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鄭希剛下飛機就坐上了家裏來接他的車,直奔吳木山陵園。
他的親姐姐在五天前去世了,年僅二十八歲,卻死于心髒衰竭。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運動衣,戴着耳機在聽搖滾樂,神情木然的看着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
他感覺不到悲傷,因為他對姐姐一點記憶都沒有。
三年前他出了車禍,不知怎麽回事,唯獨忘記了關于姐姐的一切,那一年的記憶也是斷斷續續的。後來爺爺把他送到國外讀大學,讓他繼續讀最愛的攝影專業。這三年他都沒有回來過,誰想到剛剛畢業,爺爺就通知他姐姐過世了,讓他回來參加葬禮。
鄭家書香世代,但人丁單薄。
鄭希的父母在他十二歲時雙雙死于沉船事故,他是由爺爺鄭雪卿和姐姐鄭蕾帶大的。
鄭雪卿做了一輩子的大學考古學教授,鄭蕾則把父母留下的文物拍賣公司經營的井井有條。
可以說他雖然沒有父母的陪伴,卻衣食無憂,是在一個溫暖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可他的性子卻有點不合時宜的冷漠。
朋友們都說以前的他不是這樣的,也許是因為那場車禍吧。
陵園在城郊的吳木山上,天空剛才還算晴朗,此刻卻已經是烏雲密布了。司機把車停在陵園的停車場內,帶着他穿過兩座白色建築,最後站在了一座寬闊的墓園前面。
他看到不遠處聚集了一群黑衣的人,一身白的牧師正在墓碑旁吟誦終福。
司機把黑傘遞給他,恭敬道:“少爺,鄭老在那邊等您了。”
他沒有驚擾到任何人,用黑傘遮住了臉,悄無聲息的站在了最後一排。
空氣中彌漫着早春特有的寒涼,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陵園的關系,有股很奇怪的味道。
牧師吟誦的聲音像催眠樂,伴随着前面的人群裏傳來的啜泣聲,這一切都令鄭希沒來由的想吐。
這具身體自從出了車禍後就有些不一樣了。比如說他每次一想起姐姐這個人,就會有種莫名的厭惡。
他曾問過爺爺是不是之前發生過什麽事,爺爺只是安慰他,說他想太多了。
腦子裏渾渾噩噩的想些有的沒的,他想把注意力給引開,胃裏的不适卻越來越強烈。
從昨天開始就什麽都沒吃,再加上時差沒調整過來,他的狀态實在算不上好。
前面的男人感覺到被什麽撞了下,回過頭一看,發現後面的人暈倒了。
葬禮頓時亂了套,牧師停下了吟誦,站在最前排的家屬也紛紛轉過頭來。鄭雪卿一眼就認出了暈倒的是鄭希,衆人七手八腳的把他扶起來,鄭雪卿吩咐司機先把他送回家去,又打電話叫了家庭醫生去看他,這才繼續舉行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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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希昏倒後就一直在睡,但他睡得很不安穩,不斷的在做夢,等到睜開眼的時候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鄭雪卿坐在床邊,戴着副老花鏡在看書。見他醒了,忙問他還有沒有哪裏難受?
他搖搖頭,發現床頭挂着個點滴袋,藥水沿着透明的管子伸到右手背上,他終于想起了之前發生了什麽。
鄭雪卿扶他起來,把一杯溫水遞到他嘴邊:“小希,快喝點水。王醫生說你只是太累了又沒有進食才會暈到,醒了就好了,別擔心啊。”
鄭希一飲而盡,這才覺得幹渴的嗓子好了許多。他道:“爺爺,對不起。”
鄭雪卿摸了摸他的頭:“傻孩子,誰都會有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只是你下次要提早告訴爺爺,不要硬撐,這樣就算去了你姐姐的葬禮,她在天有靈也會不安的。”
鄭希無聲的點頭,看到床頭櫃上放着自己的背包,他拿出手機看消息。鄭雪卿見他神色好多了,就吩咐管家把備好的粥端進來。
鄭希看他把門關上,終于松了口氣,正要點開通訊錄的時候,一個熟悉的名字跳到了屏幕中間。他彎起嘴角,按下了接聽鍵。
“小希?你怎麽樣了?聽我老爸說你在葬禮上昏倒了?你要不要緊啊。”電話那頭的家夥一開口就是熱切的關心,絲毫沒有暌違了三年的尴尬。他靠在床頭,心中一直壓抑的情緒有了些緩解:“我沒事了,就是時差沒調整過來。你現在有空嗎?”
“有啊,怎麽?你想出來?”
鄭希:“我不想待在家裏,以前我們常去的那家酒吧還沒倒閉吧?”
