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天生牙
鬥牙王耳尖一動,沒回頭。
“你這是在幹什麽?”
靜江走過去,河流邊緣的灌木叢想要徹頭徹尾地藏下鬥牙王那麽大的塊頭顯然有些蔽塞,加上靜江的話,就顯得有些擁擠。
“噓,別出聲。”
大妖連忙摁住身邊一臉疑惑的靜江,後者臉頰猛然接觸到植物,差點把葉子戳進嘴裏。
“啧……到底怎麽回事。”
靜江壓低了聲音抱怨。鬥牙王如今貓着腰翹首期待的樣子,看上去有點像是有人在地獄的食人魚池子邊上釣魚。
“你看。”
溪水邊,有人類的女性穿着繁複的衣服,手中拿着一柄輕羅小扇,像是在四下打量什麽東西。
靜江循着鬥牙王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還沒理解到底是什麽情況:“啊,是人類的女性。”
而且看上去生活條件足夠優渥,才能夠在如今這個時代也仍舊能夠保持着人類之中難能可貴的矜持和體面。
“你覺得怎麽樣?”
鬥牙王問道。
“很年輕,估計還得過些時日才會死。”
靜江作為一介鬼卒,給出了非常中肯的判斷。
鬥牙王:“……”
他深吸一口氣,咬牙道:“我是想要問你,那個姑娘,你覺得怎麽樣?”
明明都是人類,為什麽十六夜公主那麽溫和娴靜,眼前的這家夥腦袋就不像是個正常人?
靜江再度将目光投向那位人類女性,看了半響,又回頭看向緊張的鬥牙王:“……你喜歡她?”
銀發的犬妖猛然一竄,差點就從灌木叢裏直接被摔出去,正色道:“你說話之前能不能先鋪墊一下!”
靜江:“……”
她仿佛是頭一次認識鬥牙王一般,瞪大了眼睛:“人類的生命時間很短的,你……”
“我知道。”
鎏金色的眼睛目不轉睛:“就是因為知道,所以……如果我再猶豫的久一些的話,就一定會錯過了。”
鬥牙王深吸了一口氣,撣了撣自己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從灌木叢的後面走了出去。名為十六夜的端方女性在看清楚來人是誰之後明顯的眼睛一亮,邁着小碎步跑過去,用扇子遮住半張臉來,柔聲細語地說着不知道什麽話。
從靜江站着的位置可以看到,那姑娘很快就從臉頰一直飄紅到了耳朵尖。
鬥牙王似乎也回答了什麽,兩人都一邊微笑一邊頻頻點頭,銀發青年的腰上佩戴着三振太刀,其中兩振靜江都很熟悉,而第三振的式樣則有些陌生。
上次見他的時候,應該還只有兩振來着……?
靜江認真回想起來,兩百年一晃而過,很多記憶都變得不那麽清晰。而妖刀經常會被固化上各種各樣不同的屬性和能力,與人類使用的刀劍有所不同,因此妖怪佩戴多振妖刀也是情有可原。
不過,畢竟調查為重,靜江在十六夜公主看不到的地方沖着鬥牙王點了點頭,轉身蹬踏而起。
這座城市在空間上和隐世的位置有接壤,雖說沒有曾經的平安京那般“地處交通樞紐”,但仍舊不乏妖怪的侵擾。靜江尋到一處僻靜的樹蔭,打算施展方術靈魂離體,就聽到了身後的草地傳來沙沙聲響。
“什麽人?”
靜江猛地回頭。
身後,是和鬥牙王如出一轍的銀色頭發。
兩百年的時間,足夠讓原本一臉怨怼的小孩子抽條長高,成為眉目清隽,寡言少語不怒自威的少年。
“……殺生丸?”
靜江嘗試着叫出聲。
“你還是和以前一個樣子啊。”
殺生丸若有所思:“明明是個人類,但是過了二百年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一般來講過了這麽久劍術上應該都會有些進步啦,一般來講。”
一提到“毫無變化”,靜江也顯得有些沮喪,功法遇到瓶頸是常事兒,但是瓶頸期一過就是白來年這就讓人非常難受了。
明明自己每天早起練劍,勤快得就像是從前在純陽宮的山門之中修習的日子,但劍術的修煉卻再也不會像是從前那樣,随着時間的推移穩步上升,修為水漲船高。
“你身上的氣息沒什麽改變。”
殺生丸毫不猶豫地戳穿了靜江僅存的幻想:“兩百年之前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
“……其實我知道的。”
靜江一歪頭,随後又問道:“你為什麽出現在人類的城池裏?”
這句話似乎有點多餘。
有風吹來。
殺生丸略微偏轉了自己的面頰,朝向風吹來的方向。沿着河岸吹來的風帶來了那個人類女性的氣息,與之相對的還有那個名為父親的存在。
“妖怪應該追求的不都應該是強大和霸道嗎?”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靜江商談——無論這家夥看上去怎麽年幼,畢竟是比山姥都要年長的怪物。
“也不盡然……”
靜江想了想,實在是不知道應該怎麽跟殺生丸解釋:“你看,地獄裏有不少死去的半妖。那反推過去的話,有多少半妖,就有多少人類和妖怪産生戀情不是?”
