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貓咪就這樣不請自來,擅自出現在蔣劍鲲家中。開初缪晨光還試圖趕它走,可它就是不走,只一個勁兒在院外轉悠,又可憐巴巴地連聲叫喚。北京的冬夜嚴寒刺骨,能把人凍掉一層皮,見小貓咪一副瘦巴巴髒兮兮的可憐樣兒,又聽它的叫聲越來越微弱,缪晨光終于還是心軟了,自作主張将它抱到自己屋裏喂水喂食,并且這一喂就是好些天。

對此蔣劍鲲表示了相當的不滿。第二天中午,他聽見缪晨光在院裏喂貓,便沉着一張臉在一旁潑冷水:

“這麽髒你給弄屋裏來,知不知道流浪貓身上都帶病菌長跳蚤……”

“我一會兒給它洗個澡……”

“……還有狂犬病。”

“……它還小,天這麽冷,不管它會死的……”

“你怎麽不把這村裏的流浪貓都領家裏來?”

“……就是給它喂點吃的,不會讓它亂跑的,也不讓它進屋……行嗎?”

即便是為了自己的事缪晨光也從不會像這樣求人。她并不是什麽愛貓人士,只是這只獨自一個努力求生的小貓,總會讓她想到自己,她沒法狠下心來不管它。

對于缪晨光的請求,蔣劍鲲不置可否。缪晨光便當他答應了,她一時高興,忍不住招呼小貓來吃食。

“阿咪,快過來!阿咪……”

“全中國的貓都叫阿咪。”蔣劍鲲十分不屑地說完這句話,返身進屋。

至于缪晨光的去留問題,這兩人都沒再提起。

一會兒的工夫,蔣劍鲲又從屋裏轉了出來。

“別管貓了,你去準備一下,一會兒出門。”

缪晨光一愣,“誰?我?”

“你跟我。”

沒想到他還有出門的那一天,缪晨光有些反應不過來。“……去哪兒?”

“進城。”

這裏的居民都習慣性地管去市中心叫進城。

“怎麽去?坐公車?”

“我叫車了。”

這時缪晨光忽然想起什麽。

“我下午還要教英語……”

“推了。”他果斷地說。

缪晨光換好鞋背上包跑出門,蔣劍鲲已在院裏等着,不多會兒,一輛面的緩緩駛來,停在了院外。從駕駛座鑽出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男子,看年紀應該和蔣劍鲲相差不多。他一見蔣劍鲲就樂呵呵地招呼道:

“蔣老師!好久沒見您啦,這回也是去東城吧?”

蔣劍鲲答:“是。”

那出租車司機打開車門,一手抵在門框上護着,一手将蔣劍鲲扶進後座。見蔣劍鲲沒有拒絕對方的攙扶,缪晨光不免有些意外。

司機關上車門,蔣劍鲲扭臉對着窗外。“上車。”

缪晨光忙幾步走到車前。司機替她打開副駕駛座的門,自己鑽進駕駛座。

“唷,這位好像沒見過呢!是新來的吧?”不等缪晨光回答,他又扭頭對着蔣劍鲲笑道,“蔣老師,您這助手都換了幾茬了?這一個月就有仨了吧?又不是找媳婦兒,別太挑了……”

缪晨光險些笑出聲來。蔣劍鲲自然不會笑。

“可以走了。”

“好嘞!”

司機哈哈一笑,發動汽車。

出租車駛上高速公路,在環線上飛馳。一路上駕駛員的嘴就沒停過,一直三心二意地和缪晨光聊着天。這人是個話痨,又是典型的自來熟,沒聊幾句就一副老熟人的模樣,聽說她是從南方到北京讀書的大學生,就更是包打聽似的問了她許多事。缪晨光哪裏扛得住北京出租車司機那張嘴,對他的問話幾乎統統交了底。

“我姓曾,大夥兒都叫我大曾,您也這麽叫我得了。蔣老師常包我的車,我也算蔣老師的專職司機啦……對了,您貴姓?”

