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吾不知其名,強名曰道。
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注1]
靜江阖上書,針樹的樹枝并沒有因為她的接觸而化作萬千令亡者們流血不止的針林,反倒是主動避讓了枝葉,讓她能夠在光裸的樹杈上躺着看書。
“下午好,靜江大人。”
有人路過,擡頭打招呼。
“下午好,鬼郎丸。”
靜江将薄薄的一本小冊子揣進懷裏,坐起身來:“今天你輪值針林?”
“嗯!”
獄卒點點頭:“靜江大人今天沒去八寒地獄那邊嗎?”
“有點想弄明白的東西,但是比良坂裏也沒有人可以問,所以就先自己琢磨……”
靜江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能打擾下屬工作:“你快去忙吧。”
“好的!”
獄卒對着樹梢鞠了個躬,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自從那從天而降的驚鴻一劍之後,靜江隐隐約約,覺得自己觸摸到了什麽透明的天花板。可以說是無形的障壁,又可以說是分隔兩重境界之間的屏障,總之似乎距離突破就剩下一線之遙,卻總也不能進步,不上不下的感覺着實讓人焦心。
她也曾經試圖給洛風大師兄寄信,華夏地獄方面表示查無此人你師兄早投胎去了,可能都輪轉更疊了好幾輩子了,順便很隐晦地抱怨說沒事的話請不要讓我們在老檔案館裏到處翻,很影響工作的。
“——而且你怎麽還活着呢啊。”
這話,就讓人覺得很紮心。
至于謝雲流和李忘生,他們根本就找不到人,世界這麽大,完全想不到這兩個家夥到底旅行到了什麽地方,或者是幹脆找了什麽人跡罕至的地方去隐居。
于是場面一時之間陷入了僵局。
然而書裏的內容,也多是一些玄之又玄,自己無從參悟的。
“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嗎……”
靜江翻了個白眼兒,覺得天底下怎麽會有這種好事。
一劍之後,又二百年。總共六百餘年的人生當中,她在比良坂裏見慣了人類的紛争和人性的有容乃大,只覺得要讓人類這種生物都能達到“清靜”的心境的話,絕對是連神明都不可能辦到的難事。
又或者,修道六百年而不得,自己是真的缺乏天賦吧。
去食堂吃午飯,睡午覺,然後下午去閻魔廳報道。這兩年比良坂之中又引入了新的技術手段,據說又是安倍晴明提供的技術支持,讓迎接科的力量再度壯大。
“但是這樣是不是不太妥當?”
靜江偶爾也會對于這種想法覺得不太靠譜:“讓伊邪那美大人批量生産出來缺乏靈智的冥界使者,負責在現世當搬運工把人類的靈魂搬運到比良坂來什麽的……這些東西就和陰陽師的小紙人差不多吧?!”
“人口一直在增加,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鬼燈揉着自己的眉心:“而且最近還老打仗,死的人類更多了,很多人在十幾歲二十歲的時候就戰死沙場,按這種輪回速度,如果不用全新的技術,僅僅只倚靠奪精鬼和奪魂鬼他們一個一個來收割亡魂的話,現世會因為死魂作亂而混亂得不成樣子的吧。”
“更何況那女人弄丢過黃泉之語,現在多加加班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鬼燈一偏頭,沒提伊邪那美曾經變成靜江的模樣來忽悠人這件事。
“啊這樣……”
靜江剛打算認可地點點頭,就有獄卒忙不疊地呈上了一卷卷宗:“靜江大人!啊,還有鬼燈大人!”
“怎麽?”
