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因有毅公子叛亂的前事,城主疑神疑鬼,隔三岔五便有人拖到菜市口處決,那些人之中亦不乏三朝元老,更甚的是,城主好折磨人,施以酷刑時都要群臣一同觀之,以儆效尤。
在城主眼中,他人性命不過草芥。
經年累月,此情不見好轉,反是變本加厲——
西苑高牆內,時有不時傳出幾聲咳。
窗側,靖公子又伏案抄經。
轉眼幾年又逝,公子逐漸褪去少年時的稚嫩青澀,長相越發清俊秀美,雖不若其兄容色那般驚為天人,但其性溫婉風雅,如若美玉,着人見了過目不忘,而真要說公子不同于他人之處,自然是那白皙雪膚,連城主亦曾看着他,半真半假道:“欺霜勝雪……好膚色。”
“咳……咳……”
近陣子,靖公子陳疴又犯。他年少時身子就時好時壞,可也許久不曾這樣虛過。任是怎麽調養,也不見起色。
“公子!”下人端着藥進來,見公子起了,慌忙過去扶着他,“公子,您身子未好,這些經書還是先放放。”
靖公子也知道下人難做,依言喝藥卧下。小奴将書簡收起,靖公子看看那一架子經文,道:“明日,便差人把這些都燒了罷。”
就算他日日抄經念佛,也渡不了那些死去的人。
“公子別想這麽多,好好養身子方是正經……若不然,城主是會怪罪的。”小奴說這話時小心翼翼,好似有一柄刀刃架在脖子上。
公子久病不愈,因着此事,城主不知斬了多少人的腦袋,前些天,還發布诏令廣納賢士,說是只要能治好靖公子,便加官封爵。
這些事,确實令人費解。
人人皆知,城主無子,也不知是何故,雖後宮美人無數,卻無一人傳出動靜。以城主多疑的性子,靖公子必當是他心頭大患,加之公子名聲極好,頗具人心,城主自當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後快。他人就猜,城主若不是念在舊情,多半是因當年夫人的一命之恩。
下人道:“聽聞鄭國有一神醫,城主早早就派人去請了,現在到了驿站,城主親自出外相迎,公子且再忍忍,過會兒便到了。”
靖公子看着微弱燈火,神情疲憊。
阿兄既然不曾将他視作手足,他若是死了,也該是……正中下懷才是。
他自認愚鈍,實實在在看不清兄長所為。
小奴知道公子煩悶,在他身邊寬慰一二,見人阖目,不知何時已經沉沉睡去,過來為他掖了掖褥子。
他動作忽而一滞:“……公子?”
夜半,三更。
靖公子醒來,屋中不知為何凍得很,他扯着嗓子喊了幾聲“來人”,卻不見半個人影。
奇怪……
公子起身,披上外袍,執起燈。燈中的油已經見底,芯也燒到了末端。
靖公子踏出廂房,舉目四顧。這偌大的院子裏,竟沒有一個守夜的下人。雖公子勢弱人微言輕,那些下人也斷不敢如此怠慢。
夜裏這般寂靜,邪風習習,此等景象先前亦不曾有過。
公子緊了緊衣服,由長廊走下。
這條路白天也走過無數回,沒想到晚上卻陰陰測測。也不知是否公子多心,耳邊隐約聽到哀哀凄凄的哭聲,又似乎只是風吹的聲音。
……慢!
靖公子側耳聞之,便聽見了那“嚯”“嚯”的聲響——就像是屠夫磨刀的聲音。
他往深處走去,那怪聲就越發響亮,不止是這聲音,半晌,又聽見了淅瀝瀝的水聲傳來……
就在,這扇門後。
靖公子并不出聲,只見裏頭有微光透出窗紙,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捅破紙模,公子屏住聲息,往裏看去。
屋子裏只點了一盞燈,粗粗一觑,是間刑房。
火光明滅,目光轉下,便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那是一個赤裸女子,四肢攤開縛于刑床上,如同刀俎下的魚肉。她兩目圓睜,神色驚恐,嘴裏卻塞着布帛,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這時,就見另一人從暗處走出,他手裏拿着一把匕首,尖鋒閃爍着冷冽的寒光,直至走到火光下時,靖公子方看清那人面目——
——阿兄?
見人一步步走來,那女子如見惡鬼,屋內不住回蕩着掙紮時細碎聲響,且看她膚若凝脂,宛若瓊玉,仿佛吹彈可破。行刑之人探出手掌,由女子玉頸細細撫摸而下,如同在賞玩一件珍貴玉器……
接着,那刀鋒便倏地劃入肌膚,猩紅血水随之汩汩淋下,滲入木縫之間。行刑者下手之狠,不過一瞬,那皮肉就活生生地嚯開來。
公子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那女子的活皮被生生剝離而下——
“——!”