“……我姓缪。”

“哦,小缪啊……你是浙江人?浙江好啊!江南水鄉,專門出美女!難怪我今兒一見蔣老師就覺得您精神頭兒十足呢,原來是有美相伴,不亦樂乎啊!”

缪晨光不知說什麽好,只得尴尬地笑笑。從後視鏡偷偷看一眼蔣劍鲲,他的黑墨鏡遮住了面上的表情,像是壓根兒沒聽見司機的玩笑話。

大曾又繼續往下說:“我剛還想呢,您不是只要男孩兒,老張頭這回怎麽給找了個女孩兒……其實女孩兒有女孩兒的好處,女孩兒心細,手腳又麻利,不像男孩兒毛毛楞楞的,今天打個碗,明天砸個碟……”

“也不見得吧。”蔣劍鲲忽然開口說了一句。缪晨光頓覺臉上發燒。

“我說真的蔣老師,您就聽我一句,老張也不容易,這年月哪家的孩子不是被寵着慣着,他上哪兒找那麽多吃苦耐勞勤勞勇敢的大學生去?您也別難為他了,我看小缪就挺好……哎,對了小缪,學校早放假了吧,都這時候了你還在北京,是不打算回家過年了?”

“嗯,不回了。”

“你才念大一吧?頭一個春節就不回家過?”

“嗯……今年先不回。”

“為什麽呀?買不着火車票?那坐飛機呀!現在不都流行打飛的嘛。”見缪晨光只矜持地笑笑,大曾不再說笑,“……怎麽,家裏有困難?手頭不寬裕?”

那邊大曾問得順溜,這邊缪晨光倒也不避諱,她簡單答道:“原本是想要回家的,可想想光來回車票就得好幾百,還不如留在這裏打個短期工賺點生活費來得劃算……”

“那你不想家啊?”

“還行吧……”

“哎喲,你爸媽可要想死你了!”大曾啧啧嘆道,“真不錯嘿,現在還有你這麽懂事的大學生,你爸媽真是有福分……蔣老師,您瞧老張這回給您找了個多好的孩子,不容易,我說您可別欺負人家……”

“大曾,專心開車,哪兒那麽多廢話。”

大曾嘿嘿一笑,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我兒子大了也能這麽出息就好咯!說實話我當初可是真心想要閨女,可偏偏攤上個小子。今後要是國家政策寬松了,我準保再要一個……”

蔣劍鲲打斷他:“這事兒你跟我這兒說沒用,回家跟你老婆說去。”

大曾哈哈大笑,總算是轉了話題。他滔滔不絕地從城南的水質一直說到近期上映的電影,等聊到日韓世界杯的時候,面包車終于抵達目的地。

車子停在一條窄窄的馬路旁,臨街是一家門面寬敞的店鋪。店面的裝修極具現代感,锃亮的落地窗,映着路上來往的車輛和行人,一眼望去能看見店裏頭的擺設。門廳沒有什麽人,倒立着不少雕塑,有如美術館的展廳一般。門前一具抽象主義風格的鋼雕,看不出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店鋪招牌由不同材質組成了幾個奇形怪狀的大字——“雕刻人生”。

“我去找地兒把車停了。小缪,你先陪蔣老師進去吧。”

缪晨光應了,忙下車去替蔣劍鲲開門,又學着大曾的樣兒一手護住他的腦袋,一手攙着他下車。這一回他倒沒有像先前那樣把她推開,但他仍是不要她的攙扶,只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讓她引路,這模樣倒像是他攙着她似的。

大曾的車開走了。缪晨光引着蔣劍鲲進了店裏,立刻有人迎了上來。

“蔣老師,您來啦。老板正等您呢……”