靜江看到這樣的陣勢已經非常習慣,先轉頭對鬼燈說道:“有事回聊,我等一下可能要出趟差。”
鬼燈一擡眉毛,很熟練了嘛。
“靜江大人,是這樣的,我們派去現世的量産型的冥界使者,突然有好幾匹失去了聯系……”
靜江愕然:“被淨化了?不應該啊,伊邪那美大人雖然性格比較難以相處,但是作為神靈的權能應該沒有問題才是,這些冥界的使者到了現世以後應該都是不可視的狀态才對,人類都是看不到它們的啊。”
“對,我們也覺得很是疑惑……”
獄卒擺出一副困擾的樣子:“我們還調查了現世的人類陰陽師和巫女,生老病死算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也沒有人想要去主動踏破這樣的法則。”
但是,冥界使者的數目仍舊對不上號。
“少了那麽幾只倒是無所謂,問題是,每隔幾個月就會偶爾有幾只冥界使者消失,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安……”
靜江覺得有些小題大做。
冥界使者這種學習西方地獄而衍生出來的産物靠伊邪那美命量産完全追得上需求,但按鬼燈如今的态度,一切的隐患最好都能夠掐滅在萌芽的狀态,因此原本無法被人類和普通的妖怪所看到的冥界使者莫名失聯确實需要自己去親自出一趟短差。
“所以說,最近總覺得地獄變得格外嚴格……”
靜江伸了個懶腰,對着鬼燈抱怨道:“亡者的審判流程也得到了優化,說起來,為什麽感覺你這些年變得加班更加拼命……明明閻魔大王才是負責裁定的人吧。”
“別說加班,要是那家夥肯把正常工作時間的效率提高一些就萬幸了。”
鬼燈毫不留情地指責道。
被毫不留情嫌棄的閻魔大王不禁胯下臉來:“是鬼燈君你太過嚴厲了吧……原本小野篁閣下來到比良坂之前那段時間你就已經很努力工作了,沒想到現在竟然還能夠更上一層樓,這可不是我說喔?上司如果加班太過拼命的話會給下屬造成壓力也說不定。”
畢竟比領導走得早什麽的,臉皮薄的新人還是會有點……
“那是下屬應該去考慮的事情。”
鬼燈寸步不讓:“就我個人而言,并沒有想要主動給屬下增加壓力的意思,我只不過也只是在盡全力工作而已。”
“嘛,我就知道說服不了你的……”
閻魔大王憂慮地托腮,覺得這樣下去的話,閻魔廳上上下下的屬下們估計都要跟着頭禿。
“那麽,小靜江,作為人類可要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別像鬼燈那家夥一樣肆無忌憚地透支自己喔?”
閻魔大王瞄了一眼閻魔廳裏另一位不遑多讓的下屬,最近靜江反倒是适度放松了自己繃起的弦來,據說是在修煉上遇到了瓶頸,需要抽時間好好想一想接下來的練習應該如何進展:“如果有需要的話,也可以先請假去找找你那位師父嘛,他現在在中華地獄那邊對吧?”
“如果找得到就好了。”
靜江嘆氣:“華夏地獄那邊根本查不到他的檔案,六百年的時間太久,那邊地獄的人口數量又太多,好多的資料都有斷檔。而且總覺得,那家夥說不定會在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比如,希臘或者是北歐什麽的。
總之,是一般人很難想象到的環游世界的旅途。
修煉上的疑惑目前看來也只有自己能夠嘗試着解決,無論是挂名師父還是真·教導過自己的師叔,如今都指望不上。
靜江背起劍來,對着獄卒問道:“前幾次冥界使者消失的地點,你們統計過了嗎?大概都是什麽地方,一個一個告訴我,我去排查。”
“好的,已經拟了一份卷宗,這就交給靜江大人。”
獄卒鞠了個躬,對于靜江的工作習慣很是熟悉,從袖管當中掏出一份卷軸來。
現世通訊科。
“還記得這個術式最開始設計出來的時候,和安倍晴明的式神召喚術産生了幹涉呢。”
