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謝遠英大致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後, 前頭的徐陽和葉紫衣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口詢問細節。

“謝公子,你謝家商船第一回 出事, 是什麽時候……”

“謝公子, 我記得你說城主府下的鎮撫司來了好幾回,但每回都沒發現異樣?”

“……”

這些都是細枝末節的事,沈寂之靠着椅背漫不經心地聽, 目光大多數時間都落在窗外水流湍急的江面。偶爾落在簡歡身上。

簡歡很認真地在吃瓜果點心, 偶爾插幾句話。

“小兄弟。”那胡子半白的青衣道士拉着椅子坐近,他指了指他剛剛給沈寂之送過來的果盤, 壓低聲音問,“這些你不裝起來嗎?”

青衣道士大概三十多歲, 湊過來時, 一股酒味如影随形, 沈寂之下意識蹙眉:“不用。”

“你不用和我客氣。”青衣道士說話時,那幾撇滑稽的小胡子跟着動, “聽你聲音,你才十幾歲?我比你年長幾十歲, 按歲數都可以當你爹了。你就當我是你叔,這點瓜果,就當叔送你吃的, 哈。”

沈寂之語氣很冷:“可惜,我爹和我叔都死了。”

“……”青衣道士頓了頓,“小兄弟,我也沒其他意思。我看你好像很厲害,有心和你結交一二, 明日入夜, 可以一起捉妖, 互相有個照應。”

說到這,青衣道士朝前頭幾人努了努嘴:“你看他們三個,明顯已經擰成了一股繩,剛剛用早膳時也是有說有笑。就我和你,落了單。我也蠻厲害的,正兒八經的茅山道士,到時真有妖,你我聯手……”

沈寂之忽而出言打斷:“你給我多少?”

道士一愣:“什麽?”

沈寂之目光落在道士身上,語氣比剛剛說叔死了時要緩和不少:“到時若有妖出沒,我可以保你一命。作為回報,敢問閣下事後打算給我多少靈石?”

道士:“……”

道士沒有修為,他是假冒的。

剛剛聽謝遠英說了那些,他害怕真有大妖,又見謝遠英幾人一直對沈寂之很恭敬,猜到沈寂之實力不錯,才起了結交的心思,想在捉妖時劃水。

不曾想,這小子一眼看了出來,直接找他要錢!

道士心中郁悶,伸手從懷裏掏出個酒壺,喝了口,咬牙道:“五百靈石!”

五百?

沈寂之伸手,将微微褶皺的衣袖細細撫平,薄唇輕吐,随便猜了個數:“五千,否則免談。”

道士:“……”他接謝家這單,賞金也就五千!

買賣破裂,道士離開,離開前不忘帶走自己的果盤,心裏朝沈寂之呸了聲:五千?他爺爺的他怎麽不去搶?

午後,天邊堆積的陰雲不堪重負,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船上來來往往的謝家幫工腳步匆匆,面露憂色。

簡歡撐着把油紙傘,在甲板上四處走動,拿着劍敲敲這裏,看看那裏。

思及謝遠英早上說的話,她打算在明日進入那片危險的水域時,給這艘商船搭個符陣。

明日若妖出沒,他們幾人捉妖,不一定能顧及到船上這些普通百姓。符陣到時便可護住他們一二。

在簡歡身後,道士撐着傘,縮着身子,在等簡歡的答案。

豆大的雨滴一粒粒砸落在甲板上,濺濕簡歡藕粉色的裙擺。

片刻後,她回身看向青衣道士,雙眼眯成一彎月牙:“當然可以呀。你我都為謝家辦事,自當互相照應。”

青衣道士聽到這,忙給簡歡作了個揖,喜笑顏開:“小姑娘人好啊!人好啊!”

簡歡回以一禮,略微有些羞澀地笑笑:“哪裏哪裏,劉道長比我們年長,懂得自然也比我們多,到時怕還得向道長請教一二呢。”

簡歡這話把劉道長說得內心熨帖,他樂呵呵地笑着。

兩人朝前方而去,簡歡狀若無意地問道:“不過早上,我看道長和那儉面人相談甚歡?道長也知道,”簡歡一頓,語氣帶着幾分不喜,“我不太看得慣那儉面人。”

聽到這,劉道長也忍不住咬牙:“誰說不是?我也看不慣這人!我早上找他,也是看他一個人形單影只,想和他結交一二!但你知道他和我說了什麽?”

“哦?”簡歡好奇,“什麽?”