蔣劍鲲點點頭,說一句:“在這兒等我。”說完便自己探着盲杖跟着店員走進裏頭的房間。

缪晨光呆在原地,不知該幹點什麽。她意識到,自己被蔣劍鲲帶出來的作用,大約只是攙扶和等待。但她對此倒沒有太大意見,能夠偶爾出趟門進次城,總比成天呆在村裏頭好吧。

缪晨光走到窗邊站定,店員替她沏了杯茶擱在茶幾上,她道聲謝,卻并沒有坐在沙發上幹等。她透過擦得透亮的窗,看着外頭的街道。雖然不是寬闊的大馬路,但依然人來車往川流不息。她看到街對面有幾家女裝店,還有一家飾品店,她想着要不要趁這段空閑時間出去逛逛,但最終放棄了這想法。她轉過身,環視一圈店內的裝飾擺設,真是窗明幾淨,一塵不染。這裏的布置如同一場現代雕塑藝術品展覽,各種材質的雕塑井井有條地擺放在店內各個角落,玉雕、鋼雕、仿銅雕、石雕、木雕、陶瓷雕、石膏像……造型更是各不相同,有一些是具象可辨認的,大多則是和門外那尊雕塑一樣,奇形怪狀的讓人看不明白。這情景倒讓她想起蔣劍鲲那間擺滿泥塑的黑乎乎的屋子來。除去擺放着的圓雕,牆上也挂了一些浮雕和透雕作品,另外還有一些畫作,同樣是讓人看不懂的抽象風格。

缪晨光自認對藝術一竅不通,但仍是認真仔細又不明所以地欣賞着這些藝術作品。直到大曾推門進來。

“小缪,就在這兒幹等?不出去轉轉?”

缪晨光搖搖頭,“不了。”

“那行,我也跟你一塊兒等着得了,反正要不了太久,最多一小時。”大曾說着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了。

“大曾師傅……蔣老師到這兒來,是為了他的泥塑吧?”缪晨光問。

“是啊,他沒跟你說?”大曾喝一口店員遞上的茶,“這家店專搞藝術品收藏和交流的,還有拍賣,主要是雕塑,現代派什麽的……我也鬧不清,從來不研究這個……反正蔣老師把雕塑做出來,之後的買賣就是這家店的事兒,所以他隔一陣兒就會來一趟……估計這兩天又有買家了吧。”

“有人來買蔣老師的泥塑?”

“是啊。做出來了光擱着也沒用不是,又不能當飯吃。總得把藝術品變成商品,這藝術品才能體現它的價值。”大曾嘿嘿一笑,似乎為自己說了這樣具有總結性的話而得意。

缪晨光也不由得笑,心想要是蔣劍鲲聽見這話不知會不會翻臉。但他似乎對這位司機師傅特別寬容,盡管這人一路上啰嗦個沒完,還愛亂開玩笑,但自稱喜歡安靜的蔣劍鲲竟然什麽都沒說。

“大曾師傅,您跟蔣老師認識很久了吧?”

“不算久,也就半年。”

“半年啊……”缪晨光心裏想着隔壁房東大姐所說的,蔣劍鲲搬來此地不過大半年的時間。

“是老張給聯系的……認識老張吧,你就是他找來的吧?”

缪晨光點頭。大曾呵呵一笑。

“這老張頭,自從遇上了蔣藝術家,真快被折騰死了……別說你這個助手的活兒,就找個我這樣的司機,他也不厭其煩換了又換,換了起碼不下五個……”

“您是第六個。”缪晨光笑道。

“哪兒啊,我是頭一個!他先頭可能是嫌我話太多,可換來換去最後又找回我來了……我還問他,說您怎麽又找我了,我可管不住自己那張嘴啊。結果他說,他後來找的那幾個司機都不愛說話,有一位拉着他跑了一路愣是沒出一口大氣兒,安靜是安靜了,可那坐車還叫坐車嘛,那叫奔喪!”大曾說着哈哈笑起來,“這人說話就那麽損,可你還別說,有時候還真損得挺黑色幽默的!”

究竟是黑色幽默還是沒口德,缪晨光未予置評。而大曾恰是那種你開個話頭他便能将話題自動繼續下去的人。他無所事事地伸手敲一敲放置在沙發一側的一尊大理石雕像。

“我說小缪,現在的大學生懂得多,你給我說說,這玩意兒到底要怎麽欣賞?”

缪晨光搖頭,“我也不懂,這得問學藝術的人吧。”

“我怎麽就看不出這些玩意兒哪兒值價呢……你見過蔣老師做的雕塑嗎?”

