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雨水寒涼徹骨,世子湣背着小公子,在林子裏已經走了一日一夜。

山路崎岖,有機會都差點讓背上的少年脫手去,每一回險險抓住,他都覺得是經歷了一場劫難,一如這一路流亡時,仿佛只有将人緊緊伏在背上,方是萬全。

快到了……

而究竟快到何處,他亦是不知,背上的少年似乎是應了,似乎也沒回應。

前路暗暗,唯有走下去,方知是何種景象。

怎想到,眼前花了一花,前頭……

世子忽而清醒,腳下施勁,往那一頭跌跌撞撞地跑去。

來到門前時,世子還未拍門,那漆紅門扉卻“咿呀”一聲,自行推開來。

一個僧人手執油燈,他看起來十分年輕,兩眼卻如古井無波。

他看着這對兄弟,未說半句話,就将人迎進門來。那模樣,就像是早知有客前來,已在此地恭候多時。

這深山老林之中,何來一座廟?諸多疑問,對逃命的人來說,并不重要。

世子一入屋中,便将背上的人小心放下。這一路風雨,世子湣渾身濕透,倒是将小公子呵護得周全,除去蓑衣,連發梢都是幹的。

“來……來,快……”自己還冷得發顫,送到手裏的第一杯溫暖熱茶,卻還是先想到他。

就看那黯淡火光下,小公子的臉已是一片青灰。不論阿兄怎麽喚,那雙眼也不見睜開,強喂到嘴裏的熱茶也一絲絲從嘴角流出。

手指不住顫顫擦着少年嘴角,世子睜着猩紅兩眼,頭一回露出這般茫然的眼神。

他聲音沙啞,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弟弟?”

後頭随之響起聲音:“公子還請節哀順變。”

火光跳動一瞬,那僧人竟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兄弟身後。

少年四肢已僵,想來已經死了有些時候了。

想來僧人本意是為寬慰,卻不想是觸碰逆鱗。

世子驀地拔刀而出,抵在和尚頸脖前。油燈墜落在地,便看眼前之人如同惡鬼:“快救他,他還沒死!快想法子救他!快救他!——”

手中刀刃铿锵落地,世子忽地雙膝跪地:“告訴我,他還沒死!他還沒死!——是佛也好,是魔也罷,救救他,他不該死,不該死啊——”

男兒只跪祖宗君父,世子天生傲骨,寧死也不肯屈從誰人,一生裏何曾這樣求過誰。

火光粼粼,如柔柔金沙照在少年的臉龐上。

他生時便若柔光一束,傾灑在他人身上,死時亦一臉平和,想來是因為最親的人在身邊,只覺無災無痛,這一路,也是走得極安然。

世子擡眼,怔然道:“——死的人,不該是他,絕不該是他。”

這世上,人人該死,他也亦然。

唯獨靖兒……

只有他,只有他……命不該絕!

“這麽說的話……貧僧,倒是有一法子。”

一句話,若平地雷聲。世子踉跄來到和尚身邊,緊緊抓住他:“……你說什麽?”

眼前之人目眦欲裂,已然魔怔,任誰見了,都覺刺目戮心。

“公子命格多舛,但周身籠罩着真龍紫氣,雖是生克父母兄弟,可注定逐鹿天下,問鼎至尊。”僧人道,“貧僧閱人無數,如此至貴至賤的命格,也是頭一次見到。”

“你胡言亂語什麽?”世子揪住和尚僧袍,“只稍一句話,他……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氤氲光火中,僧人面目無悲無喜。

只聞他說:“那也要看,公子願是不願了。”

人死不可複生,此乃天理,不可違背。

如要死者回歸陽世,唯有一法——以命易命。

那四四方方的廟室靜若墳地。地上,躺着兩具屍首。

除了已死的靖公子之外,還有一具女屍。那女屍乃是他剛棄于後頭亂葬崗裏,餘溫尚在。

死者,生氣流失,血無生氣推動,便瘀朽腐爛。

如衣物腐朽,當棄之換新。

——人皮,自然也一樣。

刀刃過了火,那執刀之手蒼白泛青,便是手刃無數性命,依然纖塵不染。

剔透的刀身上,映出那一張昳麗容貌,一雙厲眸卻空空蒙蒙。

世子姬湣師從鄭國侯,鄭國侯乃是當今天下第一刀,唯有世子盡得真傳。

刀身紮進幼弟皮肉之中,世子一顫,那神色之苦,好似這刀子割在自己身上,亦或,更甚于此。

何謂苦中之苦?

究竟是生死別離更痛,還是明知此路是劫,仍要萬劫不覆。

世子心腸之狠,不單單是對他人,他對自己,其實比誰都狠。

親手将最親之人皮肉分離,再去剖下另一人時,已是死劫裏走過一回。

而接下來所見所聞,恐怕亦是此生最為雲谲波詭、怪力亂神之事——

僧人将女子的皮覆在靖公子身上,血原先還淅淅瀝瀝地滴着,接着肉眼就見那頸脖之下,皮肉漸漸相融,半柱香後,便嚴絲合縫,光滑如新。

“借壽之法,有違道法,且非人人可行。”

“公子乃是紫氣帝王命,世間最貴,無可匹及。”

“以公子一甲子之壽,再輔以真龍氣運,想必勉勉強強,可為令弟延壽十年。”火折子點燃,映出這陰暗室內二人面容。

那聲音回蕩于室:“人死後,入墳前需點燃青燈,并非為生人領路,而是引死者往生,入七七四十九輪回。”

只看僧人手裏握着一個鎏金燈器,那器具雕刻繁複,看似平平無奇。

“公子易皮,生氣存在,可維持十年之久,而這盞長明燈,便是逆天之法根基所在。燈在魂在,若是燈滅——”

——若青燈長明,生魂不去,待十年期至,油燈燒盡,便灰飛煙滅。

“公子,貧僧的故事,也說完了。”

一聲驚雷,靖公子往後退了退,臉色青白一片。

那面善僧人端坐于眼前,動也不動,雙眸幽幽森森,似妖似鬼。

忽然,邪風大作,吹開四面窗扉!

耳邊風聲極響,好似有人在笑,又似有誰在哭,淩亂之中,還有由遠而來的馬蹄之聲——

靖公子周身一寒,便沒命也似地跑到後頭廂房。

“阿離!”

那女子仍坐在床上,靖公子忙拉着她,驚慌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走!”

荒山野嶺一座破廟,裏頭的縱算不是鬼,也是吃人的魔!

靖公子牽着女子,也不顧外頭風雨,蓑衣不戴就帶着她由廟裏逃出。

可是,此地也非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風雨滂沱,泥流滾滾,靖公子帶着女子走了不過半道,他忽覺手裏寒涼輕盈,握之如無物,這一回頭,直把他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就見女子在雨裏,像是泥做的人一樣漸漸化開。

靖公子踉跄跌下,眼睜睜地看着“阿離”倒下,卻見她五官全糊在一起,仔細一瞅,那居然……居然是祭祀所用的紙紮人!

雨勢漸小,寒風獵獵。

這連番驚吓,靖公子也不知眼前是真是假,只覺荒唐之至,久久回不過神來。

而教他最難以置信的,卻在後頭——

天色本該是極黑,可偏偏就有一束模糊月光,靖公子扭過頭時,讓他瞧清水窪之中自身倒影。

他顫顫擡手,摸到額頭,那裏光潔一片,當初鞭笞留下的那條疤痕,已無跡無蹤……

瞬間,千頭萬緒,滿腹疑問,都有了解答。

原來……

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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