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獨坐片霎,這二十二年間所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
想是并蒂蓮心,靖公子擡目時,就望見了那一道人影。霧濃露重,來者身影茕茕,仿佛這天底之下,獨有他一人。
也是……這修羅之路,确确只有他一人走得。
可是這人滿手腥血,寧為天下人所懼所恨,到了日暮途窮萬劫不複,幾乎粉身碎骨猶不肯回頭——這一切,究竟是為了誰?
那人一步步走到眼前,他身上攏着濕寒之氣,兩手掌心皮開肉綻,長睫都結了薄霜。這一路馬不停蹄,也不知到底尋公子尋了多久。
靖公子兩眼殷紅,慢慢擡起頭看着他,失魂蕩魄道:“原來,一切罪孽,皆因我而起。”
長睫下那雙眼朦胧如霧,看不清是驚是慌,是怨是恨,又似乎這些都沒有。在那雙眼裏,狹隘得容不下這天這地,到底也只容得了眼前之人。
城主不問公子一句話,而是解下氅衣,展開來披在靖公子身上。
凍如寒木的手指擡了起來,掙紮一瞬,終究還是情難自抑,小心拂開公子鬓邊落發,深深望着他,喑啞問:“你何錯之有?”
當年,世子姬湣寧逆天改命,也不肯讓弟弟身死。
世子也曾心中惶惶,不知眼前人到底算人算妖,亦覺是自己負了弟弟,是這天下負了他們,幾番糾結,那些年方對公子冷漠疏遠,只恨不得形同陌路,才能各自安好。
諷刺的是,就在兄弟二人漸行漸遠之際,姬湣心魔卻生……
城主待公子如珍似寶,哪怕是親生兄弟,恐怕也遠不及此——而又有誰知,氤氲水汽中,當少年寬衣解帶時,一扇屏風後,堂堂一城之主悄然而至。少年未曾有半點察覺,衣衫褪盡後,便踩入熱騰騰的浴池之中。暗中的一雙眼便緊随那玉白足踝,徐徐地延綿而上,最後停留在公子的嫩白後頸……
欲孽如藤蔓滋生,曾幾何時,他竟早已情根深種。
人人皆以為青城城主過得恣意随性,卻不想他是日日如履薄冰,忍到極處,方能制住自己莫将世間最珍重之物毀在他手裏。
一年又一年過去,靖公子仿若常人,并無異樣,直讓城主錯以為,那易皮換命之事,不過是一場荒唐的夢。
直到,那一日——
暴雨中,城門大開,青城城主快馬加鞭,帶着鄭國來的神醫回到城主府,沒想到,還是遲來一步。
“城主!城主!”靖公子的貼身奴兒連滾帶爬,一臉瞿然,好似受了極大的驚吓,“公子、公子他——”
靖兒……靖兒怎麽了?!
說來也是極怪,靖公子前些陣子還好好兒的,這病來得毫無預兆,且極其兇險。不過數十日,就呈一副油盡燈枯之象。
誰想到,城主這才離開不過一炷香,靖公子居然——
城主趕來西苑時,就見層層帷幕後,靖公子靜靜躺在床上,臉上遮掩着白布。
幾個下人顫顫跪着,臉色并非哀凄,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驚懼……
城主輕輕掀開薄紗,一步步來到床側,也不知到底是震驚太過或是如何,臉上神情怔然,看着那身子足有一陣,這才探出手,一舉将白布揭開!
這一看,連城主都倏地生生退了一步。
床上之人确是靖公子無疑,可那張臉皮竟以肉眼可見之速漸漸腐朽,透出皮下猙獰爛肉。這等詭異之象,這怎生能讓人不心生懼怕!
小奴慌忙跪下,猶有後怕地道:“小人、小人起初以為公子睡着了,誰知……誰知……”
活人猝死,一宿不到便腐朽化骨,小奴想到什麽,愣愣擡頭:“莫非,公子是——”
——公子是什麽?
話未來得及出口,眼前陡然寒光一閃,就見脖子漸漸滲出血,越來越多,那奴兒兩目圓睜,直直倒下。
“把這些人,都給孤抓起來。”城主一聲令下,大門關上,将慘叫聲阻隔在外。
屋內,火折子一點。
刀刃劃過焰尖,前後三回。
暗光中,那銳利刀尖慢慢紮入小奴屍身皮下,随着淅淅瀝瀝的聲音,就見那一層皮一點一點從骨肉剝離下來……
最後,将新皮覆在另一具腐屍身上,看着皮膚和腐肉一絲一縫、一筋一骨慢慢貼合,如穿上新衣也似,一時辰後,完好如初。
城主執燈而顧,如打量瑰玉般,掌心細細撫過公子那一身嶄新肌膚,随後輕撫公子玉顏,喃喃道:“這一回,委屈了靖兒……下一次,阿兄定給你找一個更好的。”
由那時起,青城城主便喜好肌膚細膩白滑之女,但凡有一身滑膩肌膚,便可在城主面前開臉,奪得聖寵。
只不過,那寵愛卻持久不得,轉眼又看城主摟着他人。
至于先前的美人……無人知道,她們究竟去了何處。
而靖公子,則被城主軟禁于府中,誰也見不得。
城主殺人取皮之後,便将人屍燒煉,所得屍油就添在暗室裏的那盞鎏金妖燈裏。
十年之期将至,燈火趨弱,無論屍油填得多滿,都會迅速耗盡,這說明,代表公子壽命将盡。
最初,城主本只需一月殺一人,漸漸地,變成半月一人、十日一人。
到後來,每隔三日,城主都得殺一美人,為公子換皮延壽,直至今天。
當年的一念之差,終鑄成大錯,可他究竟後悔了麽?