“見過。”

“我是沒打聽過,不過我估計,他做的那些雕塑,價位最起碼也得在四、五位數……說不定還能往上走。”

缪晨光聽着有些發愣。“……這麽厲害?”

“就是啊。聽說他挺早就有點兒名氣了,盲了以後,作品也沒貶值,還從沒斷過買家……說實話我是挺佩服他的,好端端的一個人,說看不見就看不見了……擱誰身上誰能受得了!要換了我早崩潰了……可他還在做藝術,還做得那麽好……不容易,真的是……”

大曾嘆了一聲,不往下說了。缪晨光聽着,心裏不覺也有些感觸。

“……你坐着,我出去抽根煙。”大曾說着起身出了店門。

缪晨光仍在店裏,有些心不在焉地繼續欣賞着那些藝術品。

“你好。”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禮貌的問候。缪晨光一回頭,見是個戴副眼鏡文質彬彬的男子。

“請問……我看見你跟蔣劍鲲一起來的……你是他新找的助手?”

缪晨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點了點頭。“是……”

那人笑起來,面上露出點無奈的表情。“果然。”

缪晨光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請問您是……?”

“哦,我……算是雕塑藝術愛好者吧。”那人微微一笑,“想來看看有沒有蔣劍鲲的新作,誰知竟然見到他本人。”

缪晨光點點頭,原來是蔣劍鲲圈子裏的人物。“您找他有事?他就在裏面,很快出來……”

那人未置可否,“我就想問問……他最近過得還好嗎?”

缪晨光一愣,“還好吧……”

“身體怎麽樣?”

“身體……挺好的……”

“……你是大學生?”

缪晨光點頭。

“到他這兒多久了?”

“半個月了。”

“……他這人挺難伺候的吧?”

缪晨光不知該不該接口,只好笑笑,“還好……”

那人也是一笑,“沒關系,你用不着怕他,他就那個臭脾氣,出了名的說話難聽,對誰都這樣。”

缪晨光不知說什麽好,只有點點頭。“您……是蔣老師的朋友?”

那人卻又是一笑,“也不算吧。”

缪晨光有點糊塗,“你不是來找他的?”

那人搖搖頭。“我不找人,我只找雕塑。今天純粹是碰巧了……”

缪晨光忽然想起剛才大曾提過的事。“啊……你是不是收藏家?你是……來買蔣老師的雕塑?”

那人愣了愣,露出一個有些古怪的表情,“……算是吧。”

這人言語神情都很古怪,缪晨光還是覺得糊塗。又聽他接着說:

“我是收藏過一些蔣劍鲲的泥塑作品,不過……是很久以前了。至于最近那些作品,其實談不上收藏……”

缪晨光認真聽着,那人卻只一笑,不往下說了。缪晨光一時好奇,不由發問:

“我聽說蔣老師的作品很受歡迎……一直都是,從沒斷過買家?”

“對,是這樣。”那人點頭,“早幾年雕塑品市場還不怎麽景氣的時候,他的作品就已經賣出高價了……雖然比不上幾位大師的名作,但在圈子裏也是紅過一陣的。不過,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停頓幾秒,“是他……失明以前的事。”

缪晨光望着那人,總隐約覺得對方的話裏別有他意。那人卻笑一笑,轉了話題。

“你是美院的嗎?學藝術的?”

缪晨光搖頭,“不是。”

“……見過蔣劍鲲的作品嗎?”

缪晨光心裏想着西屋裏的那些半成品,點了點頭。

“覺得怎麽樣?”

缪晨光一愣,“我不大懂……”

“哦……”那人點了點頭,忽然指一指沙發旁那尊剛被大曾“染指”過的大理石像,“你覺得這尊雕像怎麽樣?”

缪晨光打量幾眼那尊古希臘男子半身像,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不上來……”

“沒關系,就随便說說。”

“嗯……我覺得,挺好的……”

“是很好……那你從它身上能看出作者想要表達些什麽嗎?”

