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夜裏,羽浮做了噩夢,有個一身白衣之人對他窮追不舍,手裏拿着把匕首,刀刃還在往下滴血。
他拼命地跑,那人卻始終陰魂不散,眼見就要被追上時,腳下一個踉跄,整個人朝地上撲過去。
他大叫一聲,從床上驚坐而起,出了一身的冷汗。
“公子,你沒事吧?做噩夢了嗎?”
書童推門而入,端着一盆熱水,扶他坐起身,擔憂地看着他,遞了塊幹淨帕子給他擦汗。
“沒事,可能是白日裏太累了,沒睡好。”他搖了搖頭,輕聲安撫書童,臉色蒼白,笑容有些勉強。
穿上鞋子,掬了把溫水打濕臉,風一吹,有點冷,讓他清醒了不少。
置身夢中,真假難分,每個場景很真實,被追殺的畫面歷歷在目,他捂着胸口,心跳仍很快,還沒從噩夢的驚悸中平複。
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幾乎窒息,渾身無力,手腳似有千斤重,擡不起來,想掙紮,但是做不到,連呼救都是奢望,發不出一點聲音。
奇怪的是,無論他怎麽努力,都看不清追殺他的那個白衣人的臉。
他望着銅鏡中的自己,不由發起了呆。
美人如畫,水珠順着姣好的下颌線滑下,沒入不染纖塵的白衣之中,引人遐思,勾勒出令人想入非非的曲線。
“唔……”
忽然,他的頭微微刺痛,腦海中閃現了一些陌生的畫面。
他一身白衣被血染透,虛弱地趴在地上,周圍很多人在看他,圍着他,眼神和表情充滿了同情和可憐,議論紛紛,可是沒有人伸手救他,沒有人替他求情。
下一刻,畫面突變,圍觀的人變得面目猙獰,露出青面獠牙,對着他指指點點,很多張嘴,不停地張張合合,像一座山要壓得他喘不過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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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他一把把銅鏡推倒,模糊的畫面頃刻煙消雲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議論聲消失了,鏡子裏的人支離破碎,那個受傷的自己和圍觀的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驀地心頭一痛,捂住胸口,伏在案上,大口大口喘息。
怎麽會這樣?
那些從未經歷過的畫面為什麽會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公子!”
還沒等他想明白,書童忽然慌慌張張地從外面跑進來,氣喘籲籲,焦急地叫他。
“怎麽了?”他走過去給書童搭了把手,讓他坐下,又倒了杯水給他。
“你別急,有事慢慢說。”
他柔聲對書童說道,很快收拾好了情緒,搖了搖頭,把那些陌生的人和事從腦海裏趕出去,從幻覺中走出來,把一切抛諸腦後。
他的神色看上去仍有些蒼白。
書童猛灌了一大口茶水,呼哧呼哧喘着粗氣,指着外面,手都在抖,對羽浮說道,“公子,外面來了好多人,都說是要來找您,您快去看看吧。”
羽浮一愣,推門出去,門外果然圍了很多人。
“這是怎麽回事?”他驚訝地看着外面這一堆人,表情錯愕。
銀月走之前在小院外面設了很多機關,目的是防着妖族,對凡人不起作用。
當然,也有一些主動觸發的機關,用來防賊的,有一定殺傷力,但這些人,一看都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沒有壞心思,羽浮自然不可能把人拒之門外。
他對于來求醫問藥之人從來一視同仁。
“神醫出來了!”人群中有人大吼了一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羽浮身上。
很多人向他靠近,他下意識後退了好幾步,靠着門欄。
這些人忽然撲通撲通跪在他面前。
“大家先起來。”
他手足無措地愣在原地,回過神來,連忙和書童一起把村民們扶起來,口中勸道,“你們先起來,不必行此大禮,有什麽事慢慢說,能幫的我一定幫你們。”
村民們的情緒都很激動。
墨澈藏身于人群之中,尚在觀望,沒有冒然輕舉妄動,若是這些人做出傷害羽浮的事,他是不會袖手旁觀的,便是受天譴,也無所懼。
此事過于蹊跷了。
怪病似瘟疫蔓延,無藥可醫,來勢洶洶,已經死了好多人,加之,這窮山惡水之地,朝廷不管他們死活,更怕他們禍害京都的安寧,下了死命令,不許他們離開居住地,否則,誅之。
這無異于是讓他們等死。
村民們坐不住了,開始自己找救命的法子,偏生在這個時候,山上有神醫可治怪病的消息不胫而走,怎麽想都覺得是有人故意為之。
墨澈格外留意這些人的一舉一動,生怕他們會對羽浮不利,在走投無路面前,人性蕩然無存,人被逼急了,什麽都做的出來。
這些人,上至白發老人,下至襁褓中的幼童,一個個身形消瘦,面色蠟黃,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
