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跑出蔣劍鲲家沒幾分鐘,缪晨光便後悔了。她開始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走,北風刺骨,吹得人瑟縮起來,發熱的頭腦頓時冷靜了不少。

說要不幹,只是一時沖動,她其實無處可去,他若真要趕她,她就只能收拾包袱回老家了。想起溫暖的家和慈愛的雙親,她倒真動了回家的念頭,可再一想,父母見到她會是怎樣的驚訝、失望和擔心,一顆心便又沉了底。

她低頭看着褲腿上被伏特加濺濕的痕跡,慢騰騰地在路上走着。此時已近黃昏,身邊偶爾走過一些下了班往家趕的路人。她一擡頭,發現自己來到了那處鐵欄圍住的小公園——那處傳說中的遺址。她沒多想,便按着鄰家小鬼告訴她的路線,找到了此地的入口。

鐵欄在此處開了一扇門,只是長年挂着把大鎖。隔壁小鬼告訴她,那鎖只是裝裝樣子,他和同學經常從這裏溜進去玩耍。這會兒她試着推門,鐵門果然順勢而開。缪晨光信步走了進去。

這裏确實稱不上什麽公園,更不能與北京其它的歷史古跡相比,這塊被鐵欄圍住的天地,小得簡直不像話,占地面積還不如某些住宅區的小區公園。

從入口進去,一左一右是兩塊斷裂的石碑,左邊那塊倒在地下,一副飽經滄桑的模樣,右邊那塊還剩了半截,孤伶伶地豎在泥地裏。缪晨光湊上前細細看去,又用手指觸摸石碑,隐約還能辨認出模糊的字跡。兩塊石碑中間是一條磚石鋪就的古道,磚裂石碎,破敗不堪,真正是斷壁頹垣。倒是石道兩旁的那兩排松柏,高大挺拔,常綠長青,即便是在荒寂凋敝的冬日,也顯出幾分不服嚴寒的筋骨,把這裏襯得更加寧靜幽寂。

缪晨光呆呆地站在石道中間,可能是剛哭過的緣故,覺得周身格外清冷。

“姑娘,姑娘!那兒不讓進,快出來!”

缪晨光一愣回頭,見是位頭發花白的老大爺,邊走進門裏邊招呼她離開。

“你怎麽自己就進來了?沒見外頭貼着告示麽?”

缪晨光迎上前。“對不起啊大爺,我聽說這裏是遺址,想進來參觀……”

“這兒不對外開放……再說你參觀什麽?要參觀上故宮,這兒什麽都沒有。出去吧!”

缪晨光依言走了出來,老大爺關上鐵門。

“大爺,跟您請教個事兒,這裏究竟是什麽遺址呀?問別人都說不知道……”

北京的老頭老太其實都相當熱情,挺樂意有小年輕向他們請教。老大爺果然十分耐心地答了:

“是沒多少人知道這兒,太小了,不出名……這兒是金朝時候的國都,古時候叫中都。”

“金朝?那麽古老!”缪晨光有些驚訝。

“那是啊,好像南宋時候開始建造的,做了六十多年的都城吧,之後就遷都了。”

缪晨光聽着,看着這處荒寂到連塊标記路牌都沒有的地方,忍不住問:“這裏是還沒開發好嗎?還是……就這麽荒着了?”

“咳!早說要保護要開發,說了多少年,就是沒人管……這不,一道鐵門、一把破鎖,就算是保護了。”

“那不可惜了嗎?”

“可惜什麽,就幾塊破碑一條官道……北京的歷史古跡多了去了,誰在乎這地兒呀!”老大爺頗為無奈地搖搖頭,道聲別,走了。

缪晨光隔着鐵欄望着那處曾經輝煌的地方。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晖遍灑,再看時,那石碑、那古道、那松柏,倒真顯出些皇家的氣魄來。但歷史在這裏展現了它的魔力,一朝覆亡,江山更疊,時過境遷。輝煌只在一時,如今只剩下令人追思的殘片。

缪晨光又呆立許久,直到天色昏沉,她在寒風中打了個顫,這才發覺太陽已經下山。忽然聽見幾聲弱弱軟軟的貓叫,一扭頭,看見堆放在路旁的幾根水泥管中,一只髒兮兮的小白貓顫顫巍巍地爬了出來,喵嗚叫個不停。

