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晨,睜眼時看見蔣劍鲲仍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胳膊肘擱在書桌上,一手托着腦袋,就那樣睡着。
缪晨光忙坐起身來,輕手輕腳下了床。誰知他還是醒了。他睜眼,愣了好一會兒,似乎在适應眼前與睡眠時相同的黑暗。
“蔣老師……”缪晨光小心輕喚。
他這才回過神來。“嗯……醒了?”嘴裏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他坐直身體,一手捏幾下後頸,左右轉着脖子。
“您到床上睡會兒吧。”
“嗯……”他摸索着坐到床邊,也沒有要換衣服的意思,直接把自己丢上了床。
看樣子昨晚坐在椅子上熬了一夜,已經讓他十分疲倦了。缪晨光心裏頓時一陣歉意,躊躇半晌,看他摸過被子給自己蓋上,她最終選擇了保持安靜。
回身看時,一夜的暖氣烘着,地上的酒早已幹透了。她輕輕地繞開地上的碎玻璃,走出他的屋子,帶上了門。
想到昨天發生的種種,仍然心有餘悸——雖然明知他面前的那瓶酒是她買來的,絕對無害……但心裏總還是害怕,害怕極了,才會一時沖動,搶過酒瓶猛喝。他不承認他的酒有問題,但她不敢輕信——若真是沒問題,他又怎麽會那樣恐慌地要她把酒吐出來……是啊,換作是她,對這種事也決不會承認的。反正他的酒已被她倒了,死無對證,他要怎麽說都行。
缪晨光穿梭于廚房和洗手間和院子,忙着日常的家務,但心裏卻始終無法平靜。到村口的小店買了菜,她匆匆趕回,放下菜第一件事便是來到他的屋子。她沒有敲門,徑直推門進去。他背朝外躺在床上,似乎沒醒。缪晨光幾步走到床前,探身看他,見他呼吸輕淺,确是好好地睡着,這才松一口氣。
這之後她出去幹活,但每隔十幾分鐘便又進屋子看看他的情況。在她第四次進屋的時候,發現他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幹什麽……進進出出的,還讓不讓人睡了?”他皺起眉頭責問。
“對不起……”缪晨光也察覺到自己有點太過緊張,忙小聲道歉。
他沉默半晌。“算了,不睡了。”說着掀開被子下了床。
她立刻像得了什麽命令似的,急忙跑出去拿來掃帚、簸箕和墩布,将屋裏的碎酒瓶清理幹淨,又端來熱騰騰的早中飯。待他洗漱用餐完畢,缪晨光慢吞吞地收拾着碗筷,猶豫半晌,終于鼓足勇氣對蔣劍鲲說了一句:
“蔣老師,我一人忙不過來,您……您能不能來廚房幫個手?”
蔣劍鲲明顯愣了一下,“幹什麽?”
“包餃子。”
“……餃子?”蔣劍鲲的眉毛又一次擰在了一起。
最後缪晨光還是成功地把蔣劍鲲請到了廚房。
“我買了現成的餃子皮和肉餡,還有芹菜……您愛吃芹菜餡兒的嗎?我最愛吃芹菜餡兒的餃子,荠菜、三鮮的也好吃……還有小茴香餡兒,我們那兒都買不着小茴香,到了北京才第一次吃到,真是太香了……您愛吃什麽味兒的?等過年了我包給您吃……”缪晨光不停地說着,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熱情過頭。
“我不愛吃餃子。”他冷淡地回答。
“……北京人不都愛吃餃子麽?”
“……你要我幫什麽忙?我不會包餃子……你想吃泥巴做的嗎。”他語含譏嘲。
缪晨光卻不由分說,将一只冰涼堅硬的東西塞到他手上。“您幫忙搗蒜吧,做蘸醬的。”
蔣劍鲲拿着那只手掌大小的大理石蒜臼,愕了半晌,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
缪晨光站在水池邊擇芹菜,蔣劍鲲就在一旁的竈臺上搗蒜泥。缪晨光邊幹活邊偷眼瞧他,他摸到手邊的一頭大蒜,掰了幾瓣放進石臼裏,一手半掩在臼口上防止蒜泥往外濺,另一手用蒜錘一下下搗着。看那娴熟的樣子,他肯定對這一切很熟悉。
只是因為不方便自己幹活了吧,更何況一個人的新年,似乎也沒必要那麽講究。
“蔣老師……別搗太多了,兩個人吃不了。”
“哦……”他略微停頓一下,然後繼續手裏的活兒。“我以為南方人都不愛吃蒜。”
“我愛吃。”她回答。
“你不像南方人。”
“嗯……我爸爸是北方人。”
“哦,難怪……你南方口音不明顯。”他說着停下手,摸到一旁的盲杖,看樣子想要離開。
她忙叫住了他:“蔣老師,再弄幾個吧,一會兒不夠用……”
“……你不是說多了吃不了?”