悔或是不悔,又有何重要,姬湣只知,這人醒着、笑着、哭着、累着,都是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在他懷裏,他夠得着,碰得到,就算心裏何其清楚,眼前的靖公子非人非鬼,也要将其困在身邊。
不是魔,勝似魔。
入魔的并非靖公子——而是他。
“萬般罪孽,這些冤業,由我一個人來扛。”城主捏住公子雙肩,目中缱绻不再掩飾,只聲聲質問道:“你告訴我,你何錯之有?”
人間世,世間人,一切糾纏,不過執妄一場。
若非當初的一念之執,靖公子早已客死他鄉,許是便無後來之事,兄長不會性情大變,亦不會嗜殺成魔……
靖公子怔怔望着他,如夢呓般喃喃:“早知這樣……”早知這樣,他當年便該和阿娘死去,何苦要留下來,連累了他、害了他。
未想話音剛落,唇就被粗暴地狠狠堵住。
這個吻,如若石子擊穿湖面,巨大漣漪卷來,不似一場親密,更似對這十年隐忍的一場宣洩咆哮。手掌捏着脆弱颌骨,只是碾磨吸吮尚嫌不夠,舌頭長驅而入攻城掠地,直至嘗到血腥堪罷手,這時情絲絞纏,改為輕啄淺吻,懷中之人本不知情為何物,這一糾纏,方知自己情愫暗生。
城主緊緊将人摟住,這一次,竟語出哽咽:“你聽好了,我若是生,你便可生……我若是入地獄,你亦不能幸免!”
原來,這一些,阿兄都還記得。
此時,黑夜之中,一盞明燈晃晃。
一道孤影由暗中而來,兄弟二人一道看去,就見那僧人手中拿着一盞鎏金燈座,燈中芯火已經燒到尾處,卻如夜中明珠,光耀灼目。
清風中,傳來一聲和尚笑語:“那麽這座燈,貧僧就收回來了。”
青城城主為防妖僧來搶人,将靖公子和長明燈藏在府中,命無數術士日日夜夜把守。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僧人派妖物将公子引出,而那盞燈,也是時候該物歸原主了。
花開花落,生老病死,乃是萬物法則,一旦走偏,便難以回頭。
城主本欲将和尚追回,卻看那僧人轉身過去,那道光越行越遠,凡人莫追。
一陣邪風之後,山頭上那座破廟,随着光芒消失得無影無蹤。
風雨停歇,天際處初陽冉冉升起,城主攜着公子下山。
霧氣散去,地上稀稀落落地開着野花,靖公子走得極慢,城主便屈下身來,說了聲:“上來。”
靖公子輕手輕腳靠了上去,城主穩穩地站起,背着他走。
“重麽?”
“你少時好像還更重一些。”
靖公子聞言,耳尖微微泛紅。兩手環着兄長頸項,道:“是阿兄那時候說,等把我喂胖了便煮來吃,我喝了好多水……”
身後之人份量若紙一樣輕,好似一夜之間便形如枯槁。
二人一言一句,所說的話,竟比這十年加起來還要來得多。
靖公子咳了數聲,望着兄長腦後,不由用臉輕輕貼了貼他,小聲問:“阿兄,我……寫的信,你都看了麽?”
城主步伐滞住,也不回話,只是伸手将身上帶着一個錦囊取出。
靖公子打開錦囊一看,就見裏頭枯花已碎,那曾是一朵盛開的梧桐花。
君生吾亦生,他日歸塵土,吾亦與君同。
靖公子也曾想,當年,如果換成是阿兄身死,他又當如何?
……怕也是,會走一樣的路罷。
青城元武七年二月,城中暴亂,城主姬湣出兵以鎮叛亂。亂中,姬湣忽扳兵回府,後遣親兵三百人出城。
據他人道,曾見城主一行入靈鹫山中。靈鹫山乃魍魉之地,擅入者兇多吉少。
自此,再無人見到青城城主,少城主姬靖亦不知所蹤。
姬湣無後,城中無人主事,數公子争位,青城君位數日一易。
十月,鄭國出兵伐青城。
丁末,青城滅。
《鬼僧談·青城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