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之後的幾天,兩人相安無事。蔣劍鲲沒有像他先前說的那樣出門去,缪晨光也并不多問。

他依然對他的泥塑毫不關心,她也依然堅持不懈地整日跟在他身後亂轉。每天她都會請他幫忙做些簡單的家務活,他沒有拒絕。和他一桌子吃飯,他也默許了。她感覺到他對她的容忍,心中已是十分欣慰,也就不敢要求更多。

只是不再做泥塑,他的日子仿佛一下子變得空閑起來。有時閑來無事,他會溜達到屋外,站在光禿禿的院子裏長時間發呆。每到此時,她便在他臉上看到一種茫然的情緒,不是出于迷茫或疑惑,純粹只是因為沒事可幹。他偶爾也會出門,在村中亂走,她便緊緊地跟着他,不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她相信他保證過的話——就算要死,也不會在她眼皮底下。

再過一周,就是年三十了。年夜飯的菜譜她已經反複琢磨了好久。她努力回想自己母親在去年春節做的年夜飯。餃子是少不了的,她要多準備幾種口味;魚肯定也要有——他明明就是愛吃,這回要讓他嘗嘗她的手藝;大魚有了,大肉肯定也需要;再來點清淡的蔬菜;不知在北京能不能買到春卷皮子;可惜她沒有學會母親醬鴨醬肉的手藝……

在這寒冷的異地他鄉,她的首個遠離家人的春節……缪晨光只希望能夠平平安安地,過個好年。

然而,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她也沒有料到,分別竟會來得這麽突然。

那天他們正在蔣劍鲲的屋子裏吃飯,吃到一半,她一年也響不了幾回的小靈通忽然唱了起來。

她起身走到屋子一角,接通電話。令她驚訝的是,電話是她的系主任打來的。

“缪晨光……你在哪兒呢?你那兒是不是信號不好啊……”

電話裏伴着哔哔啵啵的雜音,她好容易才聽清楚老師說的話。他在電話裏告訴她,可能是小靈通信號不好的緣故,她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她的家人聯系不上她,只好把電話打到了學校,學校又聯系了她的系主任。

“……你這兩天沒跟家裏聯系吧?你家出了點事……趕緊去個電話吧……”

缪晨光的腦袋“嗡”一聲炸開了。最近發生的事太多,确實跟家裏聯系少了……她結結巴巴地結束了跟老師的通話,心裏亂成了一鍋粥——她其實知道是什麽事,她其實猜到了……他心急火燎地想要撥父親的手機號,不景氣的小靈通偏在此時給她添亂,一下子又沒了信號。她急得不行,第一時間就要往屋外沖。

“小缪?……”

聽到他喊她,她才記得回身解釋一句:“蔣老師,我……我得出去打個電話……”

聽她語氣異常,他有些詫異地轉過頭來。“往哪兒打?”

“我家……我小靈通……沒信號……我老師說家裏來電話找我,出了點事……”她語無倫次地說着。

蔣劍鲲聽懂了。他立刻往書桌的大致方向一指,那裏擱着他的手機。

“用那個。”

缪晨光忙返身跑到書桌旁,顫抖的手指按下了家裏的號碼……沒人接。她重新撥了父親的手機。

蔣劍鲲聽出她不同尋常的焦急和慌張,他幾口吃完飯,擱下筷子,靜靜地聽她的一舉一動。

電話終于接通了。通話時間不算很長,剛說了兩句,缪晨光的眼淚便掉下來。她的父母在那邊顯然有很多事要忙,沒幾分鐘,通話便結束了。

聽到她抽鼻子的聲音,他皺起眉:“出什麽事了?”

“我爺爺……沒了……”她顫聲說着,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突如其來的噩耗,讓蔣劍鲲也不免愣了。一時間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安靜地聽着她在那裏費力地壓抑自己的情緒。好一會兒,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摸到她的腦袋,在她的頭頂心輕輕拍了拍。

眼淚立刻來勢洶洶,她大聲地嗚咽起來,很快哭得泣不成聲,仿佛窒息一般用力喘氣,連連咳嗽。他像是有所準備似的,替她拍一拍背,待她順了氣,又摸到擱在床頭的紙巾遞到她面前。

好一會兒,她才有了說話的力氣。“我……要是在家……就好了……早知道……一放假……就回家……就好了……”她抽噎着,斷斷續續地說着。

“不怪你……”他低聲說。

她繼續哭着,哭了好久。而他完全是一副無能為力的神情,只能默然站在她身前,聽着她不停抽泣。

又過了一陣,聽她漸漸平靜了些,他才繼續發問:

“要回家麽?什麽時候走?”