她讷讷地,不知怎麽回答。
蔣劍鲲默然幾秒。“……不盯着我不放心是吧。”他悶哼一聲,“不是跟你說了,我不會尋死覓活的……又不是女人。”
片刻沉默。
“……你不信?”
缪晨光低下頭,盯着手裏的芹菜,不知為何鼻子一陣發酸,又有點想要落淚的感覺。
半晌,他輕輕地嘆了一聲,竟沒有再說什麽,只将身子靠在竈臺旁,并不離開,也不做事。只是那樣站着。
“蔣老師,我……”缪晨光忍不住開口,卻被他打斷了。
“幹活兒吧,我……聽着。”
缪晨光愣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明知他看不見,那只是她下意識的動作。她低下頭,将芹菜洗幹淨了,放到砧板上切起來。
“……跟我說說你爺爺。”他突然間開了口。缪晨光一愕,擡頭看他。他低垂着眼眉,表情平靜。“他為什麽,那樣做?”
缪晨光愣了片刻,轉回頭,看着砧板上被她切成一段段的芹菜。
“我爺爺……風癱以後,就老嚷着活着沒勁……可誰想得到,他真會那樣做……他是不想拖累我們……幸好被我媽發現了。我爸跟爺爺發了火,後來哭得不成樣子……”她說着,鼻子又是一酸,喉頭也有些發滞,于是不再說,又埋頭切菜。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尋求解脫,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他輕聲說。
她手下一頓。
“那……那不算解脫,如果解脫這麽容易,也不會有那麽多人還活着。”
她幾乎是不加思考地吐出了這句話,然後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點生硬。她手下不停,将芹菜剁成了碎末。菜刀在砧板上發出陣陣聲響。
又是良久沉默。
“那是因為,你沒有看見過,真正的黑暗。”
缪晨光再次停下手,擡眼看他。
他忽然勾了下嘴角,然後并不等她的回應,顧自說下去。
“我說的,不是閉上眼睛的那種黑……芸芸……我妹,說她曾經拿布蒙上自己的眼睛,就為了體會我的感受。”說到這裏,他輕笑一聲。“沒用。那根本不一樣。就算蒙上一個禮拜,哪怕蒙上一個月、一整年,她也感覺不到那種黑暗。因為她心裏知道,只要拿開蒙眼的布,只要睜開眼,她又能看見……誰也無法體會,除非變成瞎子。”
她看着他,在心裏描摹着他所說的那種黑暗,妄圖給那抽象的概念罩上一層具象的外衣。但她知道他說得沒錯。除非變成瞎子,否則任誰也無法想象。她不知該說什麽。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住到這兒來嗎?……是因為‘金中都’……那個遺址。那裏是我靈感的源頭。”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那處破敗不堪的古都遺跡,心裏生出點意外和訝異。他嗓音低沉,緩緩說下去。
“大四那年,我搬到這附近住了好幾個月……後來交出了我的畢業作,由六尊泥塑組成的系列作品……”
“是……《金戈鐵馬》?”她忍不住插話。
他微微一愕,“你怎麽知道……”
“是……在店裏,聽說的。”缪晨光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某人。
但他肯定是想到了,随即發出一聲冷笑。
缪晨光不敢再出聲,只等着他往下說。
“……我回到這裏,是想尋求靈感。我總以為,即使瞎了,看不見了,藝術還是藝術,泥塑還是泥塑,我也還是我。”又一聲冷笑。“我太傻了。太……自以為是。”
短暫的沉默。
“他們跟我說,即使瞎了,我依然可以做泥塑。我也一度這麽以為。我失去了眼睛,但我還有腦袋和雙手,我以為光憑記憶,就可以做出和以前一樣的泥塑。”
又一陣沉默。
“其實……他們做的那些事,我不是沒感覺,我也懷疑過……可心裏卻選擇了相信。其實我心裏早就知道,從瞎了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已經完了……顧廷沒說錯,我做的不再是藝術品,而是廢物、垃圾……他沒錯,我妹妹也沒錯……錯的是我。我恨所有人,所有我身邊看得見的人。我罵他們,沖他們發火,把他們統統趕走,趕出我的生活,父母、妹妹,還有……許多人。”
他攤開雙手,低下頭。死寂的雙眸,茫然的視線,就那樣落在那雙粗糙的大手上。
“最後他們都離開了。缪斯也離開了我。只憑記憶,我再也做不出想要的泥塑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完這些,之後,便不再做聲。