“說要收我五千靈石!”劉道長握拳,“和他結交居然要收靈石?我活了這麽多年,也從未聽過這種事!”

簡歡一邊颔首附和,一邊在心中思忖。

謝家果然病急廣撒網,一個假冒道士也給了五千。她也只有五千啊。

簡歡忽而停下腳步,看向劉道長,少女烏黑的眼眸亮如星辰:“道長,你我實在投緣。這樣罷,我不收五千,我給你少點,只收四千九百九十九,如何?”

劉道長:“??!”

簡歡從甲板上回來後不久,外頭雨勢越來越大。

昨日天朗氣清,江面清澈平靜。現下,外頭江水極其渾濁,波濤洶湧,把船撞得四處晃動,房內杯盞花瓶掉落一地,乒鈴乓啷的碎片聲不絕如縷。

時辰離日落明明還早,但天陰沉沉一片,像快要墜入黑夜。

簡歡的房間裏,燭火微微點亮。她坐在床上,架着她随身攜帶的小桌子,在伏案畫符。

忽而,她耳朵輕輕一動。

門外有腳步聲。

“簡姑娘,簡姑娘。”男子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謝遠英的貼身小厮敲着門,大聲道,“我家公子派我前來知會您一聲,現下大風大雨,船身不穩,還望姑娘勿走動,歇息會兒。等過了這片烏雲,風雨小些,便好了!”

簡歡提高音量:“好,多謝!”

小厮聽見簡歡的聲音,又交代了幾句,搖搖晃晃朝其他人的房間走。

沈寂之不在房裏,小厮便打算先去通知徐陽,結果人到半道,左右搖晃的船體忽而恢複平穩。

難道雨停了?

小厮一愣,看了看腳下,忙跑到艙道盡頭,踮着腳從小窗往外看去。

外頭狂風肆虐,電閃雷鳴,依舊風大雨大。

但怎麽突然間,船就不晃了?

簡歡門外,沈寂之朝遠處的小厮看了眼,指尖靈力微動。

輕輕一聲,被反鎖的門插一下彈落。

他伸手,推開房門閃了進去。

房內簡歡頭也不擡:“貼好了?”

沈寂之嗯了聲,随意給自己施了個幹燥術:“還要貼嗎?”

“等等吧。”簡歡手邊已壘了七八張符紙,“等我這幾張畫完,你一起去貼。”

沈寂之:“行。”

他在桌前落座,将所需工具材料一樣一樣從芥子囊取出,視線落在簡歡身上。

女孩束着高馬尾,眉目認真,背脊纖細。

沈寂之垂眸,想了下,忽而問:“你餓不餓?”

簡歡:“?”

“不餓啊。”她莫名其妙,“你問這個做什麽?”

沈寂之的意念都觸到芥子囊裏的果盤了,聞言收了回來,拿起靈鐵四處打量,語氣淡淡:“沒什麽。”

簡歡畫完一張,收筆,看向他,一臉孤疑:“你什麽意思?”

沈寂之不動聲色地望她一眼,沒說話。

簡歡眼神帶着審視,長久地落在沈寂之平靜的臉上。

他不會突然間這麽一問,問定然都是有言外之意的。沈寂之的言外之意,一向都是陰陽怪氣那一類,簡歡一下子就懂他是什麽意思了。

“我想起來了。”她指着他,目光綴着團火,“你,中午用膳的時候一直在看我,對罷?”

沈寂之拿着靈鐵的手一頓,心跳瞬間空了一拍。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簡歡磨牙,“你是嫌我午膳吃得多。”

“……”沈寂之嘴角微抽,有些無奈,“沒。”

簡歡眼眸烏黑,靜靜注視着他,看他能說出什麽花來。

沈寂之輕抿了唇,語氣盡量平靜地解釋:“我剛剛下來,有人遞了盤果子給我。我又不吃。”

“早說嘛。”簡歡刷地一下,将小桌子上的符紙掃到一邊,如今穩固船體的符紙已經加好了,明晚才會到那片有妖出沒的水域,其他擋妖的符紙也不急于這一時,“你剛剛說這一句,不就完了?非得陰陽怪氣地問我餓不餓。”

沈寂之閉眸又睜:“我沒有陰陽怪氣。”

雖然先前,他确實偶爾會這樣。但現下,他真沒有。

簡歡聳聳肩,輕敲符筆:“行了行了,不用解釋了,快給我上果盤!”

