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眼尖的兆麻第一眼就看到,被鬼燈一只手遮掩着的號碼牌上,露出了半個字。
在一堆英文梵文之類辨認不出語言類別的結緣繪馬當中,漢字看上去頗為醒目。
但露出的那半個字,又讓兆麻問不出來。
——那個字是,鏡。
“かがみ閣下……?”
兆麻嘗試着拼出了這個名字的發音來。
“不,這是……”
鬼燈捏着這枚繪馬,半響,最終還是沒說話:“沒什麽,只是有些在意的事情。”
在鬼燈的手掌之下,那一枚繪馬的表面上,有着淺淺的一道痕跡。像是木制的繪馬牌上因為原木的紋路而生出的刻痕,但如果将繪馬牌放大的話,那一道痕跡看上去就更像是太刀的刀痕。
“你能幫我拿一支結緣用的筆嗎?”
鬼燈轉身看向兆麻,神色平靜無異。
“當然,榮幸之至。”
兆麻微微一笑,轉身朝着硯臺邊上走去。
這一次的出雲大會,夜鬥神和他的神器并沒有出席。倒不如說,這二百年間,他一直都很小心地隐蔽着自己,盡量不在高天原的神明,尤其是七福神的活動範圍之中出現。
兆麻曾經向鬼燈解釋過,當時夜鬥出現在高天原行雲流水般将吡沙門天麾下的麻之一族悉數斬殺殆盡,其實是他自己的祈求,但即便如此,被強行剝離了神器的吡沙門天仍舊不可抑制地憎恨上了将神器們屠殺殆盡的夜鬥,并且公然在高天原放出話來,如果讓她逮到這家夥的話,絕對要殺之而後快。
神明所行之事皆為正确,尤其是吡沙門天這樣量級的福神,因此哪怕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其餘的神明也并不能做出什麽評價來,頂多對于讓“那個吡沙門天都能夠如此震怒的家夥”感到好奇和惋惜。
畢竟,女武神嘛,向來都是性格莽進,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類型。
既然自家神明大人都已經如此果決,輔佐神明左右的神器兆麻自然不敢向吡沙門天坦白,其實招致麻之一族覆滅的罪魁禍首其實是自己。因此,兩百年的時間過去,他也只能隐瞞下這個屬于他自己的秘密,陪伴着新的神器夥伴們逐漸相互扶持下去。
沒錯,新的神器夥伴。
吡沙門天陸陸續續又收下了幾位神器,以巴之一族來命名。能夠化身為長鞭的纴巴,代替了前任道司的獅子坐騎囷巴,闊刃大劍靫巴,還有匕首短刀形态的秋巴。吡沙門天的神性特征讓她能夠将近乎所有種類的武器都運用自如,很快,原本寂寥空曠的偌大宅邸,就重新又有了生氣。
兆麻作為“願意為神明賭上性命”而改變了自身形态的祝之器,理所當然地擔任起了調停周遭,調配力量的指責。
等到他拿着一只蘸了朱砂的毛筆歸來之後,就看到鬼燈的手裏又多了一枚木牌。
“鬼燈閣下?”
兆麻問道:“既然您有這個興致的話,為什麽不去那邊和周圍的神明大人們一起?”
“我還是不太擅長應付那種社交場面。”
鬼燈拒絕道:“況且,我本質上作為一個獄卒,和神明并不能算作是一類。”
“您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兆麻笑了笑,已然是一副道司的風範,和最初見到的羞澀青年衣襟判若兩人:“雖說這是小道傳聞,但是已經有不少人偷偷在私下裏說,鬼燈閣下您才是地獄裏實權的掌控者了。”
鬼燈搖了搖頭,正打算說些什麽,兆麻就有伸手指了指面頰飄紅,一人一個酒盅的神明聚落:“您看,靜江大人她也是人類,但是和神明坐在一起就一點也察覺不到違和呢。”
鬼燈順着兆麻的手看了過去,就看到靜江慢吞吞地挪動到酒缸旁邊,示意大國主命的神器來給自己添上新酒。
“這家夥……”
明明酒量相當一般,想要以人類的姿态和那些神明一起比拼酒量嗎?
“啊哈哈,難得遇到這樣的酒宴,靜江閣下想要偶爾多喝一些應該也……”
兆麻的聲音越來越小。
靜江端着酒盅,搖搖晃晃地走到了吡沙門天的跟前。
同樣有些醉意的吡沙門天擡手碰杯,兩個人保持着動作一致,身高一高一低,皆是一揚脖子。
“吡,吡沙門天大人……”
事關吡沙門天,兆麻終于無法保持雲淡風輕的樣子:“您現在已經喝下很多酒了……”
青年僵硬着身子,想要上前去攙扶吡沙門天,結果被金發的女武神一探手,勾住了兆麻的脖子:
“嘁,兆麻才是,最近這幾百年真是越來越嚴肅了。明明是重要的節日,稍微多喝一點也沒關系的吧?”
