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木頭人

伍德先的這種說法蘇雲起一時搞不懂。

對外界毫無反應的那是植物人,既然醒了怎麽可能會對外界毫無反應?他心裏奇怪,把自己手頭的事情辦了之後抽空過去了一趟。

然後終于明白了伍德先的意思。

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韓寧睜着眼,臉上的肌肉跟被塗了凝膠似的紋絲不動,只是許久才會眨眨眼。

蘇雲起在旁邊站了快5分鐘,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仿佛這個人暈着和醒着只區別在于睜沒睜眼罷了。

隔壁床病人的媽很熱心地開口介紹,“這個小夥子從醒了之後就一直這樣了,沒見他動個手指頭,剛才護士和他說話,他也沒有反應。”

蘇雲起沒動,突然叫了一聲,“韓寧?”

韓寧連眼睛都沒有眨,表情也無變化,只是那僵硬的眼珠緩緩朝蘇雲起看了過來,機械而不帶感情,他這個動作做得簡直瘆人。

幸好蘇雲起不是什麽膽小的人,他手撐在床欄杆上,稍稍彎下身,“你聽不到我說話?”

沒給出任何回應,韓寧跟個喪屍一樣,單單就保持那種僵直的姿勢看着他。蘇雲起拿手在他視野範圍內揮了揮,韓寧的目光一點不為所動。

居然真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明白就算身為醫生的自己待再久韓寧的情況也不會好轉,所以蘇雲起也沒有久待,路過前臺的時候詢問護士,确認了一下護工今晚就能來,而伍德先安排了明天幫韓寧做檢查。

“蘇醫生,這位是您朋友呀?”護士認得蘇雲起,和帥哥說話誰能不高興?嘴一順,多聊了兩句。

蘇雲起簡單地“嗯。”了一聲就想離開,哪知護士又熟絡地道,“那我幫您多留心一點,有事兒一定先通知您哈。”

他轉身的動作一頓,想要拒絕,又覺得多此一舉,不過是一句話而已,自己沒必要這麽當真,“謝謝。”

護士嬌笑着擺手,“不客氣。”

Advertisement

回家的路上蘇雲起都還時不時想起韓寧。對外界沒反應事兒可大可小,不做檢查根本無法确定原因。最有可能是傷害到了腦部神經,可是韓寧被捅的是肚子,怎麽會傷到腦子?

蘇雲起想來想去想不通,只得等着檢查結果。

結果出來得很快,檢查報告上寫道:一切正常。

本來指望着這個解惑,結果卻更讓人疑惑。這就表明韓寧的身體機能都很正常,腦部無淤血,神經沒受傷,哪怕是受傷的部位也恢複得很好。

根本解釋不了他為什麽會變成一個睜開眼的植物人,無論是醫生對他說話,還是護工搬動他,他都像個屍體。

只除了蘇雲起偶爾去看他的時候,這具‘屍體’的眼珠才會轉動,直直地瞪着蘇雲起。那目光因為缺乏表情演繹,裏面什麽都沒有。

但又因為什麽都沒有,反而顯得純粹地執着。

伍德先都納了悶了,這種病人反應他前所未見,會診幾次都沒有結果,好在韓寧的生命無虞,在找出病因前也只能放着了,“蘇醫生,他的意識應該認識你。”

因為知道蘇雲起和韓寧是朋友,而且韓寧還只對蘇雲起的出現有點反射動作,伍德先很愛找蘇雲起聊起自己的病人,“你和他很要好吧?”

對這個問題蘇雲起只能敷衍道,“一般而已。”

準确說來,連一般都算不上。他倆走到這一步最多只能算點頭之交,或者再不濟一點是個陌生人,絕對算不上什麽深刻的關系。

他同樣很奇怪韓寧為何只對自己不同,是由于這一群人裏只有自己是認識的嗎?

誰也無法解答蘇雲起的疑問。孫昭還主動地和他讨論韓寧的病情,從純醫學的專業角度分析了可能性,當然是讨論不出什麽成果的。

到了後面,孫昭沒話找話都找不到說的了,便開玩笑道,“會不會他是受了太大沖擊,所以變成這樣?”

蘇雲起卻認真地考慮了片刻這種說法,“肝破裂會被沖擊成這種情況的,還沒有聽說過案例。而且當時場面也沒有多少打鬥和掙紮的痕跡,我認為再怎樣都應該不會對韓寧造成封閉精神世界的沖擊。”

沒想到蘇雲起會煞有其事地這麽回答那句玩笑話,孫昭忍着笑,也認真地道,“這、這樣哦?也對哈。那肯定不是這種原因啦……對了,蘇醫生你晚上有空嗎?”

“今晚嗎?”像他們基本是不過周末,只有輪班的,但今天周五,蘇雲起要按時和家裏通電話,他媽媽又是個唠叨的人,整個晚上都講不夠,“抱歉,我有安排了。”

孫昭的神色黯淡了下去,頗有點孩子氣地抿了抿唇,“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和你一起出去吃頓飯啊?”

