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借着那一滴心頭血的牽連,墨澈到底是比書童先一步找到羽浮的下落。
黑夜裏,那人的一襲白衣格外引人注目,跑得太快太急,以至于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臉色緋紅,出了好些細汗,将飄逸的青絲黏連在臉上,雖然狼狽,可依舊無法掩蓋一張絕美的容顏。
短短幾日,人間數年,他卻覺得好久好久沒見了。
如今再看到這人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仿佛還在夢中,一切顯得難以置信。
墨澈定定地看着他,腳下如有千斤重,邁不開步子,眼中的人影一點點放大,離他愈來愈近。
眼裏的世界,再無其他,被心心念念,思之如狂的這人完完全全占據,占據了他的心,他的眼。
他唯恐這只是一場幻影,不敢去碰,怕一碰就碎。
可那人卻悶頭紮進了他的懷裏。
他在夜裏,眼睛依舊是看不清的,在天上是如此,墜入凡塵,這毛病也沒好。
溫溫熱熱的體溫,觸手可及,不是午夜夢回的轉瞬即逝,真實得不可思議,讓人患得患失,不敢相信這一切。
墨澈下意識接住了他,如同抱住了他的全世界,緊緊地,不願再放手,把人都勒疼了,在他懷裏掙紮起來,皺着眉頭,發出難受的哼唧聲。
“放開……”他小聲嗫嚅道,聲如細蚊,跑了太久,在林子裏不停地繞,本就有些體力不支,氣喘籲籲,加之一晚上擔驚受怕,心力憔悴,他有些撐不住了,雙腿發軟,身體酸疼,擡不起步子,說話都費勁。
墨澈一松手他就往下倒,連忙扶住他,又把人牢牢抱在懷裏。
他低着頭,借着暗淡的月光,細細端詳懷裏的美人,還是那張魂牽夢繞的臉,千百年相處間,趁他睡着,悄悄描摹過無數次,刻在他心底的模子,永遠也抹不去。
懷裏的人瘦了好多,他一只手就可以把人完完全全抱住。
衣裳底下仿佛只有一個骨架子,單薄如紙,似乎輕輕的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白淨的小臉也變得下巴尖尖的,沒有從前的圓潤,一看就是吃了很多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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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小跟在大荒神身邊,無憂無慮,長大後又居于雲外之境,養尊處優,哪裏受過人間的苦楚。
三界六道,最苦的便是人間,世态炎涼,人情冷暖,人世間最複雜的就是人心。
這所有的一切,生老病死,愛恨別離,不論哪一種,都不是他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上神受得了的。
羽浮驀地擡起頭看着他,四目相對。
那雙狹長的水眸之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冷淡疏離,漠視萬物,而是染了紅塵俗氣的悲憫同情,似乎對這人間的一切都充滿了憐惜,到底是有了人的七情六欲,變得與從前不一樣了。
不知是好是壞,總之,他不再是清冷的上神,只是一介凡人,那雙沾染了俗世的眼眸比從前更吸引人了,只望上一眼便再無法移開目光,仿佛墜入他眼中的星辰大海,自願入局,畫地為牢,俯首稱臣。
兩人對視良久,羽浮找回了自己的力氣,一把推開了他。
“多謝這位公子相助。”羽浮退開幾步,同他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安全距離。
淡淡的話語聲,足夠讓他聽得真切,又不會過于突兀,至少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裏,不會驚動沉睡的野獸。
他果然不記得自己了,墨澈眼裏的光一下子滅了,眼神有瞬間的黯然。
雖然早就猜到會是這個結果,可當血淋淋的現實,□□得擺在他的面前時,還是會難以接受。
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對于羽浮的每一件事,哪怕是與一根頭發絲有關的,都足以變成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源源不斷的內疚紛紛湧上心頭,他虧欠眼前這人太多太多了,如今,只想盡力去彌補,不願再讓他受一點點傷害。
墨澈抿唇不語,夜色暗淡,羽浮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站在原地愣了會兒神,拱了拱手,轉身便欲離開。
下一秒,他又被地上的石頭絆倒,整個人往地上撲過去。
“啊!”他驚呼出聲,下意識伸手護住臉,任由身體往下倒。
摔沒事,破相不行。
墨澈一把拉住他,又把他抱回懷裏,摟着他的腰,在他耳邊低低地嘆了口氣,語氣很是無奈。
羽浮尴尬得滿臉通紅,硬着頭皮,又小聲說了一句謝謝。
