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暗流
高天原。
“說起來,惠比壽大人。”
邦彌跪在地上反複修補被鬼燈破壞得砸出一個坑的青石板:“剛剛鬼燈閣下發了那麽大的脾氣,如此粗暴地對待那位筒彌小姐……惠比壽大人您有沒有被刺傷啊?”
“對啊對啊,這樣一通暴打不可能不産生心理陰影的吧!”
有人登即反應過來,憂心忡忡地看着年幼的惠比壽:“惠比壽大人您才剛剛換代,可不能就這麽染上‘恙’啊!”
這句話迅速就遭到旁人反駁:“你這家夥會不會說話!惠比壽大人可是福神,你怎麽能詛咒大人染上恙!倒是那個筒彌,如果大人您實在是不想解放這個神器的話,要不要把她召喚過來舉行袚契儀式?”
“喂喂,你才是,都已經提到袚契儀式了,如果是需要袚契的程度的話,惠比壽大人他肯定會覺得身體很不舒服的吧!”
之前被反駁的那個人當即就嗆聲回來。
“噤聲,你們幾個!猜忌主上成何體統!”
嚴彌厲聲道,于是惠比壽庭院裏的衆人登即又噤若寒蟬起來。
随後,他又将聲音放得稍微柔和了一些,低頭問向惠比壽:“少主大人,大家的擔心也都是有道理的,您有沒有因為筒彌而感到被刺傷?”
“……沒有。”
惠比壽愣愣地回答道:“完全……沒有。”
“我身上,一點也不痛啊。”
嚴彌一愣,那個女孩兒心理承受能力這麽強?他眼珠一轉,又斟酌而謹慎地問道:“那,你能感覺到她傳來的情緒波動嗎?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還有如果覺得不舒服的話,一定要說不來不能自己受着,明白了嗎?”
“嗯,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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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比壽像是小大人一般點點頭,認真說道:“神明能夠一定程度上感知到神器的情緒,真的是非常榮幸的事……我能夠感覺到,嚴彌你在擔心我。”
年長的道司神色微微舒緩,伸手摸了摸惠比壽的頭發。
雖是無礙……嚴彌目光投向庭院之外的注連繩,那小姑娘看上去并不是什麽心如止水的修者,更不像是巫女出身,但……為什麽呢?
而同一時間裏,被嚴彌所惦記着的少女,正乖巧地正坐在一個男人的身邊,他的手頭放着一支看上去平淡無奇的毛筆,明明沒有沾染墨汁,毛筆的筆尖仍舊展現出仿佛剛剛吸足了墨水一般的飽滿感。
“前代的惠比壽那家夥,往黃泉之語裏灌注了不少的力量呢。”
男人一邊看向皎潔的月色,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身邊的阿緋閑聊:“你說對吧?阿緋。”
“是,父親大人。”
少女仍舊态度乖順,不曾反駁:“都正如父親大人您的預料。”
“根據現在的情報,可以總結出的內容都在父親大人您的掌控之下……黃泉之語的冥界力量會侵蝕神明,但是只要誘導的內容順應神明的神性的話,他就會一代又一代,哪怕不斷更替,都循環往複地與黃泉之語接觸下去。”
“妖怪可以聽從黃泉之語的號令,哪怕是能夠摧毀整個平安京的怨靈聚合物也一樣。”
“神明依靠神器而撬動力量,神器的惡念會反過來傷害到神明。究其本源,是因為純粹的靈魂和意志原本就可以迸發出巨大的力量……四魂之玉,就是這一推論的具體體現。被肉體拘束的靈魂一代又一代地投向比良坂輪回往生,但是已經化作四魂之玉一部分的翠子,和分割魂魄封印在妖怪庵中的安倍晴明,他們的這一部分靈魂永遠都不會被輕易消寫。”
男人滿意地點點頭:“沒錯,迄今為止的所有嘗試,一樣一樣,一點一點地證明了一些我的猜測……那麽,下一個需要驗證的東西就很有趣了。”
“——阿緋你猜,神明能不能被徹底殺死?”
“誰知道呢。”
少女晃蕩着已經恢複如初的雙腳:“一切都在父親大人的計劃當中就是了。”
她是不會反抗的,也是不會忤逆的。
倒不如說,像是夜鬥這樣總想着逃離父親大人的掌控,才是一件令她覺得匪夷所思,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在最初就見識到了這個男人的執念有多深,而這種悲願所迸發出來的力量,又有多麽強烈。
地獄之中,奈落之底,以人類之身軀踏入亡者領地的男人對自己伸出了手——
“是想要就這樣被困鎖在地獄當中,還是想重新在豐葦原中國活下去?”
“生死不過是抉擇罷了——那麽,選擇吧。”
給予少女選擇的時間并不多,偌大的比良坂之中,多得是像她這樣橫死的亡魂,男人不慌不忙地彎起嘴角,作勢要收回自己的手,那只手就猛然被少女死死拽住。
“我跟你走。”
她說道。
從此,前塵往事洗滌殆盡,剩下的只有重新冠以的作為神器的名諱。因為原本就知道自己是死者,因此就再也不會因為生者的繁瑣小事而産生情緒波動;因為已經是踏進彼岸的存在,此岸種種,就永遠都隔着一層不透風的無形屏障。
而在妖怪們生活着的都城,蟄居隐世的西犬之國,靜江仍舊坐在刀刀齋提供的方木板凳上,看着他伸出細瘦的手臂拿着小錘,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材料來。
“接下來,就是決勝負的關鍵了!”