缪晨光又一愣,再次細細打量了那尊雕像,工藝很精細,可和大多數裝飾用的大理石像沒什麽不同。她最後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實話,沒看出來。”

那人笑了。“我覺得你的鑒賞能力很不錯,真的……說實話我也沒看出來。”他上前伸手拍拍石像的腦袋,“這樣的作品,稱不上藝術品,最多算是工藝品;做出這種作品的人也不能叫藝術家,只能算是匠人……雕塑是無聲的藝術,但絕不是沉默的,沉默的作品缺乏說服力,就無法打動人……藝術和文學都是這樣。一個真正好的作品,總有它自身的話語權,除了作者賦予它的和時代所決定的,還會有更多令人回味、甚至震撼人心的東西在裏面……有理性的技巧和非理性的激情,還有瘋狂的想象力……蔣劍鲲的作品就是這樣……至少從前是這樣。”

缪晨光聽得完全愣了神,直到對方說出最後一句話,她才似乎聽明白了什麽,卻不知該如何接茬。對方此時卻忽然一拍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哎呀,我話太多了……抱歉抱歉,職業病。”

缪晨光忙搖頭,“不會啊!……您是不是老師?”

他笑着點頭,“我家裏人常笑話我,說我出了課堂還老愛給人上課,總有一天班門弄斧贻笑大方……”他說着看一眼手表,“呆太久了,我得走了……”

缪晨光忙說:“不等蔣老師了?他應該快好了……”

那人卻搖頭,“不了。我們不熟。”

“那……您貴姓?一會兒我告訴他你來找過他……”

那人卻又笑了。“我說了不是來找他的,只是碰巧……對了,這事兒還得麻煩你,別跟他說起我行嗎。”

缪晨光一愣,不解地望着他。“……怎麽?”

“你看……我跟他不熟,只跟他的作品熟,而且他從來不知道有我這號人……我跟這家店也交代過,讓他們別跟他說起我。這算是,我自己定的規矩吧,只認作品,不認作者……我看他也未必想知道對方是誰,這樣互不接觸最好,比較有神秘感。”

他半真半假地解釋着,直把缪晨光說得一愣一愣的。她估摸着這類有閑錢收藏奢侈品的人可能都怕露富,所以要這麽藏頭露尾的,便答應了下來。

“謝謝你了,不好意思,還要你保密……那我走了,好好照顧他。”他說着道了別,推開店門,走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缪晨光并未向蔣劍鲲提起那位奇怪的陌生人。大曾仍是天南地北地胡侃,缪晨光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蔣劍鲲也還是閉着嘴裝酷。将二人送到家門口,大曾開車走了。回到熟悉的地界,蔣劍鲲拄着盲杖,自己往院裏走去。缪晨光跟在一旁,發現他的右腳似乎跛得比之前厲害了。她忙上前攙扶住他。

“蔣老師,腳痛嗎?”

“沒事。”

“是不是包得太緊了?我給你看看……”

“不用。”

他仍是固執,卻沒有拒絕她的攙扶。缪晨光不再說什麽,扶他進屋坐下之後,徑自取來了雙氧水和紗布。

“蔣老師,腳借我一下。”

蔣劍鲲一愣神的工夫,缪晨光已經快手快腳地替他褪了鞋襪,解開纏在右腳上的紗布。傷口并沒有發炎,只是有些紅腫。

“好像沒什麽事……大概今天路走多了。換塊紗布,很快就好。”

蔣劍鲲這回沒再固執,只低聲答:“嗯,謝謝。”

這不禁讓缪晨光覺得,他今天的心情真不錯,不知那家店的老板跟他談了些什麽事——肯定是好事。

“你很會照顧人。”蔣劍鲲忽然開口來了這麽一句。

缪晨光一愣,“呃,還好……”

“以前幹過麽,照顧人的活兒?”

“嗯……正式的沒幹過。不過我爺爺風癱好多年了,我一直幫着我媽照顧他。”

“……那你爸呢?”

“他要上班,沒時間……我媽媽下崗了,每天在家守着我爺爺。”

蔣劍鲲聽了,沉默幾秒。“……這就是你不回家過年的原因?”