缪晨光看小東西凍得夠嗆,頗為同情地蹲下身去逗弄它,小貓并不逃跑,卻也不敢靠近,只謹慎地躲在水泥管後輕聲叫着。缪晨光一摸口袋裏還有幾枚鋼蹦兒,忙跑去附近的小店買了兩根火腿腸。小白貓一見吃的東西,立刻忘了害怕,一點點靠近前來,小心翼翼又心急火燎地埋頭吃開了。缪晨光趁此時撫弄着小貓的腦袋,它也無暇顧及。缪晨光不免嘆一聲,對着小貓說起話來:

“阿咪,餓慌了吧……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唉,我也還沒吃飯呢……”

肚子餓得咕嚕叫着。忽然想到,自己沒吃飯,蔣劍鲲也一樣沒飯吃。跑是跑出來了,可還能怎麽樣呢,最後還不是得硬着頭皮回去……真是……人窮志短……

她不免又是嘆氣,忽然覺得自己和眼前這只流浪貓沒什麽區別,都是無處可去,無所适從,前途一片渺茫。

回到住處時,天色已經泛黑。小白貓跟了缪晨光一路,她好容易才把它甩脫。

鎖好院門,她先到廚房忙乎了一陣,把做好的飯菜直接端到蔣劍鲲屋裏。

屋子裏保持了她離開時的樣子,日光燈還亮着;地上的碎酒瓶依舊躺在那裏,還有流了一地的伏特加;原本被她摔在地上的廢紙簍,卻不知什麽時候立了起來。蔣劍鲲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一動不動,直到她進門,才朝着門口轉過臉來。

缪晨光一句話沒說,也沒有看他一眼,只将飯菜端上書桌,然後取來掃帚簸箕和墩布,開始收拾一地的碎片。

蔣劍鲲沒有動筷,只側耳聽着她弄出的動靜,好一會兒忽然開口:“脾氣挺大,才說幾句就受不了了。”語氣淡淡的,聽着倒不像挖苦。

缪晨光沒做聲。

“……去哪兒了?”

“……遺址。”

蔣劍鲲愣了一愣。“……好嗎,那兒?”

缪晨光心想你自己不是常去,自己不會看麽。但她并不像他,有些話終究說不出口。

“還行……”

她輕聲回答,拖完了地正想離開。

“喂。”蔣劍鲲喚道,指尖敲了敲書桌。

缪晨光這才注意到,她問他借的那本書此刻正放在書桌上。她同時也注意到,他的右手捏着一張餐巾紙,紙上隐隐滲出血跡。

她一言不發掉頭離開,回到廚房吃了晚飯。等再回到他屋裏收拾碗筷的時候,順便把什麽東西往他桌上一放。

蔣劍鲲一皺眉,發問:“……是什麽?”

“創可貼。”

缪晨光說完,端走了碗筷,順便取走了那本小說。

那天晚上,缪晨光正在自己屋裏翻看那本《白芳》,忽然被一陣響動打斷了思路。她凝神聽去,像是什麽東西摔在地上碎了的聲音。她起初以為有賊,可随後又是一陣唏哩嘩啦的大動靜。她聽出那是從廁所間傳來的,又想起此刻正是蔣劍鲲洗澡的鐘點。

她忙丢下書,沒多想就沖進了廁所,好在門沒有上鎖——他一向如此,她對此雖不大習慣,卻也能理解。

廁所裏一片狼藉,已經散了架的臉盆架倒在地上,一只玻璃牙刷杯摔成了碎片,玻璃渣子上還帶了絲絲縷縷的鮮血。蔣劍鲲正扶着洗臉池試着站起來,缪晨光忙上前扶他。

“蔣老師,沒事兒吧……”

他卻推開她。“不用……”他站起身,歪歪斜斜地靠在洗臉池旁,右腳蜷着,像是不敢着力。白色的地磚上赫然留下一道刺目的血印。

“……你踩着碎玻璃了?”