——太近了。
吡沙門天湊上前去,金色的發絲低垂在兆麻的肩膀上。青年模樣的神器心跳如雷,第一反應就是不要将自己的情緒通過神器和神明的鏈接傳遞給吡沙門天,否則的話,自己如此……如此不敬的想法,一定是會刺傷神明的。
“所以說,兆麻——”
吡沙門天嘴唇一張一翕都帶着酒氣,讓兆麻覺得實在是不應該放任吡沙門天出來随便喝酒。
他伸出一只手臂來讓毗沙門天能夠方便地支撐住,踉跄地站了起來,跟鬼燈告了個不是:“抱歉,毗沙……威娜她,現在有點喝多了,我帶她去休息一下。”
鬼燈點了點頭,手掌之中,兩枚将棋那麽大的緣結繪馬被握在手心,寬闊的狩衣袖管陰影将整只手徹底籠罩,無人注視的衣袖之下,那只手的大拇指輕輕蹭了蹭木制的繪馬,翻過來倒過去地将兩枚繪馬在手心裏打轉,樣子像極了老大爺在反反複複地盤兩枚文玩核桃。
另一枚上,只刻着一個簡潔的漢字。
靜江也是一副酒精上腦的樣子,神明的酒宴和妖怪們百鬼夜行趨之若鹜的奇酒一樣難得,讓平日裏對于酒并沒有什麽特殊愛好的自己,再這樣難得的氛圍當中都忍不住多喝了幾盅。
酒精直沖上臉頰,讓迎面而來的風吹拂到臉上,都能感受到比往日更甚的涼意。一片陰影籠罩在酒盅裏,在房間明晃晃的燈光映襯之下,像是一輪明月被遮住了半邊。靜江擡起頭,疑惑道:“……鬼燈君?”
——這家夥,果然有點醉了。
明明是從來都只會“鬼燈さん”,“鬼燈さん”地稱呼,哪怕閻魔大王用什麽樣的腔調都拐帶不過來的那種一板一眼的說話方式,在喝醉的時候,原來也是會有些變化的嗎。
鬼燈伸出手來,握住少女的手腕,使力将她拉了起來。青劍背在身後,鬼燈的另一只手扶了扶有些歪斜的劍鞘,陪伴了數百年之久的天道劍劍鞘觸手溫涼。已經在時間的推移當中被磨得棱角圓滑。
“走了。”
他聽見自己說道:“再喝下去的話,我記得人類宿醉醒來是會頭痛的。”
“我們回去?”
靜江問道,在酒精的作用之下,眼眶發紅,眼神清亮。
“嗯。”
鬼燈點頭:“回黃泉鄉。”
兩人一路無話。
鬼燈沒有說,靜江的緣結繪馬上确實留下了淺淺的刀痕,也沒有說無論怎樣描摹,兩人的繪馬都無法被紅線連接在一起。他看向歪着頭枕在自己身邊的少女,神色難得一改往日比良坂之中令萬鬼奪魂攝魄的黑面神模樣,微微彎起嘴角。
下一秒,他拉開胧車的窗簾,讓高天原的風吹拂進車廂內。
“鬼燈大人。”
胧車看到靜江已經醉酒睡着,同樣也壓抑下了聲音來:“這次的緣結慶祝會,您玩得盡興嗎?”
“嗯。”
鬼燈點了點頭:“遇到了不少故人,相當熱鬧。”
“靜江大人似乎喝了不少酒的樣子?”
胧車有些意外:“還真是少見啊,總是聽說靜江大人喜歡一個人去八寒地獄那邊練劍,沒想到竟然偶爾也會參與這種活動呢。”
“能夠久違地見到毗沙門天,想來她也肯定很高興吧。”
鬼燈托着下巴,周圍雲霭缭繞,胧車正在從高天原一路下行,車身有着微微的角度傾斜。
他并非全然是為了熱鬧和結緣而來。
從過去的某一天裏,鬼燈開始意識到,這個如今仍舊正體不明的敵人所做的很多事情,其目的都并非是引發事端本身那麽簡單。這樣一起又一起沒有什麽聯系的事件,看上去更像是某種試探。
那到底是在試探什麽?
一旦開始将自己的思路置換為對方的思路,哪怕仍舊不知前路,但方向卻前所未有地清晰。自己和對方一樣擁有着幾乎沒有盡頭的時間,他相信,只要足夠耐心地順着這條路的痕跡追溯下去,就一定能夠找到更多的蛛絲馬跡。
藏匿行跡,委任神明,委派神器,潛伏暗處,這種種的行為看似陰謀多端,層層布局,實際上也在證明着一件事,那就是敵人本身并不算什麽足夠強大的家夥。
只有弱者才會想要用撲朔詭谲的方法來制勝,就像是只有不那麽自信于自身實力的妖怪才會想要在武器之上淬毒一般。
鬼燈喝了一口胧車之內提供的茶水,輕輕阖上眼睛。
第一點,對方籌謀了難以估量的時間,目前更是暫時不明,到底懷有什麽目的。但同樣地,對方本質上的實力,和自己乃至靜江相比較,應該相當孱弱。
第二點,萬事萬物皆有原因,特地讓神器斬開靜江的緣分,縱使有着傾吐惡意的成分在裏面,但更重要的似乎并非是這件事本身。
鬼燈微微蜷縮着的手指,輕輕一動。
——這就像是在驗證,夜鬥神到底有沒有斬斷緣分的這種力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