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可憐姑娘

楊幺兒連太後的面都沒見着,就這麽被送回了燕喜堂。

等永安宮的人走了,春紗等人慌忙地圍上來,問:“姑娘可有受傷?”

“受罰沒有?”

“可挨罵了?”

楊幺兒搖了搖頭,張嘴打了個飽嗝。

那一碗甜水太多了,喝下去,轉瞬就将她撐飽了。

“難道是逼着姑娘吃什麽東西了?”春紗面露驚恐之色。

“喝湯了。”楊幺兒順了順氣,才開口說。

“湯?”衆人一聽,便呆住了。大家都是宮裏頭混跡的,那些個陰私手段,也略懂得一二。長了眼睛的,也都知曉如今太後與皇上并不親近……前兩日楊姑娘方才從養心殿出來,今兒就被傳過去賞了湯喝。

這哪裏是湯!

這是藥!

避子的藥!

只是他們心底再清楚,卻也不敢說出來。畢竟這話一說出來,便成了編排太後了。

他們哪兒有這個小命去編排太後呢?

“姑娘泡個熱水澡,換身衣裳吧。”春紗忍着眼淚說道。

其他人紛紛點頭,然後便忍着胸中不平,轉身燒熱水,備浴桶去了。

若是這位楊姑娘是個折騰人的,他們也不至如此。

偏生這楊姑娘,剛得了皇上的看重,本身又是個生得天仙模樣,還性子軟和乖巧,不愛支使人的。他們從前本也都是些小宮人,在主子跟前露不了多少臉的。如今能伺候上這樣的主子,心底自然歡喜。

見主子受了委屈,他們便也覺得好比自己受了委屈。

“你哭了。”楊幺兒眨眨眼,無措地盯着春紗。

春紗擦了擦淚水,道:“奴婢沒哭。”

“我喝湯,你哭了嗎?”楊幺兒笨拙地組織着語句,問。

春紗咬着唇搖頭。

“你也要喝?”楊幺兒歪着頭問。

春紗瞥見姑娘臉上天真的神情,又忍不住笑出了聲,她又哭又笑地道:“奴婢不喝,那……那不是好東西,不能多喝的。”

“可是甜。”楊幺兒回憶了一下方才舌尖漫過的滋味兒。

真的好甜好甜呀。

比娘給的蒸餅要甜。

楊幺兒一心記挂着那個甜味兒,面上不由帶出一絲笑意。

春紗瞧見她的笑,卻覺得心下更酸了。

宮裏頭的人,個個都只願做聰明人,做人上人。他們做了人上人,便來欺壓別人。姑娘這樣心思單純,将來又該怎麽辦?淨給人做上位的墊腳石麽?

楊幺兒腹中暖暖,由宮女們伺候着沐過浴,便更是渾身都暖和了。

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說:“困。”

“那奴婢伺候姑娘歇下吧。”

“唔。”

楊幺兒洗得香香軟軟,就上床裹着被子,一閉眼,很快就睡過去了。

春紗在床邊盯着瞧了會兒,低聲道:“姑娘無憂無慮的,倒也好。”

“是啊。”

否則換個人,只怕剛進宮就要被活活吓死了。

養心殿後寝宮內,也方才有太醫院的小童送了藥來。

那藥味兒直往鼻子裏鑽,難聞得緊。

蕭弋漠然擡手,便悉數都倒進了香爐中,一會兒的功夫,那藥味兒便散得整個屋子都是了。

他知曉吃藥之苦,吃藥之毒,便格外厭憎那些使藥害人的東西!