“最為典型的例子不就是那個安倍晴明嘛——雖然最後他成功剝離了自己作為妖怪的那一部分,以人類的身份前往了彼岸。”
安倍晴明風頭盛極的時候殺生丸還沒出生,不過即便如此,他仍舊是聽說過那個生命不過百年卻仍舊足夠名動一時的陰陽師的名諱。
“可是他很強。”
殺生丸面色猶豫:“無論是作為人類還是半妖,安倍晴明都足夠強。相比之下,那個女人……”
十六夜公主,那個女性,哪裏都看不出來強大的勢頭。
他并非在意那男人沒有選擇自己的母親,倒不如說,對于妖怪之間一人建立城池,另一人庇佑一方的這種做法,他甚至是有些贊同的。而戰争結束,西犬之國已然安定,少年終于長成,開始對自己那位一直遠遠走在前方的父親大人産生了疑問。
為什麽,西犬之國公認至強的父親大人,會選擇孱弱的,沒有任何自保能力,在這樣的城池之中甚至還不夠塞牙縫的人類?
靜江保持着難能可貴的沉默,人類之間的情愛未必就徹底以力量的強弱來做判斷,而面前這位小少年心中的憤懑,她其實并不擅解決。
“你怎麽看呢?靜江。”
可是她不回答,不代表殺生丸不會主動提問:“父親大人這樣的做法,你覺得……”
“我不知道。”
靜江十分幹脆利落地回答道:“說實話,我見過的為了愛情要死要活的人太多了,當年我還沒在比良坂工作之前,江湖上到處都是這樣那樣的傳聞。有人燃放千百盞煙火卻沒有人願意看,有人為了蠅頭小利就能夠果斷抛棄自己的另一半,有人背着血海深仇還是不忘回首,還有人哪怕人格被抹消,記憶被消寫忍受萬千疼痛化身成了非人的生物,都還記得最初的約定……人類本身就是差別巨大的一種存在。”
殺生丸耐着性子聽到了結尾,皺眉道:“你見識了這麽多,還是不能解釋?”
“首先,你父親他是個妖怪,我不知道能不能套用人類的思維。”
畢竟妖怪都是太過單純的生物:“還有就是……我自己沒經歷過。”
說來慚愧,這麽多年過去,以少女的姿态凝固住了時間之後,靜江仍舊不曾涉足過這個大部分人類都為之魂牽夢繞的領域。
殺生丸詫異地睜大眼睛,随後似乎又意識到了什麽,開口道:“畢竟一直保持着那副樣子,也很困擾吧。”
靜江:“……”
熊孩子會不會說話!
殺生丸:“原本以為同是人類的話你能夠提供什麽想法,看來是我想多了。”
靜江:“……”
她看着這個相當不會說話也不通人情世故的妖怪少年,生生忍住了拔劍的念頭。
好不容易見一面,上去就把後輩敲得滿頭包什麽的,實在是不合适。
祁進和谷之岚,李複和秋葉青,還有千千萬萬翻滾在江湖的洪流當中的,名揚天下的大俠和掙紮着的普通人。人類的感情原本就是缥缈而不可預測的東西,但靜江入世太早,又過早地被固定了時間,哪怕是尋常妖怪都會不斷衰老,她卻像是時間之中的一枚定點。
能夠維持亘古不變,經久不衰的存在都是些什麽呢?神獸,神明,一部分兇名赫赫的惡鬼,以及一些已經有一只腳踏入神明的行列當中的世外高人。
靜江不屬于任何一種,卻和八百比丘尼一樣過早地獲得了不老不死的饋贈。
至于那總被他人提及的,修煉和工作之外的事……靜江倒不是刻意忽略,只是每一次想起自己是不是“可以去談個戀愛什麽的”,湧上心頭的并非是什麽合适的人選或者是心中向往的對于另一半的要求,而是一片尴尬的、冗長的、突兀的留白。
什麽也想不到,就像是思維在這裏,突然被什麽東西剎住了車輪。
這大概就是人能常清靜的一部分體現?靜□□亂猜想,于是幾百年之間難得的幾次自我反思,最終不是歸結于繁忙的工作,就是跑偏到了修煉的瓶頸之中。
“不過對于人類而言,大妖怪應該也是非常讓人恐懼的存在吧……那姑娘膽子挺大啊。”
靜江想了想,實在是不知道應該寬慰殺生丸些什麽——天要下雨,爹要撩妹,也并不是什麽能攔得住的事兒。
殺生丸聞言,十分不屑:“她當然不是因為膽量。”
“父親他用第二塊冥界取得的石頭鍛造了一振名叫天生牙的太刀,它的力量能夠斬殺比良坂來的使者,那個女人就是被天生牙所救下的。”
靜江:“……”
——兇手,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