“沒倒啊,但是你行不行啊?不行別勉強,要不然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出來?”
“別啰嗦了,一個小時後在那邊等。別告訴任何人,我不想見別人。”鄭希不理會對方的關心,說完就挂了電話。
他看着床頭櫃上放的書,那是剛才鄭雪卿在看的,封面上是一堆他看不懂的象形文字。
鄭雪卿是個考古學教授,雖然已經退休了,但作為特邀顧問還是經常會去大學授課。這次一別三年,他發覺爺爺蒼老了許多,鬓邊添了不少華發。
他不想爺爺擔心,卻沒辦法待在這個讓他感覺到壓抑的家裏,只得找了個借口出去。
鄭雪卿不放心,直到看着他把那碗魚片粥都喝完了,才叮囑他早點回來。
他換了件紅色的連帽衛衣出了門,一點也不像家裏剛剛辦過喪事。
他沒讓司機送,叫了出租車,半小時左右就到了目的地。
這是一家清吧,整體的裝潢色調是偏冷色系的。
門邊的玻璃櫥窗前擺了個三層鐵藝架,上面放滿了各種各樣的多肉植物,除此之外再沒有多餘的裝飾了,就連招牌也是一塊木頭,上面刻着四個大字:“風和日麗”。
這門面一點也不像酒吧,反而像個喝咖啡的地方。
鄭希推開門,門上的風鈴一如三年前那般發出悅耳的聲音。
現在已經十點多了,但環顧整個酒吧卻只有四五桌客人。他一眼就看到了吧臺邊上的年輕男子,立刻朝對方走去,用力拍了下對方的肩膀。
林赫吓了一跳,但在看到他的時候頓時喜笑眉開,緊緊的把他抱在了懷中。
三年不見,彼此都和當年不太一樣了。
林赫把他拉到定好的包廂裏,本來要點洋酒的,可他胃還不太舒服,于是就換成了紅酒。
等服務生出去後,林赫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嘆起氣來。
鄭希用叉子叉了一顆開口笑放進嘴裏,問他幹什麽。林赫搖頭道:“還以為你到了那邊這麽久,吃多了漢堡薯條至少會長成個壯漢,沒想到還是這麽瘦。不過倒是比三年前更好看了,這張臉不但迷死女人,也迷倒了不少男人吧?”
林赫用促狹的眼神瞄着他,鄭希知道林赫那張嘴就是這樣,所以有些話左耳進右耳就出。他道:“你沒有通知其他人我回來了吧?”
林赫:“沒有,你一走就是三年,其實當初我們幾個朋友也就剩下我還呆在這裏了。他們要麽出國要麽去外省的大學,我也很久沒和他們聯系了。”
鄭希端起紅酒杯碰了碰林赫的啤酒瓶,笑道:“那今晚我就陪你這個留守兒童吧,不醉不歸啊!”
說完就把紅酒喝光了。
他喝的急,一道細紅的酒液順着白皙的頸子滑到了領口,他抽了張紙巾擦掉,繼續給自己倒酒。
林赫喝了口啤酒:“你這三年也不跟我聯系,我還以為你要人間蒸發了。這次回來還走不走啊?”
鄭希:“現在還不知道,看看再說吧。”
林赫:“你爺爺應該會希望你留下來吧,畢竟你家裏也沒人了。”
鄭希彎了彎唇角,沒有說話,又喝了一杯。
林赫看了他一會,終于還是沒忍住:“蕾姐的事你別難過。她走的突然,但是聽我爸說,是早就有征兆的。”
鄭希倒酒的動作一僵,立刻又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唇邊還劃出了不羁的笑意來:“我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有什麽好難過的。”
林赫試探的看着他:“三年來一點都沒有想起來?”
鄭希搖頭,端起酒杯繼續一飲而盡。
林赫:“當初醫生說你這個失憶是暫時性的,怎麽都三年了還沒有恢複的跡象?你有沒再找醫生看過?多看幾個醫生保險點啊。”
鄭希笑道:“想不起我也沒辦法,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她走了,我也感覺不到悲傷,從此以後也不必再想起這個人了。”
林赫皺着眉:“可她是你的親姐姐啊,又對你那麽好,你把她忘了這件事她一直都很難過的。其實你不知道,這三年她過的一點也不幸福。你那個姐夫啊,真不知道說他什麽好。”
林赫說到沈楓的時候用力一拍桌子,滿臉都是晦氣。
鄭希又喝了一杯:“沈楓?他怎麽了?”