太後算不得聰明,但卻性情刻薄,手段狠辣。看先帝只餘他一子,就知道了。

蕭弋腦中閃過那日,楊瑤兒來見他時的畫面。她傻呆呆的,神情天真又怯怯,曼荷将她推搡得狠了,磕了膝蓋,她也不覺得疼。

劉嬷嬷上前收拾香爐,蕭弋盯着她的背影,道:“你去燕喜堂瞧瞧,今日她可吓着了。”

“是,老奴這就去。”劉嬷嬷自然知道這個“她”是誰。劉嬷嬷忙擦了手,起身就往外走。

春紗幾個宮女在外間守着,驀地聽見腳步聲近了。

春紗迎出去,驚訝道:“劉嬷嬷怎麽來了?”

“我來瞧瞧姑娘膝上的傷可大好了。”

“姑娘已經睡下了……”

“無妨,我在旁邊瞧一瞧就是了。”劉嬷嬷在這樣的時候,顯得格外的好說話。

“那,那請嬷嬷随我來。”春紗轉身在前頭領路。

劉嬷嬷放輕腳步,跟了上去。

進了內室,春紗走到床邊,卷起了帷帳。

劉嬷嬷這才跟着走過去,她小心地掀開被子一角,挽起楊幺兒的褲腿瞧了瞧。

膝蓋上的青紫痕跡還未完全消散,挫傷的皮膚倒是長好了,沒以前瞧着那樣可怖了,只是依舊叫人看了心疼。

劉嬷嬷放下褲腿,又重新給楊幺兒蓋好被子。

然後她便盯着楊幺兒的睡顏瞧了起來。

這楊姑娘是真睡着了,這樣折騰也沒醒。

瞧睡顏,靜谧得很,什麽煩心事都沒纏上。哪有半點被吓住的樣子。

劉嬷嬷忍不住笑了下,然後放心地轉身走了。

“好生伺候着姑娘。”

“是,嬷嬷慢走。”

劉嬷嬷回到養心殿時,蕭弋還在看書,劉嬷嬷便不敢打攪,在屏風外頭站了好一會兒工夫。

桌案旁點的燭火發出細小的噼啪聲。那是燭芯太長了的緣故。

蕭弋倒是被這細小的聲音勾回了注意力,他放下書,擡起頭,問:“劉嬷嬷可回來了?”

“老奴在。”劉嬷嬷從屏風後走出來。

“如何?”蕭弋自己捏着小剪刀,剪起了燭芯。

“老奴去時,姑娘已經睡下了。老奴鬥膽進屋瞧了瞧,姑娘睡得可香呢,面上不見一絲憂色。想來今日并未受什麽苦楚。”

蕭弋捏着剪刀的手頓了頓。

他腦中又不自覺閃過了那日的畫面。

那兩名宮女嘶聲求饒,她也乖巧地坐在那裏,不懼也不喜,好像天生被抽去了那麽幾竅,因而感知比旁人要更遲鈍。

這樣一想,他腦中倒是能自覺聯想出,她躺在床上閉眼安睡的模樣了。

蕭弋放下剪刀:“朕知曉了,嬷嬷下去歇着罷。”

“是。”

劉嬷嬷低下頭,心說,日後還須得多關注燕喜堂才是。

因着那日去了永安宮,之後幾日,燕喜堂的宮人們都小心呵護着楊幺兒,生怕她再吃了苦。

幸而後頭太後似乎也忘了她,沒再傳她去永安宮。

只是平靜的日子雖然來了,宮人們又憂慮旁的事了。

春紗難以啓齒地道:“怎麽、怎麽不再見皇上傳召了……”

小全子做了個“噓”的手勢:“你我說說也就罷了,可不能讓別人聽見了咱們的議論。”

春紗點點頭,但神色卻更為憂慮了,她壓低了聲音,道:“難不成,那日皇上傳召,只是因太後有令,所以這才請了姑娘去?如今太後不管了,皇上也就冷落了姑娘了……”

“不至于,劉嬷嬷親自将姑娘送回來的,後頭還萬分叮囑我們要小心伺候姑娘。姑娘在皇上心裏……興許多少,多少是有點地位的吧。”

正說話間,便聽見外間宮女道:“劉嬷嬷好。”

劉嬷嬷又來了?