他們如落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死死拉着羽浮的手,哭聲震耳欲聾。
羽浮被他們掐得疼,臉都白了。
“婆婆,你們先松手,有什麽話您說就成,我們家公子一定會盡力幫你們的。”書童連忙拉開她們的手,羽浮雪白的衣袖被抓得皺巴巴的,有些髒兮兮的指印,撩開袖子,白皙纖細的胳膊上赫然被掐出了幾道紫紅色的手指印。
墨澈不動聲色地往前靠了幾步,站在羽浮身旁,觸手可及,時時刻刻護着他。
他附身于一個凡人身上,平平無奇的身份,普普通通的臉,羽浮認不出他,如此,天帝的詛咒便不會應驗。
不會認出他,不會靠近他,不會愛上他,羽浮就會安然無恙,一生無虞。
經過這幾日,他也想明白了,沒有什麽比羽浮的性命更重要,與天道鬥的兩敗俱傷,除了讓羽浮受盡輪回之苦,得不到一點好處,倒不如就這樣,以另一個人的身份陪在他的身邊,看着他快快樂樂,也挺好的。
“婆婆,你先坐下休息一會兒,有什麽事,慢慢說,別急,我一定會幫您的。”
羽浮柔聲寬慰面前的老婆婆,看了四周一圈,每個人都是面容惆悵,形色枯槁,似病入膏肓之人,于是輕聲問道,“諸位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好幾日不曾下山,銀月囑咐過,叫他不許離開小院,所以,他對山底下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他讓書童給大家倒了熱水喝,茶裏加了些安神的藥草,都是從後山采的,一些很尋常的草藥,平日裏也用來泡茶,有安神定氣,修身養性之效。
這群人心急如焚,當下最用得上的就是這東西。
只是在場的人太多了,将他平日裏的存貨都用了不少,所餘寥寥無幾了。
冰冷的天氣裏,捧着一杯熱茶,人心都被溫暖了,焦急的情緒也被莫名地安撫,平靜了不少,來的村民們更把他當成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了。
小童又搬了些竹凳子出來,小院沒有那麽多凳子,好多人都是席地而坐的。
地上都是雪化的水,過于潮濕,他們奔波勞累,顧不得那麽多,只想坐下歇一歇。
有個抱着孩子的母親要給孩子喂奶,孩子餓了,哭鬧不止,她行動不方便,羽浮見狀,讓書童把人帶進去,讓她到床上去。
男女授受不親,卧房這種地方,無論男女,讓別人随意進出都是不太方便的,但他是個大夫,不拘這種世俗的小節。
不過,若是銀月知曉了,又要不依了,定會念叨他很久。
銀月最不喜他和病人同吃同住,只是他一忙起來就容易忘記,一門心思都在怎麽把病治好上。
“神醫,你救救我們吧。”
一個年輕些的男子主動站了出來,把來由告訴了羽浮,說話還算利索,身上的症狀稍輕些,說話的力氣還是有的,三兩句話把事情大約交代了一下。
羽浮耐心聽完,眉頭皺起,低聲道,“我看看你們身上。”
年輕男子撩起衣裳,衣衫遮擋下的皮膚紅得不正常,分外浮腫,一層一層的,像是皮肉分離開來的。
他的腰上裹了塊黑色的布,隐約有不知是血還是水浸濕的痕跡,動作緩慢地揭開黑布,表情凝重,似是在忍受痛苦。
“啊……”
黑布底下的慘狀讓人一驚。
周圍的人小聲吸氣,紛紛別過目光,面露不忍的表情。
他腰間的皮膚無一完好之處,像是被螞蟻啃噬的一樣,大大小小的都是坑,流着淡黃色的膿水,原有的肉掉了下來,被表層的皮托住,新長出來的嫩肉又受感染而腐壞,所以,這處就愈來愈爛。
據他所說,染上這病的人,一開始都不影響過日子,只是覺得癢,撓一撓還能忍。
但,這病可怕之處在于,一旦身上有了傷口,哪怕是很小的劃傷,病情都會很快惡化。
他們之中,大多祖祖輩輩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經常要下地勞作,磕磕碰碰,身上有傷口是常有的事,而他們的噩夢也就随之而來。
傷口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向四周擴散,傷口周圍的皮膚會在短短幾天全部壞死,化膿潰爛,疼痛難忍,無論用什麽法子都好不了。
男子說,他身上這些傷口就是癢的受不了時用手撓的,不小心撓破了口子,半天的功夫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用布包住傷口是不得已的舉措,他知道這麽捂着不利于傷口愈合,但如果不包着,傷口處就會一直流水流膿,奇癢無比,讓人忍不住要用手去抓撓。
書童看見他的傷口,驚呼一聲,瞪大眼睛,驚訝地捂住了嘴,害怕地一只手拉着羽浮的袖子。
“公子……”
他跟着羽浮行醫這麽多年,還未見過這麽恐怖的病症,傷口嚴重潰爛,看上去很惡心,讓他有些反胃。
他連忙跑開,端着茶壺,灌了兩大口水才平靜下來,但也不敢多看一眼那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