刀刀齋頭也不擡,看在八岐大蛇鱗片的面子上對着靜江唠唠叨叨。灰刃坊難得聽到自家師匠不藏私地介紹技藝竟然是沾了人類的光,一時之間心裏有寫不是滋味兒,但仍舊是将鍛刀的技巧一字不落地記住。
刀刀齋打開爐門,拆出燒得通紅的妖刀,刀身上裹挾着特制的泥層:“灰刃坊,拿後院裏的水缸來!”
灰刃坊應聲:“用幾號?”
“三號,快快快!”
刀刀齋回答道。
妖怪的力氣大得驚人,灰刃坊跑回後堂,頃刻之間就端着一缸不知名的液體回來。刀刀齋用長柄鐵鉗夾住通紅的刀身,輕輕放進那绛色的液體當中,刺啦一聲,液體表面登即就因為猛然受熱而滲出大量的氣泡,随即液面燃燒起一層詭異的藍紫色火焰,數秒鐘之後又迅速熄滅。
“這是……?”
靜江好奇道。她知道凡間的刀劍最為重要的,也是最為不好把控的一道工序就叫做“淬火”,根據方言不同也稱之為是“蘸火”,這是鐵、水和火焰三者交織糅合的關鍵,也是一把刀最終堅韌與否的決勝步驟,如果淬火過程順利的話,刀劍的硬度和韌性将保持完美的平衡,既不至于開裂,也不會因為硬度不足而缺乏攻擊性。
但,刀刀齋所使用的,卻并非是凡間常見的井水或者是溪水。
“這是糅合了不少藥劑和隐世材料的特制浸出液。具體來說的話,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油。”
刀刀齋注視着水缸之中細細密密的泡沫,一邊專注地盯着水缸裏的響動,一邊分出神來給靜江解釋道:“這是一種南邊的蛤蟆妖怪提供的蛤蟆油,這種油裏加入了不少研磨碎的隐世材料,其中包括了一些大妖怪的屍骸研磨成的粉末,拔草苦的樹汁,巨型毒蜘蛛的毒液腺……比起水,這樣的混合液體更适合制作薄而鋒利的刀劍,這樣淬火而成的妖刀不容易産生裂痕。”
“而且。”
灰刃坊和開口給靜江解釋道:“三號油液是專門為需要淬毒武器的顧客準備的,這樣的妖刀砍向敵人的話,會留下很難愈合的傷痕。”
“嘛,所以說,這種生意……”
刀刀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頗為嫌棄:“老夫已經打算再鍛完這一爐就換配方了,毒液什麽的,果然還是和老夫的理念不是很契合。”
“但是這樣的妖刀明明會很強……”
灰刃坊小聲反駁,被刀刀齋瞪了一眼之後不敢再說話。
靜江對于淬毒的道具興趣不大,當年唐家堡擅長暗器一脈,五仙教也在蠱毒領域涉獵頗深,在游歷江湖的路途當中,她不止一次地見識過這種自成一派的精湛技術,但最終還是沒能做太多了解。
就算活了四百多年,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是永無止境啊……
靜江正打算道謝辭別,只見刀刀齋眼神猛地瑟縮了一下,原本探出的腦袋登即縮回了巨大的淬火缸之後。
靜江:“……”
她的身後,鞭子破風的聲音轉瞬之間由遠及近。
說時遲那時快,靜江反手抄起一根還未經鍛打的鐵棍直插在地上,以鐵棍為中心,淩厲的劍光沖天而起,将泛着瑩綠色光芒的毒華爪擋在了自己的身後。
劍鎮山河,道法護體。偌大的鎮山河範圍不僅僅保護住了靜江自己,還順便将鍛刀的爐子以及束手無措不知道該躲在哪兒的灰刃坊一并籠罩在了保護範圍之內,因此在殺生丸全力全開的幾鞭子之後,這方不大的刀劍鋪子當中,竟是連一個輕傷的人都沒有。
“啧。”
少年妖怪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來。
這人類,原本以為上次和自己對戰的時候所用的奇淫技巧就已經足夠花裏胡哨,如今看來,這家夥果然還是沒能把自己當做是堂堂正正的對手,還藏着不少的招式!
“殺,殺生丸少爺。”
刀刀齋整個人瑟縮在淬火油缸的後面,探出半張臉來:“您突然到訪我這裏到底是為何……還有如果您想要打架的話能不能勞煩您出去外邊兒打……”
“人類的陰陽師。”
殺生丸直接忽略掉了刀刀齋的話,轉臉對着靜江說道:“看來上次你并沒有拿出自己的實力來,還請再來打過。”
言語上全是敬語,但行動上完全不是尊敬長輩的那麽回事兒。
靜江覺得這一定是自己身高的原因。
少女嘆了口氣,說道:“……嘛,首先,我不是個陰陽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