“我想……盡快……一會兒……就去買票……”

“……我的手機呢?”

她從床上撿起手機交給他。他用快捷鍵撥了個電話。

“喂,老張,幫我訂一張明早飛杭州的機票……不是我,是小缪……不用太早了,沒關系……今晚就送來。好,謝謝。”

反應了好一會兒,缪晨光才意識到那是給她訂的機票。她一下擡起頭,淚眼模糊地看着眼前的人。“蔣老師,不用……我坐火車就行……”

“飛機快,省得在路上胡思亂想。”

缪晨光躊躇着。即使在最急迫的時候,她也不得不考慮她的經濟承受能力。他卻像聽到了她的心思。

“機票錢我替你付……”

她拼命搖頭,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他卻像是預料到她一定會拒絕。

“……以後再從你工錢裏扣。”

她猶豫片刻,默默地點了點頭。反正看不見她的反應,他就徑自往下說。

“我讓老張給你訂明早九點的,別趕得太急了,到了正好吃中飯。”

“嗯……”

“好了……飯沒吃完吧,再去吃點兒。”

“嗯……”

她應了,卻沒動作。他等了一會兒,又不耐煩了,伸手探到她的肩,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拎起來,往飯桌旁推。

“快點兒……還要我一瞎子領路?自己坐回去。”

缪晨光坐回飯桌旁,碗裏的飯已經涼得差不多了,但她沒有任何感覺,一粒米一粒米地往嘴裏放。他感覺到她沒有認真吃,不由皺起眉頭。

“快吃吧……明早還得趕路。”

“嗯……”

“好好吃……別讓我一瞎子替你操心。”

“蔣老師……您……別總說自己……瞎子……”

他一愣,不說話了。而她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淚,又不自覺湧了上來。她吸吸鼻子,把眼淚忍了回去。情緒稍微平複了些,她從喪親之痛中慢慢抽回心神,此時才想起了面前的人。

她一走,他該怎麽辦呢……

“蔣老師……那您……是不是……得再找個助手?”她鼻音重重的,喃喃地發問。

“有老張呢,你不用管。”

“那……要不,我回去一趟,再回來……”

“還回來幹什麽,在家好好過年吧。”

她低下頭,更覺得入口的飯菜味同嚼蠟。

“你的工錢也來不及結了,你回來以後找老張要吧。”

“嗯……”

她麻木地咀嚼着,腦海中不斷浮現出爺爺的面孔。一想到将來永遠見不着老人的面了,心裏就一陣痛苦的抽搐。這念頭仿佛毒蛇一般啃齧着她的神經。她無法忍受這種失去。

她擡起頭,看着眼前的人。他坐在飯桌旁,在她的對面。他的一只手擱在桌上,修長有力的手指,骨節分明。他朝她的方向微微轉過臉來,像是知道她在盯着他看——就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蔣老師……”

“嗯?”

“等開學了,您還需要助手的話,就找我。”

“……開學了還能打工麽?”

“周末……應該可以。”

“……再說吧。”

“……等開學了,我再來找您。”

他不說話。

“等我回北京,就來找您。”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低低地應了一聲。幾不可聞的一聲。

第二天天還沒亮,缪晨光就醒了,翻來覆去再也無法入睡,幹脆早早地起了床。

清晨戶外的空氣冷得像冰,屋子裏卻是溫暖得令人不願踏出房門半步。

可缪晨光從沒像現在這樣想念陰寒潮濕沒有暖氣的南方——她的家。

她的行李不多,一只旅行箱,一只背包,昨晚就已經整理好。機票也由票務公司的人送來了,錢是蔣劍鲲付的。此刻天色剛蒙蒙亮,離出發的時間還早,她靠在暖氣邊盯着窗外發了一會兒呆。她發現只要自己一靜下來,便會不停地在心裏思念她的爺爺,惦念她的父母。然後眼眶便又濕了。

