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啓程繁鎮
丞相府另一頭的書房中,謝丞相獨自一人坐在案前出神,案上放着一個陳舊的木盒,邊角已經磨成鈍圓的樣子,他卻視若珍寶,拇指輕撫了一下,翻開木盒,露出裏頭泛黃的信紙。
信紙封口寫着 “吾師親啓”,落款是 “學生重明”。
謝丞相紅着眼眶又細細看了一遍,即使這封信他早就爛熟于心,甚至哪處由于寫的匆忙,沾染了墨滴,都記得一清二楚,卻還是忍不住心中震動。
當年太子身陷囹圄,根本沒有回旋的餘地,卻仍不忘保住了他這個太師,謝丞相沒能見太子殿下最後一面,見到的是一封絕筆信。
而這封信裏是為他謀劃好的以後,太子殿下只字不提自己安危,就好像他最得意的學生從未離開過一樣,這只是他們的計謀而已,也許塵埃落定後太子殿下自己就回來了。
謝丞相拿着信的手在抖。
信中說,他與子珩時日無多,如今已是負隅頑抗,太師不必參與進來,願來生再遇太師之際,天下已然太平。
太子給了謝丞相兩條路。
其一,撇清與他們所有關系,以後好好做他的丞相,安安穩穩的度過一生。
其二,若太師心中仍有不甘,多年後有青丘家的消息,或有勢力找上門來幫忙,請太師幫上一幫。
謝丞相當時只是匆匆略過第一個,細細的看接下來的話,選哪條路他從沒有猶豫過,若是心中有猶豫,便成就不了如今刀槍不入的丞相府。
忠臣不叛國,天下擇明君,是他言傳身教,一點點交給太子殿下的。
只是不想這一晃就是三年了。
謝丞相拿着信的手緩緩垂下,目光看向遠方,喃喃自語:“來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信又被放進了破舊的木盒中,泛黃的邊角在黑暗裏看不出顏色。
不知何時能重新現世,不知何時能重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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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陵瑜房中,兩人正大眼瞪小眼。
青丘玦毫不客氣的坐下,狹長的眼睛一擡,有種反客為主的意思,“重戮和張氏大婚你是趕不上了,不出意外過會兒周喜會帶着聖旨過來,你收拾收拾東西,待會直接上路吧。”
謝陵瑜雖說正有此意,但什麽叫讓他收拾收拾上路了,不會說話就少說點?
他皺着眉,看着青丘玦沒動。
青丘玦頂着小厮打扮,大爺似的往那一坐,皺眉道:“愣着幹嘛,指望我來給你收拾?”
謝陵瑜跟他僵持片刻,冷哼一聲,将扇子往懷裏一揣,默不作聲的收拾行李去了。
青丘玦随手撚起桌上的點心,一邊吃一邊看着謝陵瑜說三道四:“衣裳疊好,你一股腦的塞帶過去還能穿嗎?”
謝陵瑜腮幫子鼓了鼓,額上青筋跳了跳,雙手緊繃但是動作輕柔的将衣服疊好。
偏偏這男人嘴碎起來聒噪的很,仿佛一只喋喋不休的大青蛙。
謝陵瑜閉了閉眼睛,覺得要呼吸不過來了,但那聲音無孔不入,攪得他一口郁氣堵在胸口。
“折扇帶那麽多做什麽,兩把足矣,勻我一把。”
“那件紅袍就別帶了,人家那頭鬧瘟疫,你穿這麽喜慶,不是明擺着讨打嗎?”
“說了別堆在一起…… 哎對,這就對了嘛。”
謝陵瑜覺得腦子裏那根弦緊繃至極,隐隐作痛,身體已經開始微微顫抖,特別是那雙修長的手,一直想要往聲源處襲去。
這時,不遠處傳來腳步聲,青丘玦淡定的放下吃了一半的糕點,不疾不徐的走過去把謝陵瑜擠到一邊,謝陵瑜眉頭緊皺,拳頭躍躍欲試,嘴巴裏醞釀着胡言穢語。
外頭家仆小心敲了敲門:“公子?”
謝陵瑜很恨的轉身,無奈只好忍下這口氣,沉聲朝外頭道:“進。”
那家仆不知與誰低語幾句,這才推開門來。
謝陵瑜擡眼望去,只見周喜笑眯眯的抱着拂塵,左邊跟着氣質溫和的謝丞相,右邊跟着面沉如水的孫小将軍。
謝陵瑜想到身後還有一個 “身份不明” 的随從,登時覺得心哽了一下。
他頓了一下,反應過來後趕忙行禮,“周公公,孫兄,父親。”
周公公不在意的搖頭,“謝公子多禮了,沒在京城待上幾日便又要動身,辛苦公子了。”
謝陵瑜淡笑:“怎會,在下正值出去闖蕩一番的年紀,應當多謝陛下給的這個機會。”
他們倆打着官腔,說話滴水不漏。
原本相安無事,偏偏孫小将軍平時不茍言笑,也不過問別人之事,今日不知怎麽的一直看着那收拾行李的小厮,猶豫着道:“這衣裳疊的不錯。”
謝陵瑜回過頭,發現那衣裳是自己疊的,東西是自己收拾的,這人忙活了半天實際上就是把它們壘在了一起,動作慢的令人發指。
只見那粗布衣裳的人轉過身來,嘴角抿起個羞赧的弧度,低眉順眼的行禮。
看起來清秀可人又乖巧。
謝陵瑜:“……”
幾人心思各異,一時有些寂靜。
周喜見此也沒在廢話,淡淡道:“還請謝公子接旨。”
謝陵瑜只好原地跪下,低頭道:“臣在。”
周喜将聖旨拉開,一字一句的念,謝陵瑜也沒把這些聽進去多少,無非就是讓他去繁鎮救疫,孫小将軍随行……
突然,他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眉頭輕微的皺了下,好在他低着頭,沒有人看見,周公公說,押送糧食去繁鎮的,是林城将軍。
雖沒有擺在明面上說,但林城與孫将軍算是對頭,林城是重戮的親舅舅,這些年陛下算是有失偏頗,隐隐有偏向林家的意思,好的東西都往姓林的那去了,苦差事全是孫家操勞。
林家軍這些年耀武揚威,孫家一直沒理,只覺得他們像禦前的狗,尾巴翹得老高,總不能咬狗一嘴毛。
很快,聖旨念完,謝陵瑜起身接旨,悄悄看了孫黔一眼,見他沒什麽表情,這才放下心來,謝過周喜。
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出謝丞相府,送走了周喜,謝丞相才轉過頭看他,目光中含着複雜的情緒,“此去千萬小心,以自己的安危為重,知道了嗎?”