缪晨光呆立在原地,看着他揮動盲杖,戳點着地面,走出了廚房。
她愣了好久,才想起該繼續幹活兒。
她把芹菜末和肉餡攪拌在一起,澆上麻油,灑上鹽和味精。攪着拌着,餡子漸漸飄出誘人的香氣。她心不在焉地拌着餡兒,視線落到一旁的蒜臼上,那裏頭是粘糊糊的白色蒜泥。
她自認為有一雙勤勞能幹的手,但也不過是包着皮裹着骨頭的兩塊肉。可他的手,那雙靈巧的手,那雙藝術家的手,那雙曾經被缪斯女神親吻過的手,如今卻在為她搗着蒜泥……
眼淚不知為何倏然滑落,不小心混進了肉餡裏。
他的妹夫說過,他費了很大勁才重新開始,他們都費了很大的勁,才幫他走出來……
可是,他們弄錯了。
那一頓晚飯,缪晨光未經允許,擅自将飯桌擺進了蔣劍鲲的房間。而他竟默許了她的行為。又一次同桌吃飯,他照樣是一副興味索然的模樣,看上去仍然沒什麽胃口。缪晨光的心裏同樣亂糟糟的,像是塞滿了許多東西,吃得有些食不下咽。
“你……不去食堂幫忙了?”吃到一半,他忽然問。
她一愣,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事兒。“嗯……我打過電話了,不去了。”
“……你同學的錢,什麽時候還?”
“那個不着急,下學期再說。”
“那錢,我來出。”
“……嗯。”
他不再問。她也不說話。感覺上,他似乎想要避開和那瓶酒有關的話題,但又不由自主地談及。
“……餃子味道還行嗎?”她問。
“嗯,還行。”
“好久沒包了,樣子難看了點兒……”
“我哪知道。”他硬梆梆地回了一句。
缪晨光在心裏直怪自己嘴笨,她忙将蘸醬推到他面前。蒜泥的氣味格外香濃。
“您多吃點兒……”
他用筷子沾了點醬,一嘗,勾一下嘴角。“挺香……看來今後我可以幹這個。”
缪晨光心中微微一顫,遲疑了好半天,終于鼓足勇氣說道:
“蔣老師……您說要給我的那只貓……什麽時候能做完啊?”
他一愣,沒回答,臉色明顯有些發沉。
“您……不打算做了嗎?”
“……那種垃圾,要它幹什麽。”他冷冷地說。
“可……我很喜歡……”
“你懂什麽。你又不懂藝術。”
“……神話傳說裏不是說,人都是泥巴做的……是女娲用黃河邊的泥巴捏的,所以我們的皮膚才會這麽黃……”
聽她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蔣劍鲲有些不解地皺起了眉。
“你想說什麽?”
“……我是不懂泥塑,不會分好壞,可是,我覺得只要是用手一點點捏出來的,就是好的。女娲捏人的時候,也是有好有壞,不然世上就沒壞人了……可沒人會說那樣不對,因為那才是正常的。”她抿着唇,又一陣遲疑,“……您要是喜歡,盡管做就是了,好和壞,有什麽關系?”
鼓足勇氣說完這番話,聲音都有些發顫了。只見他陰沉着一張臉,半晌,吐出一句話:
“你……是在安慰我麽?”
缪晨光咬了咬唇,不做聲。
卻聽他發出幾聲嗤笑,“想跟我談你的人生觀價值觀麽……算了吧,我一把年紀,不想被個小丫頭片子教訓。”
她只覺得臉上發燒,讷讷地想要道歉。他卻打斷了她。
“你不就是擔心我會自殺麽。你放心,我不會尋死的,你不用見天兒盯着我不放……我可以保證,我就是死了,也絕不在你眼皮底下,絕不會讓你知道。行了吧。”
缪晨光被他噎得說不出話。半天聽不見她的回答,他很快變得煩躁起來。“吃完了就出去。”他從桌旁站起身,摸索着走回床邊。“害我一夜沒睡……我要補覺。”
“啊……對不起……”缪晨光慌慌張張道着歉,忙把飯桌收拾了,幾乎是逃出了他的屋子。
她知道她的話他肯定不愛聽,但是她不吐不快。可話剛出口她就有點後悔了,畢竟她只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學生,不懂藝術,不懂人生,不懂他的痛苦……她有什麽資格對他說教?怨不得他一臉的厭煩和不耐。
夜裏,缪晨光來到院子裏鎖院門,卻發現蔣劍鲲的屋裏還亮着燈。她這才想起那是自己打開的日光燈,離開時忘記關上了,結果他的屋子就那樣燈火通明——他自然不會知道。
窗簾之上,映出了他的身影。他還沒睡,黑色的身影在屋裏來回走動。她不知他在做什麽,想要進去問問,順便替他把燈關了……可又怕再惹他不高興。
躊躇了好半天,她終于想出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她從自己屋裏取來那本《白芳》,随即來到他的屋前敲門。老半天才聽見一聲“進”。
她推門而入。他站在屋子中間,沖她的方向轉過身來,面上挂了點詢問的表情。
“蔣老師……這麽晚了,還不休息?”缪晨光試探着問。
“我消消食兒。”
“……啊?”