“嗯。”蔣劍鲲低低應了一聲。他的頭發還濕着,身上穿了件毛衣,腿上只着一條秋褲。可能是覺得狼狽,他面上的表情帶了點惱火,也有些尴尬。

“光是右腳傷了?左腳呢?”缪晨光又問。

“沒事……”蔣劍鲲低聲回答,在洗臉池上摸索起來。缪晨光忙将擱在一旁的折疊式盲杖交到他手裏。蔣劍鲲沒說話,展開盲杖往門外走去。見他踮着腳不敢用力,一瘸一拐走得辛苦,缪晨光便上前扶他,他卻身子一僵,又将她推開了。

他既然不領情,缪晨光也就作罷。看他走回自己房間,她打了盆清水,取來幹淨毛巾,端進他屋裏。

蔣劍鲲已在床邊坐下,似乎沒想要過問一下自己受傷的腳。缪晨光把水盆放在了床前。

“蔣老師,你往裏坐坐……”

蔣劍鲲只聽見她跟着進來,卻不知她要做什麽,表情有些迷惑。“幹什麽?”

“你的傷,得洗幹淨。”她蹲在床前,伸手握住他的腳,檢視傷處。

蔣劍鲲一陣錯愕,立時縮腳。

“不用了!随它去……”

“不處理容易發炎。”缪晨光說着絞起毛巾,握着他的腳輕拭傷處。右腳掌上一道殷紅的血痕,幸好不是很深。“還好,不流血了。”

他沒再拒絕,只沉着臉一言不發。

清洗完傷口,缪晨光将被子鋪開,蓋在他腿上。“小心着涼……我出去一下。”

“……去哪兒?”

“藥店。”

蔣劍鲲皺眉。“現在幾點?別去了……”

“不晚,一會兒就回來。”

聽着缪晨光離開的腳步聲,蔣劍鲲的表情一時有些複雜。

果然只用了一會兒,她的腳步聲又出現在耳邊。然後便是她被戶外寒風凍得冰涼的手,和腳心傳來的一陣刺痛。他不由又皺眉。

“……是什麽?酒精?”

“雙氧水。”缪晨光看着傷處冒出氣泡,又動作麻利地纏上紗布。

蔣劍鲲默然半晌。“……多少錢,一會兒給你。”

“嗯……”

忽然覺得有些無趣,缪晨光不吭氣了。兩人沉默了老半天。

“你早上打掃過廁所?”他突然開口,來了這麽一句。缪晨光一愣。

“是。”

“你動過我的牙具,沒有放回原處。”

缪晨光愕然。半晌才想起好像是有這麽回事。“是嗎?……我是擦過放牙具的架子……我沒放回去?”

“你沒放回去。我在老地方沒找到牙刷杯……後來不知怎麽就給了。”

缪晨光怔住了。一天兩起事故,罪魁禍首竟又是她!看到他右手手指上的創可貼,心中頓時湧上歉意,白天的那點小情緒,此刻也煙消雲散。

“對不起……可能是我沒放好……我……呃,想不起來了……”

雖然記不清了,但她認為極可能是自己犯的錯。她等着他的譏諷和責罵,可他竟沒有。

“……我的東西,不要随便亂放,更不要随便挪地方,不然我會找不到。動過的東西,哪兒拿的,放回哪兒去。記着。”他一字一句緩緩說。

“好……”

“可能是我最開始沒說清楚……既然你現在是替我幹活兒,那有些事就算你不習慣,也只能你遷就我,明白麽。”

“嗯……對不起。”缪晨光輕聲說。她扯過被子,替他蓋住包紮好的腳。

他沉默幾秒。“……我說我從來沒打碎過一只酒瓶,這不假;可我沒說我經常打爛別的東西……墨鏡,酒瓶,玻璃杯……就是這些小東西,哪樣我都應付不了,哪樣都能讓我完蛋。”他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現在你是為一個瞎子工作,就不能單單以你的角度想事情……你要覺得我說得在理,以後就多上點兒心,不能動不動鬧情緒一走了之;要還是受不了,那你就走。工資我會照協議支付……要是怕回家的車票買不着,可以讓老張幫忙,他人脈廣,應該沒什麽問題。”

蔣劍鲲淡淡地說完了這番話,波瀾不驚的語氣,卻讓缪晨光心裏有了種發堵的感覺。又一陣沉默,她正想開口說話,蔣劍鲲卻忽然皺了皺眉。

“哪兒來的貓叫……你聽見沒有?”

缪晨光一愣,果然聽見從門外傳來隐隐約約的貓叫聲。他的耳力顯然比她好。她走到門邊打開屋門——一團小小的灰白色身影從門縫鑽了進來,一個勁兒湊到她腳跟前對着她喵喵嗚嗚地叫喚開了。

缪晨光頓時驚訝地叫出了聲:

“阿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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