沈寂之努力平複心情:“你不是說不餓?”

她剛剛在他問的時候,說‘餓’不就好了?

簡歡唔了聲:“肚子确實不餓。”

沈寂之:“?”

簡歡念念有詞:“但耳朵聽到你說的話,嘴巴它就餓了。”

沈寂之:“……”

沈寂之這才把芥子囊裏的果盤拿出來,以靈力驅動,放在她面前:“吃人嘴短,望你以後想我點好的。”

簡歡摘了顆葡萄,含糊不清地回,略微敷衍:“知道了,知道了。”

沈寂之坐下,剛想拿起小刀刻紋。

簡歡看看他手裏的刀,再看看蘋果,拿起一個,直接朝他丢了過去。

沈寂之擡手,精準接住:“?”

簡歡:“勞煩您,送佛送到西,再幫我削個蘋果吧。”

沈寂之:“……”

沈寂之起身,從一旁換了把普通的小刀過來,用清潔術細細洗過後,落在紅彤彤的蘋果上,薄薄的果皮瞬間和瑩白的果肉脫離。

他邊削邊問:“我憑什麽給你削?”

簡歡畫了大半時辰的符紙,也有些累了。

她咬着顆葡萄,人往後一仰,躺在床上,側過頭看他:“你知道外邊向人借錢,是要給子金的罷?我都沒收你子金。”

沈寂之十指靈活。他削蘋果,刀走後,蘋果皮還能輕輕黏在果肉上:“果盤擺你面前了,削蘋果還要我來。你幹脆讓我喂你吃,”他停頓了下,平靜地接上後頭兩字,“得了。”

“也不是不可以啊。”簡歡随口一接。她為什麽要大老遠跑這寧漳城來找他,不就沖着想在最後的日子裏,可勁地使用債主的權利,剝削他麽,“總之呢,你要麽給子金,要麽對你債主好點,你自己選咯。”

蘋果削好,沈寂之放下刀。

他起身,朝床邊緩緩走去。

簡歡躺在床邊,高馬尾垂落,烏黑的發在空中微微飄蕩。

她兩條腿高高搭在桌沿,藕粉色的裙擺散落而下,露出一截精致的腳腕。

她可能是習慣了。

兩人三年前就共處小木屋,她也從未顧忌過什麽男女之防。

沈寂之都不确定,她有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可以……的男人。

簡歡:“對了,關于怎麽找你師父,我有個想法。你師父不是很愛喝酒?”

沈寂之停下腳步,蹲在她面前,嗯了聲。

簡歡兀自沉浸在她的思緒中,替他出謀劃策:“根據你師父做的那些事,大概可以看出,他應該是個極擅坑蒙拐騙的酒鬼,名聲應該不會很好……”

沈寂之垂眸聽着,如竹的手指拉住蘋果皮的一端,微微用力,蘋果皮被緩緩揭開,長長一條,沒有斷口。

“待完成謝家之事,我們回到城裏後,可以專門去酒肆問問,一個個排查。”簡歡餘光掃了他一眼,手擡起來,就想去接他手裏的蘋果,邊接邊問,“怎麽樣,我這想法不錯罷?我要是幫你找到師父,你怎麽謝——”

“啊——”一個蘋果壓住她的雙唇,簡歡下意識張嘴,清甜的蘋果味瞬間彌漫在口中。

沈寂之低頭,目光落在近在遲尺的女孩臉上。

烏黑靈動的眼眸,濃翹的睫毛,瑩白的鼻子,還有唇邊,被蘋果壓住的,唇尾沾上的紫紅色葡萄汁。

他緩聲問她:“給你一直削蘋果,可算謝禮?”

面前的人,剛剛出去一趟淋了雨,幹燥術似乎頗為敷衍,碎發微濕,額間還沾了些晶瑩的雨滴。

簡歡眼觀鼻鼻觀心,下意識挪開視線,咬了口蘋果。

牙齒微軟,她就只咬下小小一口。

沈寂之拿着蘋果的手往後退了退,瞥了眼上頭小小的牙印,瞳色微深。

簡歡接蘋果的手還懸在半空中。

沈寂之輕握對方腕節,骨節分明的五指從後頭包着她如蔥竹的手,将被她咬了一小口的蘋果放進她手心。

他的手很冷,帶着外頭風雨的味道,讓簡歡輕顫了下。

沈寂之微微側頭,在簡歡稍紅的耳尖旁一字一句道:“還有,我想選,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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