墨澈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直到現在才緩緩說了句,“我送你回去吧,夜太深了,你看不清路的。”
羽浮一愣,驚訝地看向他,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他沒有回答,只是默默牽起他的手往前走。
羽浮小小地掙紮了一下,無奈他抓得很緊,遂放棄這一念頭,乖乖跟着他走。
這人太奇怪了,但眼下,也只有跟着他走這一個選擇。
夜裏看不清,他會害怕,雖不認識這個陌生人是誰,但心中總有種莫名的踏實感,直覺告訴他,他可以完全信任這個人,他不會傷害他自己。
羽浮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往前走。
這地方墨澈也不熟悉,可是他卻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無比淡定,沿着記憶中來時的路往回走。
墨澈看似冷冰冰的,一雙寬大的手掌卻異常滾燙,羽浮則恰好相反,一年到頭,四肢冰涼,似是先天不足的寒症,比起熱,他更怕冷,冬天簡直是他的噩夢。
加之,他終日擺弄那些藥草,一雙纖細的手經常泡在水裏,指尖冰涼,肌膚都是病态的蒼白,一層皮包着骨節,瘦得讓人心疼。
墨澈握着他的手,又輕又軟的觸感讓他很是心疼。
人間疾苦,短短幾日的功夫不見,便将他的摯愛折騰成此番可憐模樣,如此一想,對那人的怨怼又多添了幾分,哪怕那人神隕,也難消他心頭之恨。
兩人雙手交握,手心傳來的溫熱像是一團火苗,在寒夜裏,溫暖了羽浮的心。
可是他們沒走出幾步,羽浮的腳步就不自覺慢了下來,呼吸逐漸急促,心口傳來一陣絞痛,像是有人拿了刀子深深紮進了他的心髒,刀尖在裏面旋轉,疼得他喘不上氣來,額上大顆大顆的冷汗直冒。
他走的愈來愈慢,墨澈以為他是累了,體力不支,刻意放緩了腳步,等着他。
羽浮忽然停下腳步,甩開他的手,扶住一旁的樹幹,彎着腰,大口大口喘息,捂着胸口,疼得面色慘白。
“你怎麽了?”墨澈走過去,面色凝重,急切地問道,神色難掩慌亂。
這是他今晚說的第一句話。
羽浮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無礙,興許是太累了,有些心悸,一點小毛病,不用擔心,回去抓兩幅藥煎了就沒事了。”
墨澈想伸手去扶他,他卻覺得心髒像是被人捏住,狠狠地又抽疼了一下,本能地躲開了他伸過來的手,不讓他靠近。
他愣住了,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一臉受傷的神情,像條被主人抛棄的小狗。
羽浮臉色不太好,嘴唇也失去血色,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勉強擡頭沖他笑了笑,輕聲說道,“我沒事,緩一緩就好了,你先走吧,這裏不安全,用管我,我找得到路,等天色亮一些,我再回去。”
墨澈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沉聲說道,“我不會丢下你一個人的。”
他靜靜地陪着羽浮待了一會,待人冷靜下來,呼吸逐漸平穩,臉上恢複了些血色,這才低低地開口說道,“你若是不願牽手,那就跟着我走,我找得到路,路上危險,我會武,可以保護你,今夜你若是不回去,你那個書童沒準會自己把自己吓死。”
他這一招是連哄帶騙的,羽浮的性子一向如此,對身邊人總是很在乎的,這麽多年,他深居深山,與那個小孩為伴,想來應是很在乎他的。
思及此,他不免有些嫉妒,但也意識到有些不合時宜。
他剛找到人,一切不可操之過急,否則行之必反,把人吓跑就不好了,時間還長,只要他不放手,這人永遠都是他的。
羽浮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于是點了點頭,整理了一下衣裳,輕聲說道,“那就麻煩你了。”
墨澈往前走,餘光一直瞥向羽浮,走兩步停一步,等人跟上了,才又繼續走。
羽浮小心翼翼地看着腳底下,走得磕磕絆絆,一步一個踉跄,像是小孩走路一樣,讓人擔心,怕他會不小心跌倒。
墨澈皺了皺眉,腳步一頓,沖他伸出手,低聲道,“牽着。”
羽浮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走的實在不方便,于是輕輕拉住了他寬大的袖子,手指捏着一個衣角,小聲說了句,“謝謝。”
太生疏了,墨澈很不開心,臉上的神色冷冷的,只是羽浮沒看見,他的心思全放在了腳下的路上。
墨澈走得更慢了,羽浮一直落後他幾步,始終覺得胸口悶悶的,不過還可以接受,就沒開口說。
走出去好長一段路,墨澈忽然想到一件不太好的事情,讓他後背發涼,一顆心沉入谷底。
天帝神隕前的那個惡毒詛咒,莫不是真的會靈驗?
之前他是不信的,可羽浮的種種反應,皆是在他不停靠近後才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