春紗與小全子對視一眼,二人皆是興奮得很,自以為是有好事來了。

春紗迎出去,躬身道:“嬷嬷。”

“我來瞧瞧姑娘。”

原來只是來瞧一瞧啊。春紗心下失望,但也還是面上歡欣地将人迎進去了:“嬷嬷請。”

待跨進門內,劉嬷嬷便見着了楊幺兒。

楊幺兒又有了新的玩具,她坐在椅子上,用手指去描桌案邊上雕刻的花紋,慢吞吞的,像是能描個天荒地老似的。

之前在養心殿時,那是因為膝蓋傷了,才不下地。

劉嬷嬷皺了皺眉,問春紗:“姑娘就這樣坐着,別的事也不做麽?”

春紗黯然地搖搖頭:“姑娘喜歡這樣玩兒,有時候一坐便是一整天。”

劉嬷嬷眉頭皺得更緊:“這樣可不成。”

春紗欲言又止。

小全子見狀,在一旁道:“先前姑娘住進燕喜堂的時候,秦嬷嬷吩咐了奴婢們,要看着姑娘,不能讓她四下亂走。”

劉嬷嬷沉默片刻:“我知曉了。”

說罷,她就轉身走了。

留下春紗和小全子面面相觑,也不知這話說出口,是會招來好事,還是會招來壞事。

楊幺兒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她有些懶怠地趴在桌上,感覺到了無趣。

她不自覺地舔了舔唇。

還想喝甜水呀。

甜水真好喝。

劉嬷嬷出了燕喜堂,便徑直回了養心殿。

蕭弋坐在座上,正拉着手中的弓,似乎想瞧瞧,這張弓最大能撐到什麽地步,連手指被弦線勒出痕跡了也全然不顧。

“取箭來。”

趙公公忙遞上箭矢。

只見對面豎了根木樁,約有七八丈遠。

蕭弋就那麽信手一搭弓,再信手一放箭,尖銳的箭羽便穿透了那根木樁,卡在中間,進不得退不得。

太無趣了。

蕭弋丢開弓箭。

“那幾個老狐貍還沒動靜?”他問。

“安陽侯夫人今兒進宮了。”趙公公答道。

“那看來是按捺不住了。”

“誰也不想背這個罵名。”趙公公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文人,要清高之名的。”

劉嬷嬷此時端着水盆上前,供蕭弋淨手。

蕭弋掃了她一眼,道:“去燕喜堂了?”

劉嬷嬷點頭:“老奴放心不下,想着今日再去瞧瞧,若是無事,便可放心了。”

“嬷嬷神色是有事了?”

“不是什麽大事,只是今日去時,瞧見楊姑娘呆呆坐在椅子上,也不玩別的,也不到處走走。老奴想着莫要将她憋壞了。她身邊伺候的宮女才說,原是秦嬷嬷吩咐的,讓宮人們看着她,不讓她四下走。”

“的确不是大事,讓她在養心殿前後走動就是,每回都得帶上宮人。”

“是。”

蕭弋頓了頓,道:“以後這等小事,你自行拿捏即可,不必再報于朕。”

“是。”劉嬷嬷大方應下了。她從皇上出生,便在身邊伺候,自然擔得起這樣的活兒。

永安宮內。

太後砸了手邊的茶盞。

“休要再說!”她冷聲道:“此女不過鄉野村婦,又粗鄙蠢笨,如何能舉行封後大典?難道要讓我皇家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嗎?哀家為皇帝身體考量,這才讓李天吉去接了人進宮,又将人送到了養心殿!如此,已是哀家寬宏了!”

“娘娘……”

太後冷睨着她,道:“封後大典,她也配?”

她當年為妃嫔時,都未能坐上皇後的位置,行封後大典呢。

這麽一個傻兒,還想越過她去?

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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