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線
砰地一聲,鬼燈伸出另一只手扼住白衣少女的脖子,仿佛施以千鈞之力,将少女整個人掼在了地上。後腦勺猛然接觸地面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鬼燈的左手指尖用力,在場的神器們似乎都可以聽到那纖細脖頸處傳來輕微的源于骨節扭曲的響動聲。
“死過一次的人類可不那麽容易死第二次。”
鬼燈低頭俯瞰,因為逆光而在臉龐上投射下一大片的陰影:“而審訊亡者這件事,我想……應該沒有人比我更加擅長了。”
阿緋倒在地上,兩只手掙紮着抓住鬼燈的手腕,因為腦部缺血而有些眼眶發黑。即便如此,少女仍舊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冷靜自持,她因為疼痛而皺眉,仍舊從牙縫當中擠出了幾個字來:
“……這樣,也是,沒有意義的。”
迎着鬼燈的目光,緋器露出一個艱難但足夠挑釁的笑容來:“只要是被夜鬥他斬斷的東西,無論是什麽,都一定會……”
“啊,這樣。”
鬼燈松開了狠狠捏在阿緋脖子上的手,眼間的高彌看到,少女瓷白的皮膚上,已然留下了深紫色的一只手的痕跡,看着就讓人覺得生疼。
新鮮的空氣灌注進肺部,少女保持着仰躺的姿勢,眼睛注視着鬼燈:“神明只負責斬斷,而神器則負責着劃出斬斷的境界線來。不管怎樣,鬼燈大人您和那位大人之間的緣分,都已經被我所切斷了。”
似是強調一般,又仿佛是因為鬼燈之前的力道過大而導致喉嚨受傷,她又聲音沙啞地輕輕補充道:“名為鬼燈的鬼卒,還有名為靜江的人類。只要看清楚那緣分的‘一線’的話,對我而言,并不是什麽困難的……嗚!”
鬼燈沒讓她把話說完。
閻魔廳的第一輔佐官憑借着職場經驗判斷,這種性格擰巴,不說人話的家夥,在進行進一步拷問之前,需要先打一頓再說。
鬼燈直接伸手抄起少女纖細的腳踝,像是輪什麽重物一般,又重新重重地将她摔在了地上,仍舊是後腦勺着地,力道大得将惠比壽宅邸當中整潔考究的青石板都砸出了裂痕。
圍觀的彌之一族神器內心均瑟瑟發抖:雖說神器已經是歷經死亡洗練的人類,不會輕易因為一頓暴打就徹底消散,但這種方法對待一個女孩子,是不是實在有點……啊,這家夥,果然不愧是閻魔廳兇名在外的惡鬼啊。
“如果你特意說這些,只不過是為了激怒我的話。”
鬼燈捏着那只腳踝,仍舊使上了力氣:“那麽我不得不說,這個挑釁确實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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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生氣。”
鬼燈的瞳孔微微收縮,散發出平日裏只有刑訊亡者的時候才會散發出來的令人退避三舍的威壓:“黃泉之語和你到底有沒有關系,我還會繼續查證,但是。”
他重新撈起那只腳踝,用力一按,就聽到咔噠一聲,發出骨關節錯位的聲音。
“單純就靜江這件事——就已經無法讓人原諒了。”
他揚起手,提起那只明顯已經有些變形的腳踝,高高舉起。
“鬼燈閣下!!”
嚴彌終于看不下去了,出言厲聲呵止。
“鬼燈閣下,就算筒彌她說了過分的話,但是她畢竟還算是惠比壽大人的神器!就算要懲治,也請經由高天原裁決之後再……比良坂和高天原是同類對等的存在,就算是鬼燈閣下您,這也實在是……!”
鬼燈聞言,向着嚴彌投下一瞥。屬于惡鬼的目光滿溢着戾氣,讓同屬于彌生時代的嚴彌都不禁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不要挑釁一個惡鬼。”
鬼燈聲音平靜,聲線毫無抖動:“哪怕如今已經歸于制度和規則之下,已經是肩負起輔佐官職務的官吏。惡鬼的本質,還是很禁不起挑釁的。”
鬼燈正要旁若無人地繼續将手中的少女再猛摔下去,下一瞬間,他的手中一松,阿緋的身形化作道道純白色的細小光束,随後光束溶解成光粒,消失在了衆人面前。
鬼燈:“……”
早知道就動手快一些了,最後一下沒砸下去總覺得有點不稱手。
他轉頭看向面面相觑的衆神器,幾秒鐘之後,忍受不了寂靜的高彌終于戰戰兢兢地開口說道:“這,這大概是因為筒彌小姐是野良的緣故……應該是有別的神明呼喚了她的名字吧。”
“啧。”
鬼燈嫌棄道:“惠比壽大人,你能夠承諾,自己沒有做過任何有違神明榮光,讓七福神的名聲蒙塵的事情嗎?”
“惠比壽大人怎麽可能會!”
