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進門, 不待彥明睿質問,彥卓就将一摞文件重重地摔在了彥明睿面前的桌上。
彥卓雖然近來屢次在言語上沖撞他,可還是第一次這樣毫不客氣又毫無禮貌地當面對他做出這樣冒犯的舉動。
彥明睿一時氣急, 連連咳嗽了好一陣, 半晌才緩過來,伸手指向彥卓,怒斥道:“反了你了, 是不是?”
“是!”
彥卓的聲音泛着冷意, 胸前急促地起伏幾下,咬着牙道:“我再不反, 公司就要被你一手養出來的這群蛀蟲掏空了!”
眼見他是真的氣急, 又事關公司, 彥明睿便也暫時放下了湧到嘴邊的訓斥, 蹙眉問道:“怎麽回事?”
“石宏毅、丁博明、譚宏、耿樂成……這幾個人,都是你當初力保他們留下來的。各地分公司跟昌越集團的全面合作,也是你一手推進的。那麽, 他們收受賄賂跟昌越簽訂不合理合同,利用合同漏洞做假賬, 挪用公款中飽私囊的事情,你到底參與了多少?”
彥卓沒有問他“知不知情”, 而是“參與了多少”, 因為他根本不相信彥明睿是毫不知情的。
這樣明顯的合同漏洞, 即使沒有被總部的法務經手過, 也一定會有其他人發現不對, 向上報告。
無論是報告到了彥明睿那裏彥明睿卻置之不理, 又或是在消息到達彥卓這裏之前就被人截下, 這其中怎麽都不可能少了彥明睿的手筆。
彥明睿盯着自己這咄咄逼人的親生兒子, 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彥卓知道他不會主動承認,于是又從散落在桌上的紙堆裏随手抽出來一張,拍到了彥明睿的面前,客觀冷靜地陳述道:“財務部抽調的各地分公司上個季度的收支明細,淨利潤為負、始終需要總部撥款支援才沒有倒閉的這些分公司,無一例外,賬面上全部都有數筆大額支出,名義是支付給昌越集團的‘補償款’。而這些分公司的負責人,又無一例外,都是你無論如何都要保全的這些‘元老’。”
彥明睿沉默片刻,才道:“合同有一些小問題,我是知道的。但我得知的時候,合同已經簽訂完畢生效了,我也沒有辦法幹預,畢竟違約金是很高的,跟昌越集團的合作也很重要,為了這麽一點蠅頭小利得罪昌越集團,是很不值當的買賣。但你不能武斷地将分公司的經營不善歸因于這筆補償款,也不能簡單粗暴地歸咎于分公司的負責人。做假賬挪用公款這種罪名,現在也只是你的揣測而已。”
他的語速很慢,甚至聽起來已經有了一種遲鈍的感覺,但彥卓知道,這正是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思考措辭和應對方案的表現。
但彥卓當然不是毫無準備就貿然登門的冒失性子,轉手又抽出另一張表格來:“揣測?”
“六月二十八號,丁博明負責的分公司要接收當地的昌越集團分公司提供的一批貨物,總計六百七十噸。不過有些奇怪的是,這六百七十噸貨,居然一噸合格的都沒有,全部被退了回去。而按照合同,分公司需要為退回這批貨物的舉動向昌越集團賠付補償款,也就是說,僅僅這一次,這一家分公司,我們就憑空損失了九十多萬的貨款。”
單單一次交易就已經給公司造成了這麽大的損失,那麽一個季度,一年之內,甚至十年、二十年之內,全國各地那麽多家分公司加在一起,他們到底損失了多少錢財?不用細想,就知道這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
彥明睿閉了閉眼,顯然并不是完全對彥卓的話無動于衷。
然而,再睜眼時,他已經恢複了那副平靜的面孔,淡淡道:“分公司也是集團的一部分,既然是以集團名義售出的商品,為了集團的聲譽和口碑,要求嚴格一些無可厚非。”
六百七十噸貨物中居然沒有一噸可用,這樣荒唐的事情,這樣巨額的損失,竟然也能被彥明睿一語帶過輕飄飄地解釋過去,彥卓幾乎要被氣笑了。
好在,他并不是來聽彥明睿解釋的。
“不過,這還不是這件事情裏最有意思的地方。”
“最有意思的是,丁博明負責的這家分公司,跟當地的昌越集團分公司距離并不算近。貨車司機就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連軸轉二十四小時,一天之內也只能跑上八個來回。”
彥卓将一份複印件擺在了彥明睿的面前,指尖輕輕點上了某處,示意對方重點注意這裏。
“根據當天的公司車輛記錄,丁博明只派出了這一輛貨車,出廠時間是早上九點,歸廠時間是下午三點。而這輛貨車是一輛中型貨車,最大承載噸位是……14噸。”
按照兩地的距離來推算,這個時間只夠貨車司機到昌越集團分公司往來一個來回的。這樣短的時間,又只有一輛最多只能承載14噸貨物的中型貨車,它是怎麽把這六百七十噸“不合格貨物”運到分公司的?!