靜江看着陰陽師獄卒們在自己的身邊忙忙碌碌地調整傳送現世的落點,不由得跟鬼燈開玩笑:“結果到最後,這個術式竟然還是由安倍晴明和吉平君加固的,真是風水輪流轉。”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鬼燈看了看地點:“那片範圍是和妖怪的領地接壤的城市,而且和隐世的境界線也沒有劃分得很清楚。”
“現世的話,很少有妖怪能夠和我打個伯仲了。”
靜江揮揮手:“如果真有這樣的對手的話,說不定反倒還能夠對修煉精進有促進作用。”
鬼燈點點頭,沒再繼續說話,伴随着符咒逐漸亮起的光芒,傳送陣的術式被陰陽師的靈力所激發,緩慢地發揮着作用,最終在光芒達到最鼎盛的狀态時,靜江整個人倏地一聲消失在了傳送陣的中央。
“鬼燈閣下。”
有人在靜江離開之後轉身看着鬼燈:“您之前委托我們的事情已經有了頭緒了。距今三百年前和其推後的一百年,所有出生在平安京的人類的資料我都已經拜托記錄科調取了出來,但是,并沒有什麽投胎異常的記錄在……”
“再将資料整理一下,挑選出這之中已經再次托生的人的名單。”
鬼燈吩咐道:“還有這之中如果有的是半妖以人類的姿态死亡的話,也重點篩查出來。”
“是,謹遵您的意思。”
陰陽師們鞠了個躬,又紛紛離開忙碌了起來。
用了二百年的時間,鬼燈終于也有點摸清楚了這個一直都沒有展露出眉目的敵人的方向。
就像對方不缺乏時間一樣,作為鬼卒的他也同樣有着無窮無盡的時間可以和對方進行對峙。
夜鬥神或許也只不過是一個卒子——在得到這個推論的那一刻,哪怕是閻魔廳的輔佐官,哪怕有了數千年的工作經驗,鬼燈仍舊還是被這個推論驚吓到了。
他沒有直接去審訊神明的權利,而神明原本也不會背離自己的神性,因此直接找尋夜鬥神毫無道理。某種意義上來說,妖怪和神明都是最為單純的生物,反倒是人生短暫的人類,擁有着最為複雜和叵測的人心。
這力量之龐大,甚至能夠激發神明的力量,更有甚者,能夠讓神明為之誕生。而哪怕已經化作亡者或者是成為了神器,人類心靈的力量也能夠成為令局勢陡轉,山河傾頹的可怕力量源泉。
二百年前,留下的兆麻對着鬼燈鄭重起誓,賭上自己“兆”字的名號,如果發現了到底是誰讓吡沙門天大人陷入神堕的邊緣,無論那将有多麽困難,他都會和比良坂站在一起,協同将這個陷害吡沙門天大人的敵人徹底剿滅。
“鬼燈閣下,您是說,雲麻她突然染上了恙,還有吡沙門天大人招致的災難,并非全是神器們的猜忌導致,而是有什麽東西在推波助瀾?”
青年瞪大了眼睛,臉上還帶着沒能擦幹淨的淚痕。
“我的猜測是如此。”
鬼燈點點頭,神色平靜:“兆麻閣下,您想要守護吡沙門天大人的心意,不會改變吧?”
“當然。”
青年鄭重道。
這般堅決的意志和想要守護吡沙門天的決心讓他從一枚釘子變成了精致的櫻花耳釘,作為麻之一族的最後一人,哪怕不再有人委任,他默不作聲地擔當起了新一任道司的職責。
雖說高天原和比良坂總是保持着不那麽親近的關系,但是這一次,只要有人願意去深究吡沙門天這一次神堕的真相,那麽哪怕奉上兆字的名號,他心甘情願化作任何人的武器。
葦原中國,一處沿河的人類城池。
靜江在空中翻了個跟頭,穩穩地降落在溪水的邊上。
“這次的傳送地點為什麽會定位在空中……”
少女暗自吐槽,覺得如果是別的獄卒走了這次的傳送通道的話,說不定會直接被摔成一張餅。
據說這裏就是最近的一次事發地點……靜江四下打量,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遲疑着看向鬼鬼祟祟蹲在草叢裏的銀發青年,遲疑着開口:
“……鬥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