截彌登即搶白道,又因為自己的逾越而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嚴彌——好在,道司大人這一次沒有指責自己,想必他肯定是這麽想的。
“我能。”
年幼的惠比壽看向鬼燈,鄭重地許下承諾:“神明不會做出背離自己神性的行為,所以我今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讓人類變得更加幸福而努力。”
惠比壽的目光澄澈,允諾也相當爽快,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鬼燈是審判亡者的好手,對于心裏有鬼的家夥這幾千年來幾乎是一看一個準,如今的惠比壽似乎真的是下定了決心要踐行他所說的話,眉心一片澄澈雪亮,似是問心無愧。
這條調查的線索,似乎又斷在了這裏,但筒彌竟然是那個夜鬥神的神器這一點,讓他不由得心生疑慮。還有這家夥對于靜江過于明顯的惡意也非常值得再細細調查……鬼燈轉身,向身後揮了揮手拒絕了嚴彌打算送行的動作,徑直離開了惠比壽的宅邸。
……
豐葦原中國,一個青年的院落當中,突然迸發出了灼目的白光。
從這光芒之中,一位衣衫殘破,渾身帶傷的少女咬着嘴唇默不吭聲地跌落出來,在地面上踉跄了一步,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阿緋!”
夜鬥神推門而出,此時的他已然褪去了曾經臉頰上的嬰兒肥,徹底展露出屬于少年人的清隽面貌來。
他伸出手,将倒在地上的少女攬入懷中。
“沒關系的喔,夜鬥。”
似乎是終于回到了家人身邊才能夠放松一般,阿緋的表情當中終于多了些溫度:“這一次,父親大人他也預料到了。他不是都告訴過你,我近來如果突然被惠比壽呼喚名字,就讓你掐着時間将我召喚回來了嘛。”
“那混蛋……!”
夜鬥咬牙,對于面前的這位神器少女,雖說談不上有多喜歡,但是畢竟也是幾百年來休戚與共的同伴,看到對方傷成這個樣子,又是因為那個男人……
“夜鬥,一切都是很順利的。”
少女伸手撫摸上夜鬥的面龐,仿佛自己的一身傷痕都置若無物:“雖然惠比壽已經換代了,但是那位嚴彌閣下一定會幫助他重新拿起黃泉之語。如果是惠比壽那個級別的神明的話,哪怕是經歷千百次的換代,也一定能夠支撐起黃泉之語的侵蝕的。”
“為什麽要去做這種事啊!”
夜鬥輕輕給少女的腳踝上纏上繃帶,神器對于傷痕的恢複程度和地獄當中遭受刑訊的亡者不相上下,只要做好傷口的固定,哪怕傷至如此,也能夠在幾天之內恢複如初:“那家夥明明就是算計好的!他肯定是知道你一旦被召請到高天原去就會激怒那個黑面神,還一定要讓你這麽做……能夠做出這麽慘忍的判斷來,你還要稱呼那個混蛋一聲父親嗎?!”
“夜鬥。”
阿緋垂下眼簾來,神色有着莫名的悲憫:“可是,父親大人他本來,就是父親大人呀。”
從黃泉鄉比良坂之中将自己帶回,給予自己漫長的、嶄新的生命的父親大人;更是用自身的悲願化生出夜鬥的願望之源,是夜鬥實至名歸的父親大人……無論怎麽想,父親大人都是為他們賦予了生命的,重要的存在呀。
神明會賦予神器全新的真名,洗去過去的記憶,從靈魂的層面上,都能夠褪盡鉛華,以全新的面貌降臨于世——數百年前,年幼的夜鬥就是這樣在空中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個‘緋’字,讓滞留世間的亡靈重新找到了能夠停靠的彼岸。
原本,應該是這樣沒錯的。
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
“阿緋,幹得漂亮。”
堂屋當中走出了一位穿着玄色羽織的男人,他伸出手,粗糙的掌紋撫摸上少女的頭頂。
“是,父親大人。”
阿緋順從地低下了頭。
夜鬥不願意和這人多接觸,早早地就撓身而上翻上了房梁,躲在了男人視線不可及的地方。對方對此早有預料一般,只當是孩子的叛逆期到了,并沒有多生氣。
道司們都說,神器必須要守住自己的一線,才能夠不刺傷神明。
神器需要逐漸接受自己的時間停滞,已然是亡者身份的現實,好好侍奉賜予自身名諱的神明,肩負起作為神器的責任來,這樣才能平安度過接下來的永無止境的漫長人生。
再進一步的話,神器要守住自己嶄新的,也是唯一的一個名字,它是維系自己和神明之間的橋梁和系帶,除非神明主動放逐,否則永遠也無法解除,哪怕神明身死,都不會消散。
但……如果不呢?
阿緋閉上了眼睛。她的記憶并沒有因為賜名而徹底徹底得到消寫,雖說已經根本想不起來自己曾經的名字,但是‘緋’這個字,并沒有像是嚴彌或者兆麻一樣牢牢地镌刻在靈魂當中。
她對于自己最初的記憶,是岩漿四溢,鬼卒環伺的奈落之底,一位明顯不屬于地獄的男人,向自己伸出了救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