鄭希沒有見過沈楓。
因為對鄭蕾沒有任何記憶,再加上那時候鄭蕾的婚禮辦得很低調倉促,所以他沒有出席,只是打了個越洋電話回去,單獨和鄭蕾說了些祝福的話。
林赫無可奈何的看着他:“我知道背後說人不好,但是他有些事真的做的很過分。”
鄭希靠在沙發上,抱着雙臂,一副等他繼續的樣子。
林赫拿起啤酒喝了幾大口,道:“他娶了蕾姐,卻從來不在家過夜。但是除了這點之外,他做足了一切‘丈夫’需要承擔的義務,外面也沒有不三不四的女人。所以雖然大家都看不下去,卻連你爺爺都不好說他。”
鄭希訝異道:“你的意思是,沈楓從來沒有和我姐姐那個過?”
林赫扯了扯嘴角:“你說的那麽含蓄幹嘛,就是從來沒有上床過啊。”
鄭希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好在林赫沒有讓他開口的機會,繼續吐槽道:“沈楓的身份擺在那,他用忙來當借口,其他人也沒法說什麽。何況蕾姐也不知哪根筋不對了,居然從沒有怪過他,就連我們在她面前說沈楓的壞話她都會生氣。我覺得他就是看蕾姐好欺負!這次更過分,那家夥居然因為出差沒出席葬禮,你說有這樣當老公的嗎?”
鄭希皺着眉,他從不知道這些事,因為他不會問,也沒有人會主動告訴他。他道:“那我姐的死真是醫學診斷的心髒衰竭?”
林赫無奈的嘆道:“對,我老爸也鑒定過了。蕾姐三年前因為車禍半身不遂,後來用了進口的藥反而不适應,漸漸的心髒就開始出毛病了。唉,其實最後半年她基本上只能躺着,連坐起來都困難了。”
鄭希沉默了許久,忽然笑道:“這些事都沒人跟我說過。”
林赫看他這樣趕緊安慰:“他們不想說就是怕你擔心,其實我真不該跟你說這些的,只是蕾姐人那麽好,我實在是對那個沈楓很無語!也不知道蕾姐當初看上了他什麽,要是沒嫁給他,說不定還能活的久一點。”
林赫在旁邊絮絮叨叨的,鄭希卻開始一杯接一杯的喝。
他心情不好,加上本來酒量就差,喝了一瓶半,眼前就開始晃出重影了。
林赫沒想到他在國外待了三年,酒量卻還跟三年前一樣爛,頓時後悔不已。拉起他就要走人,可他卻極為不配合。
鄭希看着瘦,其實比林赫還高一些,如今一喝醉了就把全部重量都壓在林赫身上。林赫只得架着人歪歪扭扭的走出包廂。只是剛結完賬就看到鄭希推開他,捂着嘴一副要吐的樣子。
林赫趕緊拉着他去洗手間,但洗手間位置在最裏面,鄭希等不及了,掙開林赫就往旁邊的大門撞去。
剛好有人急匆匆的開門,只是還沒跨進來就被他撞了個滿懷。
那人一身高定西服,剛接住他的身子就見他“嘔”了一聲,昂貴的灰襯衫頓時報廢了。
林赫心裏咯噔了一下,正想說完了,結果一看清來人的臉又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
那人急喘着,似乎來的很匆忙。他根本沒看林赫,反而小心翼翼的把鄭希扶起來。看着鄭希那張被酒精熏紅的臉,那人的表情卻像見了鬼一樣,抖得指尖都不穩了。
林赫這才反應過來,忙解釋道:“沈楓!他是蕾姐的弟弟,今天剛回來參加葬禮,心情不好喝多了才吐你一身的,你千萬別介意啊!”
林赫說了什麽沈楓已經完全聽不到了,他睜着猩紅的眼睛看着懷中的人,鄭希醉的眼波都迷離了,唇邊還留着點嘔吐物。但他這會兒卻安靜了,歪着頭打量着沈楓,好像在努力辨認眼前的人是誰。
沈楓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氣才逼得自己沒在人前失控,他抱起鄭希,剛要離開就看到林赫一個箭步擋在了前面。
林赫警惕的看着他:“你要帶他去哪?”
沈楓從來一絲不茍的頭發此刻被夜風吹亂了不少,他看着林赫,聲音卻比視線更冷:“我帶他去哪沒必要跟你交代。”
林赫急道:“他醉成這樣,你要把他送回去讓鄭老爺子擔心?蕾姐剛走,你不要太過分了!”
沈楓:“我會親自跟鄭老交代的。讓開!”
那句“讓開”完全用了命令的語氣。沈楓平時這麽說話慣了,林赫自然不敢跟他叫板。只得不甘願的讓路,看着沈楓把鄭希抱進一輛銀灰色的賓利中,然後消失在視野裏。
他懊惱的撓着頭發,這下要怎麽跟鄭老爺子交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