缪晨光一愣,有些驚訝地擡眼看他。蔣劍鲲垂着眼,空洞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膝蓋上。他忽然關心起她的家事來,這不禁讓缪晨光感到意外。或許是因為他今天心情好,或許是被大曾勾起了談話的興致。總之,此時此刻的蔣劍鲲,真是十二分的和善友好——他要能一直這态度該多好啊!缪晨光不由在心中感嘆。

“……所以你留在這裏做兼職?”蔣劍鲲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走神,又發問。

缪晨光回過神來,“嗯……因為,覺得過年回家太麻煩,又是春運,車票那麽難買……在家呆不了幾天又得回來……所以……”

“所以不想給家裏增加負擔?”

“嗯……也有這原因吧。讀大學花費太大了,可現在學費只能讓爸媽先供着……所以我想生活費能自己解決就自己解決,能不向家裏伸手最好。”

“怎麽不申請助學貸款?”

“家庭困難的人太多了,我還不夠申請條件。求人不如求己,還是算了。”

“……這是好事。說明有人比你家還困難,你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缪晨光一愣,不由笑起來。“這倒是……”

“……開學以後怎麽辦?也打零工?”

“嗯。上學期我在學校食堂幫忙,下學期應該能繼續……啊,對了,蔣老師……”提到食堂,缪晨光忽然想到什麽,“我剛想起來,再過兩個星期我得回趟學校,先跟您請個假。”

蔣劍鲲一皺眉,“什麽事?”

“學校辦了個寒假輔導班,食堂要我去幫忙……”

“……去多久?”

“大概兩三天。”

“住在學校?”

“對,就住學生宿舍。”

蔣劍鲲默然幾秒。“之前怎麽沒說起?”

缪晨光見他面色不善,不由有些緊張。“之前忘說了……”

“你簽的協議上好像沒有提到要離開幾天的事吧。”

“是沒有……”

“那就是違約了。”

缪晨光頓時傻了眼。明知道問題根本沒那麽嚴重,但被他這麽一說,竟覺得無從辯駁。她愣了半晌,不免有些灰心喪氣,“那……我跟學校說一聲,不去了……”

這時蔣劍鲲卻又改了口:“去不去,你自己定。反正你在不在這兒都一樣。”

缪晨光一愣,忽然意識到什麽。如果她要離開兩三天,那就意味着這兩三天裏,蔣劍鲲只能獨自一人生活。別的事姑且不論,單說這一日三餐,他自己要怎麽解決?一念至此,缪晨光心裏直埋怨自己想得太不周全。她忙說:

“蔣老師,我還是不去了。”

蔣劍鲲一皺眉,“又怎麽了?”

“我……就一天還行,可要兩三天……還是算了。”缪晨光含含糊糊地回答。

蔣劍鲲卻聽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頓時沉下了臉。“幹什麽……你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

蔣劍鲲悶哼一聲,“你還是去吧,別到時候食堂不要你幹活了,你說是我害的……”

“可是……”

“可是什麽?你當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他果然不高興了,剛才的和善友好立刻不見了蹤影,語氣也變得嚴厲起來,“……你覺得我是一瞎子,離了你們看得見的就沒法活了?真是笑話……也不想想,你沒來之前我不是好好的!反倒你來了以後,瞎子成了瘸子,這都是誰害的?”他說着就想擡腿,像是要讓她看清楚他腳底的傷,卻忘了缪晨光正給他包紮。她忙抓住他的腳把散開的紗布重新纏好。

“蔣老師,別動……我沒那意思……那……我還是去,因為早跟食堂說好了……”

“你愛去不去!”

“就兩天,兩天我就回來,時間長了我也不願意幹……”

聽她這樣好言好語,蔣劍鲲似乎也不便發作,只硬梆梆地答一句:“随你。”

“好……謝謝蔣老師……”缪晨光嘴裏謝着,忙替他包好了紗布。

“工資按天數扣。”

缪晨光愕然。蔣劍鲲卻幹巴巴地甩出這句話,又沒事兒人似的縮回了腳,仿佛絲毫沒覺得自己哪裏過分。

缪晨光怔了老半天,一時間說不清心裏的感覺。到最後只能悻悻然應了一聲,匆忙離開了他的房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