靖公子從床上驚坐而起,便看公子汗如雨下,衣襟全都濕透。茫茫環顧,發覺是噩夢一場,不由暗暗松了一氣。
可傳喚一聲下人,進來的卻是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秦奴呢?”
來人支支吾吾,最後只小聲說了句,不知。
靖公子愣愣坐了一陣,驀地站起,往外頭疾行而去,結果還未踏出屋子,就被侍衛給攔截下來。
公子臉色蒼白地問:“你們……在做什麽?”侍衛如同泥捏成的人一樣,動也不動,“誰授意你們如此?……城主呢?”
“我要見城主!告訴阿兄,我要見他——”
自此,靖公子被軟禁于府中偏院,朝中再無人見到他。
且不說靖公子被囚于禁宮,日子過得究竟如何,青城上下卻是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那之後,城主行事越發詭谲無道,他聽信術士的讒言,大修宗廟,強搶民女以煉邪術,百姓怨聲載道。
靖公子成日鎖在牆垣之內,能見的人,除了伺候起居的老妪之外,便只有城主。
兩兄弟面對面端坐,想過去的時候,小公子成日阿兄長、阿兄短,時過境遷,如今二人對坐一日,連半句話都不說。
“你先前曾說過想看看闕聖子的畫,孤命人尋遍中洲,也只餘這兩幅,孤一會兒便命人挂上。”城主今日心情頗是愉悅。
說來,恐怕他人不信,軟禁的這陣子,公子吃穿用度并不曾受克扣。由知情人來看,城主對公子,惡的地方極惡,好的地方,亦是極好。
莫說他人,連靖公子自己,也是琢磨不透的。
“不敢勞煩城主。”公子面不改色,“日後城主也毋須如此大費周章。”這些話聽來無異,只是從公子嘴裏出來,極是疏遠。
城主本将畫給展開,聽了公子的話後,眼中笑意便褪,轉眼便将那些聖人的畫全扔進炭火裏。
“你——”靖公子大震。
城主将人擒到身邊,二人怒目相視,靖公子到底性子極軟,不禁目露苦澀,道:“你若是厭惡我至此,何不看在兄弟一場,賜我鸩酒一杯。”
鸩酒……這話說得容易。
那力道極重,幾乎要将公子的手腕給捏碎,只聽城主惡狠狠道:“想死?……那也得看,孤肯是不肯!”
公子終日惶惶,夜裏夢魇不斷,有時聽到女子哭聲,有時夢到阿兄夜半前來,兩手頸脖,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生死不由自己,日日擔驚受怕,何嘗不算一種折磨。”僧人道,“之後又遇佳人,難怪公子生出脫逃之意。”
靖公子看了看那一頭,道:“實不相瞞,我和阿離并非夫妻,我對她,亦不過是兄妹之情。”
阿離此名,其實乃是公子所賜。
她實為城主府裏一名啞奴,一日那伺候公子的老妪暴病而亡,接着就來了這麽一個下人。
彼時,城主正和幾個藩王相商吞并他國的大計,一時之間分身乏術,倒有些陣子不來了。公子初見啞女時,便有些訝然,扔了書簡,過去仔細一看——那模樣确确跟慘死的季慕娘,有九分相似。
到底曾有幾分情誼,加之每日見啞女時,便越發念起舊情。
“那日城主下诏,城中及笄的女子,無婚配者,皆要參選入後宮。府中女奴首當其沖,阿離貌美,便是無法說話,恐怕也難逃此劫。”青城人人都知,城主後宮就是個吃人之地,每隔數日都有女屍被擡出來。此诏一出,城中大亂,便是四歲小兒也有人搶着訂親。
和尚問:“這麽說,公子此行,是為了救人?”
靖公子一笑……也不盡全是如此。
他和阿兄,早就形同陌路,不知是因着何故,兩人糾纏至今。這回實是放手一搏,能否逃出生天,便看上天是否成全,可說到底,他所求的,不過是一場了結。
府中有幾個隐蔽秘道通往城外,那日,恰好城中有人造反,靖公子便帶着啞女趁亂離去,逃了三日,又憂心被追兵追上,這才逃進山裏。
僧人聽完了來龍去脈,道:“公子這個故事有趣,貧僧倒也有個故事,不知公子樂不樂意聽?”
這僧人笑語晏晏,他面色極白,好似隐隐透着青紫。
靖公子忽覺周身寒涼,又看了眼這座小廟——廟室四四方方,二人圍着一盞燈,也不知過了有多久。
緊接着,就聽那聲音悠悠道——
“那一晚,也如今夜一般。”
細雨霏霏,一對兄弟為躲避追殺,逃進林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