這一切只能有一個解釋——
這批貨物根本就沒有被運到過分公司,甚至是否存在過都未可知,可丁博明卻“退回”了這批根本沒有出現過的“不合格貨物”,并為此向昌越集團賠付了高額的補償金。
他這麽做的目的又能是什麽?
除了合謀分贓,他還有什麽理由要這樣做?
這一次,彥明睿沉默了許久。半晌,他才輕嘆一聲:“這次,實在是他做得太過了。你不就是想辭退他們這些人嗎?他們跟我一樣,也到了該退休的年紀了,把位置讓給年輕人也是應該的。不過,他們畢竟在公司待了這麽多年了,你如果就這樣貿然打發了他們,難免會讓旁人覺得你不講人情、太過嚴苛。我改天跟他們說說,讓他們自己主動遞個辭呈,不叫你為難。”
彥卓有些驚訝地看着彥明睿,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的父親似的。
他從前一直覺得,彥明睿雖然對這些老下屬有所偏袒,但那也是建立在他們不傷害集團利益的基礎上的。畢竟集團的利益跟彥明睿的個人資産是牢牢挂鈎的,傷害集團的利益,無疑就是從彥明睿的腰包裏搶錢,過去再深厚的情誼也比不過金錢的考驗,更何況他們只是彥明睿的親信下屬而已,又不是什麽過命的兄弟。
可現在,看着彥明睿明知他們假公濟私卷走了多少錢款,卻依然想着讓他們體面風光地主動辭職,去過清閑安逸的退休生活,彥卓突然覺得自己不得不重新審視一下他心裏的彥明睿了。
難道他一直以來都看錯了,彥明睿其實并不是一個利益至上的人?
難道彥明睿其實也是有情的,只是全部都放在了友情上,所以才将愛情和親情忽視了個徹底?
可惜,他并不相信彥明睿的良心,也并不準備配合彥明睿出演這場感天動地的兄弟情大戲。
“我沒什麽可為難的。既然無論我怎樣處置,都總會有人不滿意,那我就不處置了。”
彥明睿深知他的性子,大費周章地調查一通,連人家的車輛記錄都搞來了,又得出了這樣令人惱火的調查結果,怎麽可能就這樣輕飄飄地揭過?
他壓下心底那一絲不妙的預感,沉聲道:“你打算怎麽樣?”
彥卓露出了一個彥明睿很熟悉的、從前還年輕的他在生意場上談判時,也經常沖對手露出來的那種笑容。
彥明睿不想承認這個笑容裏毫不掩飾的輕蔑意味,但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認,他不情不願、迫于無奈定下來的繼承人,已經長成了比他的預想中更優秀的模樣,心中對他也沒有絲毫的敬畏之情了。
他果斷、大膽,有着年輕人獨有的那種無畏的氣質,卻也威嚴、從容,那是多年在生意場上浸出來的,真正的年輕人根本無從模仿的氣場。
最重要的,是他遠比自己磊落。
他不會為一點蠅頭小利就自毀招牌,不會為了賺錢而不擇手段,也……不會為了前程放棄心愛的戀人。
有這樣一個優秀的繼承人,彥明睿本該是很滿足的。
事實上,在面對着其他人時,他也一直是這樣表現的。
可只有彥明睿自己知道,每當看着這張與自己十分相像的年輕面孔時,他總是會在心底生出一點隐晦的惡意來。
——那些對着他大肆追捧的商界精英,如果知道他其實是一個Omega,還會笑得出來麽?
——只是比我年輕一些罷了,如果沒有年輕的我為他鋪路,他又怎麽能年紀輕輕就取得這麽大的成就?
——他能夠保持這副高尚磊落的模樣,完全是因為他有我為他提供足夠堅實的後盾。如果他面臨着和曾經的我同樣的困境,他一定比我更卑鄙,更自私。他會比我更不擇手段,比我更見利忘義,比我更快、更輕易地放棄自己心愛的人。
沒有人會相信一位父親會嫉恨自己親生的孩子,就連彥明睿自己也不相信。
所以他對彥卓的态度總是時好時壞,忽冷忽熱,因為他自己也在受着這兩股心思交織的折磨。
好在彥卓似乎并沒有把他的态度放在心上,一如既往地恭敬又客氣,禮貌又疏離。
直到彥越的存在被他發現,彥明睿才突然察覺,這孩子似乎開始了遲來的叛逆期。
但他并不是很在意,因為繼承權對任何一個富貴人家的孩子來說都是致命的軟肋,他堅信彥卓只能被自己輕易地拿捏。
然而下一秒,彥卓只輕飄飄抛出了四個字,就讓彥明睿瞬間緊張地繃直了身子,遲鈍地意識到,事情早已脫離了他的掌控。
——“我報警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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