“吃餃子,不太消化。”
缪晨光一愣,“啊……您怎麽不早說……”
“我說了不愛吃餃子。”他冷淡地提醒她。
缪晨光愣怔半晌,有點心虛地沉默着。
“……有什麽事?”
“您的書……《白芳》,我看完了,還給您。”
“……你用不着了?”
“嗯……”
“需要的話,你可以留着。”
“不……不用了……”
“……留着吧。我又用不着。”
她接不上話了。蔣劍鲲不再理她,又開始在屋裏來回踱步。他沒有拿盲杖,純粹憑感覺在屋子裏摸索,他走得很慢,就像在用步伐丈量距離似的。他走到書架跟前,站定。
“你要的話,都給你也行。”
缪晨光愣愣地望着那滿滿一書架的書。“……這些書?都給我?”
“早就該扔的。留着沒扔,是因為老幻想着有一天還能用上……幻想多了,不是好事。沒用了,就是沒用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
“也不一定沒用啊……還可以,做有聲讀物……”
他一愣,“有聲讀物?”
“我讀給您聽。”
他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一個主意,不由愣在那裏,面上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您想聽的話,我就給您念。”
“……我沒興趣。”
可她繼續執拗地重複:“我可以讀給您聽。”
對于她的執著,他愣怔半晌,神色逐漸沉郁下來。
“……別這樣。”他低聲說,“……我要真想把自己給弄死,你能攔得住嗎。”
可她假裝沒有聽見他的話。“您……您喜歡哪本書?……傑克·倫敦好嗎?我喜歡他,他……他很偉大……”缪晨光有些結結巴巴地顧自說着。然後從書桌前拖過椅子,徑自坐了下來。
即便看不見,他也能再一次感受到那倔強的氣息。聽見她坐下的聲音,他知道她是打定主意不走了。
他愣了很久,終于慢慢地走回床邊。在他經過身旁時,她有些畏縮地縮了下肩膀,甚至不敢伸手扶他一把。
可他并沒有生氣。他摸索着在床沿坐下,臉扭向另一邊。
“好吧……确實,很久沒碰他的小說,有點忘記內容了。”
她在心裏長出了一口氣,急急地翻動書頁。眼光停留在某一頁上,心裏想到了什麽,便念了起來:
“一切,總算剩下了這一點——/他們經歷了生活的困苦颠連;/能做到這種地步也就是勝利,/盡管他們輸掉了賭博的本錢……”
他立刻開口打斷。
“不要這篇……還是《白芳》吧。”
“可……”
“怎麽,又想教育我?”
“不,不是……”
缪晨光有些心虛地将書重新翻回到了第一篇,開始輕聲朗讀。她念了很久,直到兩人都昏然欲睡。
“黑壓壓的雲杉樹林陰郁地聳立在冰河兩岸。不久前的一場大風掀去了覆蓋在樹上的白色霜雪,在漸濃的暮色中,樹與樹似乎相互依偎,黑沉沉的,陰森可怖。大地上萬籁俱寂。……”
……大地上萬籁俱寂。大地本身也是一片凄涼,毫無生命氣息,沒有任何動靜,它是那樣荒涼,那樣寒冷,它的精神實質豈止凄慘二字形容得了。這裏面隐含着一絲笑意,可這笑意卻比任何凄慘都更為可怕——這笑,有如斯芬克斯的微笑般陰森;這笑,有如冰霜般寒冷,殘忍之态盡在其中。這是永恒造化那專橫而難以言傳的智慧,在嘲笑着生命的徒勞和種種努力。這是荒野,北國的荒野,野蠻,冰封雪凍,從外表凍到心髒。
但是這荒野上卻居然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