謝陵瑜悄悄觀察,覺得今日父親的心情似乎不太好,有種被壓抑的沉墜感,他看了謝丞相一會兒,突然走過去抱住他,還伸手安慰的撫他的背。
“父親,別擔心了,您若想我,便将孩兒帶給您的溫玉棋拿出來玩玩,孩兒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謝陵瑜輕聲道。
謝丞相心裏泛酸,拍了拍他的背,連連應聲:“好,好……”
他說着不舍的松開謝陵瑜,轉頭對孫黔交代道:“小黔,你十五歲便與你父親上陣殺敵,雲樓到底是書裏養出來的溫玉,還得請你照看一二了。”
孫黔點點頭,鄭重道:“謝伯放心,于公于私我都會照顧好謝兄的。”
謝丞相這才放下心來,見謝陵瑜領口微皺,便伸手仔細的替他撫平。
謝陵瑜順從的沒動,餘光見青丘玦和小厮們打成一片,已經将他的行李搬出來了,心中疑惑孟毅這家夥怎麽還不來。
這眼看時間差不多了,孟毅才背着一包不知道什麽玩意的東西跑過來,氣喘籲籲道:“我來遲了…… 哎喲,我怕到那去吃不好你餓,特地買了些糕點吃食,謝伯久等了哈。”
謝丞相哭笑不得,擺了擺手。
孟毅笑嘻嘻沖謝陵瑜擠眉弄眼,就差把 “快誇我” 三個字寫在臉上了,謝陵瑜憋笑,隐晦的指了指他身後。
孟毅一頭霧水的轉頭,就看見了孫黔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孟毅:“……”
他當時就想走人了,還好謝陵瑜還有點良心,死拽着把他拉上了馬車,嘴裏小聲勸慰着,孟毅梗着脖子,一副很不好講話的樣子,孫黔看也沒看他,翻身上馬在側方帶路。
青丘玦沖打量他的謝丞相赧然的笑笑,利索的坐上馬車的車板,一動缰繩,嘴裏熟練的吆喝一聲,馬兒才慢悠悠的動了起來。
車窗裏探出個腦袋,謝陵瑜看着父親,又伸出一只手揮了揮,輕聲道:“父親,在府中無事便串串門,別總悶着啊。”
謝丞相笑着點頭,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腦袋,似乎想說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只是伸手将謝陵瑜的腦袋按回去,嘆息道:“走吧。”
這句話裏有不舍,也有欣慰。
謝丞相眼睛裏藏着太多東西,他年輕喪妻時痛不欲生,錯過了孩子最可愛的時候,賀夫人說,小瑜幼時頑劣的很,上蹿下跳像個潑猴。
後來他幡然醒悟,将孩子接回來。
謝陵瑜性子鬧騰,卻似乎極為怕他,乖巧的很,沒過多久竟真的靜下心來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多年後成了京城有名的公子。
謝丞相本以為他是天資聰慧,沒想到有一天夜裏大雨,謝丞相放不下心來,悄悄去看了看,到了窗戶邊掀起一條縫。
卻發現謝陵瑜根本沒睡,燭火被書四周圍着,光線很暗,他手裏捧着一本書苦讀,小眉頭緊皺,半晌他終于放棄了,抱着書喃喃自語:“我就偷一天懶!”
又過了一會兒,他皺着眉頗為老成的嘆了口氣,又對着書自言自語,也不知道在勸誰。
“算了算了,看完就好了……”
謝丞相摸不着頭腦,以為他是在看什麽話本,但見他不害怕,便也沒多管,直到有一天他發現,那些謝陵瑜看過的書,都是些晦澀難懂的名書。
他的孩子從來都不是天賦異禀,那個像 “潑猴” 一樣頑劣的小陵瑜,每天晚上挑燈夜讀,只是為了父親偶爾随口一問,他能答上幾句,只是為了學堂裏他回答起來頭頭是道,老師問他是哪家小公子,他能擡起頭說自己是謝丞相的孩子。
謝丞相仰起頭,背起手慢悠悠的往回走。
這孩子打小身上就有股勁,溫養也不會失了韌性,他能在安逸中肆意,也能在亂局中鎮靜。
也許看起來異常艱難的那條路,真的會有人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