐漸消退,就在房梁倒塌的瞬間,一個人突然沖進大火将我抱起。
“阿慈……你沒事吧!”
我擡起頭,他的臉上有傷,但目光卻充滿關切。
“王宮已經淪陷,你為什麽還要回來?”
“我說過,只要上川連活一日,便護你一日周全。”
我輕輕閉上眼睛,眼淚無聲自眼角滑落。
……
原來雲弄并沒死。
隐忍了數月之後,他終于重新返回王都,将大王子驅逐。
與此同時,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遍天下,原來大王子上川連并不是王的兒子,而是前朝芸氏的遺孤。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與國師雲弄竟然是同一個人。
不論如何,師傅沒死,我的負罪感減輕許多。
終于不用再為要不要繼續給上川連下藥而矛盾痛苦了,因為我知道,從這些年他喝的劑量來看,這副藥只要再喝一次,他便必死無疑。
夜晚,他擁我在懷中,摘下一朵将離花戴在我的頭上,柔聲說:“阿慈,他日我為王,必封你為後。”
我想掙開他的懷抱,因為他對我的好讓我覺得要窒息。我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他根本不了解我,不知道其實我永遠無法接受他。
他甚至不知道,他親自為我栽種的将離花,寄托的卻是我對另一個人的思念。
……
我再次從夢中驚醒。
夢裏全是他為我戴将離花的身影。
“阿慈……我會等你。”
“阿慈……明天我要領兵出征,你會為我祈禱嗎?”
“阿慈……等我回來……”
“阿慈……”
“阿慈……”
雲弄被神獸救走之後一直下落不明,而上川連與自己的親弟弟上川遲為了奪權争戰不休,民間如煉獄,百姓已經沒有活路。每一天都會有像我的父母那樣無辜的人死于戰争,饑荒,或是疾病,而我的生活卻奢華如往昔。
突然
有人敲門,一個眼生的侍衛未經我允許便推門而入。我立刻警醒,剛要叫人,那侍衛卻拿出一樣東西。
那是師傅的木笛。
侍衛一言不發地交給我一封信,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我疑惑地将信拆開,熟悉的字跡立刻映入眼簾。
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追兵圍困,大限将至,此物乃家傳,現交與世間唯一牽挂之人,勿念。
……
他終是喝下了那兌了最後一副藥的補湯。
瓷碗打翻,碎裂滿地,殷紅的血自他的嘴角流出。
臨死前,他看着我,平靜地說出了下面的話:
“阿慈,其實我沒有殺他,你信嗎?”
“我本已截獲了那支木笛和那封信,卻還是讓人帶給了你。因為只要我活着,便要殺他,而你總要面臨這一天。我想知道,在你的心裏,我和他究竟誰重要一些……我用自己的命,來賭你的心……可惜我輸了。”
“阿慈,你不用自責,其實我已經累了,最近我越來越明白,天命不可違,不是我的終究不是我的。唯一支持我的,便是對你抱的一點心思。現在……我知道你不愛我,也就沒什麽放不下的了。我已經給了你哥哥一大筆錢,他今晚就在宮外接你,我死以後你就去找他,今後不用擔心你們的生活……”
“阿慈,我今生做盡壞事,人人都說我以後必遭天譴,但我卻不信,看來……我真的錯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為什麽喜歡将離花……可我說過,我會等你的……”
他說到這裏,瞳孔已經開始慢慢擴散,看着我的目光也漸漸迷離。他緊緊抓住我的手,但遲疑了一下,在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将我放開。
“阿慈……我等不到了……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我知道我再也等不到了……等不到……所以,我放你走……我……放手……”
最後,他閉上了眼。
而我的心也在那一瞬間被人掏空。
……
爹,娘,阿慈終于給你們報仇了
師傅,阿慈欠你的都還給你了。
連,現在……我終于自由了。
我握住上川連的手,他的手上還有殘留的溫度。
吞下金塊,我讓自己躺在他的身邊。
我甚至感覺不到真金入腹的絞痛,只是癡癡地看着那張仿佛陷入沉睡的臉,在他的唇上最後吻了一下。
真的很想告訴他,他其實早就已經等到了。
他早就等到了。
但是,他卻再也無法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無線網不可靠啊,終于登上來了!俺的心都碎了………
不出意外的話,今天晚上還有更哦~
PS:阿慈救連二的情節在第三十四章,忘掉的孩紙可以回去翻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