平時的他對蘇雲起雖然親近可多少有點小心翼翼地讨好,還是第一次這樣,與其說是抱怨倒不如像在撒嬌。

卻不知剛好蘇雲起對這樣直接的态度最是沒法子,沉默了半晌,才無奈道,“以後吧。”

沒想到還能獲得一個承諾,孫昭立馬高興了起來,他也知道見好就收,并不想讓醫生認為自己是個任性的對象,露了個陽光味十足的笑容,“好吧,說好了。”

他情緒起伏大又變化迅速,蘇雲起不知為什麽忽然升起一股自己老了的想法。

一瞬而過,不禁在心裏嘲笑了下自己,怎麽會突然感傷起來?

“你啊,就是太累了你知道嗎?”清亮的男聲懶散地在咖啡廳響起,“不要跟我說你生活規律,休息得當。”

蘇雲起低頭喝了口咖啡,擡頭看向對自己喋喋不休的沈昊。一頭微卷的頭發襯着個可愛的娃娃臉,使沈昊看上去硬生生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人不僅身體會累,心也會累的。”

他拿了一根巧克力的長棍餅幹,雙手粘在兩頭,“神經繃太緊就會這樣……”

咔嚓一聲,餅幹碎成兩段。沈昊利索地塞進自己的嘴裏,習慣性地舔了舔手指,“何況你的工作又常常需要繃緊神經。不要這麽敬業,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好病人。”

蘇雲起放回咖啡杯,雙手交握放在桌上,有點頭疼地道,“今天找你出來不是給我做心理測評的。”

“哎喲,讨厭啦,好不容易陪人家一次,心裏還想着其他的男人。”沈昊瞧見蘇雲起額頭上隐隐要暴出青筋,心情舒暢地一笑,“不可能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啦,他一不是有什麽應激反應,二不是回避接觸,三不是焦慮不安,而是完全沒有反應吧?”

蘇雲起蹙眉,“那是什麽情況?他倒是比剛剛開始好多了,只是又不能說又不能聽的樣子,真的讓人搞不懂。”

離韓寧清醒已經過了一個月,當所有人都對他的狀況無能為力的時候,他卻奇跡般地一點點地恢複了意識和能力,從“屍體”“進化”到了“僵屍”。

他的好轉如同剛清醒時的狀态一樣令人不知所以。

而現在的韓寧好歹“進化”成了個傻子,整天渾渾噩噩,偶爾咕哝幾個發音,聽得人是雲裏霧裏,本人還一點自理能力都沒有。

“心理上的事情很複雜,就算是自我封閉也只是代表會回避與外界的一切接觸,可是按照你說的那樣,他那根本不是心理疾病範疇內能達到的程度了。”沈昊無所謂地聳聳肩,“世界上特殊的例子數不勝數,很難說韓寧是哪一種。”

明白沈昊說的對,蘇雲起也沒想過能真的弄清楚這件本就匪夷所思的事,他嘆了口氣,那種趕也趕不走的厭煩情緒又升了起來,只覺得心裏很煩躁,又不知道在煩什麽,韓寧的事算是其中一件,但不是全部。

沈昊告訴他,這是情緒的低谷期,過去了就好。

過去了就好。

這世上又有什麽事是過不去的?

可越去想越覺得提不起精神來,蘇雲起愈發地心不在焉起來,總覺得生活裏少了點什麽。這感覺和當初與韓寧分手後有點相似,老是想起不相關的事情,連孫昭都有所察覺,“蘇醫生,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拒絕了孫昭讓他請假回家休息的提議,蘇雲起在辦公室裏待了一會兒,在午飯前離開了。

然後鬼使神差地晃蕩到了韓寧的病房。

韓寧的護工不在,飯倒是打好了,就放在桌上。他被護工擺成了半坐着的姿勢,雙手無力地放在身側,垂着眼目一動不動。

蘇雲起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用手背碰了碰飯盒,溫度正好,“韓寧?”

他一開口,韓寧就仿若有所察覺,微微擡起眼簾,這次還能轉動脖子了,朝他望過來,那眼神裏一如既往空無一物。

但同樣也是澄清無垢,這樣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怎麽會和呆傻扯上關系?

蘇雲起靜靜回望不知是不是在想着什麽的韓寧,第一次覺得這雙眼睛很好看。

雖然他本來就鼻梁高挺,使得眼窩特別深邃,但以往他那眼睛總是營養不良似的灰黯。

“你到底要這樣多久?”他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拿過了飯盒,舀了一勺飯菜,送到韓寧嘴邊。他看過護工做過,知道韓寧能認知簡單的話,“張嘴。”

韓寧果真張了嘴,飯一到嘴裏,本能地就嚼了幾下,囫囵吞了。蘇雲起沒做過這種事,第一下舀太多,湯汁順着韓寧唇邊流了下來。他扯了張紙,幫忙擦幹淨。

後來蘇雲起找到訣竅,每一次只裝半勺,果然剛好。韓寧呆呆地吃,他默默地喂,一盒飯就這麽吃完了。

這麽大個子的男人,乖乖地被自己喂飯,蘇雲起覺得挺滑稽,可一直陰郁的心情不知道怎地,卻好了起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