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當年,世子湣攜着幼弟流亡他方,日子雖過得極苦,但也總有和樂的時候——
深夜,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小公子翻了又翻,一只手突地撈了過來,把這不安分的小子往懷裏一帶。五指梳過發梢,靖公子打小頭發便長得多,就是疏于打理,摸着也極軟。
“跟烙餅似的……”
聽到世子嘟哝,小公子咽了咽,剛才才吃過的,怎麽又餓了。
這倒也是,少年這會兒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可是,阿兄總把吃的先留給他。
小公子想得簡單,先前還傻傻追着世子問:“阿兄……為何要帶着我?”
那雙厲眼瞅了過來,你說為何……
小公子眨眨眼,他想想,阿兄說了什麽來着了?——對了,阿兄說:“自然是餓了,在路上就把你烹了吃了。”
這話不過一句玩笑,小公子倒是認認真真道:“那我喝多點水,長胖一些,阿兄就能吃飽了……”
大雪消融,兄弟二人來到街上,邊陲之地一座小城,臨到過年,市井亦是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逛到廟前,小公子也跟着人湊前去,似模似樣地拜了一拜,無非就是求佛祖保佑阿兄平安長壽,他心裏想着什麽,嘴上跟着說了出來。世子聽他稚嫩之言,暗覺好笑,臉上也跟着微微揚起。
出了廟堂,轉角一條街全是半仙。
那些香客求了簽,便在此處求解,如今快要過年,這些江湖術士更是使出渾身解數,只稍伸出掌心,就能将你三生三世胡謅個遍。
靖公子也是頭次見到,不由多看數眼。世子便帶他坐下,探出手掌來。
那頭一個法須斑白,碰了一碰就捋捋須,所說不過是公子吉人天相,奈何命中有幾個劫數,亟待化解。到了下一個,是個口齒伶俐的道長,一張嘴就吉言不斷,只道公子人中龍鳳,這生順順遂遂,富貴逼人,胡言亂語聽得人腦子發熱,不等他說完,世子便帶着公子起來。
正欲離去,忽而一聲音喊住二人。巷子盡頭有一瞎子半仙,看着如叫花子也似。
世子還未伸出手來,那半仙就道:“這位公子命格非凡,但是貴中帶煞,非常人所有。公子若非出身侯門,必成枭雄。”
轉而又望向靖公子,半仙語滞,連呼三聲怪奇。世子皺眉,已有幾分怒意:“你想說什麽!”
“公子莫怒,小公子福緣極厚,只是……”
這命數何其迥異,明明是福祿雙全之命,卻是早夭易折的面相。
世子扔下三文錢,便扯着幼弟離去。
走到半道兒,小公子不由看了看兄長臉色:“阿兄不信他們的話麽?”
“盡是些江湖騙子,有何可信的。”
“可……我信第二個的。”
“為何?”
小公子眨眨眼。
——因為,他說阿兄一生富貴,百事順通,長命百歲。
這樣的日子,雖然短暫,對靖公子來說,卻彌足珍貴。
然而,佛說世間八苦生老病死怨憎別離五取蘊,人們往往忘了最後一條——求而不得。
這流亡的一年半載裏,他們避開了無數次的追殺,數次都命懸一線。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不知到底是前世作惡過多,或是天意如此。
靖公子自幼體虛,過去有親娘細細呵護,當女兒般精養,這才養得結實一些。這些時日同世子流浪在外,硬生生将底子都抽幹了去……
靖公子聞到藥味,睜開眼來。他見着旁人,喃喃喚了一聲“阿兄”。
自從公子病倒,世子亦不眠不休地照看着他。
世子一手執着藥碗,将少年扶起,他平生從未伺候過人,如今一勺一勺喂着少年,竟是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小心。
小公子也懂事得很,這藥味令人作嘔,他眉頭不皺,全喝了下去,縱是毫無效用,也覺得是阿兄一片心意,怎敢浪費。
看弟弟喝完,世子打開油包,撚了一塊松子糖。便是自個兒挨餓,也舍不得看他吃苦。
世子問:“甜麽?”
小公子默默颔首,只把自己往世子懷裏湊了湊。
炭火雖足,也不如阿兄來的暖。
“砰!”
一聲巨響,那大夫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就看眼前這惡徒亮出刀子,架在自個兒脖子上。
“快救他!什麽法子都好!給我救活他!”
只看床上,少年瘦骨如柴,兩眼深陷,已是病入膏肓之征。
這倒黴的大夫全身抖顫,這、這……究竟該怎麽救啊?便看他雙腿發軟,顫顫跪地,竟給世子磕頭來:“小人、小人确實無法,這位小公子,怕是——”
……沒救了?
世子一怔,刀劍落地,那大夫一見,連滾帶爬,忙頭也不回地逃離此地。
破屋又遭連夜雨,這世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毅公子坐探滿天下,無孔不入。
風雨之夜,世子帶着幼弟連夜出逃。
追兵緊随在後,世子背着少年逃進林中,一刻不敢緩下。
危在旦夕,雙腳已經無知無覺,背上的少年睜開眼:“阿兄,我好冷。”
世子只将人裹緊一些,也不知該說什麽,便道:“快到了。”
——快到什麽地方?無人知曉。
他只覺背上重量越來越輕,好似無物,風雨之中,只有少年絮絮的喃喃之聲。本以為他又喚着娘親,未料仔細一聽,皆是“阿兄”……
——總要一死,當初,又何必帶着他?
若當時把他抛下,許是還能保全一命。
不……
這少年便是要死,也當在他眼皮之下、在他手心裏!
君生吾亦生,他日歸塵土,吾亦與君同。
萬千誓言,都抵不過一句生死相随。
燈油上的火苗越發小去,僧人起身,取了香油來,倒入罐中。
靖公子望着燈火,面上無悲無喜,只有眼目漣漣,許是沉浸于往事之中。
“看來,那一路上,令兄對公子确實多有照拂,公子對令兄情深義重。”火苗又盛,更映得公子面容白淨無瑕,好似玉琢的人兒一般,“否則,斷也不會難受至此。”
難受……
是啊,這怎生讓他不難受。要說誅心,亦不為過。
當初,阿兄對他,确确是無人可及的。
奈何,流光易逝,人心難測。
無論歷經多少磨難,世子湣最終還是帶着靖公子,輾轉來到了鄭國。
朱門大敞,靖公子跟着那道身影。
兩年的錘煉,讓那背影變得更加寬大,比起初見時,更顯沉穩內斂。他屈膝時,靖公子忙跟着跪下,緊接着便聽那聲音沉道——
“青城世子姬湣,拜見鄭國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