哭了一夜,眼睛已紅腫得難受。她禁止自己再胡思亂想,便走出屋子,開始像往常那樣做起家務活兒來,做早飯、搞衛生、晾衣服……

直到大曾的面的開到院門口。

缪晨光本以為,既然叫來了大曾,或許他會将她一路送到機場。但沒想到,他只将她送到了機場大巴的停靠點。

“一會兒我還要去辦點事兒,就不送你去機場了。”蔣劍鲲在車上時說。

缪晨光當然不會介意,只是一想到将要獨自一人前往從未去過的機場,還要坐從未坐過的飛機,心裏不免有些緊張。

大曾肯定從蔣劍鲲那裏聽說了她的家事,這一路上一直挺安靜,直到此刻才安慰起她來:“沒事兒,小缪,大巴很方便,我們出來得早,就算堵車也晚不了……到了機場跟着別人走,不行了就多問問……”他又跟她說了說該如何托運行李、如何買機場建設費和保險、如何換登機牌,還教她怎樣坐到靠窗的座位……一番話後,缪晨光的心裏總算安定了不少。

公主墳離他們的住處不算遠,不一會兒車子就開到了新興飯店前面的機場大巴站點。大曾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停車。蔣劍鲲一路都沒怎麽說話,直到臨下車前,才掏出一個信封交給她。

缪晨光連連搖手,“不……蔣老師,我不要……”

“拿着!路上用得着。”

“不,不行……”

“別推了,我還欠着你的呢……”

她一愣,想起了那瓶酒。“可是……”

“別可是!家裏正是要用錢的時候,拿着!”

又是那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并且是無法反駁的理由。缪晨光只得伸手接了,手指感覺到信封的厚度,應該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她想起上一次他塞給她信用卡的事。看看自己身上的羽絨服、腳下的旅游鞋,再加上包裏的飛機票,還有手上的這只信封……她不由哽咽了。

“蔣老師……謝謝您……等我回來就還您……”

“不用了,會從你工錢裏扣……等你回來,就去找老張結錢,多退少補。要有沒算清楚的,你再找我。”

她應一聲,把信封小心地裝進包裏,開門下了車。大曾從後備箱拿出她的行李,跟她道了別,返回車上。

缪晨光拖着行李,回身看着蔣劍鲲。他搖下了車窗。

“蔣老師,我走了……再見。”

他點點頭,并沒言語。

反是大曾探出頭來叮囑了幾句:“路上小心着點兒。別太難受了,好好過個年。”

“謝謝您……你們走吧……我上車了。”

她跟他們揮揮手,轉過身,拖着行李箱,往大巴走去。走出幾百米,忽然聽見身後蔣劍鲲在喊她的名字。她忙回過身,見他下了車,站在車門旁。她立刻拖着行李跌跌絆絆地跑了回去。

“蔣老師……”

他沖她來的方向微微擡了擡頭。

“……蔣老師?”

“我想,看看你。”他低聲說。

她愣住。

他伸出了手。指尖觸到她的發。順着發梢,觸到她的下巴——她微微顫了一下。他的雙手捧住她的臉,手指撫上她的前額。指尖輕輕劃過她的眉眼,輕撫她的鼻子,她的顴骨,她的臉頰,她的嘴唇,和下巴。

他的手掌很大,掌心幹燥而溫暖,指尖略微有些粗糙。

她在愣怔間忽然産生一種奇異的聯想,她想到西屋裏的那些泥塑,它們在他的手中,可能就是此刻的感覺。

然後他放開了她,靜立幾秒,沖她擺一擺手。

“去吧。”

大曾一直在駕駛座上沒下來,等到蔣劍鲲坐進車裏關上車門,他便發動了汽車。

缪晨光看着面的緩緩駛遠。她意識到自己又流淚了。她本不是愛哭鼻子的人,只是近段時間來,淚腺似乎特別發達。

她抹了抹眼睛,轉身走向巴士。直到在車上坐定,她才想到一件事——他還沒有跟她說再見。

幾小時後,缪晨光順利坐上了回家的飛機。

作者有話要說:

RP爆發,勤快一把。大家還不多多留言!!!O(∩_∩)O哈哈~

終于寫到最想寫的部分了。我就是為了這一章,才寫下這個故事的。

還有兩章,就該完結了。估計大家也能猜到結局了,呵呵。

(修改了一處常識性錯誤。多謝xingkong親給我指出來了!~~~偶會繼續努力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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